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的风景在阳光下面,稻田的美妙则取决于月光。
月亮起来了。月亮下的世界是黑白的世界,像老电影。因为水稻,大地成了泽国,白花花的,到处都是月亮的反光,也可以说,到处都是水的反光。没有色彩,每一块稻田的中央都有一颗月亮。
在夏天,我们经常要到其他村庄观看露天电影,我们必须穿越水稻田。电影散场了,为了回家,我们还得再一次穿越水稻田。在水稻田的田埂上行夜路可不是说着玩的,它需要童子功,如果你不是光着脚丫子长大的,你寸步难行,你一步都迈不出去。
为了让土地的效益发挥到最大,田埂的宽度也许都不到四十厘米,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二十厘米。在大部分时候,田埂是潮湿的,甚至是泥泞的。它很滑。但是,我们的十个脚指头可不吃素,它们很有力气。它们可以牢牢地“抓住”地面。在我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讶于我身体的平衡能力和灵活程度。嗨,这有什么。我们还专门选择下雨天到田埂上赛跑呢,乡下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动物。动物,知道吗?动物。
稻田静悄悄的,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都是星星。我说“稻田静悄悄的”只是一个视觉上的说法,实际上,稻田一点也不寂静,它的真实情况有点像福克纳的一个书名,《喧哗与**》。谁在喧哗?谁在**?青蛙呗。
大家都知道的,辛弃疾说过:“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两句好,我喜欢。作为一个诗人,辛弃疾极为克制,“七八颗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扳着指头过家家呢,多散淡啊。可是,闻着稻花的芬芳,一说到丰收,我们的诗人失控了。蛙声四起。它们是夏夜的烟火,黑白的烟火,华美,张扬,铺天盖地。
诗是完美的。如果让我来写,我也会把蛙声和稻花香组合在一块儿,它们是散发性的,有利于诗歌的“起势”。但是,在常识面前,我需要确保最后的那么一点冷静:最纷繁的蛙声可不在“稻花香”的那会儿,要早。“稻花”都“香”了,青蛙已不再年轻,老东西都矜持。
蛙声最为来劲的是水稻抽穗之前的那段日子,近乎恐怖。整个村子都被蛙声包围了,仿佛很远,其实很近。你可以说它在天边,你也可以说它就在枕前,一抓就是一大把。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绘浩**的蛙声,想过来想过去,我只能佩服一个人,那就是辛弃疾,他太有才了:他说蛙声是“一片”的。是的,一片,平平整整的,铺满了夜的大地。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来。
但是,在视觉上,稻田依然静。夏夜无风,水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流星滑过,在稻田里留下长长的倒影,这是稻田仅有的动静了。
这寂静依然是假的。骨子里完全不是这样。稻田里的一号主角是青蛙,这个没有异议。二号呢?二号必定是蛇。这是大自然的铁律:肉在哪里,食肉者就在哪里。大自然的铁律是这样的:既生瑜,必生亮。“青蛙要命蛇要饱”,这是我们老家的一句谚语。青蛙要命,对的,蛇要饱,也对。这就是发生在水稻田里血腥的、自然的事情。
“听取蛙声一片”早就暗示了青蛙的数量。但物种就是这样,不可能让你过于嚣张。大自然不是你的,是大伙儿的。青蛙的数量下面必然是蛇的数量,那是寒流的涌动。
如果你细心,耐心,你一定能在水稻田的水面上发现一些异样。那是蛇的头。我们从《动物世界》里已经知道了,蛇的身体只是一个貌似柔软的、骨子里坚硬的发射器,它要发射的是它的嘴巴。它的嘴巴可以张到130度。换句话说,一旦张开,上颚和下颚几乎就是平行的。10,9,8,7,6,5,4,3,2,1——你还没有来得及看见青蛙,青蛙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你能看到的只是两条健美的腿,它们在蛇的嘴边绷得直直的,脚掌也张开了。蛇的眼睛却在微笑,一副知足常乐的模样。
我想说,在所有的吃相里头,牛的吃相最优雅,贵气。牛喜欢慢嚼,细咽,即使饿疯了,它也不失它的体面。双唇是紧闭的,下颚在缓慢地蠕动,有固定的节奏,仿佛身后有一个家庭小乐队,是四重奏。吃完了,牛喜欢缓缓地反刍,从来不打饱嗝。仅从吃相上看,你会误以为牛在列席皇家的宴会,正享用四方贡品。其实呢,咳,是草。
而蛇的吃相最狰狞。光是进嘴这个环节就已经很吓人了,更吓人的却还在后头,那就是它的吞咽。蛇的吞咽总是全力以赴的,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它能调动起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它多贪婪啊,“人心不足蛇吞象”。是的,蛇总是能吃比它的身躯粗大好几倍的东西,一点都不剩。这也是奇迹。有两句话最能说明这个世界的血腥:“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蛇把这两条都占齐了。
