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难对满面羞

憔悴难对满面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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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志安

小环是在午休的时间里被校长强行奸污了的。

校长大概看出她被一团愁苦所包围,就抚摸着她说:“这没有什么,这有什么呢!不就是一个贞操观念吗?什么叫贞操观念?对一个女人来说,不准任何别的男人动她而只准她自己的男人动她,这就叫贞操。为什么只准自己的男人动她而不准别的男人动呢?因为怕自己的男人不髙兴。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不高兴呢?那是因为私有观念在作怪……”

校长教书根本就不行,教政治课把学生全都教睡着了。但在讲这个话时,却一套一套的振振有词。

高中毕业生小环,在学校里读书时没有接触过这种问题,她对校长的这番话缺乏判断力。她只隐约觉得校长有点强词夺理。如若他说的是真理,那么这个真理的实践者为什么要像做贼似的,又是关门又是紧紧张张,又显然随时准备着捂她的嘴巴呢?如若他确信自己的话,为什么他的上初中的女儿和一个同学早恋,他竟把那男孩子叫去关住门打了一顿呢?如若他是正确的,他为什么要在动手之初,先**她说:“你还想不想当这个公办代理?”继而又许诺“我保证叫你永远把这个教师当下去”,“有机会还要给你转正”呢?——使人觉得他的那个理论,像是土地爷哄着吃娃的馍,一点神气都没有了呢?……

小环确实是面对着一团烟雾,脑子里早已混乱。她不能也不愿意再纠缠校长的这个貌似先进的理论。她只知道,她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她无法领略校长想要让她领略的那仙境般的快乐,她只觉得窒息、紧张、不堪重负,尔后便是无比深重的羞耻与屈辱感。

卑劣!是的,在那一瞬间,她的心思只能用卑劣这两个字眼来概括。她那时闪电般地想道:我要教书,我要争取永远留在小镇的初级中学;教书当然要比在地里参加劳动强一百倍……那时她完全可以不答应,可以逃走,可以反抗,可以呐喊,甚至可以用她二十岁的青春精锐的力量,把校长狠捶一顿。但她那时又想:假使这样,他马上就把我开除回去了,我就再也不能吃这碗轻松饭,就得重新在泥土里去打滚了……正是这个追求轻松、追求虚荣的卑劣的想法,使她解除了自卫,把她的贞操,给了这个年近五十的糟老头子。

洞见了自己内心的卑劣,并且知道正是这卑劣导致了自己精心护理二十年的圣洁的肉体的被**。这时的心,在惊颤与惶惑中,忽然像有一大勺烧溶了的蜡兜空浇下,一霎那间就被封闭禁固了。觉得整个人,也变成了一个木木的蜡人。

血,那几丝殷红的血,那被无数人所看重、所珍视的血,顺着凉席的篾缝渗下去了,他认真擦拭但终究还有痕迹。假如它真是生命的光华精神的本源,那么它究竟应该以何种样的形式出现?是在欢快的生命意识中高扬的精神状态中,还是在畏怯的生存意念中和卑下的情感形态中?

正午的阳光炙人。校园那时在酣睡。校长的门窗大开着,他面对着门仰在躺椅上。她路过他的门口上厕所。回来时他说:

“小环,你来一下。”

她就去了。

那时她发觉他有点异样。他先戴着眼镜过分亲切地看她,和她说她想不想永远当教师的话。那时他赤着上身,上身满是发红的多毛的肉,穿着短裤,仍然那么仰躺着。在她慌愧地忽然瞥了他一眼时,发现那短裤古怪地乱动。他请她吃西瓜,把一牙瓜硬塞在她手中,她下不了口。那时她就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但她没有离开。果然,校长一边吃嘛吃嘛一边卸了眼镜看她。那带着下垂的泪囊、带着暑热的焦躁和古怪欲望的红色的眼睛,令她惊骇不已。但她那时就想的是:我要不要答应他?若不答应会怎么样?她就在这样的思绪中流连。校长跳起来,掉了拖鞋,先关了门再关了窗子,然后就扔了眼镜扔了扇子抱住了她。那时她分明觉得他搂在她背后的那只手没有力量,伸到她胸前的那只手颤颤抖抖,喷到她脸上的气息带着汗腥还带着一个糟老头子的酸腐气,让她有一丝清醒的厌恶。那时她有力量推开他,有能力夺门而逃,可她为什么就没有动?那时她分明感觉到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他,而是一校之长,带有威压的力量。她就那么重视那个威压的力量吗?是的,她重视了,她就站着没有动。一瞬间也曾想到那可怕的结局,感到人格的屈辱;但又一瞬间她就被拥到了**。那时一切思想虽被压没,但痛苦的感觉分明在,屈辱的感觉分明在。这些感觉并没有被压灭,只是因为他最初所说的那些话的制约,这感觉就烟云般飘忽,以至于倏然逝去——她实在并非是屈从了他而是屈从了她自己啊!

