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其蕤
一
星期天,李仲元想带全家去公园散散心。这几个月,他烦心极了。
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他这个所长全陷在分房的漩涡中。人们说,分房比盖房困难,此话一点儿不假。上个月,总算全部结束了,可遗留下的“后遗症”比分房还难解决。没分上房的闹情绪,不好好上班;分上房的,因楼层、因面积,也个个牢骚满腹,似乎没人感谢他。
旧问题还没解决,新问题又来了,从这个月开始评职称。分房子,评职称,调工资,这三个现代难题叫他遇上两个。这些天,他的办公室说客盈门,晚上回家,同样是人来不断。
哎,难啊。
想想,他为所里那些可怜的知识分子鸣不平。四五十岁的人,升官不能,发财无望,全指望熬个高级职称安慰安慰自己,每月靠职称多拿几十元钱填充干瘪的荷包。所里经费紧张,他无法给职工发奖金。一个研究古生物的,既不能和热门的电子、轻纺、化工挂钩,也不能和化妆品生产联姻,他们生产不出脚气灵、狐臭粉、粉刺霜、脱毛剂、浓眉露、增白蜜、**膏一类挣大钱的小产品,到什么地方“找米”呢?所里上上下下,一片怨气。他打心眼里想给每一个该评上职称的人都评上。可是,他也知道,一定会有一些该评上而实际评不上的。中国是个讲指标的国家,所里的这一次的高职名额不过十个。给谁?不给谁?
想起这些就头疼。所里人心思走,刚分配来的硕士、博士、学士们,出国的出国,跳槽的跳槽,暂时走不了的,也不安心所里的工作,据说大多在外面“炒更”,当“家教”的,却教小学生英语、计算机、数理化什么的,有的去做兼职推销、业余雇员。工人们更是明目张胆地揽私活儿干私活儿,上班打瞌睡养精蓄锐,晚上加夜班修车洗车装修无所不干。有几个老工程师没有找钱门路,居然去灯光夜市看自行车。真是丢尽研究所的面子。他想批评一下,刚一张嘴,对方把眼一瞪:“眼下广州靠工资能养家糊口吗?所里有奖金发,我立马不去炒更。谁不知道舒服!”噎得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话可说。
家里的后院也不安宁。
老婆阿婵嫌他钱少,成天唠叨叫他烦。更恼人的是她脾气一来,就十天半月睡觉只给他后脊梁。他心里生气,却又不敢发作。否则,她叫他连后脊梁也摸不着,干脆回娘家去住。
男人,真是难人。他想到时下的“名言”。
李仲元收拾妥当,坐到厅里静候阿婵。
阿婵在穿衣镜前扭来扭去,前前后后地做最后的审视,脖上那条价值一千几百元的九九金链闪烁着灿灿金光,能把人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住;身上那套几百元的紫色套裙把她太削瘦、纤细的身材衬出几分丰满;脚下一双一百多元的进口皮鞋加高了她的身长。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除了皮肤过于黑黄,嘴巴有点略凸之外,她对自己还是相当满意的,心里滋生出许多自信。自打老公当了所长,她更刻意打扮自己,所长太太的身份要有相应的穿着与打扮,她这宾馆的服务员经常这么提醒自己。
阿婵在镜前轻盈地旋了最后一圈,走出卧室,拿起手袋。
电子门铃响起《两只老虎》的乐曲。
阿婵操着广州话没好气地叨叨着去开门。春节时贴在门板上的财神爷依然微笑着站在门上,保佑这个年轻化、专业化、知识化、革命化的四化干部家生财发财。
“阿婵,你好。”铁栅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的年轻人。阿婵认出这个高额头、头发稀疏的陈兵。阿婵下意识地望了一下陈兵的手,像过去几次一样,他的手中拎着一个沉重的印有超级商场字号的桔红塑料袋。阿婵禁不住心头一喜,脸上扫去刚才的气恼,展出一片灿烂的笑意:“小陈噢,进来坐,进来坐。”
陈兵把手中的提袋递给阿婵:“阿姨,这点手信请收下。”陈兵看阿婵打扮得齐齐整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生怕没有谈话机会,抢先交出礼物。沉甸甸的袋子压得阿婵心头一喜,陈兵却感到一阵轻松。
陈兵来到厅里,李仲元从报纸上抬起头,“哦,小陈,请坐。”指着对面的红木单人椅,一边猜度着他的来意。为职称来的,李仲元想,这一次他不是来谈他的计划,也不是谈他的建议,这一肚子满脑门的鬼点子、鬼花样的后生仔肯定是为他的职称来的,“小陈,有什么事?”
