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难对满面羞

生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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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浙滨

丈夫回来阴沉着脸把一封信放到她的面前,单是看到信封上那墨绿色的铅印落款,她的心就一阵狂跳。她把信放在围裙腹前的口袋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丈夫和孩子们吃晚饭。

晚饭后,照例是洗洗涮涮,直到三个孩子躺在**,她才静静地坐到那凹凸不平的小木桌前,抽出那张薄薄的信笺,上面只有三行字:“桑晓烨:您的中篇小说《长长的梦幻》我刊拟采用,请您速来修改,全部路费由编辑部承担……”

泪水,一点点,一滴滴,流淌出来,这是滋润她感情沙漠的唯一源泉。

丈夫伏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她走到他那躬起的脊背后,把信放在他的面前。

“我想带孩子们去。”她说。

丈夫看后把信交还给她,没有吭声。

“孩子还没有见过他们的外公,外婆。”

丈夫的眼睛没有离开作业本:“你去收拾吧。”

她打开了衣箱,找出了最漂亮的衣裙,这些衣裙多半是她自己缝制的,几乎没有穿过。在这个不足一万人的乡镇里,她就没有穿这些衣服的机会。她和她当教师的丈夫结婚八年间,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生孩子,养大了,再生……有一次,她缝好了一件蓝白花格的无袖连衣裙,心血**,穿在身上,大模大样地在街上走了一圈,她永远不会忘记街上那男男女女向她投来的的卑琐的目光,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衣服刺向她的肌体,似乎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长得这般苗条就是犯罪。

她拿出了那套桔红色的睡衣,那是她唯一的奢侈品,是父亲出访欧洲回来送给她的。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珍藏着,每当穿上它,她就会有一种愉悦,像是过一个盛大节日。尽管现在穿在身上已经有些瘦小了,她还是决定把它带上。

在她记忆的深井里,总有一颗晶莹发光的水珠在闪烁,在跳跃,她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它,生怕这颗熠熠闪亮的水珠会倏地消逝,那就是父亲的爱,虽然她十二年没能见到父亲,虽然父亲当着女儿的面说出他没有这个女儿,她仍然把父亲对她的爱视为她唯一的最高的财富。

她一生也不会忘记她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就要离开家去新疆建设兵团了,学校鼓励有志气的青年学生响应党的号召屯垦戍边,她心血**报了名,本想征求一下父亲母亲的意见,没想到母亲同意的那么坚决,不等在外景地拍戏的父亲回来,就亲自把她的户口送到了学校。

她记得那个夜晚很冷,很黑,母亲为她收拾好行装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她觉得非常孤独,非常冷清,如果是父亲在家,说不定会为她举行一个欢送仪式。她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是著名的电影演员,而是因为他的一切:他的宽容、善良、自尊、教养,他的身材、体态、气质、魅力,仿佛他的存在就是对生活之美的一个永恒的肯定。在所有爱父亲的人当中,她是最爱的一个,从小她就这样坚信。唯有母亲不爱他,在这个世界上,母亲谁也不爱,她不爱她的大女儿,大女儿生下来就是白痴,母亲把她关在一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窗和门都上了锁,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父亲也很少进去,母亲每天为她送去三顿饭菜,她好像根本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似一只猫,一条狗,一个小动物,或许不存在。但从那间不见阳光的小屋子里,经常发出一种声音,那是正常人的神经难以承受的声音,对于这个家庭仿佛她又时时存在着,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母亲也不喜欢她这个二女儿,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笑容,总是用一种窥探的目光盯着她。每当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看见母亲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目光,她长大了,才渐渐感觉出那是一种嫉妒的目光,仿佛是她从母亲身边夺走了父亲的爱。母亲也不喜欢她的小女儿,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电影演员,据说长得非常漂亮,可就是无缘饰演女主角。谁见了妹妹都说她长得比母亲年轻时还漂亮。妹妹从小就爱美,常偷母亲的口红、项链,每次被母亲发现,都用竹板狠狠地打她那双手。

她第一次穿上父亲送给她的桔红色的睡衣,在那个又黑又冷的夜晚,她是怎样地思念父亲啊!她相信父亲会回来的,她相信……就在她睡意朦胧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是父亲!她紧紧搂住了父亲的脖颈,滚滚的泪,流到了嘴里。

“我全知道了。”父亲仅仅说了一句话,就驱散了她内心的全部委屈和孤独。

父亲为她拭干了脸上的泪花,点燃了一支香烟。她非常喜欢看父亲吸香烟的姿态,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任何时候的姿态都具有一种美感。父亲穿着深色的西装,扎着银灰色的领带,他显得有些疲倦,默默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

父亲坐在她的身旁,她感到既安全又宁静。她熟熟地睡了一觉。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曙光透过窗棂直射了进来,父亲依然坐在她的床前,一支燃烬的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脚下落满了烟蒂……