从前每天清晨那催人振奋的铃声,现在忽然变得令人惊骇,并且有了无形的束缚和压迫的力量。从前那清新的空气和朗朗的读书声使人无比愉悦安适,现在忽然显得那么遥远那么生涩。那夹着教本粉笔盒从教室里出来进去的老师,那下课后又喊又叫又跳又蹦的学生,忽然显得相当莫名其妙。在备课室里,有人说起他们班的学生某某和家长签订了合同,考到怎样的程度奖多少钱,几门不及格多长时间不给添新衣服,还有关于吃饭,订媳妇等细节的趣闻。又有一个教师拿起学生的一篇周记高喊“奇文共欣赏”,那周记用影视名逗乐子——老师来了《这里黎明静悄悄》;班主任《垂帘听政》;考试前《顾此失彼》;考试后《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化学课《精变》;数学课《R4之迹》;英语课《天方夜谭》;生物课《血疑》;自习课《大闹天宫》;课堂提问《哑女》;宣布成绩《悲惨世界》;家长会后《今夜有暴风雪》……大家哈哈大笑。从前她也会跟着笑,笑声还可能更响亮。但现在,这一切都显得相当的无味与古怪。难道这就叫生活么?人为什么要哭要笑?为什么脱了衣服又穿上?睡着了又醒来?为什么要活着?人死了真的就一切都没有了么?……从前的那些追求与拼搏,热情与理想,痛苦与欢乐,全都失去了最初的意义。整个世界像是模糊不清的幻景,这里那里都在咝咝地冒着傻气,人在这种氛围中无力地动着胳膊和腿,而世界又以蜡封般的固定的没有光彩的形象留在人的心里。入夜,教室里的灯光透出窗子,映得那扑朔迷离的校园,竟也像是鬼影幢幢。

就这样,校长有空儿就邀小环到他的房子去。星期六校长不回去,说是社会治安不好他不放心,但又把别的人包括看大门的人都赶回去。也叫小环回去,天黑了再来。来往半年,竟然没有听到有谁说什么,心里竟然有了一点侥幸的惊喜。况且她实际上又得到了诸如表扬、奖励、加工资、续教、减少工作量等许多好处;她竟然渐渐安之若素了。她竟然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也是生活,这也是人生。她心里所固定了的那古怪而又漠然的世界,和她这种失掉了**与趣味的生活,正好合拍。她也同样古怪而又漠然地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必要去思考日后了。

固定了!人生就是一种短暂的固定。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也是一种固定。一切都固定了!认可它,也许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要做的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这凝固的世界竟向小环睁开了一只凶狠的大眼。

事情发生在深冬。

那天晚上学校放电影,各班都组织学生看。小环教数学,不是班主任,没有组织学生的任务。

校长半下午就把他房门的一把钥匙给了小环,说:“不看那电影,没意思,那是哄学生的钱呢!晚上趁着热闹,咱们好好耍耍……”

小环就先去了。

当外边的声音静息,在一片黑暗与窒息中,小环把她的小身子滑挣出来。他仍不动。她就蜷起身子,缩在一边去睡。

一切都平淡无味,脑袋又像蜡封了似的,她就打个呵欠睡着了,没有梦,脑子里像小学生画的图画那样只有一片混乱的线条。

他们一直睡到起床铃声响起,黑暗的房子里马上有了紧张的气息。小环突然觉得冷,觉得身子发抖。那时天已微亮,能看见地上白拉拉一层严霜,看见外边不远处站着一堆教师,还有早来校的一堆学生,靠门边,还蹲着两名穿着大衣勾着脑袋的教师。

“噫——”有一个惊诧的声音从心底升起,那蜡封陡然破成碎屑四处飞扬。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哇地一声哭了。

小环被除名。那个校长被撤职被调走。

其实,并没有人在她跟前说什么。小环觉得,无论是爹娘、哥嫂、弟弟和邻舍,无论是教师和学生连同镇上的人,都对她一声不吭;正走路的人停下来注视她,正大声说笑的人看见她就突然住了口,夜里冷得眨眼的星星,都默默地注视她。她真想突然化作无形的东西渗到地下去;但人不能变化,就只好承受这沉重的威压。

从前她老觉得世界古怪,现在不觉得古怪了,只觉得正常的、紧贴她的、透不过气的压力。她知道,严正的世界现在一定觉得她是古怪的了。世界显然不认识她,不承认她,不接纳她,要把她抛到虚无之中去。这比死亡要可怕得多——想那人死了便一无所知。而现在则大睁两眼,有知有觉,却被毫不通融的世界所鄙弃,凛然到冷酷程度地对她施加着摧心裂胆的惩罚。而且这惩罚将是永远的。她知道,这是永远的。永远地再也不能挽回了!世界上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挽回,唯她这件事,却不能挽回。