“星期天一个人在宿舍闷得无聊,想起一篇论文提纲,来请教您,想和您合作写篇论文。”陈兵侃侃谈起大纲的主要内容。
李仲元默然不语。古生物孢子的鉴定不是他的专业,他谈不出具体意见。
陈兵也估计李仲元谈不出什么,趁势说:“李所长,您要是没意见,我写初稿,您定稿。您若署头名寄给《生物学报》您的同学,一定能发。”
李仲元依然不置可否,显示出久做领导的稳健与成熟,只是若有所思似的轻轻点着头。陈兵扔出的明明是个诱饵,可是这诱饵太具**力,他一时还无法明确地拒绝。自从当了所长,繁杂的行政事务叫他根本无法安心搞专业和科研,没有一篇论文的他尽管想搏一个正研究员的头衔,但终究心虚,不敢明目张胆地利用所长职权来捞职称。他的道德、良心和教养使他“书读多了无想象”。这是老婆阿婵经常指责他的一句广州俗语。只要有一篇论文……
陈兵想再谈谈职称评定。门被人哐当哐当地敲个不停。
阿婵满脸愠色走出卧室,哐当打开门。铁栅门外站着一个农民打扮的老头儿,肩头蹲着一只穿红坎肩的猴子,手里提着竹筒水烟袋。
“耍猴耍到家里来,怪怪的。”她嘟嚷着砰一声关上门。老汉急忙举起水烟释猛敲铁栅门:“阿虎,开门。”
李仲元一怔,急忙站起身:“我父亲来了。”他打开门。老李气咻咻地走进客厅。肩上的猴子轻捷地跳到紫红木椅上,人模人样地靠在椅背上,抓起茶几上黑漆果盘里的糖果,自己用毛爪子剥开丢进嘴里,矻矻嘣嘣地嚼吃起来,骨碌碌的小黑豆眼儿扫着厅里的人。
“哥哥”,一声清脆温柔的怯生生的呼唤把陈兵目光吸引过去。陈兵的目光被拉直了。面前的姑娘美若天仙、艳如桃花,一双广东姑娘特有的秀目黑亮幽深,叫人看一眼心里就发颤。典型的周边棱角分明的广东人脸庞,肤色白嫩粉净,如江浙美女。小巧的嘴唇轮廓清晰,线条优美,红艳润泽,充满魅力。一根黑黝黝的大辫子,辫梢与根部都扎着粉红毛线绳,长而窄的裤和窄腰身的花衬衫,衬出一副极婀娜的窈窕身材。这么靓的妹仔叫陈兵看得有些发痴。特别是农村姑娘初次入城的那种怯生生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叫陈兵心有所动。广州难得见这么漂亮的姑娘,那些长相一般的姑娘加上华美包装,虽然漂亮了,可是陈兵受不了她们的气质和风度。出身农家的他与农村的质朴与谦让有着天然的联系,他一见大都市里自我感觉太良好的傲气十足盛气凌人的姑娘就感到憋气,浑身上下不自在。在她们傲气的威迫下,心中总会潜升一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觉,尽管这种感觉令他恼火,每一次都竭力消除它,可是,在经历了数次失败的“鹊桥会”之后,他一直不能摆脱这该死的自卑感的困扰。他知道自己比那些浅薄的姑娘强一百倍,他也清楚姑娘与他分手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囊中的“大团结”太少。他鄙视那些只认钱的姑娘。但是,他也渴望姑娘的青睐。
李仲元忙着招呼父亲和妹妹。陈兵知趣地告辞了。一路上,黝黑的大辫梢上的粉红毛线结儿,总在他眼前跳动,一颤一颤地,如一朵小小火花。
二
住在儿子家的老李像坐监狱似的,但想想在家的穷光景又叫他忍耐着住下去。媳妇阿婵的脸总是多云转阴,他只好假装看不见。他来广州有自己的打算。
去年,他去金鸡岭打柴,发现崖下乱草丛中躺着一只褐色的毛茸茸的小猴,小猴摔伤了,躺在草中呻吟,看见老李,一双小猴眼眨巴着流露出乞求的神情,还充溢着泪水。老李把它抱回家,叫玉珍清洗了它的伤口,每日煮稀粥剥香蕉喂它。玉珍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小三仔。小三仔聪明通人性,老李到柑桔园干活儿,它一蹦一跳地前前后后拿锄递桶,在枝上攀援翻筋斗。回到家里,老李往堂屋里的竹躺椅上一躺,它就一瘸一拐地蹦到墙角扛来老李那支两尺多长的竹筒水烟袋,然后跳到老李肚皮上,四脚八叉、人模人样地躺下来。晚上纳凉,老李坐到门前,与玉珍一起教它竖蜻蜓、敬礼、鞠躬、作揖,教它笑教它说话。没有多久,它也能呜呜啦啦乱叫一顿,颇有说话的味道。村里大人小孩都爱围到老李院前,看他**小三。一个从广州打工回来的后生仔说:“阿叔,广州城有北方佬耍猴,好挣钱呢,你带小三去,保证发财。”这话叫老李心中一动。
老李一直是贫农。这些年,眼见左邻右舍盖起新楼屋,他还住在土改时分到的那套瓦房里。几十年,他像一头老牛苦拉苦干也摘不掉贫穷帽,仔多老婆病,日子把老李煎熬成一把枯树干。如今老婆埋进了山坡,仔们都挑立门户各过日子,他们各顾自己的老婆仔女,谁也顾不了他和小女玉珍。花钱靠自己,他也该想办法为玉珍挣几个嫁妆钱,为老婆和自己挣个像样的阴宅。
这天,老李把玉珍缝好的红坎肩、黄短裤和一顶官帽塞进提袋,牵着小三上街。
在一个街边的小全场,老李把小三装扮起来。大红坎肩配金黄短裤,头戴乌绿纱翅官帽,小三立即神气活现起来。人靠衣装马靠鞍,小三这么一打扮,官模官样地踱起方步,立即招来几个闲汉的围观。老李敲起铜锣。