孩子们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当她带着三个孩子迈上了墨绿色的车厢时,别提他们多高兴了。他们簇拥着母亲穿过一个车厢又一个车厢,车上很拥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她抱着最小的只有三岁的儿子坐下了,刚满五岁的老二依偎在她身边,今年七岁的大儿子直直地站立着,他悄声对母亲说:“我能一直这样,站到外公家,不累。”

她朝大儿子点点头,她心里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慰藉,这样幸福。

列车吼叫了一声,启动了,一会儿,就把小镇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列车穿越大山,驶向平川,仿佛这迅跑的列车是三个孩子亲自开动的一样,他们的身体一刻也不停地晃动着,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停下来,列车就会停下。

列车驶向长江大桥,那滚滚的江水在脚下汹涌,三个孩子骇然不动了,三双小眼睛紧张地盯着江面,老三紧紧地偎着母亲,老二抓住母亲的手,生怕掉下去。

江水,向东流着,冲洗出了她记忆的底片……

那江水,比这清澈,比这温柔,建设兵团的女青年们喜欢那缓缓而流的江水,经常到江边洗衣服,兵团的男青年们不喜欢它,嫌它太浅。那是她在新疆迎来的第一个春天,江水还冰凉,收了工,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江边,去洗她那墨云般的头发。

“你是三连的吗?”一个稚气的声音。

她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男孩,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比她小,穿着红背心,胸前印着一个大大的“8”字。

她点点头。

“你姓桑吗?”

她点点头。

“你离开家的时候,你父亲没对你说过什么重要的话吗?”

她望着这个奇怪的男孩,摇摇头。

“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拍摄过一部影片,影片中有一段需要一位钢琴师指导,于是请来了一位钢琴师,那位钢琴师就是我母亲,于是你父亲和我母亲相识了,后来他们相爱了,再后来,我母亲生下了你。”

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惊讶地望着男孩。

男孩却用平静的缓缓的语调继续讲着:“你现在的母亲生下了你的姐姐,不敢再怀孕,怕再生下一个白痴,有一天,你父亲抱回来一个女孩,说是在医院要来的,那就是你。”

她不相信这个男孩胡乱编出的神话,但看着他那坦然自若的神情,她又不得不相信:“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的。”

这么说,她和他竟是异父同母的兄妹!他穿着的红背心在阳光下那样刺眼,8号?那不是父亲打篮球经常穿的运动衣的号码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她记起来了,在她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一位很有风度的女人送来一个礼物,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属盒,里面镶嵌着一个蜡制的酷似她的小女孩头像,她还记得,当她第一次打开那漂亮的金属盒时,盒里竟奇妙地发出悦耳的音乐。那是她一生中收到的最满意的生日礼物,她高兴地搂住了那个女人的脖颈,她记得当时那女人哭了,冰凉的泪水贴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后来母亲进来,那女人就告辞了。难道那个有风度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她长得什么模样?她努力回忆着,可是一切都像梦幻一样……

眼泪就像那奔涌的江水,流得是那么多,那么急……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男孩已经不见了,远处的江面上,只留下一个小红点。

从此,她就开始寻找他,那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那个穿着8号红背心的身影。她能经常看到那红色的8号,像一个音符的跳**,可却又那样难以捕捉……

列车停在一个小站上,那是一座古城。她告诉孩子们,她和外公曾经来过这儿。孩子们雀跃起来,想下去看看。

列车员播出:列车在本站停车8分钟。

她带着孩子们下了车,指着远处小山坡上的一座寺庙,对孩子们说:“当年,妈妈和外公就去过那里,外公拍一部古装电影。”

最小的孩子问:“妈妈也是拍电影吗?”

她摇头:“不,妈妈是跟外公玩的。”

老大问:“妈妈,那时你多大?”

她回答:“就像你这么大,还没上学呢。”

老二问:“妈妈,外公长得高吗?”

她指着站台上一个高个子青年:“高,像他那么高。”

老三又想出了问题:“妈妈,外公老吗?”

她指着站台上戴着肩章十分威武的列车长说:“外公今年七十岁了,可一点也不老,就像那位列车长一样年轻。”

老大又问:“妈妈,外公长得什么样?像谁?”

三双小眼睛一同在站台上的人群中寻觅。

她摇摇头:“外公长得很帅,你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英俊的人。”

孩子们默不作声了。回到列车上,老大盯着母亲的脸严肃得好像要在联大会议上提案一样:“妈妈,你那么爱外公,外公为什么不爱你?他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不,他爱我,正是因为他太爱我了……”是的,自从那天在江边见到那个男孩,她的心就没有宁静过。迫切地想见到父亲,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驱使着她踏上东去的列车。她在兵团挣来的全部收入还不够买一张火车票,她一路扒客车,钻货车,被人抓到,就抹眼泪装作刚刚丢了钱包。她睡过行李架,躺过座椅下,蹲过列车上男女不分的厕所。终于,她终于回到了家——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