只觉得自己在一天天缩小,但心里还总嫌其大,唯盼更小。无意间抹去了镜子上的灰尘,蓦然对着那一片明亮,看见了拳头般大的一张黄瘦的脸,星星点点的雀斑,包不住的骨头棱棱,稀疏干瘦的黄头发……

“这是我么?”心里在问。断定那不是自己,那是一张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别人的脸。而另外一张脸,她在这里悠忽闪现——那是一张小巧的明媚鲜艳的脸,那疏淡的眉宇间满是纯朴,那闪亮的眸子里满是新鲜、专注和热情;脸蛋,鲜嫩娇红的脸蛋,白晳的下巴,挺精神的翘着的两只短刷辫儿;纯洁、鲜亮而又活泼。那时世界不敢傲睨,只一味地含笑注视。

“难道我曾经有过那样的一张脸么?”

突然之间,羞耻之心颤微微地复活了,从前那些美好的记忆,包括那山光水色,鸟叫谷鸣,都涨潮一般地涌上心头。镜子滑到地上哐啷一声摔碎了,那强自支撑的最后一点力量也消散了。坐倒在地,但见大睁着眼睛而涌出的泪水雨点般落下,洒在碎镜片上,有的滑脱,有的化成水汽蒙蔽了那片片光亮。

当痛悔的呜咽在心里涌动,当头脑撕裂般疼痛手脚都没有知觉时,却更清楚地洞见当初那卑劣的灵魂。那卑劣的欲念首先伸出了可耻的触角,这才搭上了引诱物,这才把灵魂连根拔走,而把整个世界拋弃……

应该有一把利刃,把那卑劣挖出——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呀!它难道真地曾经在我的身上扎根?我难道真地那样地活过一段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它怎么使我落到这般下场?难道一念之差,便铸成这般大错?

可我恨谁呢?埋怨谁呢?

死,只有去寻找死,才能一了百了得到解脱……

没有人来看她。学校里那相好的老师,平日那相好的朋友、同学,都不来看她,领导们把她赶回家就完事,父母把她当成已死的人,她不吃饭也不来叫她……她一无所有,唯独自己一身。但自己也正在痛恨自己。

夜里,初二有三个女学生——那数学学得最好,她曾夸赞过个别辅导过的三个学生,凑钱买了一包糕点,偷着来看她。她们悄悄地进了她的房子,互相推搡着,还像平日给她们当老师时那样。但她们只叫了声王老师,然后怯怯地把糕点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到柜盖上,却不会说安慰的话,她一把抓住她们的手,嚎啕大哭了。

她们走了。她哭了一夜。

她不再想死了。她知道,她应该咬住牙,面对已经破损了的自己。

已经破损了,虽然再难复原,但毕竟还有一条颤抖着双手去尽力修补的路可走。她应该拼力试图重新挤进这个严正的世界——这想法,在心里燃放了一星火光,带来一点暖意。

她把那一包糕点解开来,那是半斤点心和半斤饼干混在一起。她拿起一块饼干,那松脆的饼干竟像有无比的重量,她的手把它凑不到嘴边去。好容易沾唇,不由得再次热泪泉涌——她嗅到的不是甜香的气味,而是她曾经那么熟悉的、生活的原本的气息……

第二年的七月里,小环考中了师范大学培训班。学制两年,承认大学专科学历,国家包分配。她是被录进这个学校的县上考生中分数最高的一个。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报考这个科目,也许是太低地估计了自己。她就只填写了这一个志愿。考分比县上同类考生的第二名高出整整四十分,居全县各类考生的第七名。

小环已经非常知足了。她不敢惊喜,只有担忧,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但她知道世界不会忘记她的过错。她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岂能容许像她这样严重污点的人为人师表?但她是多么地盼望能侥幸混过去,赶快逃离这个地方,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那些日子,她偶然看见镇政府的教育专干和小镇党支书王魁结伴而行,接着又看见他们和初中的教导主任在一起,她知道政审开始了!每年的政审,教育局都委托各乡镇的教育专干进行。——显然是,因为她这次考得比较突出,教育专干不敢草率从事,就邀集了几个方面,为她认真地组织了政审材料,又当众叫她去核实签字。