锣声一响,三三两两围拢来一圈人,大城市永远不乏闲人。老李边敲边吆喝,小三踩着锣声翻出一串筋斗。“好!好!”闲汉们开心地大声喝彩。喝彩声又引来一个个观众,人越围越多,骑自行车的索性打住车,站到车座上望。后圈的人则踮高脚跟伸长脖子犹如一只只被人拎着脖子的鸭。圈里的老李越发来了兴头,一把铜锣敲出难分节奏的“哐啷啷、哐啷啷”。锣声激得小三心头燥热,它干脆扔掉官帽,前前后后翻出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跟斗。圈里只见闪动的红光,分不出猴儿模样。圈外爆出一片叫好声。
老李擦着额头的汗,把铜锣交给小三。小三喘着粗气,从地上拾起官帽,掸掸土戴在头上,双手捧着锣走向观众,骨碌碌乱转的小猴眼扫着观众的脸,请求人们赏光。满眼是人看得人腻烦的都市人更爱看这猴儿戏,他们兜里有几个闲钱,只要能买来开心和快感,他们不大吝惜往外扔几个小钱。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两元、伍元,甚至还有“大团结”,观众往铜锣里丢他们的大方和慷慨,小三精怪,但凡扔角钱,它只用小黑眼看着他,眨巴眨巴算作答谢。凡扔元票,它就抬起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到官帽翅下,敬一个似军礼非军礼的礼。对扔“大团结”的,小三决不怠慢,一律先作揖后弯腰行一个90度大礼,这种“再拜”的隆重礼节不知它是怎么学会的。后生仔们全被小三的聪明伶俐和见钱行事的本事逗得跳脚蹦高叫好。
老李看着铜锣里渐渐漫出来的银纸,捣蒜似的向四面八方作揖打恭,感谢阿爷阿伯阿叔大佬阿姨姐姐的捧场。
三
玉珍在家里一点儿不轻松。收拾家、洗衣服、做饭,几乎成了哥嫂的小保姆。生性勤快的她一点儿也不抱怨。她喜欢城市生活,她想留在哥嫂家以便能在合适的时候让哥嫂给找个工作。怀着这隐秘的念头,日日精心操持家务。早晨上班前,阿婵仔细地吩咐了晚餐的菜谱。自小熏陶在“食为先”的广州西关文化里的阿婵,对“食”极为讲究,这些年又从香港电视里学了不少食经,对饮食更是精益求精。三黄鸡白斩,万不可煮老;生鱼要清蒸,千万不能蒸过;菜芯要掐头去尾只留中间一段,要不长不短恰好五寸,先用开水焯,焯时加生油一两使菜青叶绿;煲汤要加排骨、蜜枣、玉竹、百合、杞子、黄芪、莲子、薏米,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不大不小的火煲四小时的老火靓汤最有营养。四分之一的清远鸡要做出四样菜。玉珍听得胆战心惊。
老李敲门时,玉珍正在厨房里忙。老火靓汤刚刚煲好,生鱼刚刚入笼。玉珍听见敲门,急忙跑去开门,说声“你回来了”便扭头钻进厨房。生鱼只能蒸五分钟,她提心蒸过头叫嫂子不高兴。每餐饭桌上,她的心都吊在嗓子眼儿里,边往嘴里扒拉饭,边抬眼从碗边上偷看嫂子侄女的脸色。她们有时抱怨菜炒得生,又时又嫌炒得太熟,不是说咸就是皱起眉头要加盐,住了一个多月,玉珍没听到她们有一顿完全满意的饭菜。
老李在厅里坐定,舒服地喝了几杯茶,呼呼噜噜地吸过一袋水烟,提过袋倒出新新旧旧的半袋花纸开始清点。这是他第一天的收获。这一天,他耍了差不多十场。大城市里“石屎森林”遮天蔽日,蓝天成了一条窄缝,凭着太阳和天色估摸时间的他算是无计可施,估计快到下班,他便收拾起来领着小三回家。现在面前这一大堆银纸票叫他忘掉了一天的劳累和饥渴。小三似乎也很兴奋,蹦蹦跳跳地围着钱不肯离去,大有与老李分成之态。
阿婵夹着真皮小坤包踩着高跟鞋橐橐飘来。“呛死人!”一推开厅门,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得她干咳了一声,阵阵愠恼升上心头。她打开厅门又去开窗户,走过老李身边时恼怒地瞥了他一眼,眼光立即明亮起来。迎上刚下班的李仲元,接过他手中的皮包,朝李老处使了个眼色。
李仲元诧异地盯着老李面前的一堆钞票:“爹,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正聚精会神点数钞票的老李吓了一跳,抬起头:“我挣的!”他不无得意地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憨厚朴实的脸上堆满了开心的笑容,艰难生活刻在他黧黑脸上的皱纹似乎也由于舒心而被抚平了许多,不再像一颗核桃那般皱皱巴巴。
“你挣的?咋挣的?”李仲元半信半疑。
“我用小三挣的!”老李爱抚地轻拍着小三脖颈。
“你耍猴去了?”李仲元白暂浑圆的脸一下子充溢太多的血液,他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小三吓得一下子跳到老李腿上;玉珍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张望;阿婵急忙从卧室里走出,换上一身棉针织的淡蓝色睡裤。她轻盈飘逸地走到满脸通红的李仲元面前,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你这不是丢我的丑吗?”李仲元不理会阿婵的安抚,继续高声大气地说:“一个研究所所长的老爹上街耍猴,像什么话?”