她要找到父亲,她要见到父亲,她要把和父亲分别后的一切告诉父亲。

她找到了父亲所在的电影厂,门卫不准她进去,她根本不听,直接往里闯,两个穿军装的人拦住了她,严肃地告诉她,她父亲是反革命,是特务,正在审查中。如果她捣乱,罪名将加在她父亲身上。

她根本不相信父亲是反革命,是特务。如果父亲是反革命,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革命了。父亲是受冤枉的,她相信,一切会搞清楚的。两个穿军装的人还告诉她,父亲生活得很好,自己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们不搞虐待。但什么时候能放出去,可说不准,要等问题查清楚。

她决定,不等到父亲的结论下来,不和父亲见上一面,不回新疆。

火车站候车室是她经常的住处,邮电局昼夜服务大厅是她栖身的地方。无论住在哪里,每天早晨,她都要到电影厂的大门口,她相信,终有一天,父亲会从这个大门走出来。

她躺在邮电局昼夜服务大厅的长椅上,饥饿,寒冷使她发了高烧,她只觉得天昏地转,好像是有人推她,拉她,揪她的头发,扯她的胳膊,但是她没有力量,全身虚弱得像一团棉花。好像被一阵风吹了起来,忽儿高,忽儿低,她控制不了自己,有好长一段时间,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一切在她头脑中都消失了……

当她感觉到她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的时候,进入她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眼睛和耳朵大得出奇,让人不舒服甚至怀疑到他是否背叛他的种族,鼻子狭窄但非常端正,使这张面孔充满着善良。

“你是谁?”她惊慌地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他声音发哑。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窄小的单人**,被子短得只盖到胸部,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味。她挣扎着要起来。

“不要动,先喝口水吧。”他转过身,离开床边。

呀!她差点叫出声来——他竟是一个侏儒。

她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桌子、椅子连同书架都是那样矮小,靠门的墙角摆着两张椅子,上面搭着一块木板,那好像是一张临时的床。

侏儒把一碗白糖水端到她面前:“你真能睡,一口气长眠了47个小时。”

她接过碗,一饮而尽。

“如果你还想睡,可以继续睡。”侏儒宽和地眨着那双过大的眼睛。

她摇摇头。

“那咱们就吃一顿饭,我肯定你饿了。”

她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

“别害怕,这是我家,咱们填饱肚子再作自我介绍,实话告诉你,我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那是她一生中吃过的最美的佳肴。

他告诉她,他姓罗,父亲已不在人世,母亲在北京,是中央的一位高级干部。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抚爱,是一位保姆把他带大的,母亲每月按时寄来他的生活费和给保姆的工资。前不久,70岁的保姆去世了,如今他一个人生活。他说得很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最后,他希望她留下,等病好了再走,他们暂且兄妹相称,他没有恶意。

她奇怪地问:“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他回答:“等你想说的时候,就告诉我了。”

她留下了,当天晚上又发了高烧,他从里弄里请来一位退休的老医生。医生诊断她是肺炎,要马上住院,否则有生命危险。

他拿出了全部积蓄,只有17元5角。他给北京的母亲发去电报,请求把下一个月的生活费火速寄来。他用手推车把她送进了医院,住进了急诊室。

他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的身边,等她退烧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都夸奖她有一个好哥哥。

她知道他没有多少钱了,她要求马上出院,医生不答应。她只好哀求他,让他马上带她离开这里,否则她就再也不跟他回去了。

他只好去对医生说,他的邻居是护士,可以把针剂、药品拿回去,请那位邻居注射,同时,他的妹妹也可以休息得更好一些。医生只好答应了。

他用手推车把她送回他的家。她还记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的表情,他咧了一下那红润的嘴唇,酸涩地一笑,打开包,原来是一枚注射器。

“这是我头一次拿了别人的东西。”他把口袋里零钱扔在桌上。她没有说话,只想放声哭一场,她咬住了干裂的嘴唇,滚滚的泪水还是流淌出来。

他把注射器放在锅里消了毒,又学着护士的样子利索地敲开了针剂玻璃管,他告诉她,不要怕,他以前真的学过注射。

她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有一股冰凉的**向她的肌体缓缓流入……当她抬起头望着他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双大眼睛纯净得像两汪泉水,她第一次从他那矮小的身躯里得到一种巨大的信任。

黄昏时刻,在兵团是她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刻,她和她和伙伴们唱着歌,驱赶着一天的疲劳,从田野回到宿舍。现在每当黄昏降临,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尴尬和惆怅。

他和她分别占据房间的两个角落,他们好像都不是他们共同生存的空间的主人,他们各自被一种力量主宰着,天空越暗,夜色越深,他们越显得无能为力。他们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生怕使那平衡得不能再平衡的天平倾斜。他们共同苦熬着那漫长的黑夜,仿佛在与一种无形的羁绊挣扎,仿佛在与一种巨大的锁链抗争。