材料共四份,一张履历表,由她自己填写,然后交教育专干盖章归档;一份是由小镇党支部出具的她在镇上的表现情况的证明材料;一份是镇初中出具的她在作公办代理教师时表现情况的证明材料;另一份就是关于她的错误的单行材料。先把履历表给她填,她的经历很简单,几笔就填了。在“受过何种奖励与处分”栏中,她犹豫了一下。她在学生时代受过诸如数学竞赛、三好学生等许多奖励,在代理公办教师时教育局来人听过她的课,还给过她价值约三十块钱的物质奖励。但是,她犯过那个错误,被除过名,要填就须得都填上。她已经看见了专干手头的一叠材料,她知道她无论怎么填都在劫难逃了;忽然心灰意冷,就在这一栏中大大地写了个“无”——无奖励无处分,一段空白,二十年的一段空白……她不敢细想。

那时,是在小镇村民委员会办公室里。王魁咬着小孩胳膊那么粗的卷烟,初中教导主任在殷勤地请教育专干分享他的高级香烟。小环把填好的履历表交给专干。专干看了一遍,说:“可以。”又说:“你再把这些过过目!”逐一给她。——先是小镇的证明,说她在镇上了一贯表现还可以,群众反映还“比较不错”,“希望以后加强政治学习”云云,算是含糊其词,给她留面子。这时,王魁就用欢快的眼神瞥她,她知道那是提示她要知道感谢他。接着是初中的证明,说她教学认真,学生反映较好,能积极参加大扫除、植树等,“希望以后严格要求自己”“提高认水平和思想觉悟”等等。算是一分为二,也给了她面子。这时教导主任更拿欢悦的几乎是讨好的眼神看她。她突然感觉到虚伪,这两个人的表情连这两份证明材料都充满了虚伪。同时知道,自己那觊觎幸免的心思,也充斥着虚伪。

真正的“三堂会审”式的压力,真正的杀手锏,就是那最后一份单行材料:《关于王小环在任公办代理教师期间和原初中校长×××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的调查报告》。她一看题目,头脑就一阵眩晕,就想起了那些她再也不能遗忘、再也无力挽回的可怕而又可耻的情景……她努力克制,看完了材料。材料是真实的。关于她不惜出卖处女的贞操以图长期留在教育界的卑劣心理的概括也是准确的。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完了!——她心里说,浑身已经冰凉了。就凭这一份材料,还有谁会录取她?她的考分再高也没有人录取她?她的考分再高也没有人会录取她了。——完了!死娃抱出南门,完了!无望了……

小环,突然发觉这三个人整个向她搞了一个虚伪的骗局,含着笑叫她来,在小材料上给她尝一点甜头,然后用一只精制的铁笼装了她把她打入死牢。她突然恨这几个人——难道你们一生中就没有做过一件亏人的事么?王魁你文革期间企图贪污社员分配款把王百锁的父亲哄得去向武斗队要钱,不是让那老贫协主席白白送了一条命么?试问有谁追究过你?教育专干你硬寻找借口把一个民办教师赶回家而让你的妻弟进了学校,那民办教师几乎疯了,你能忘记你做的这件亏心事么?教导主任你办毕业补习班收了无数的礼同时也收了无数的差劲学生,你私下收钱出卖毕业证唐家的唐元元傻不楞登想当兵也从你手里五十块钱买了个初中毕业证,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却高坐审判席,在我跟前人模人样的!

但小环知道,她现在无法辩清这些,辩也予事无补。有没有补救的办法呢?请他们吃顿饭再给他们送点礼吧!可我现在连一块钱也没有。借?谁愿意借给我?那么我跪下来哭着向他们哀求,哀求他们饶了我吧!可那专干向来以原则性强自居,风传还要提拔,他会答应吗?王魁,对任何发财的、企图飞出小镇的人,都恨得要死,他会答应吗?他会怜惜我的眼泪?而教导主任,当初就是暗中组织捉拿我的人,现在能答应我吗?……灰心丧气,只有灰心丧气!

趴在桌子上,颤栗着,死死地盯着材料上“王小环”那三个字,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姓名,突然想起了她半年多来的滴血的内心的历程。突然明白,她上述的那样一些想法,其实是再一次地把自己引入苟活的卑劣之中;她一心要重新跻身这严正的世界,其实是劣根未除,妄自徒劳。难道她痛耻地省悔了半年现在又要倒回去,自己再次作践自己吗?——不!小环,你再不可胡涂了!上不了学就上不了学吧,农业劳动也挣不死人。内心的痛苦,才是人应该尽力避免的最大的痛苦啊!你有了这方面的经验,你还胡涂什么!他们不好,怎能作为你继续坏下去的援例呢?你能逃脱得了你自己的这段历史么?你要正视它,永远把它作为你的警戒。

小环谁也不看了,泪水盈盈地提起笔,在材料后边签了“情况属实 王小环”几个字,就低着头逃出了办公室。她只能告别企图逃离小镇的那个天真的想法——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呀!可这又怨谁呢?

