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篾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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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五岁还是六岁?我得了肾盂肾炎。为了治病,我的父母把我送到了县城。我暂住在一位亲戚的家里。亲戚的家在城东,竹巷。“竹巷”这个地名至今还保留着。

竹巷里到处都是竹子。可你千万不要误解,是到处“都是”竹子,而不是到处“长满”了竹子。这里的竹子都是原料,因为两侧的住户基本上都是手工业者。不用猜了吧?他们都是篾匠。

兴化城里的竹桌、竹椅、竹凳、竹床、竹榻、竹席、筷子、毛刷、衣架、篮子、淘篓、热水瓶的外壳,绝大部分都来自这里。竹巷的路面用的是青石板,这一点非常重要。每当篾匠们需要材料的时候,他们会取过来一节又大又粗的竹子,一刀砍在竹子顶端的中央,然后,随着篾刀把竹子提起来,再往青石板上一撞,“咔嚓”就是一声巨响,是的,一声巨响,竹子就分成两半了。在我还没有学过“势如破竹”这个成语的时候,我就知道“势如破竹”是怎么一回事了——事情在开头就直接抵达了结尾。爽啊,办事的人牛啊!他们势大力沉。

少年时代的阅读为什么愉快呢?你体会过一件事,却说不出来,憋得慌吧?突然,一个现成的词语替你全说出来了,势如破竹,你的气一下子就通了,顺了。读书是最好的一种呼吸。

竹巷里的篾匠们成天和竹子打着交道,他们在竹子里讨生活,靠竹子养家口。有一件事情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竹子”意味着什么,他们更不知道短短的、窄窄的竹巷里头曾发生过什么。

竹子这玩意儿可复杂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有多复杂,竹子就有多复杂。换句话说,只要把竹子搞明白了,你就把中国搞明白了。中国的文化说到底就是竹子的文化。

竹子有它的特征,第一个特征就是空。这个“空”被道家的文化选中了,成了道家文化的一个关键词。就拿我们高中课本里的《庖丁解牛》来说事吧,《庖丁解牛》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牛刀别去碰骨头。牛刀不碰骨头还能碰什么呢?碰“骨头缝”,也就是“空”。一旦学会了钻“空”子,你就算掌握了规律,你就算“得道”了,所以说,“空”就是“道”。

都说道家文化潇洒,特别不看重利益,我一直不太信。我甚至觉得,在骨子里,它看重的恰恰是利益。为什么这么说呢?道家文化一直教导我们在最大限度里头保全自己,正像《庖丁解牛》所倡导的那样,一把刀,用了十九年了,还能和新的一样,很“养生”的。道家文化很“运筹”:以最小的投资获取最大的利益,最好是空手套白狼——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大境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别做,却什么都有了。这种“大境界”的确不是一般的人可以领略的。

竹子的第二个特征有点像甘蔗,它有节。选中这个“节”的是我们的儒家。儒家和道家不一样的,它有些死心眼,它充满了英雄性和牺牲精神。它考究抉择,它逼着你回答——鱼和熊掌?你要哪个?——苟活和取义,你何去何从?儒家的回答简洁明了,充满了正义与理想恢弘的回响——不要鱼,不要活着!——要熊掌,要死!孟子说:“舍身而取义也!”这个“也”可不是“之乎者也”的“也”,让你摇头晃脑的;这个“也”是剑胆琴心和壮士断腕,仿佛铁的血。

“玉可碎而不改其洁,竹可焚而不改其节。”这就是儒家的回答。

所以,不管你是道家的高人,还是儒家的猛士,不管你是一会儿出世、一会儿入世的“阿Q”,也不管你是“儒道互补”的芸芸众生,作为一个中国人,你都会喜欢“竹子”。“竹子”和“梅、兰、松”一起,成了四君子。它们是特殊的、人格化了的、道德化了的、美学化了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植物。

儒和道,它们是一双竹子做成的筷子,成了每一个中国人必不可少的餐具。

竹子是雅的,中国人都这么看。雅是什么意思?正。竹子里头有每一个中国好人所渴望的正气。苏东坡说:“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的,林黛玉都那样了,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但她必须居住在“潇湘馆”里头,直到吐完最后的一口血。

我说过,中国人是最喜欢说话的,但中国人又是最不能说话的。“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怎么办?——怎么办?唱。以“竹子颂”为主题的歌咏演唱会从远古一直唱到现在。

现在,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摇滚乐队的主唱,他叫郑板桥,字燮。他的书法披头散发,他的画是他手里的一把“破木吉他”。他唱了一辈子的“竹子颂千磨万难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是江苏兴化人。他的故居在兴化县县城的城东,竹巷,这里生活过一代又一代的篾匠。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