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上有一个疤,那是一个哑巴留下来的。他比我大好几岁,可我却一直欺负人家。有一天他终于提起一把菜刀追我去了。我没有能够逃脱,就在一个草垛的旁边,他落刀了。还好,他没有下死手。这个疤至今还在我的脑袋上,也是我的报应。
哑巴有名字,可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乡下人有乡下人的特征,喜欢给人起诨名,所有的诨名都有一个共同点,抓住你的某一个毛病,一针见血,并一语道破没什么大毛病的人都能让人给找出毛病来,更何况你有显著的标记呢。对乡下人来说,诨名是必需的,它让你下贱,它让你一辈子都记住一个铁的事实:你是下贱的,谁也别装模作样。
哑巴的父亲是一个木匠,他不停地提醒村子里的人,不要叫他的儿子哑巴,你们该叫他的名字。木匠的努力白费了。每一个人还是叫他的哑巴儿子“哑巴”。这一点哑巴是知道的,叫“哑巴”的口型在那儿,一看就知道了。因为我也叫他哑巴,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哑巴是我的邻居。在我们家的北部,就是哑巴的家。他的家有一个很大的天井,靠北的是主屋,靠南的则是厨房,同时也是鸡窝和兔笼。哑巴就住在厨房里,与鸡、兔同住在一起,他的床和我的床只隔了几十厘米。
说起来我们家和木匠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一直喊木匠“舅舅”。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女人让自己的孩子喊别人“舅舅”,对当事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礼遇。舅舅比叔叔亲。舅舅比叔叔“大”,舅舅上了酒桌之后要坐“上席”的。母亲很会“处世”,由此可见一斑。
“舅舅”叫夏雨田。这个名字不俗。从他的名字就不难知道,“舅舅”出生在一个“识字”的家庭,所以他聪明一些,所以他做了木匠。夏雨田舅舅结婚之后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就“抱”了一个。这个抱过来的男孩就是哑巴。后来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了,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夏网存。在乡下,讲究的人家,尤其是老来得子的人家,男孩的名字一般都很古怪,它需要强调姓名安全性。水乡最大的威胁是什么?是水。但是,无论多大的水,有一张网就好了,网有利于存活,还有比“网存”更好的名字么?我在《平原》里头写过一个小男孩,我把他叫作“网子”,原因就在这里。
网存差不多和我同年,无须讳言,网存是被娇惯的。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还是哑巴,他们之间不可能平等。网存欺负哑巴,我也欺负哑巴。哑巴不敢报复网存,哑巴却可以报复我。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哑巴突然发怒了。在他去拿菜刀的时候,想必我已是魂飞魄散。我哪里还能顾得上先前发生了什么,撒腿就跑。我还记得菜刀砍在我头上的那个刹那,并不疼。我看见我的血从我的胳膊上淌了下来。淌着淌着,后来才疼的。附带说一下,在童年与少年的打斗里,我的脑袋不知道破过多少次,我的智商一直对付不了数理化,很可能是我的脑袋受伤太多、流血太多的缘故。
我的母亲很关心哑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作为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师,她一直渴望着哑巴能够说话。有一天,村子里放电影了,在故事片的前面照例放映了《新闻简报》。那一则《新闻简报》的小标题叫《铁树开花》,报道的是教育改革之后聋哑人会说话的事情。奇迹到底是奇迹,聋哑人都能喊“毛主席万岁”了。母亲或许是受到了电影的启发,她开始教哑巴说话了。她没有成功。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我的第一份职业是“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的教师,我所处的专业正是聋专业。我知道的,教聋哑人学说话要经历一个很系统、很严格的过程,有时还需要辅助设备——热情和爱心有时候也没有回报,母亲的专业是普通师范,她没有学过特殊教育,她怎么可能成功呢。
母亲说:“——毛!”
哑巴说:“——啊!”
母亲说:“——主!”
哑巴说:“——啊!”
母亲说:“——席!”
哑巴说:“——啊!”
母亲说:“——万!”
哑巴说:“——啊!”
母亲说:“——岁!”
哑巴说:“——啊!”
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童年,宛如昨日。我站在母亲的身边,一边看,一边笑。今天,我又回想起这个场景了,哑巴极度努力的样子就在我的眼前。我真的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