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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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是国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国家的。国家要求农民“以粮为纲”,种麦子,种水稻,种玉米,种一切可以被称作粮食——可以吃——的东西。

问题来了。庄稼人要吃粮食。庄稼人在吃粮食的同时也要吃青菜、吃菠菜、吃白菜、吃韭菜。庄稼人在做菜的时候也要作料,放辣椒、放蒜头、放大葱。乡下没有农贸市场,乡下严禁实物买卖。那些“粮食”之外的东西从哪里来呢?

放在今天,这个问题近乎无厘头。问一个农民青菜和蒜头从哪里来,简直就是找抽。

然而,在我的童年和少年,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自留地”就是在这个实实在在的问题面前出现的。“自留地”是一个土地概念,其实,它更是一个政治概念。为了杜绝人剥削人,经过“成千上万革命先烈拋头颅、洒热血”,土地不再私有,它属于“人民”了。“属于人民”含有这样的两层意义:一、土地属于所有的人;二、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其实是一层意思。

土地属于人民了,也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问题,除了粮食,你什么也吃不上,你连一只辣椒都吃不上。

所以,为了保证农民可以吃上蔬菜和辣椒,国家规定,每家每户(依照人口)可以得到三分或五分左右的土地,就在你家的门前,也可以在你家的屋后。这就是自留地。在自留地上,你拥有自主权,不必“以粮为纲”。你种什么都合法,不会被“处理”。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艾青的名句,温家宝都引用过。我厌恶轻薄,可我还是想说,艾青描绘的可能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农民,一个站在自留地上的农民。

一个人到底爱不爱土地?这句话是不可以随便作答的。随随便便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显得可笑——我们不能忽视一个前提,那就是土地的归属。为了说明问题,我只能打一个极不恰当的比方,土地和“我”的土地,其实就是女人和“我”的女人。

我见过农民莳弄自留地,那种小心翼翼和全神贯注是罕见的。农民站在自留地上的时候最容易流露出所谓的“农民气”,他的勤快,他的耐劳,他的细致,他的自私,他的褊狭,他的短见,他的胆小,他对“一亩三分地”的一往情深,都是一览无余的。没有一个农民不爱自己的自留地——这和土地又有什么关系呢?自留地联系着他的“日子”,要想让自己的“日子”过下去,过得稍稍地好一些,他怎么能让自己的自留地放任自流?不能。

一个在北京搞装潢的贵州农民是不可能热爱江苏的土地的。很简单,那块土地和他的日子没有关系。

所有的自留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有栅栏。每一寸自留地都被栅栏护得严严实实的。看一眼栅栏你就知道了,农民们胆战心惊。自留地在他们的眼里就是鸟,只要不把它关在笼子里,它一定会飞走的。是栅栏让自留地变得插翅难飞。

我要承认,我是调皮的,说顽劣也不为过。我的父母很伤脑筋,他们的尊严受到挑战了,隔三差五,不停地有人上门告状:你们家儿子“这个”了你们家儿子“那个”了。即便如此,我要说,我是懂事的。无论我在大地上怎样撒野、胡闹,我从来都不会爬到栅栏的内部去。我不会踩踏自留地里的任何一棵植物,哪怕一片叶子。这是底线,用当时的一个术语,叫“高压线”,你碰不得。你果真碰到了,最柔和的乡亲也会为此翻脸。说到底,我其实也是不敢的。

为什么农民的眼里看不到泪水?因为他们的自留地只有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