让小环惊喜异常的是——她居然在八月初接到了师大培训班的录取通知书!

她起初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关住门把那通知书看了十几遍。她紧攥着,不敢放手,唯恐不翼而飞。这是怎么回事呢?小环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此生作牛作马,也不能报答学校赐给她的恩德。这恩德,实实在在是救了她一命啊,她激动不已,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她唯恐迟则生变,不敢张扬,给管印的支书兼会计王兴买了两盒烟,让他开了证明,又悄悄避开教育专干,找了镇政府的秘书,把粮户关系转好装在身上,决定提前到校;八月底一个晚上,她半夜里捆好铺盖,把梳洗用具装在黄挎包里,凌晨两点悄悄出了门。

没有人知道,小镇和整个世界都在酣睡,她碎步匆匆,喘着气,背着铺盖挎着挎包,贼一样逃出小镇。后来就小跑起来。想到她终于逃脱了苦海,心里一高兴,就专心在夜色中赶路。夜不很黑,黎明时又十分凉爽,也不知道害怕。天亮时已经走出了三十里地。

距离省城不过一百里,现在已经走过了将近三分之一。她决定就这么走着去。公路上,那满载旅客的公共车,面包车的小轿车不断从她身旁驶过,她猜想那些人一定觉得背着铺盖赶路的她像一只蜗牛。但她毫不气馁,只一味地在心里把那喜悦的热浪贺得高高:我飞了!我终于飞走了呀!我成了大学生了!从此后我要处处留神步步走牢,两年后我就到新疆西藏去教书,我就老死到那里吧!……

小环在师范大学学习的日子里,刻苦用功,寒暑假也不出门,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又是遵守纪律的模范,和同学们的关系也相处得很好,而在年轻人的别的表现的欲望方面,她则极力克制。比如吃饭、穿衣、游戏、斗趣、照相、上台表演连同吸引异性方面,她都尽力克制和躲避。她尽量不引人注意,把自己缩在一个人为的小笼子里。但因为她生得小巧秀气,学习又突出,又总那样娴静温顺,就有许多男生朝她进攻。每每有一点儿觉察,她就惊慌失措地逃离,心里连喊着“不、不、我不能……”她听到几个男生在背后叫她“小巧迷人的性冷漠者”,她就只把眼泪咽进肚子里,默认了。她想,虽然别人同情她而收录了她,但那份可怕的材料实实在在地装在她的档案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翻出来公之于众……

在学校加强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日子里,她昼夜紧张,不敢看班主任老师和学院政治处领导们的眼睛。在集中批评大学生中不正确的恋爱观的日子里,学校领导在一次大报告中,一口气列举了十几个学生入校前在机关、在农村、在社会上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那时低低地伏下身子,惊心动魄地等待着下一个将点到她的名字。所幸没有点她。散会时,她浑身软得站不起来。

毕业分配前几个月,政治处抽了几个学生整理档案,整理她们班档案的是外班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姓秦的女生跟小环关系不错。那些日子,小环总避着这个女同学,——她知道这个女同学窥视了她的秘密了,她再无颜见她。但小秦有一天专门找她大兴问罪之师:

“小环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见我老躲?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是我不好……”她忙说,不敢看小秦。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低着头,噙着眼泪,无以为答。

“你这人!你应该高兴才是啊!”小秦说,“有两个留城的指标,我看你最有希望,学习又好,各方面表现又好,历史又清白……”

“清白?”小环脱口而出。

“当然清白了!我看过你档案的。”

小环不敢再问。

小秦沉默了一下,笑道:“按规定我不该给你说,但谁叫咱们是好朋友呢!——你那档案里,一点问题都没有,就只你们镇和你曾任教的那个初中那两份证明写得不理想,什么都说是较好,较突出,还可以,要不就加强学习加强修养……他娘的就这德性!唯恐把你说得太好,显得他们不马克思主义……”

“就这些吗?”小环怯怯地问。

“绝对就这些!”小秦说,“姐儿们还能骗你?再就是一张你自己填的履历表,各学期成绩和鉴定——那都是呱呱叫的。你准备请客吧!”

一生中最大的惊诧也莫过于这一次。小环急切地抓住小秦的手,问:

“还有吗?”

“没有了。”

“真的再没有别的材料?”

“你还希望有什么材料?妹子给你弄一份偷偷装进去……”

小环拿手捂住了口,不敢再问。

那份调查报告呢?那份调查报告怎么就没有了?小环相信小秦不会骗她,知道档案里确实没有了那份致命的材料,——怪不得她能被录取,怪不得两年的学习生活竟没有人提起一字平静如斯!原来那份材料不在了。可它怎能不在呢?不会中途丢失,也不会忘记了装档案袋里。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啊,那叫人胆颤心惊的调查报告,那字字如刀的材料,那宣判了她终身死刑的判决书,那盖着初中、镇政府两级鲜红大印并有她亲笔画押的索命文牒,怎么好端端地就不见了呢?这结果虽是她暗暗企盼的,但实在令人惊诧不已。

难道真地有鬼使神差?