阿婵嘴一撇,白了李仲元一眼:“丑什么?又没偷又没抢,耍猴也是劳动,劳动挣钱都是光荣的,如今是钱光荣。”
老李拿着摞钱直发怔,他不知道儿子大发脾气是为哪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地说:“我估算我和玉珍爷女俩每月吃喝要花上百元,你们两公婆收入不高,我出去挣两个总比白吃白住强哇。在家就听说广州挣钱容易,你看,一天就挣了二百多。”老李扬了扬手中钞票。
“一天就二百多?”阿婵惊呼起来,“哇!真多哇!”
李仲元默然了。他确实估不到耍猴会挣这么多钱。他一月的工资比不上耍两天猴!他叹了口气,默默回卧室换衣服。
“阿爷,这些钱要不要我替你存起来哇?”阿婵试探着问。
老李想了想:“你拿去给孙女仔买件衣服穿。”
阿婵喜笑颜开接过钱,嘴里说:“不好意思,叫阿爷破费。”一边往兜里装,“我替女仔谢谢阿爷。”
玉珍最高兴。这餐饭嫂子不仅没有抱怨,还夸赞了两句。侄女有一两次想表示一下不满,都被大嫂扭转话题制止了。
四
晚饭之后,阿婵轻描眉淡化唇,楚楚动人地去参加插花班的晚课。住了漂亮的四房一厅,是唯一一件叫她自豪并且叫她那些住西关的富弟阔妹们羡慕的事。又因为是所长太太,她一心要把家布置成香港电视剧里的样子,咬咬牙交了一百元学费,去学插花和居室布置。
玉珍还在厨房里忙,一大堆脏碗碟刚洗完,一件又一件汗渍斑斑的衣服又塞满了洗衣机。侄女脱下白纱连衣裙,特别叮嘱说不能用洗衣机洗。她挑出哥哥的高级乔士衬衫,嫂子的水洗线皇绣花套裙,一齐放入塑料桶,加上漂白洗衣粉,拖下塑料小椅,在客厅一角噌噌地揉搓起来。
老李和李仲元父子俩边饮茶边聊天,一边看着电视。
电子门铃响起来。玉珍去开门。陈兵朝她点点头走进来。李仲元让他坐下:“小陈,又有新计划了吗?”他开玩笑地问。
“知我者乃所长也。”陈兵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然后马上改换成办事的正经腔调,“论文初稿写出来了,请你审阅。”他把手中的论文稿交给李仲元。李仲元迅速地翻看了一遍,觉得还可以。陈兵审视着李仲元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要是李所长没意见,我明天就寄出去。”李仲元看看署名,自己排在前面,就推辞地说:“小陈,还是你署头名吧。”陈兵摇头摆手,连说不可:“李所长排头名才能发表,我要仰仗李所长的大名呢!”李仲元也就不再说什么。
陈兵搔了搔稀疏的头发,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扯起他最关心的话题:“李所长,您看我们所能不能破格提拔几个年轻的副研?”
李仲元摇摇头:“现在还说不上。职称评定的文件还没正式发下来。”陈兵心里有些失望,却也不敢过于明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机,低下头从提包里掏出一大摞复印纸,“李所长,这是我近几年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的论文复印件,请您过目,给提提意见。”李仲元接过厚厚一摞,立时产生了几分敬意。
陈兵望着洗衣服的玉珍,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您妹妹?”李仲元点点头。“挺漂亮的。”
玉珍脸红了,悄悄抬起头望了望陈兵。二人目光对视了一下,玉珍赶快低下头继续洗衣服,心里却不由一阵慌乱。
老李靠在椅子上打盹,小三蜷在他的腿上轻轻打鼾。陈兵起身告辞。
“哥哥!”洗完衣服的玉珍走过来怯生生地喊,对这位比她大得多的大哥,她既陌生又有些畏惧。
“阿珍,坐下看电视啦。”
“哥哥,那后生仔叫什么名?”玉珍坐下鼓起勇气问。
“陈兵。”李仲元随口答,“一个挺上进的后生仔。”
“多大年纪。”
“三十岁左右。”
“结婚了没有?”玉珍双颊绯红,低下头讷讷地问。
“哦,还没有。”李仲元心生诧异,瞥了一下玉珍那红扑扑的脸。玉珍扑闪着黑黑的大眼睛,不敢再问下去。
阿婵拎着一大兜水果满面春风地归来。“喂,你进来一下。”她在卧室门口招呼李仲元。
“我刚才碰着陈兵,他请你、我和玉珍去中国大酒店饮早茶,星期天早晨,你看去不去?”阿婵边换衣服边说。
“他想干什么?”李仲元心怀戒心。
“想干什么?这不明摆的吗?想和玉珍交朋友。”
李仲元沉吟着不说话。阿婵瞥了丈夫一眼:“我看陈兵那后生仔不错,玉珍能找上他,你这当大哥的不是立大功了吗?”