从医院带回来的药剂全部注射完了,她的病也基本痊愈了。她的脸上又泛起了青春的光彩,她那发育完好的形体又体现出少女的韵律。

她告诉他,她要到电影厂去打听一下父亲的下落,希望他一块去。

他答应了,可是一出门口,他就借故蹲下来系鞋带,让她先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

“为什么?”她发现了他的“阴谋”,跑过去问他。

“因为你太美了。”

她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自卑,那样脆弱,她对他产生了一种痛切肺腑的怜悯。

她来到电影厂大门口,门卫告诉她,她父亲已被准许回家了。

她不记得是怎样飞奔到他的身边,抱住了他那矮小的身躯,把这个对于她如同盛大节日的喜悦告诉了他。她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她日夜思念的父亲就在马路对面不远的人行道上。父亲已经停住了脚步,发现了她,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那个穿着邋遢和一个小侏儒亲热的少女竟是自己阔别三年的女儿,他尾随着他们走进一个弄堂,他清清楚楚看见女儿用钥匙打开一间房门,和侏儒一同进去……

当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他商讨着如何去见自己父亲的时候,当她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脱掉那条旧裙子准备换上她心爱的乳白色连衣裙时,父亲就站在门口,她回过头,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惊叹号!

父亲铁青着脸,正用鄙视的眼光望着她。她头脑中无数次的幻想和创作彻底失败了!

她嗫嚅地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那张铁板一样的脸没有一丝舒展。

她扑向父亲:“我是你的女儿!”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父亲冷冷地推开她,转身走了。

她扑向门口,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回来,就是看你的,爸爸,我等得好苦啊,爸爸……”

父亲没有回头,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

她绝望地躺在**,一动不动,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

他默默地坐在她对面的角落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她。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个沉寂的小屋,这个被遗忘的世界。“哥,把灯打开,好吗?”她突然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一切亲人。

柔和的灯光在小屋里漫射着。

“哥,你这个世界上,不觉得寂寞吗?”

“我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我看到了许许多多身材高大的人,竟然跪着生活,我就不自卑了,因为我是站立着的。”

“哥,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痛苦吗?”

“神不懂得痛苦,所以,人比神伟大。但是,我的痛苦都在我的幻想当中融化了。”

“哥,我从来没看你哭泣过,你就没有眼泪吗?”

“我经常为我没有眼泪感到虚伪,我渴望眼泪,我羡慕你那滚滚的热泪,只要有眼泪,就还有希望……”

“哥,你……”

“你就问吧,今晚,我很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你能到我的**来吗?”

静默。

…… ……

这一夜,她甘心情愿地将她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他。

这一夜,她第一次领略到有别于父爱的异性的温情。

这一夜,她长大了……

不知疲倦的列车就要跑到它的休养地了,那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孩子们欢呼起来,她却感到紧张了,伏在孩子们耳边不停地唠叨着:“下了车,一定要有礼貌,见了外公,要先行一个礼,然后再说……”

列车缓缓地驶进月台,孩子们雀跃地跳下车。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笔直地站在月台上,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瑟,单是看到她那枯萎单薄的身影,往日的怨恨就一笔勾销了。

她扔掉手中的提包,拥抱住母亲,她感到母亲的双肩在抖动。

“外婆好!”没等她介绍,孩子就齐声喊道。

“乖孩子!”母亲慈爱地搂住了她的外孙们。

她简直认不出来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竟是她的亲妹妹。“快叫小姨。”她招呼孩子们。

“小姨好!”

妹妹没有和孩子们亲热,她用她那带着黑色长丝手套的手臂挽住了姐姐:“姐,干吗生这许多孩子?”

姐姐贴着妹妹的耳边说:“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我们结婚三年没要孩子,他在市委办公厅工作。”她压低声音,带着神秘,“他是市委第一书记的秘书,今天陪市委书记开会,不能来接你,但他给我们派来了一辆小车。姐,快走吧。”

她拎起手提包,搀扶着母亲,被这陌生环境吓坏了的孩子紧拉着她的衣角。妹妹扬着头,走在前面,比小时候更加骄傲和自信了。

银灰色的皇冠轿车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妹妹说,晚上要参加一个招待会,抽空再来看姐姐,说完钻进了轿车。

若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家门口了。门前院子的草坪上盖起了一座楼房,把朝街的家门挡得严严实实。母亲显得很高兴,拉着外孙们的手,快步走在前面。

迈进家门,看到那熟悉的家具,她感到鼻子一酸,二十年的苦辣从心底翻起,她努力抑制着:“妈,爸爸呢?”

“你爸爸拍戏,要晚上才能回来,先去看看你姐姐。”

“姐姐?”那个一直将阴影笼罩全家的魂灵?那个她只听到过声音的同胞?