答案只能是一个:有人有意地抽掉了那份材料。

那么是谁呢?

教育专干不可能。他若有此意,就不会给她组织那份材料了。县教育局那年负责考生档案工作的是政办组长老袁,此人细密得出名,也胆小得出名,决不会有遗漏疏忽,更不会有意抽掉那份材料。那时听说还有一个叫来应宗的人协理考生档案。这人是临时从山区一个学校抽调帮忙的,负责收纳整理,最后交老袁检视查封。小环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还听说他忠诚老实得出名,否则老袁也不会看中他。——抽掉材料的难道是他?这岂不是不忠诚老实?况且非亲非故,小环根本不认识他……

忽然有一星记忆闪烁:第一个学年的寒假里,当时比她高一级的一个叫陈秀的女生,和她同县;假期返校后有一次和她闲谈,问她怎么认识来应宗,她说她不认识。陈秀就很奇怪,说来应宗向她打听小环的学习情况,原话是:“县东有个叫王小环的,你认识吗?”答曰:“认识。”很关切地问:“她学习怎么样?”答曰:“全校会上表扬过她。”问者于是点了点头,说:“噢——”就这么几句话。小环当时实想不起来她何时认识来应宗这个人,以为他在招生办帮过忙所以知道她。加上羞愧,不敢多问,只听陈秀说来应宗和她的一个叔伯哥哥在一个学校教书,她去她叔伯哥哥那里碰上的。她不认识不知底里,连相貌年龄都淡忘了……

是他!一定是他!——小环的心咯噔了一下,向她呼喊:是他!肯定是他!是这个她素昧平生的、名叫来应宗的山区教师,担着风险,抽掉了她那份会把她打进十八层地狱去的可怕的材料。

——来应宗!来大哥!来老师!来大叔!来救命的恩人哟!——小环的心胡乱呼叫着,咬紧嘴唇强制喉咙哽咽,却不能控制横溢满面的泪水。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

那个叫来应宗的老师,穿着一身显得过时的灰布或蓝布衣服,头发花白,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他的背驼了,但他有哲人式的细小锐利的目光。他仔细地看了她那份材料,眯起眼睛笑了。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的、富有人生经验的微笑。他特别仔细地用老花镜看了她签的“情况属实 王小环”那七个字,轻叹一声,摇摇头,就关了门,把那份材料一页页撕下,点燃,仔细拨拉着灰烬,让片纸不存,然后就用一缸茶水浇熄,又用扫地的土掩住,倒进厕所。他一直微笑着,心里说:“姑娘,你要努力啊!一个老教师在关心着你啊!”

抑或,那个中年的来大叔,头发蓬乱满面黝黑,手指有大骨节病。他看过了她的那份材料,连连摇头和叹气。他把它装进去要送审给老袁,迟疑许久,又取出来。如是反复了几次。到了更深夜静的时候,他在门外探看了许久,见阒无人迹,才蹑手蹑足地进来关了门窗。当他第一次要撕碎那材料时,手哆嗦着。但他突然想到了这个王小环,不过像他的妹妹或女儿那么大。“可怜!”他说,“机会不易呀!”最后才下决心撕碎,在水里泡成一团,第二天把它带出去扔进垃圾壕。他一直提心吊胆,怕有人觉察。直到招生工作结束也没人提起这件事,他才长叹了口气。

或者是,那年轻的来大哥,有乌黑的头发和一张瘦长的微黑的脸,目光深沉,平日很少说话。他看了她的那份材料,先朝着不认识的她“呸”了一口,说:“怎么这样不自重呢!”继而又看了她的考分,浓眉如岭般耸起,眉宇间立起一个川字,寻思:“可惜可惜!这岂不毁了她的一生?——怎能不给人一条活路,而让人永无出头之日呢?”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猛吸了几口,就抓起了那份材料几把撕碎,然后混卷着别的废纸拿到厨房的回风炉边,投进熊熊的烈火。他拍了下手,大步流星地走回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想:“万一事发,我就说我没见这材料。万一躲不过,给个处分我背了就是了。”他又在心里说:“王小环!你丫头要再不学好,可就对不住人了!……”