“我怕玉珍配不上陈兵。陈兵那小伙子,大学毕业,事业心极强,说不定还能破格提拔一下,他能找个农村妹仔啊?”李仲元坐到**心事重重。
“咳,那可说不准。他是大学生不假,可是睇那个头,不到一米六,如今在姑娘眼里是特等残废,不到三十岁就歇了顶,广州姑娘能睇上他啊?我怕我们玉珍还睇不上呢。”阿婵撇着嘴,满脸不屑的表情,“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挣不到三百元,到哪儿找广州姑娘?你当是我们年代?学雷锋不讲钱,两个铺盖卷一并就算结婚?如今的广州姑娘只嫁姓钱的。”
李仲元被噎住了。一说到钱,他就觉得自己理亏。工资只有老婆一半多的一个研究所所长,在家里说话胆气不壮。
“好啦,我去告诉阿珍。”阿婵见丈夫默许了,便走出卧室坐到阿珍身边,“阿珍,星期天扮靓点,陈兵请我们到中国大酒店饮早茶。”玉珍心头一跳,脸蓦地红了。
五
玉珍穿上阿婵为她找出一套半新纱套裙,黝黑的大辫照阿婵的指导梳成城里姑娘流行的马尾巴状,侄女拿出自己的红纱头花别到玉珍的脑后。穿衣镜里出现一位风姿绰约的广州姑娘,只是脸上还挂着乡下人的纯朴、实在与羞怯。
饮茶时,陈兵殷勤地为玉珍斟茶倒水,爱慕的目光火辣辣的叫玉珍脸红了又红。玉珍的漂亮,令陈兵痴迷,不过他的目光很有分寸,叫李仲元觉不出任何异样,他殷勤地端茶、端点心,时不时扯出评职称的话题,特别把一些高校、研究所破格提拔年轻人的事例说了又说。
饮完早茶,步出中国大酒店的大门,陈兵叫住李仲元和阿婵:“李所长,廖阿姨,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逛逛越秀公园,好不好?”
阿婵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眼睛一转,抢在李仲元开口之前:“谢谢啦,我们有事要先走,你和阿珍去玩吧。”
阿婵拉起李仲元,朝玉珍扬扬手,匆匆走了。
陈兵乐得拍了一下巴掌。玉珍站在原地,脸红红的,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陈兵轻轻地捅捅玉珍:“阿珍,我们走吧!”玉珍忸怩不安地跟着陈兵走进越秀公园。
北秀湖畔的水泥长椅上坐着一对对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有的文静地并排坐着,手拉手亲昵地说着悄悄话;有的紧紧搂抱在一起如胶似漆;还有的姑娘毫不知羞耻地躺在小伙子的怀抱里,令过往游人羞臊得不敢目视。
陈兵极力靠近玉珍,把手臂轻轻绕在玉珍柔软的腰肢上。玉珍羞涩地挪开去,陈兵又靠上去,差点把玉珍挤下小路。玉珍只好羞羞答答地涨红着一张粉脸偎住陈兵,紧紧张张、别别扭扭地走。陈兵望着玉珍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觉得自己跌进了汪汪的无底深潭,再也浮不起来。他宁愿自己永远泡在这温暖的泥潭中。“阿珍,你真漂亮!”他情不自禁地拉住玉珍的手。玉珍白暂的脸颊又飞起两朵红云,像三月的桃花,却也不抽出自己的手,任陈兵温柔地抚摩。
陈兵轻轻揽住玉珍的腰,慢慢登上树木葱茏的越秀山。玉珍渐渐变得自然起来,有说有笑、指指点点,向陈兵问长问短,陈兵详细地介绍着越秀公园里的风景名胜,也忘不了向玉珍说他的气功、八卦和易经,虽说玉珍对无为、以柔克刚、以退为守不甚了了,听得晕晕乎乎,但是玉珍确实觉得学到不少新鲜知识,对眼前这渊博的小伙子充满尊敬和崇拜。她含情脉脉地倾听着,一脸痴迷、专注和仰慕,那神情,令陈兵好感动好感动,他真想把这给了他男子汉价值和尊严的姑娘搂在怀里,在她那充满柔情蜜意的脸上和唇上印上他发自内心感激的吻。此时此刻,他真正感受到纯朴诚挚的价值,眼下,即使有名模或明星在他身边,他也会弃之不顾,毫不犹豫地挑选身边这农村妹。
六
下了班的阿婵,路过市场,又不知不觉地逛进了服装档。千姿百态的塑料模特儿和她们身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新潮时装,总像磁石似的吸引着她的目光和脚步,让她于下意识中走进去。
她在强记时装屋前驻了足。这里的模特儿十分奇物,有的黑得出奇,有的削去半个脑袋,有的半**胸脯,露出高耸的**。这里的小老板总能搞出些新花样吸引顾客。小老板虽然个头小,但长相还满俊俏,加上嘴甜如蜜,总能吸引不少女主顾,阿婵也是老主顾之一。
小老板伟强急忙迎出来:“阿姨,买衣服吗?”阿婵笑笑:“你的打工妹呢?”伟强气愤地说:“跳槽了。阿姨,有没有合适的妹仔帮我介绍一下,我送你一套时装做茶水费。”
“真的?”阿婵笑着问,不过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位鬼头鬼脑的小老板。
“真的。阿姨,我骗别人也不能骗你呀。你是我的老主顾,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我骗你,你来砸我的店!”伟强激昂慷慨地赌天咒地,阿婵感到好笑:这些生意人,为了一点儿利,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她突然想起了阿珍:“强仔,我有个小姑子刚从农村来,到你这儿帮工怎么样?”
