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先说“花”,在这一章里,“花”这个概念无比地重要。
棉花的“花”是粉色的,花谢了之后开始结果。棉花的果子很像桃子,所以,棉花的果子也叫棉桃。棉桃的水分极为充足,很硬。在棉桃还处在果肉状态的时候,棉桃可以吃。有些甜,却远远说不上好吃。
棉花的叶子大概是所有叶子里最有趣的了。在它的背面,也就是梗子上头,有一个红色的小点子。这个小点子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像嘴唇。我们就把这个红色的部分叫作“棉叶的嘴”——只要用指甲掐一掐,“嘴”里就会流出红色的液汁,像出血。实在闲得无聊了,我们会躲在棉花地里,一张一张掐棉叶的嘴。在我的童年与少年,因为过于贫穷的缘故,嘴,这个吃货,始终带有负面的含义,它是贬义的。我对嘴有了全新的认识已经是青春期了这个你一定懂的。
棉花一旦成熟,它的棉桃就会张开来,这时的棉花其实已经死了。死了的棉花最好不要碰它,得让它继续留在地里,给太阳晒。在这里我必须说一句,棉桃内部那个开放的、白色的东西不是“花”,是果实。太阳一晒,果实纤维化了;纤维一干,就变得蓬松、雪白,我们通常把这个不是“花”的东西叫作棉花。
棉花的一生是落寞的,几乎没有人去关心它。我们关心麦子——可以吃上新面;我们关心水稻——可以吃上新米。每年的秋收之前,如果我们过于调皮,做出了一些危险的事情,大人们总要这样告诫我们不要和新米过不去啊。”意思很明确的,要死也要先吃一顿新米。
棉花和棉花地有什么好说的呢?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事实上,乡下长大的孩子说得最多的恰恰是棉花——拾棉花几乎是一件不费体力的活计,把三个指头撮合在一处,再轻轻地一拽,棉花就这么给“拾”起来了。壮劳力哪里能干这个?太屈料了。那就让孩子们去吧。这一去麻烦了,最笨的同学也能知道结果,回来之后要写作文的,《拾棉花》。
不用说,这样的作文千篇一律,除了让人厌倦,没有任何意义。我曾经做过一件无聊的事情,把全班同学的作文本拿过来,一篇一篇地看。这一看笑死我了,所有的作文都是以回家作为结尾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我们唱着歌儿回家去了”,“我们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我们手拉着手回家去了”——拾棉花不是别的,就是为了回家。
突然想起来了,我在这里还想说一说第一人称单数,“我”。这个词是危险的。在我们练习作文的时候,我们只用“我们”,决不轻易使用“我”——什么时候使用“我”呢?写检讨书、做口头检查的时候,一旦你使用了“我们”,老师一定会当即打断你的话,告诉你:“检讨你自己,说‘我’,不要‘我们’、‘我们’的。”
长此以往,和“嘴”一样,“我”这个字在我的记忆里同样含有贬义的成分,它狭隘、自私、卑怯、寡不敌众,还经常和“错误”联系在一起。“我”时刻孤立着,急需一个“们”,换句话说,正如老师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要把自己“放到集体里去”,这才有力量,这才能长久。
语言是文化,语言是历史,没错的。不用说别的,仅仅考察一下“我”与“我们”的微妙关系,我们也可以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文革”的文化是拉帮结派的文化,它是反个人的,反自我的。它极度地不安,自卑,懦弱。每一个“我”都是一滴水,离不开“汪洋大海”一般的“我们”。“我”一旦离开了“我们”,必然是灭顶之灾。在“文革”期间,“我”是恐怖的,即使是拾完了棉花,回家去,你也必须以“我们”的姿态高高兴兴地,或者说,蹦蹦跳跳地“回家”。
我和我的老师都没有发现一个常识错误:“我们”其实是没法回家的,回家的只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