木匠叫木匠,瓦匠叫瓦匠,鞋匠叫皮匠,所有的手艺人都叫“匠”,各就各位。到了弹棉花的这里,出幺蛾子了,他们一律被叫作“弹棉花的”。这很不好,在他们的那一头显得不那么郑重,在我们的这一头也不怎么顺口。汉语的口语有它的讲究,叫“双音化”,三个字会说成两个字,一个字也会说成两个字。举个例子,就说酒,“茅台酒”我们要省去一个字,叫“茅台”,“啤”则要把“酒”补上,反过来叫“啤酒”。“弹棉花的”该怎么“双音化”呢?弹匠,言不及义;棉匠,狗屁不通;花匠,已有他用。弹棉花的就这样成了“弹棉花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弹棉花的”通常是两个人,一般都是夫妇。他们对棉被的称呼很奇怪。棉被有大小,有厚薄,我们不是叫“小被子”就是叫“厚被子”,他们论斤。三斤被,五斤被,八斤被。后来我就弄明白了,他们这样说是为了收钱方便,三斤是三斤的价,八斤是八斤的码。
把棉花称好了,师傅们的第一道工序是摘棉籽。棉籽大约有一粒黄豆那么大——可以榨油的。和蓖麻籽一样,棉花籽的内部蕴藏着上好的工业和军事用油,擦枪或保护机械都能用得上。但是,那是一个过于贫穷的年代,芝麻油、花生油都是奢侈品,菜籽油几乎也吃不上。吃不上怎么办?用棉籽油替代。棉籽油对身体的伤害巨大,尤其是男性,农民是知道的。可知道了又怎么样?吃。我大老远的就能闻到正在燎锅的棉籽油味,它的气味怎么也不能和“吃”联系在一起。
剔除了棉籽,弹棉花的,我说的是那个男人,开始准备他的家当了。他首先要在腰间系上一条宽大的皮带,布带子也行——它的作用是固定一条长长的、弧形的竹片,竹片的一头卡在腰椎(我们叫作“腰眼”)上,另一头则高悬在头顶,弯弯的,用来吊住弹棉花的弓。这样一来弓的所有重量都落在腰上了,左手只是扶住弓,任意地挑选方向;右手则握住木槌,咚的一下,皮弦就响了。弹棉花的行头的确有些特别,看上去充满了喜感。
但棉花弓到底不是乐器,击打弓弦不是为了制造音响,而是为了提供震颤。在弓弦震颤的时候,它会不停地扯拽。就在这样的扯拽里,棉花的纤维就被它拉开了。所谓“弹棉花”,其实就是让棉花蓬松起来,蓬松起来的棉花隔温效果更好,暖和了。
弹棉花的节奏是这样的:笃、笃、笃、铛——第一声是闷的,是弦在“吃”棉花,弦把棉花“叼”在嘴里了;后面的两声同样很闷,那是真正的“弹”,弦在颤动,纤维越拉越长;第三声却有些悠扬,棉花的纤维被彻底扯开了,有点接近于空弦,悠扬是当然的。伴随着这样的节奏,棉花膨胀起来,一下子多出来许多棉花,是越来越多的好光景。
无论弹棉花多么接近于演奏,它终究是个脏活。这个脏体现在空气里。说到底,棉纺是一件重度污染的事——烟尘斗乱,纤尘在飞扬。用不了一个小时,人们的头发、眉毛和胡子就全白了。
这么脏的空气怎么对付呢?弹棉花的会戴上一只口罩。这就是所谓的劳动保护了。
我要好好说一说弹棉花的那只口罩。
从理论上说,既然是劳动保护,口罩就应当把嘴巴和鼻子都罩在里头,起到一个过滤空气的作用。但是,中国人有一个习惯,爱聊天,还有一个坏习惯,在工作的时候更喜欢聊天。因为口罩,聊天不方便了。怎样才能既戴上口罩又不影响聊天呢?绝大部分弹棉花的是这样做的——让口罩捂在下巴上。我看到过这样无聊的、滑稽的口罩,一次又一次。
一说起劳动保护我就难免生气,甚至愤怒。我们这个国家在劳动保护方面是极为儿戏的,为此,我们付出过无比沉痛的代价。不良的制度必须批判,不良的行政系统必须批判,这个毋庸置疑。
可是,话分两头。我们的劳动者自身有没有责任呢?我的回答是,有。
我们的文化里头有一个极大的弊端,轻慢我们的身体。在这样一个大的文化体系里头,劳动者过分地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很不体面的。相反,敢于作践自己才是“真英雄”的最高写照。在我长大之后,我在许许多多的场合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把劳动保护看作一种摆设,甚至把劳动保护看作一个累赘。这是自欺欺人的。这样的自欺欺人让我生气。我们的劳动是不文明的劳动。我提倡文明劳动。
不文明劳动还体现在聊天上,我们的劳动者在劳动的过程中实在是太喜欢聊天了。说到底,还是我们的文化与体制过于压抑的缘故,人们早就失去了发言的渠道和能力。失去发言渠道和能力会导致畸形的补偿、畸形的代谢——闲聊。在我的认知范围内,中国人是最不能说话同时又是最能制造言语的人我越来越能体会到刘震云兄的深刻与愤激:《一腔废话》《一地鸡毛》《一句顶一万句》。
还是回到弹棉花上来吧。
纤维被拉开了,一朵一朵的棉花汇成了一个整体,棉花终于变成棉絮了。但棉絮终究是散的,把它“网”起来就特别地重要。“网”棉絮是一道很好看的工序,“弹棉花的”会拿起一根竹竿,它的顶头有一个轱辘,上面缠满了细长的棉线。“弹棉花的”用左手捏住线头,右手一摆,轱辘哗啦一下就到女人的那一头了。女人接过线,一掐,线断了,轻轻地搭在棉絮上。“网”棉絮的线大多选用红色,因为它太细、太软,形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方格,在雪白的棉絮上雾蒙蒙的,也很好看。
或许因为新弹的棉絮过于蓬松了,不好折叠,弹棉花最后的一道工序反而是压。碾子是木头的,一般是一块整木,像锅盖,也像切菜的墩子,很厚,被刨子刨出了光滑的弧线。每当我看见“弹棉花的”压得那样卖力气,我就要想,何苦呢,好不容易弹得这么松,现在又来压,真是不值当的。
不用说,新被子总是格外地舒服,干爽,暄和。无论取暖设备如何,在寒冬腊月,我想我们中国人都喜欢拱被窝,那么厚实,那么安全,那么暖和,真的很享受。可我却不能享受,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只要一用新被子我就尿床。嗨,这是怎么说的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