“行!农村妹仔我最放心,你明天带她来。”伟强高兴地拍着手:“要不,我现在就跟你去看看她。”伟强怕夜长梦多,急忙改口说。
“不必了,我打个电话让她来。”阿婵可不愿意让不熟悉的人到家里去。
玉珍来了。伟强的目光被拉得又僵又直,半张着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他的魂魄出窍,一时间神迷情痴。这后生仔来广州做服装生意十来年,各色女人见了许多,可竟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可人儿,那怯生生的可怜模样,叫任何男人都为之心动。
“阿姨,太好了。明天让她来上班,一月三百元工资,包食,怎么样?”伟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玉珍,一边在肚里算生意帐:明天进一百男士服,包赚。
阿婵见伟强这么大方,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她嘴上却说:“要等我返家和家公、老公商量一下才能答复你。”
伟强生怕眼前这漂亮的小鸟和摇钱树飞了,赶快取下一套价值二百多元的套裙递给阿婵:“阿姨,这套时装是刚进的货,正合你穿。送给你做茶水费,也算替我做广告。”又拿出一件淡绿色连衣裙,递给玉珍:“姐姐,你穿这件合适极了。明天穿它来上工吧。”
阿婵翻来覆去地看手中的套裙,又在穿衣镜前比量来比量去。她实在放不下这套衣服,便慨然答应了。
晚饭时,阿婵把这件事告诉李仲元,李仲元又先反对了一番,终于抵不住阿婵的金钱论,仓皇败下阵来,任由老婆安排妹妹的命运。
陈兵晚上来看望玉珍,同时打探评职称的情况。玉珍告诉他要去打工的消息,他心里一沉。
七
伟强实在具有生意人的好眼力,不佩服不行。一条黝黑大辫子配着鲜艳时装的玉珍站到店里,果真吸引了不少男士的光临,伟强进的一百套男士装很快告罄,乐不可支的伟强乐颠乐颠地又进了一批新货。
玉珍自己也很快活。站在时装店里,穿着漂亮的时装,看着漂亮的时装,摆弄着漂亮的时装,她才开始感到生活的美好。她知道自己是再也不能回那个贫穷的山村,要留在大城市,只有靠自己。凭着自己的勤劳、诚实和聪明,她能挣一个美好的明天,她对自己有信心。将来有一天,她也要开一个时装店。
玉珍是个极有心计的姑娘,上工不久,她就能识别各种面料:水洗丝、水洗皇、麻纱绉真丝、仿丝,进口的、国产的,真货、“流野”,她看一看,摸一摸,很快能分辨出来。对衣服的款式、做工,也能掌握。她站在柜台里,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不断扫视门口,一有人经过,就学着隔壁时装店打工妹的样,做出一张笑容盈盈的脸,招呼客人,揣摩着客人的年龄、身份与心理。
伟强自己不常到前柜来。除了进货,他大多坐在柜后看武侠言情小说、玩游戏机。这些天,他很快活,有玉珍帮工,他很放心。他喜欢这个聪明、漂亮的姑娘,望着玉珍,常常会魂不守舍,也会想入非非,从玉珍漂亮的脸蛋到丰满的胸部、柔软的腰肢,都会勾起心底的一股欲火。
饭铺伙计送来两盒盒仔饭,玉珍和伟强在柜后边吃边聊。玉珍起身去倒开水,弯腰时连衣裙的低开口露出她的酥胸,白粉细腻丰满的肌肤闪烁出诱人的光辉。伟强的双眼又一次被拉直,领口下纱衣中雪白软颤的**像磁石一般牵引了他的目光,如同触电一般,他的心狂跳,浑身燥热,血液在血管里奔突汹涌,一阵抑制不住的冲动叫他忘掉一切,他扒掉饭盒,扑上去一把抱住玉珍,犹如饿虎扑向一只肥嫩的小羔羊,一手抱住玉珍,一手伸向玉珍的胸脯。
“强哥,你别乱来!”玉珍惊惶失措,用力挣扎,饭盒和水壶都掉到地上。伟强的脚被开水烫了一下,痛得他跳起来,只是依然不松手,死死抱住玉珍。
“阿珍,你漂亮,嫁给我吧!”伟强呼呼喘着粗气,头在玉珍的胸脯和脸上乱撞。玉珍情急地挣扎着,哀求伟强放开手,伟强此时已被情欲激**得失去理智,只是喃喃着:“阿珍,让我亲亲,我给你钱,我有钱。”
“干什么?你住手!”柜外猛然传来一声怒喝,伟强吓了一跳,松开玉珍。玉珍扑簌簌地流着眼泪。
陈兵冲进柜台,抡圆胳膊扇了伟强一记有力的耳光,伟强愣住了,半边脸立时出现五条红色肉棱,火辣辣地疼。伟强不认识陈兵,更不知这位怒气冲冲的小个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气力,竟不知该怎么办。陈兵又抡起胳膊,想再来一记耳光。伟强被激怒了,他架住陈兵抡过来的胳膊,一拳打在陈兵脸上,陈兵的嘴角流出一缕鲜红的血。俗话说,南蛮子怕血。陈兵擦着嘴角的鲜血,气焰熄灭了一半。伟强得势,气焰立时嚣张起来,气势汹汹恶狠狠地骂着脏话,又一次扑过来。
玉珍哭喊着抓住伟强,伟强支棱着双目,梗着脖子,一副怒目金刚的模样,咆哮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打老子!”
