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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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葬礼这么一个特殊的“场景”里,我想先说一说哭丧。

严格地说,乡下人哭丧不是单纯的哭,而是诉说,再严格一点,其实就是说唱。有固定旋律,完全可以用五线谱表现出来。整章的乐谱女人们都很熟悉,她们在小时候就得到很好的训练了。六七岁,最多七八岁,女孩子都要过家家:她们盘坐在地上,四五个一圈,围着一个海碗大小的坟墓,一口一个“亲爹”,一口一个“亲娘”,一不小心就是父母双亡。除了腊月和正月,大人们也不忌讳——谁还不是这样长大的呢?谁还不死呢?的确,哭丧是女孩子过家家里的重要议程。

在许多时候,哭丧和情绪的关系并不十分的紧密,它是亲友团的一项义务、责任,相当于友情演出。朋友家的或邻居家的老人“老了”,她正好去打酱油,她正好去淘米,那就把酱油瓶或淘篓子先放在一边,哭会儿丧再说。如果时间不宽裕,她在临走的时候会关照一声,先回去做饭,吃过饭再来。

哭丧的第一声是叫板:“我伤心的”“我可怜的”,然后就正式开始了。重要的内容是夸,夸死者。这个夸很少有总结性的说辞,一般是叙事,讲死者所做过的好事。到了总结的阶段,比方说,死者乐于助人,死者慷慨大方,哭丧的人并不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她们采取一个大回环,再一次回到“我伤心的”或“我可怜的”,其实还是赞美。到了这个阶段,情感反而会酝酿出来了,哭丧的人也会真的动感情。

哭丧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诉说死者一生的艰辛,死者未竟的心愿,死者放不下的心思。这是悲情的。我们站在尸体的旁边,也会受到感染。老实说,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一点也不关心死亡,能让我们难受的是死者的不甘——新米还没有吃上——孙子还没有出生——当兵的大儿子还没有回来。几乎就在我的童年,我就对“不甘”有了痛彻的认识,它让人欲哭无泪。

哭丧是女人的事,守灵则需要男人了。在守灵之夜,男人们喜欢拉开八仙桌,打牌。那时候麻将已经是“四旧”了,玩不得,扑克却可以的。就在尸体的旁边,一群人坐下来了,四个人主打,另外的闲人出谋划策。他们身着重孝,叼着香烟,看着手里的牌,一起动脑子。这样的牌局大概能够延续到天亮。天一亮,哭丧的女人又来了。有些人会哭三四次,有些人只哭一两次,但是,只要和死者有些瓜葛,哭一次是最基本的。我曾听到女人们这样打招呼:

“你还哭过啦?”“昨天哭过了。”也可以这样回答:“我下午过去。”

让我来猜一猜,我估计有些朋友读到这里会不高兴——我们的农民朋友就是这样操办葬礼的?你把他们描绘得太无情、太冷漠了。是的,我们的农民就是这样操办葬礼的,一点也不像我们的小说,一点也不像我们的电影,一点也不像我们的电视剧。我说的是真的,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一直到1975年,我没有落下村子里的任何一场葬礼。没有人邀请我,我只是一个人站在尸体的旁边,看,一直看到尸体入土。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发言权的。

城里人有一种病,我把这种病叫作“抒情综合征”。这是恶性小说、恶性电影、恶性电视剧、恶性电视选秀,一句话,恶性的当代文化造成的。这文化极其恶俗。主要是肤浅。肤浅的标志就是无度抒情。我们热衷于“抒情秀”。我们就此失去了深邃、沉郁和博大的可能。

我不会说中国的农民是深邃的、沉郁的和博大的,但农民感情到底不一样,他们面对感情的态度也不一样,说到底,他们的感情是生活里的一个部分,他们不可能把情感从生活当中拎出来,夸张、烘托、渲染、处理,以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农民的情感很本分。

乡村的葬礼就是这样,乡村老人的葬礼就更是这样。办丧事的人相当节制。我想说的是,在农耕文明时期,农民对老人的离去绝不会煽情。为什么呢?这就要说起另一个话题了。

在农耕时期,家庭是完整的,从来都没有破碎过。一个人老了,不能干活了,他成天和自己的儿子、儿媳一起;他不能动弹了,依然和自己的儿子、儿媳在一起。他们每时每刻都厮守在一起,直到最后。人都会死的,人老到一定的地步就会死,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一个儿媳妇,如果在她的公公或者婆婆的葬礼上哭得过于喧嚣,会被人瞧不起的:你在老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尽力——现在愧疚了,哭给谁看呢。

守孝道的儿子在葬礼上一定是节制的,守孝道的儿媳妇在葬礼上也一定是节制的,这才是体面的人家。

在贫穷的年代,人情并不寡淡。也许它的“样子”是寡淡的,骨子里却不是这样。相反,人情寡淡的现象出现在新时期。

农耕时代过去了,它的标志是乡村家庭的破碎。在现如今的中国大地上,有几个家庭是完整的呢?还有几个人可以守着自己的老人生活呢?到大城市去吧,挣钱去吧——突然,手机响了,短信来了,父亲,或者母亲,永远离开了。晴天霹雳。许多人是在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还有父母。

我已经很久不回乡下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乡村的葬礼了。我猜想今天的葬礼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操办葬礼的人行色匆匆,他们大多是愧疚的,他们对仙去的先人充满了歉意。愧疚和歉意会放大我们的悲伤,令当事人无法淡定。也许他们会披头散发并号啕大哭,那不是对逝者的追忆,那是对自己的谴责。这一切和死亡已经无关了,当事人的伤痛里多了一样东西,叫不甘。

在葬礼这个“场景”里,最重要的东西当然还是情感。我想说的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情感,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不是小事。一个人的处境在这里头,一个人的气质也在这里头。我甚至愿意夸大一些:一个民族的处境在这里头,一个民族的气质也在这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