王小环,宁可相信就是这后一种情形。

于是,一个瘦削而高挑的,严厉、真诚而又识见不凡的,山区的青年教师来应宗的形象,就矗立在她的心里了。起初在她的心里是一尊神,她不敢直视,只想顶礼膜拜。后来,那形象的周围氤氳起美丽如画的云雾,像童年时幻想的那样,像在梦中所见的那样。那美好,那神奇幽远,让她怦然心动,思绪绵绵。人在这种心境中追思高远,不愿有一丝邪念。人唯恐亵渎了这感情,而使那美妙的情境倏然飘逝。再后来,她突然发觉他对她笑了一下,深切地注视她,她突然发觉他那么亲近,像她的同学或朋友,相信有一天他闲暇时,会让她坐在他的对面,像亲人那样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谈。他一定有许多坚定、深刻的人生观念,让她茅塞顿开喜不自禁。她羞怯地、试探地直呼了一下他的名字:

“来应宗——同志……”

他竟答应了,对她完全是人际间那种正常的态度。她异常欣喜。

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双手压着胸部护卫着这形象。这形象跟她同吃同住,无所不在。

她亵渎了他吗?她不敢也不愿意肯定。

那时候,毕业分配的争斗刀光剑影,但大家表面上都装得相当平静。最惹眼的是:各种各样的恋爱都加紧了进程。而在夜里,在宿舍间,大谈最时髦的关于性的主题——权力金钱之于性,各种阴谋手段之于性,性与犯罪,海北天南,无奇不有。

王小环现在也敢于听这些话题了。她忽然连同她心里的朋友来应宗一起俯视茫茫的人生世界,看清楚了那美与丑虽然杂居但毕竟界限分明,彼消此长,动魂惊心。而且为丑易,为美难。但在世间闪耀的,吸引人昂奋地活下去的,却只有美。为丑的人,但有良知,也绝对希望他或她的子女亲朋永远生活在美的情境中。无论世界何等混乱,人怎敢忘却了为世界、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子孙后代添光加彩的职责?有一个想法,忽然在她的心头跳跃:

我逃离了小镇,难道我就逃脱了自己的历史,逃脱了小镇的议论,逃脱了我自己的内心世界了么?倘若我是一个勇敢地正视自己的人,倘若我真想奋发有为,倘若我想让我自己此后永远心安,我就不应该远走高飞;我应该重回小镇,而且要回到小镇的初中任教。我应该在那里光明磊落地告别旧我,重新建立自己的形象。而且,那里有来应宗,还有三个偷着来看我的学生……

这想法像火炬一样在心里燃烧,放射着执拗的光彩。

王小环如愿以偿。

当她口袋里装着县教育局开的去小镇初级中学任教的调令,出现在小镇上的时候,也正是八月中旬。两年前八月的那个夜晚她逃离小镇的时候,像贼一样。穿着淡红涤良短袖衫,淡灰色中长纤维裤,赤脚蹬方口塑料底布鞋。——而今,个头未长,但脸儿圆润,身形窈窕,剪发齐耳;还是那身衣服,但那淡红的短袖衫已经褪色成皱白的颜色,裤子依然如旧,但屁股处补了大块的补钉,用缝纫机轧了几十道圈;穿了洁白的袜子,那床铺盖,用一边肩挎着,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有红蓝道儿的塑料粗皮兜儿……

她站定了。

——小镇!她曾经想要极力遗忘的小镇,不敢回想的小镇,却竟然刀刻般在她的心头印着!虽然大路边添盖了许多商业小店,镇上的人家也添盖了许多大房和楼房,但它在她的感觉上依然这般熟识。她看见了她小时候玩耍的那一片城壕,看见了那一块藏着她家小屋的灰色的屋角房顶,看见了初中那洞开的大门……这时候,她觉得房舍、树木、小摊、行人、店牌、电杆、牛羊马猪、喷火的太阳、能点燃的空气、扑鼻的尘土……那小镇上的一切,都是专意为她一个人造设的,都来惊讶地瞻视她,让她触目皆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忽然想到了《白蛇传》中的那几句唱词: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面羞。

霜压丹枫寒山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是不堪回首啊!她多么想可又多么怕碰上熟人和听到熟悉的声音啊!——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中学那熟悉的教师们!是我!是我回来了呀!是那个不成器的王小环,又回来了呀!……骂吧!笑吧!议论吧!我还是回来了呀!不是阴差阳错,不是冤家路窄,不是天道轮回,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在小镇初中正式任教的日子里,小环时常想着她的心目中的来应宗。她不急于去看他,她要干出成绩后再去看他。两年后她被评为县上的先进教师,同时申报到市又申报到省;三个月后省上命名她为省级先进教师,颁发了丝绒面沉厚硬实的彤红的证书,证书又用红丝带系着。接到后,小环没有打开它,她面对着它思绪纷飞彻底不眠。第二天是星期天,她要带着它,去看来应宗。