陈兵也怒目圆睁,眶眦欲裂,紧攥着双拳,做好防范与进攻的姿势,同样咆哮着:“流氓!流氓!”
伟强冷笑了一声:“你是她什么?你凭什么管她?她愿意,我愿意,你管得着吗?穷鬼一个,自己没钱玩不起女人,眼红别人干什么?有本事自己玩去!”
陈兵又一次被激怒,不是玉珍在中间阻挡着,他肯定会扑上去揍扁这个小老板。“莫打,兵哥,莫打啦!”
伟强看陈兵又大动肝火,害怕皮肉吃亏,急溜到柜台前,隔着柜台骂。
玉珍死拽硬拉地把陈兵拉出时装店。
阿婵听说这件事,打上门来,面对气势汹汹的阿婵,伟强真的有点儿害怕,他倒水递茶,满脸堆笑直陪不是:
“阿姨,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管不住自己,我该死。我保证以后不再这么干。”嘴巴甜如蜜的小老板偷瞄着阿婵的脸,一边数落自己:
“阿姨,我不是东西。可是,谁叫你们阿珍那么靓呢?男仔一见她就管不住自己,有什么办法呢?阿姨,你就饶我这一次吧。我给你老人家进点贡行不行?”
说着,拿出几张“大团结”硬塞给阿婵。
阿婵的气已经消了大半。想想也没什么。如今小老板与打工妹之间发生的不清不白的事还少吗?这年头,男女之间你贪我爱的是是非非,有谁在乎呢?阿珍刚从乡下来,初次经历这种事,难免想不开,过几个月就会见多不怪了。她又想,要是伟强真的喜欢玉珍,愿意娶她为妻,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伟强这后生仔,有的是钱,听说做服装生意已经挣下几十万,在天河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结下一门有钱的亲事,她这做嫂子的也算尽了责任。那识做的强仔,肯定会感激她。对,明天去查查,要是强仔真的有钱有房,就要开导开导玉珍……
阿婵决意不把这件事告诉老李和李仲元。
八
陈兵带玉珍出去散心。
夜晚的广州更加迷人,大酒店前五颜六色的灯光音乐喷泉,缀满“满天星”的火树银花,立交桥上璀璨的灯饰,把夜广州照耀得金碧辉煌。霓虹灯闪烁的“大众娱乐城”,里面传出男男女女的歌声,忽明忽暗的卡拉OK厅的音乐旋律低回在夜空,玉珍真想进去看看风景。陈兵拥着她加快脚步,丝毫不理会玉珍渴望进去看看的目光和神情。她当然不知道,陈兵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付两张门票及两杯咖啡饮料。
陈兵为玉珍和自己买了个甜筒雪糕,进越秀公园看灯展。恋人们通常可以在越秀公园找到一个安静的场所,静静地谈情说爱享受好时光。
各种造型的灯异彩纷呈,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烁着明亮辉煌。玉珍好开心,很快忘掉了下午的不快。她紧紧偎住陈兵,像小鸟般快活地叽叽喳喳。
陈兵拥着玉珍丰腴腰肢,心欢快地跳跃着。玉珍的单纯、活泼与美丽彻底俘获了他。他深深地爱上这姑娘。想起下午的事,他的心中掠过一丝阴影;那些兜里有几个钱的小老板们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小老板们凭着自己的经济实力,很容易抢去一些姑娘的心。他相信玉珍不是那种轻薄浮华的女子,可是他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该死的小老板!他在心里咒骂着,试图摆脱他的阴影。
玉珍的秀发触着他的脸颊,女性的温香涌进他的体内,他的心头突然升起一种难以压抑的渴望,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在心底潜升。这种纯生理的冲动叫他激**,又叫他羞愧。怎么可以呢?那样做不是同那个卑鄙无耻的小老板一样了吗?不,不行。他强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阿珍,我们到那边坐坐,怎么样?”
他们走进树丛,一张灰白色的水泥凳在夜色中朦胧,凳前的湖水波光粼粼,在灯光、星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像一面水晶串成的大盘。
“阿珍,跟我结婚吧!”陈兵轻轻握住玉珍的手,把玉珍的手揽向自己的胸脯。玉珍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她把脸偎进陈兵的脖颈,一股男性特有的强烈的汗息叫她窒息眩晕。长这么大,除了父亲身上的臭汗味,她从没有嗅到青年男性的气息。她不知道,这男性的气味具有这么强烈的刺激,叫她浑身血液沸腾。青春的血液,青春的**,青春的渴望,一起涌上心头。她紧紧抱住陈兵。与其让小老板占她的便宜,还不如与自己所爱的人早定下关系。她喜欢这个儒雅的大知识分子,又担心自己配不上他,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农村妹能配上一个有职称、有著作的研究人员吗?她常常这么问自己。
陈兵紧紧抱起玉珍,把她放在自己的怀抱里。玉珍轻轻地呻吟着。
“谁?”树外有人轻喝。
陈兵吓得一激灵,赶快站了起来,两个年轻的便衣警察拨开树枝走过来。
“哗,又是一对!”一个便衣惊喜地喊,另一个便衣冷冷地说:“越抓越多了。开始在旅馆里做,现在又跑到公园里做。真晦气!”第一个警察说:“钱多烧毛的!准备五千元罚款吧!走,到派出所去!”
