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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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匠人中间,剃头匠是最特殊的,这个结论大概不会有错。一般说来,匠人的工作对象是“物”,剃头匠却不同,他们的劳动对象是“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剃头匠是离官员最近的一个工种。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在中国,人不是人,是工作,是让官员们去“做”的一种“工作”。

说剃头匠是离官员最近的一个工种,这句话也许游戏了。但既然游戏已经开始了,为什么不把游戏做足呢?我还想说,剃头店也许是和TV最相似的一个地方。

来剃头店的人当然是来剃头的,可我始终有一个错觉,剃头实在是一个附带的行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爆料”,也就是发布消息。只要一踏进剃头店的大门,他们就已经是“通讯员”或者“线人”了。他们会带来最新发生的“事情”。剃头匠是理性的,冷静的,客观的,他们一边为你剃头,一边向你发问:

——When?——Where?Why?——Who?——How?“要素”齐全了,“事情”还能是什么呢?它插上了翅膀,做好了振翅的全部准备。

下一个顾客来临的时候,剃头匠依然是理性的,冷静的,客观的。反过来了,他开始向顾客发问,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你知道了吧?”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办了,“本报讯”或“本台消息”就开始了。因为剃头店无法提供并还原画面,剃头匠的“播送”就有了许多无法回避的插入语:“据说”“有人说”“人们说”“据知情者透露”“有人认为”……这些插入语非常好,既提供了客观性又回避了责任。

我说“播送”其实是不准确的,剃头匠不是“播音员”,他们怎么甘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播音员呢?因为职业的缘故,他们晓通历史,他们掌握了大量的背景材料,他们从事的工作一下子就上升到“新闻评论”的高度了。他们的评论具有极强的时效性,夹叙,夹议,有历史的纵深,有宏观的展望。最主要的特征是隔岸观火。他们有他们职业性的语气,这语气就是暗示。

剃头匠在说话的时候总是欲说还休的,事实上又是欲罢不能的。这里头有恶性的导向和恶性的能量。在恶性的、事先的导向面前,恶性的能量蓬**来了,它的半径以几何级数迅速地扩张了。用不了半天的时间,还能够再一次传播回来。传播回来的消息格外地有价值,它验证了剃头匠的说法。一切都坐实了。“事实证明”,他们的话是对的。

剃头店里头的“新闻评论”还有一个语言上的特点,所有的语句都没有主语。主语,或者说,事件的当事人,被隐去了。在不得不用的时候,主语出现了。这个主语极度地怪异,是“你”。怎么会是“你”的呢?就是“你”。很模糊,却格外地清晰。清晰到什么地步呢?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从理论上说,“你”是可以当作小说的叙述人称的,但是,我不愿意这么干,一次都没有。在我的底层生活里,“你”在很多时候都充当着下流的叙述人称。理性告诉我,“你”是无辜的,可“你”又是肮脏的。很脏。)

消息进来了,消息出去了。消息又进来了,消息又出去了。就这样,消息在“滚播”,没完没了。

但是,这个没完没了也有它的期限,一天。每天都有新消息,昨天的消息怎么还能再一次“播出”呢,那是很丢人的。庸俗的生活之所以叫作庸俗的生活,那是因为庸俗的生活里头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深邃。庸俗是规避记忆的。

下面我要说一件不幸的事情了。

缘于剃头店的特殊性,它难免会招来骂街。骂街不是吵架,它只有心理上的对象,却没有语言上的对象。它骂的是“街”,是“巷子”,是“道路”,所以叫“骂街”。骂街的一般是女人,无缘无故地,突然,一个女人来到剃头店的门口叫嚣了。骂街有它的特点,所选用的人称依然是“你”:“你”个千刀剐的——“你”个挨机枪的——“你”个淹死鬼——“你”个马桶里捞上来的。好吧,反正都是诅咒,它伴随着失控的情绪,当然还有失控的肢体——谁还没见过妇女骂街呢?当强势的性格和弱者的地位聚集在同一个女人的身上时,骂街不可避免。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公道”诉求,在没有“公道”的时候,大街只能是一个虚拟的法庭。想想也是,被“新闻评论”时常曝光的那个“你”,除了在大街上反过来骂“你”,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当然了,骂街有一个铁律,或者说,潜规则,不会有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去接。俗话说得好,“有捡钱包的,哪有捡骂街的”。即使是当事人,那个真正的“你”,也不会把手上的剪刀放下来,出去“捡骂”。

但我所说的不幸的事情不是女人骂街,而是男人骂街。

即便是出于“公道”诉求,我依然认为男人骂街是不可饶恕的恶行。我要说出我的体会:男人骂街实在是太丑陋、太猥琐了。男人可以打架,男人可以骂人,男人可以暴怒,但男人不能骂街。一个男人,无论他多么高大,无论他多么得体,无论他具有怎样的身份,我只要见过他骂街,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骂街的那个男人是个剃头匠,在女人骂完了之后,他终于出来了。他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闭着眼,站在剃头店的门口,脚尖一踮一踮的。他开始了他的狂喷。喷出来的内容如同腹泻,如同酒后的呕吐,污浊不堪,秽气冲天。

十多年前,我在南京拒绝过一个男人的握手。我是做得出来的。我见过他骂街,俗不可耐。他可比剃头匠“有身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