母亲从那个不见阳光的房间里把仰卧在躺椅车上的姐姐推出来,她和孩子们顿时吓呆了,那是一个胖得走了相的女人,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淡黄色的头发梳成了一条细细的辫子,她咧嘴笑着,模样又可怕,又动人。

“叫大姨。”她招呼着孩子们。

孩子们被吓傻了,疑惑地望着妈妈。

“快叫大姨。”

“大姨——”孩子们怯懦地叫着。

姐姐嘿嘿地粗声笑着,手里摆弄着一个塑料娃娃。

孩子们害怕地把脸藏在她的背后。母亲将桌上的一串葡萄塞在姐姐的手里,然后又将姐姐推进了那个不见阳光的房间,“咣当”!把门锁上了。

晚饭后,孩子们太累了,她对忙碌了一晚上的母亲说:“不用铺床了,我们一家四口就睡在地毯上。”

母亲拿出一条大床单,铺在地毯上,孩子们高兴极了,在地毯上翻了一顿跟斗,睡着了。她把孩子们的头一个个搬到枕头上。

忽然,门铃响了,母亲去开门。

父亲出现在门口,那一刻,她的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心目十几年日夜思念的父亲竟然和以前的父亲一模一样,他的头发一根不剩的全白了,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更增添了他的魅力,他的身子依然那样挺拔,他的风度丝毫不减当年。

母亲为父亲脱去了风衣,温顺地递上一条湿毛巾。母亲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若是她像现在这样疼爱父亲,也许就不会失去父亲。

“我吃过饭了。”父亲径直走进客厅,来到身旁,坐在地毯上。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积蓄在心十几年的爱与恨化作泪泉奔涌出来:“爸爸——”

父亲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掏出手绢像小孩子一样为她擦拭眼泪。

眼泪,组成她生活溪水的分子,今天像打开了闸门,流得那么多,那么急……父亲的胸膛那样温暖,可这一切,离开她整整十六年,只能朦朦胧胧地出现在她的梦幻中。

“孩子们都好吗?”父亲宽慰地问道。

她点点头。

父亲细细地望着地毯上熟睡的三个小脑袋:“我看他们都像你。”

她的脸上绽出一朵笑容。

“你爱人好吗?讲讲我们分别后的事情。”

她把她的手放进了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里……

没有了对父亲的期待,这座城市对于她也就没有那么巨大的吸引力了。她决定离开,永远也不再回来。在一个雾气迷蒙的黎明,她离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最善良的一个人。

她又重新返回新疆。一年的离别,她看到兵团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有秩序了,兵团里人心惶惶,大批兵团战士提出各种理由要求返回内地,她去哪儿呢?她觉得去哪儿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她想起父亲的老家,她记得父亲说过,那里有她的姑姑,还有表兄,虽然对于她来说,那也是陌生的地方,但她总觉得那里有她的根系。她向团部提出申请,要求去湖北。她的关系很快办过去了,她只身一人带着简单的行装离开了新疆。她没料到,湖北老家等待她的是比新疆更加困苦的生活。

开始,她住在姑姑家,姑姑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妇女,姑夫是个木匠,经常外出做木匠活儿,不久她就听说,姑夫和邻村的一个小寡妇私通,每月说是去干木匠活儿,其实都要到那个小寡妇家住上个把礼拜。姑姑不生育,抱了一个儿子,养大了,也娶了媳妇,和姑姑分开过。姑姑每天井井有条地料理家务,在她极其狭窄的世界里,过着孤寂清静的生活。姑姑每天的生活毫无变化,仿佛生活多年和生活一天是一样的。如果没有那个除夕之夜,她也许还会在姑姑家住下去。

那年的除夕,爆竹声是稀落的,仿佛放爆竹也成了一种奢侈。姑夫出外做木匠活儿还没有回来,她和姑姑冷清地吃完了年三十饺子,姑姑一直没话说,她知道,姑姑心里很苦,姑夫和小寡妇的事也许她早就知道。吃完饺子,她们便早早地各自睡了。姑姑和姑夫分住在正房的东西屋,她独自住在厢房里。

朦胧中她听到了开大门的声音,可姑夫说有一件家什丢在里面,取了就走。

她打开门,没想到姑夫一把将她抱住,她欲喊叫,他捂住了她的嘴……

嘭!姑姑把门推开,站在门口,姑夫,无耻的姑夫提着裤子站起来,临走,嗓眼里还轻蔑地发出一声“哼!”