来应宗在山区一个叫柳家沟的初中任教。小镇距柳家沟三十里上坡路。当时是仲春,爱俏的青年男女们早是单衫单裤,红绿招展;而小环还没有脱去毛衣绒裤,并且毛衣上还罩了件深蓝色中式罩衫,纽扣直扣到脖颈;推着自行车走一走骑一骑,早已浑身透汗。

山是土山。远山早已发青,洁白的云朵在蓝天徜徉。近处,麦苗青葱,菜花怒放;□畔的柿树,那铁黑的枝杆上也新叶簇簇;蝴蝶正多,山雀顺风箭一样地飞;谁家崖畔的几树山桃花少许翠绿衬着大片的艳红,让山地的春天大长了神彩。这里大都住崖窑,显得贫寒,但在小环的心里却引起无比亲切的感情。——来大叔!来老师!来大哥!和你素昧平生的你的女儿、学生、小妹,看你来了!她给你带了不成敬意的一点香烟、酒和糕点,同时给你带来你期望看到的一份成绩……

小环一路思索她将怎么开口。

然而在柳家沟中学一打问,她倾刻呆若木鸡——来应宗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死于乙型脑炎;那时正是她毕业分配的时候。

这纯朴宁静的山区,居然也会有传播病毒的蚊子么?为什么不急救?乙脑也不一定死人呀!——原来来应宗起初以为是感冒,不愿撂下工作,耽误了几天,等到发作时被用架子车拉往县城,死在半路上……

小环从门房老汉口中问到这个消息,雷打了一般僵了好久,山区的美景立刻在她眼里惨然失色,人扶着自行车,人和自行车都似乎要石化般地永远长在这里,寸步难移。后来她悚然动容,急问来应宗的家——还在山后八里路外;她就推着自行车步步艰难地往上移。

——为什么?为什么偏会这样啊?——她心里呼喊。

她再不能见到恩人,本就使人惆怅;而恩人,临死没有看见她做出成绩,想那心里千丝万缕中的这一丝意念,虽死未曾释然;这将让她终生在惘然中疼痛不安……难道她从前的罪责天地难容,处处与她作对?她在坷坎盘绕的八里山路上啜泣不已,到了来家村,她怕她的哭泣使来应宗家的人伤心,就在村口细细地擦拭了泪水;但觉眼睛已经肿胀,嗓子已经暗哑,尽力使面容上显出和悦平静之色,进了来应宗的家。

两孔崖窑面对东方,崖顶垂下绿白相间的新的与隔年的蓑草,有几棵酸枣刺,蓬蓬新绿间有去年的干红的酸枣。吃的窖水。来应宗的六十多岁的父母还穿着袖头肘部绽出棉絮的黑粗布棉袄,高风刻面,脸像木雕一般,黝黑而神色呆滞。来应宗死后,妻子在第二年就改嫁了,留下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头发蓬乱,扎两条羊角小辫儿,穿着一身不像样子的破旧衣裳;瓜籽瘦脸,眼睛大则漆黑;那眼里透出来的宁静幽深,想来正是来应宗的神采。

半下午时分,小女孩带小环去来应宗的坟地。

说是坟地,其实不愿意占据平整的耕地,而在沟边的坎上。极小的一个坟堆,山鼠打了涧,又长满了野草,周围又满是荒草和刺棵;所幸隔沟正临东方,能最早看见红日的喷薄,早领东来爽利的山风。小环脱了毛衣,挽起袖子,先拔了坟头和周围的荒草和刺棵,填了鼠洞,整理出一个整洁的坟墓,双手早已鲜血淋漓。然后,把那坟堆凝视了许久,拿出了那个彤红的证书,缓缓地解开红丝带子。突然呜咽从心底直涌喉头,全身在呜咽中震颤,泪水漱漱,双膝跪倒,把那证书摊开来放在坟头上……

嘤嘤的哭泣在荒僻的山地显得细小微弱,但轰鸣的悲恸却几乎使人晕倒,心里就只呼叫着来应宗大哥的名字,早已哭成了泪人。

那时候,那孩子就在她身后默默站着。

后来,小环拭泪站起,默默地把那件红毛衣给那小女孩穿上。毛衣一直吊到女孩的膝盖处。小环又掏出身上仅有的四十多块钱,给女孩塞在那毛衣里。

“你要好好念书!”她噙着眼泪对那女孩说。

“嗯。”女孩答应。

“阿姨会供养你,会每月把钱寄给你的……”

“嗯。”

年已二十五岁的王小环,连奖励工资在内每月已拿到百多块钱。每月一领到工资,先给来应宗的家里寄一半的钱。在小镇初中里,她永远穿着素淡的衣服,但恬静而娇小秀媚,却分外引人注目。但她已下决心今生今世永不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