但乡下的孩子却不怕蛇,有时候还把蛇提起来,当玩具。乡下人有一个说法,只要把蛇提在手上,慢慢地抖,它的骨头就会被你抖散。实际上,这个行为毫无意义。无论你抖多久,一旦放下来,它也就是打一个愣,随后就拧着麻花跑走了。
乡下的孩子也是不该怕蛇的,水稻田里到处都是蛇,要是怕,你怎么下田呢?不过,话也不能说得太满,我还是怕过一次蛇的。就在某一年的夏天,是一个傍晚,我来到了一条干涸的水渠的旁边,水渠里全是蛇,满满的,整个水渠都蠕动起来了。有人说,那是蛇在开会,也有人说,那是蛇在游行。我至今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它们多得数不过来,一个个痛苦极了,不停地翻拱,挤压,黏滋滋的,闹哄哄地。它们缠作一团,都打结了。想起来我的头皮都会发麻。
但是,秋天一到,水稻收割起来了,所有的青蛙都一起失踪了,所有的蛇也一起失踪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我不愿意接受“冬眠”这么一个无聊的说法。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水稻田里一年一度的谜。这个谜很有趣,也无趣,在秋后,它们自己是谜面,到了第二年的开春,它们再一次变成了谜底。
既然说到了水稻田,有一个东西就不能不提,那就是黄鳝。水稻田里有数不清的青蛙、蛇,也有数不清的黄鳝。秋收之后,大地还是泥泞的,孩子们往往会提着铲锹,来到光秃秃的稻田里。他们要寻找的是稻田里的洞口,只有铜钱那么大。一个洞等于一条黄鳝,当然,也可能等于一条蛇。这完全看运气了。挖黄鳝并不容易,黄鳝又不是树,哪能直挺挺地栽在泥土里呢。黄鳝的洞是拐弯的,如果你不镇定,手太忙,脚太乱,洞口的脉络完全有可能被你自己赌上。一旦赌上了,那条黄鳝就会钻到地球的那一端,它就去了“美国”啦。
在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他每年的秋收之后都要去耕田,秋后耕田一定会带回来一样东西,黄鳝。奶奶始终是偏心的,如果只有一条,这个黄鳝一定归我——晚饭烧好了,炉膛里的灰烬通红通红的。奶奶提起黄鳝,也不洗,一把扔进了炉膛。整个屋子马上就香了,香啊,丧心病狂的香。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奶奶就会用烧火钳把黄鳝夹出来。这时的黄鳝张大了嘴巴,身躯盘着,像一盘蚊香。凉一会儿,我就会拿过“蚊香”,在门槛上敲几下,然后,用手撕,热气腾腾。最后,鱼头、黄鳝长长的骨架、内脏都会留在地上,猫的盛宴开始了。猫的吃相我也不喜欢,它总是把食物叼起来,迅速地撤退,等到了安全的角落,它才肯动口。明明是风平浪静,却也要如临大敌,很不好。对了,黄鳝头的两侧分别有一块小小的腮帮肉,要抠下来,送到嘴里去。这个不能忘记。
最后,请允许我清理一下我的情绪,我要郑重其事,推出一样东西:风车。稻田和风车的关系是眼睛和眉毛的关系,一旦失去眉毛,眼睛将变得莫名其妙。
农业文明阶段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是风车。这是我评选出来的。“风能源”是多么高端、多么现代的一个话题啊,但是,它是古老的,甚至是原始的。我不知道第一个齿轮是谁做出来的,他是无名的牛顿、无名的爱因斯坦、无名的爱迪生或无名的霍金。他解决了一个多么巨大的难题啊——能量的转换和能量的输送。
看看风车吧:风在风帆上做圆周运动,通过齿轮,变成了车轴的自身滚动,再通过齿轮,变成了槽桶的水平运动。就因为这两套齿轮,“水往低处流”不再是铁律,河水像鳗鱼一样,白花花的,游上了稻田。波浪从来没有创造出来的奇迹,人类的想象力一下子就创造出来了。
我喜欢齿轮。多年以前,我在香港机场第一次看到透明的钟表,我站在它的面前,傻子一样盯着它看,差一点误了我的班机。所谓钟表,其实就是齿轮,无数个透明的齿轮在钟表的内部转动,它们像大大小小的太阳。不看不知道,时间真奇妙。在某一个刹那,我差点被自己吓住了,我想我不该偷窥宇宙的秘密。
我在香港机场走神了。我看到了风景,那是故乡的稻田,田埂上有数不清的风车。竖着的、躺着的、斜着的齿轮在飞转,它们转动的目的只有一个,赶紧转过去,把空间挪出来,留给下面的那一个。
我愿意相信发明钟表的那个人在风车的面前伫立过很久。他看到了能量诡异的转换,就在一个齿轮和一个齿轮之间,他终于把时间固定在机械的配件上了。秒针拨动了分针,分针拨动了时针。我们不该忘记那个叫“秒”的瞬间,这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它是假定,是真实的谎言。就那么咔嚓一下,时间,这个最玄妙、最空洞的东西,居然成了我们的听觉,居然成了我们的视觉。我们都信了。只有这一次,谎言是真实的。不只是真实,它还抵达了绝对真理的高度,并成为我们全人类的依据和共识。无论如何,这是人类对宇宙的贡献,是人类在宇宙中迈出的最瑰丽的一步。
回到稻田。就在我的童年时代,也许是少年,我时常伫立在风车的前面,风刮在我的脸上,河水在往上爬,一步一个脚印。现实在我的智力以外,我是懵懂的,而我的心却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