她抱住姑姑痛哭起来,姑姑却冷冷地把她推开。

大年初三,乡里的一个小学教师就到姑姑家来提亲了,姑姑择了一个吉利日子,二月初二,把她嫁给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学教师。

教师,倒是乡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虽然,要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生活,感到惶惑,但她也曾怀着一种侥幸,也许能像电影里一样,先结婚,后恋爱,生活越过越甜蜜……

谁知这个土生土长的教书匠让她彻底失望了。他保守,古板,木讷,她像是他买来的一件珠宝,不准任何人看,严密地收藏起来。他不准她迈出大门一步,买菜买衣他全包下,只要她为他料理家务,生儿育女。

她和他没有一点情感的交流,甚至都谈不上性欲的冲动,只有实实在在的目的——传宗接代。

当她为他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那个穷教师喜不可言,给她杀了两只母鸡,让她在月子里吃下一百个鸡蛋。

当她为他生下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教书先生便有些拮据,没有杀鸡,只给她买了五十个鸡蛋。

当她又连着怀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教书匠只好去借债了。由于营养不良,孩子不足月就生了。她记得,过去在兵团看过一本医学书,婴儿胎盘是大补,当她生下一个不足四斤半的儿子时,她要接生婆把她的胎盘留下。

她看见自己的胎盘在锅里由血红变成灰白,她闭上眼睛,把胎盘一块一块撕扯下来,咽进肚里。她咬着牙,流着泪,吞噬了自己身上的血肉,又重新强壮起来。

人的生命力就是这样如此旺盛,如此顽强。

她多少次思念起自己的父亲,甚至在没有人的时候,大声叫喊:“父亲,救救我吧!”但是她又永远不想再见到父亲。她知道,她越是这样生活下去,越是这样作践自己,越没有脸面去见父亲。开始她只觉得和父亲隔着一条沟壑,可这沟壑越来越宽,越来越深远,越来越无法沟通,仿佛她和父亲之间隔着一条汪洋大海。就在这绝望之中,她开始了她的写作。

生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腐烂,一种是燃烧。她宁肯将自己的生命全部燃烧,化成灰烬,只为留下那瞬间的灿烂。

她写作完全是为了自己,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为了企望有一天能得到父亲的爱,为了寻找世界上还留有的那一点点美好,她不停写着,写着……她感到她手中的笔只要一停下,她的生命便结束了。终于,她用蘸着血写下的文字被全国有影响的一家刊物决定采用了。

十三年漫长的痛苦,她只向父亲作了这样一个简短的叙述。这一次,是父亲流泪了,一滴滴泪珠,一朵朵泪花,从父亲那多皱枯涩的眼角慢慢绽开,闪烁着,流动着……

她轻声问父亲:“爸爸,你知道我接到编辑部来信,决定刊用我小说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父亲摇摇头。

“我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情景就是现在。”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次次会面和离别,这也许就构成了人生的命运。”

她望着父亲那宽大的额头,那里是他高贵和智慧的体现。

父亲拭拭湿润的眼角:“孩子,我这一生对不起许多人,我对不起你母亲,让她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我对不起你姐姐,她的出生就是我对她犯下的最大的罪过。我对不起你的妹妹,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却没有让她读上大学。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你是爸爸最心爱的女儿,在你最渴望得到爱的时候,爸爸却无情地抛弃了你……”

她望着那故伤感而苍凉的脸,可以说过去她从来没有看清楚她的父亲,父亲在她面前总像是高高升起的太阳,那么耀眼。太阳只有在初升和暮落之时,才能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父亲生活得太沉重了,她本想父亲见面时,仔细地询问一下她的出生,这缠绕着她十几年的谜,此刻,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母亲究竟是谁,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认识了父亲,认识了父亲生命的价值。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在追求着某种伟大的东西,那就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美的寻求,对人类苦难的怜悯,这三种极其强烈的**支配着父亲的一生。

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父亲才站起身来:“答应我,和孩子们多住些天。”

她微笑着点点头。

走在都市熙攘纷扰的街道上,她感到心旷神怡。她有意没去乘公共汽车,让那锁闭了十几年的孤僻的灵魂好好感受一下都市的繁华。

她让微风吹拂着她那长长的秀发,她要好好感受一下那种潇洒、飘逸感觉;她让比肩接踵的人流碰擦着她那宽大的裙裾,她要好好显示一下女人那特有的风采和魅力;她让那斑斓的蛇皮包在臀部悠来**去,她要好好领略一个职业妇女独具的气度和优越感。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肺的空气,就要到那个著名的编辑部了,她却不想马上进去,都市的早晨使她那般迷恋。她原本就属于这生活之流的一分子,却被一股莫名的气流吹跑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在乡村,人们就好像**着一样,彼此一眼望穿;在城市,人们戴上了假面,彼此都有一种神秘。人,难道不应该经常戴上假面,让别人无法认识你,也让你无法认识别人。

走进编辑部那长长的走廊,标有各个部门的一块块白色牌子,写着不同姓名的一条条红木块,五花八门地挂在一扇扇米黄色的门上,使她庆幸自己还读了七年书。她找到了小说组,那个挂着唐伟名字的房门,轻轻叩响。

门开了,房间里经纬分明地摆着八张桌子,每张桌上都隆起一座纸山,坐在桌前的人仿佛被埋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瓜顶。

“请问,哪位是唐伟先生?”

