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少年“堂吉訶德”

§玉米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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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不種植甘蔗,我在青春期之前從來都沒有見過甘蔗。可是,“甘蔗”這個詞我卻很熟悉,它經常出現在一種誇張的、神經質的語氣當中:“天哪,比甘蔗還要甜!”語言總是比世界更加廣闊,它的背後有詭異的空間。就這麽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甘蔗的孩子到底知道甘蔗了。不僅如此,經過語氣的渲染,甘蔗還成了“甜”的標準和尺度,擁有飽和的、穩固的能量。它是關於“甜”的夢想象力是一隻舌頭,甘蔗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神出鬼沒的味蕾。

所以,年少的時候閱讀是重要的,在你還沒有來得及知道這個世界之前,虛幻的“概念”會幫助你建立起一個牢不可破的世界。我們總是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先“知道”這個世界,張愛玲女士已經表達過這個意思了。相對於一部分人來說,世界和未來一定是先驗的——我們的世界和我們的未來必將是一根越啃越粗、越啃越甜的甘蔗,從這頭望不到那頭。

“比甘蔗還要甜”,這是誇張,也是比喻。列寧說:“任何比喻都是跛足的。”列寧的話不對,不要相信他。在語言這個問題上,你要相信我。我要說的是,比喻是遼闊的、深邃的,比喻的內部有一個空間,它的浩瀚程度一點也不亞於一個孩子的白日夢。那可是關於吃的白日夢,白日夢有多美,比喻就有多美。

然而,沒有甘蔗。可沒有甘蔗又有什麽關係呢?聰明的人告訴我們,那些沒有長出玉米的玉米稈甜極了,“天哪,比甘蔗還要甜!”長大之後,我知道了,發現這個秘密的未必是聰明的人,他也許是個笨蛋。極度的饑餓讓他饑不擇食,他決定吃玉米稈。在千千萬萬個倒黴蛋中間,好運眷顧了他。他遇上了一根沒有長出玉米的玉米稈——所有的養料和糖分全跑到玉米稈裏去了。他咬了一口,甜在嘴裏,喜上心頭。在一大堆的餓殍中間,他活下來了。他氣息奄奄,把這個驚天的秘密告訴了他的子孫。經過萬水千山和歲歲年年,這個秘密最終走進了我的耳朵。於是,那個叫畢飛宇的瘦小的少年,搶在他的“知識分子”父母之前,知道了:不結玉米的玉米稈,其實就是一根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