靠窗的纸山里冒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是我。”

她拿出了那封珍贵的信笺:“我是桑晓烨……”

中年男人顿时热情地站起来,伸出手:“欢迎欢迎,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他拉过一把椅子,倒上一杯茶。

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有些面熟,是同学还是兵团的战友?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说带她去见主编,她便跟着他走出房间。一出门,他便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她有些不好意思。他将肩膀靠着她的肩膀,一说话,她就能闻到他嘴里的气味,她有些不习惯,但又怕自己显得太拘谨,让人笑话。也许文学圈子里的人都喜欢这样不拘小节。

主编并不比唐伟年长多少,只是说话节奏缓慢使人觉得有些老成。他非常详细认真地谈了对小说《长长的梦幻》的意见,对女性作者那细腻抒情的笔调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希望她把结尾改动一下,在压抑窒息的尾声中给人一点点希冀。主编希望也尽快改出来,这一期就可以下稿。

最后,主编亲切地问道:“有什么困难吗?”

她有些不安,犹豫了一阵,难为情地说:“我把孩子们都带来了,他们太顽皮,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地方,只要清静一些……”

唐伟笑眯眯地打断:“这事用不着和主编谈。”

主编也笑了:“唐伟是个很能干的编辑,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和唐伟走出主编办公室的大门,她觉得后背凉嗖嗖的,用手一摸,湿漉漉地全是汗。

唐伟打趣地问:“听你刚才那口气,好像你有一个班的孩子,你到底有几个孩子。”

“三个。”

唐伟大吃一惊,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看着她。

这一回,她扭过身去。他没有再说什么,把她带到了编辑部对面的一个宾馆里,为她包下了一个房间,又回编辑部为她取来了稿纸、墨水、剪刀、浆糊。

中午,他请她到宾馆餐厅吃饭,要菜的时候,她急着向服务员递钱。

他一挥手:“等稿子改完,你再请我吃一顿,咱俩就谁也不欠谁了。”

端起殷红的葡萄酒,她问:“你去过新疆吗?”

唐伟淡然地说:“屯垦戍边,去了三年,父亲去世,我就回来了,怎么,你也去过新疆?”

她点点头:“在兵团干了五年。”

他举起酒杯:“为兵团战士干杯!”

一口酒呛在她的嗓子眼里,她激烈地咳嗽起来,一会儿,平静了,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了半杯酒。

唐伟又是一阵惊异:“我发现你这个人很会制造意外效果,女中豪杰,了不起!”

墙壁,吊灯开始在她眼前旋转,她突然觉得胃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食物向上喷,她紧紧地咬着牙关,那一股难闻的气味已经到了嗓眼,她站起来,对他说:“对不起,我到卫生间去一下。”

把那一大堆食物吐到了便池里,她立刻觉得好多了,她用冷水洗了洗脸。

当她返回座位时,酒的力量已经减退了。她头脑十分清醒地谈了一会儿小说修改方案,便同唐伟一起回到宾馆的房间。

她给父亲打了电话,便着手修改小说。

唐伟说他三天后来取稿,便告辞了。

这回她可以充分品尝当“作家”的滋味了,柔软的席梦思床,宽阔的写字台,有人为她打扫房间,有人为她烧好饭菜,晚上洗一个热水澡,那是能胜过一次**的愉快享受。稿子改完了,但是,她觉得没有灵感,也许是没有嗅到那掉了漆的凹凸不平的木桌子的霉味。

她如期交上了小说稿,唐伟看后倒很满意。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准备搬回家去。

唐伟建议她在宾馆里多休息几天再走。

她直摇头,那样每天岂不是要白白扔掉48元钱,她说她心疼。

唐伟揶揄她太陈腐,还像六十年代末的兵团战士。

她还是坚持回家去,说她生平第一次离开孩子这么久,有点儿想。

这一句话,又让唐伟揶揄了天,大谈了一阵西蒙·波娃,这位被法国总统密特朗称为法国和全世界最杰出的女作家,以及她和萨特神秘、传奇的爱情生活,并为她没有看过《第二性——女人》这本堪称为西方妇女运动“圣经”的书而遗憾。

中午,唐伟没有忘记提醒她请客。她买了一瓶白兰地,要了一桌海味名菜,又着实让唐伟大吃一惊:“怎么,稿费还没到手,就预支啦?”

“就是小说不发了,也请得起你。”

唐伟很快将那一点不够男子汉的难为情掩饰过去,熟练地嚼起螃蟹,然后将手在粉红色的餐巾纸上擦了擦:

“你真的有三个孩子?”

“没错,就三个。”

“不可思议,你这个样子怎么会有三个孩子?”

“像家庭妇女,是吧?”

“不,我是说,你绝对像一个高雅的知识妇女。”

“生三个孩子,就不高雅了?”

“我是指现在这个时代,发生在你身上,有些让人费解。”

“实话告诉你,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工作的家庭妇女。”

“我记得你的通讯地址是小学校……”

“那是我丈夫的学校。”

一阵静谧。两人各自喝下一口白兰地。

“如果你不是在编小说,我只好接受这个事实。但我愿意告诉你,你的身上有一种不凡的气质,那是许多知识妇女,甚至高阶层的知识妇女身上都不具有的。”

“谢谢你的恭维。”

“不,请相信我的感觉,别看我是个编辑,可我接触过许多大人物,中国当代文学家,当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我都接触过,你完全可以同她们媲美。你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性。”

这是她第一次为给予她的赞赏而感动。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的小说,时时流露出你内心的苦痛,那是一个高贵的女性独有的深沉的悲哀,我被震撼了。现在小说家多是不动感情,刀枪不入地调侃着创作,像你这样用全部的爱心写作,真的不多见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生命价值被人承认时的欣慰。她举起酒杯:“谢谢你的理解。”

“你怎么变得这样客气,非礼勿言,我们是朋友啦,今后有什么小说稿子,就直接寄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她将那张散发着香味的名片,放在钱夹里。她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酒没有喝猛,但也觉得脸颊有些发烧,她站起来,全身又像一团棉花,被风吹起来,忽儿高,忽儿低。他轻轻地扶着她的腰际,走进宾馆的房间,随手关上门。她还没有回转身,他就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双肩,他那发烫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他的两只手熟练地从领口伸进去……

喝下最后一口白兰地的时候,她就从他那眼神里看出他会做出某种亲昵的动作。但她没有想到他会这般粗鲁,她想那也许会有一个长长的序幕,他会非常得体地逐渐燃起她的情感,他会让她一点一点放松警戒,他会给她留下一个长长的、热烈的、深情的吻别……

他的手用力地在她前胸揉搓,使她想起了姑夫那双锯木头的大手,她没有喊叫,没有挣扎,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顺从。她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见他那张永远热情也许已扭歪的脸……一切就像一场暴风雨骤然来临,她的灵魂游离开了她的躯壳,在理智的轨道上徘徊,寻找着那不易发现的轨迹……她发觉自己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片排列整齐的铅块字,标题是《长长的梦幻》,她的肉体正压在那虫蚁的铅块字上,她顿然醒悟了,她为自己感到羞愧,为自己感到难过,她用理智的鞭子在抽打自己的魂,却无力拯救自己的肉体。

尽管这里是造就她的一方水土,尽管这里维系着她全部情愫,她依然发现自己早已不属于这里。小说稿交上以后,她再也没有去编辑部,只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主编她已回去。

她陪着母亲去早市买菜,她陪着母亲下厨房做饭,她还陪着母亲在灯下记帐,这是母亲多年留下的习惯。她用一个母亲的眼光在观察一个母亲,她用一个女人的情怀在体味一个女人。女人是男人的镜子,她在观察母亲的同时更多地是在反照父亲。父亲一生追求着完美,他塑造的艺术形象的完美,他自身的人格的完美。他总是记着对不起别人的地方,甚至变成一种精神桎梏折磨着自己,至于别人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却很容易忘却。他对任何人都那么真诚,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做任何事的出了点都是那么善良,善良得如同孩子对这个世界不加一点戒备。她经常想,和父亲结为伴侣,和父亲交成朋友,做父亲的女儿是多么幸福!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和父亲坐在昏暗的台灯下交谈,听父亲讲述他一生中所经历的幸福时刻,尽管对父亲来说,那幸福的时刻过于暂短,但那是父亲的财富,足够他一生回忆的。

在家里生活是温馨的,无论一个人长到多么大,只要在父母身边,就像是孩子。对于一个人来说,家是坚实的靠山,家是避风的港湾,家是安全的巢穴,家是道路的终点。她眷恋着这个家,又想逃离这个家,因为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家。无论母亲怎样挽留,无论父亲怎样坚持,她还是决定带着三个孩子回她自己的家。

母亲把姐姐从那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推出来,也算表示一下送别之意。孩子们称她“大胖姨”,不再那么惧怕她。而她对姐姐却越来越恐惧,如果母亲永远不让她见到这个白痴的姐姐,姐姐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将永远是一个空白,一个谜,她会感激母亲的。

整个晚饭,父亲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他最痛苦的时刻。

她坚持谁也不要去火车站送别,可是父亲、母亲和妹妹还是去了。

月台上,妹妹的把一串金项链塞到她的手里,并悄声说:“姐姐,别忘了女人最重要的生活内容是打扮自己。”

母亲把一包旧衣服塞到她的怀里:“这是你们小时候穿下来的,留着给孩子们替换着穿吧。”

父亲一一吻过三个孩子的面颊,然后把那双修长的落满老年斑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按在她的肩上:“孩子,你会生活得很好,你会的……”

她用力点着头,使出了她生平最大的克制力,没有让那滚滚奔突的泪水流出来,她留给父亲的是自信的微笑。

列车开动了,她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变成了朦胧的色块,流动的线条……

她打开列车的窗户,将母亲塞到她怀里的那一包旧衣服用力推向窗外……

孩子们还在议论外公、外婆、小姨、大胖姨,还有外婆家那条白色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