陈兵的**被吓得一点不剩,他急急忙忙、磕磕巴巴地分辩:“我们不是……,不是……,那种人,我们,我们谈恋爱。”
便衣警察扑哧一声笑了,笑中充满轻蔑:“这地方有谈恋爱的?起身哇!”他朝还坐在凳子上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玉珍踹了一脚。
千万不能到派出所!陈兵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到派出所,除了要交五千元的罚金,还得关押教育三个月,他的冤枉,警察们能相信吗?不能去!一去则身败名裂。前不久,他在某学院当讲师的一个同学刚刚被释放出来,预备党员开除了,讲师的职称丢了,行政降两级处分,被送到食堂做炊事员,丢人现眼,赔钱损名,惨极了。他的两眼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机敏地窥视着,寻找脱身的机会。两个便衣去拉扣玉珍,他趁势退到湖边,扑通一声跳下去,挣扎着游向对岸。
一个便衣想去抓,另一个拉住他:“算了吧,便宜他一次吧。”
派出所经过讯问,认定玉珍不是拉客的暗娼,打电话让李仲元来领人。阿婵把哭哭啼啼的玉珍领回去。
九
老李苦着脸垂头丧气回了家。
这几个月,老李耍猴耍得从不想回家。那个穷窝,他不想再回去。他耍猴每日少说也挣个百儿八十,除了交阿婵一半做父女二人的伙食、住宿费外,已经攒了几千元。他盘算着再耍上几月挣上个万元户后再回老家,盖座新楼房风光风光,然后重修过玉珍娘的墓。看看老妻那长满青草的一抔红土堆,想想就是明天自己的归宿,老李就禁不住老泪纵横、唏嘘不已。靠儿女生前生后都住不上好房。反倒是这不是人的猴儿给他带来财运,他把这猴儿小三侍候得如同儿子一般。近来,小三越来越不听话,大约它明白自己挣了大钱,也就恃财傲物,染上暴发户财大气粗、脾气坏的时代病;也许是因为它没有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钱,憎恨老李分配不公吃独食。没有分成它当然要闹情绪,这也是时代病,最高等智慧的科技人员尚且如此,何况猴儿?早晨,老李给它三颗糖炒栗子,它死活不脱衣服,在客厅里乱窜乱蹦。老李灵机一动,增加了一颗。它拿在手里数来数去,觉出栗子比往日多,便龇着牙乐滋滋地伸胳膊伸腿任老李摆弄,乖乖地上路。晚上,老李不怕它闹情绪,只给三颗。这朝四暮三的办法维持了几天,它终于发觉自己上当受骗,晚上拿着三颗栗子龇牙咧嘴老李扮鬼脸,哇里哇啦乱叫乱跳,发泄着郁积的不满情绪。今早临出门时,它又发脾气,惹得老李性起,狠狠地抽了它一鞭子。它呜呜地哀鸣了一阵,默默地跟着老李上路。
来到流花公园前,老李像平常一样不急于开场,先在周围转了一圈,断定没有警察也没有“红箍箍”们,便筛起锣。锣声一响,吸引来三三五五遛鸟的、打拳的、等着找工做的外省农村小伙子,他们沉默不语地围上来,抱着胳膊等着看热闹。
老李把小三放在地上,刚一松手,小三猛地窜出人群跳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蹲到树枝上,抓耳搔腮向老李和人群扮猴脸。老李气急败坏地奔到树下,仰着头央求招呼:“小三,下来。好小三,下来。”小三只是龇牙咧嘴地微笑,满脸得意之色。
老李掏出糖块和栗子引诱它:“小三,下来给你吃糖吃栗子,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说着剥开一个栗子丢进嘴里叭叭叽叽地大声嚼,栗子的香气飘**在空气中。小三只是蹲着,望着,微笑着,一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自傲神情。
老李捡起一块石头朝小三砸去,小三跳跃着爬上榕树的顶端。老李砸了几次也没砸着小三的一根猴毛,最后一次自己被掉下来的石块砸了一下。他恨恨地抓住老榕树垂下的气根,手脚并用挣扎着往上爬,气根断了,老李摔了个响亮的屁蹲儿。跟在老李后面刚才看耍猴、现在看猴耍人的闲汉们爆发出响亮的哄笑:“好野!”老李爬起来揉着摔疼的屁股昂起头四处搜寻。“在那里!”有人指点着喊。
小三**到另一棵高大笔直的槟榔树上,悠闲自得地从宽大碧绿的槟榔叶下摘取簇生的槟榔果。头顶上蓝天辽阔幽远,白云朵朵飘过,小鸟儿掠过树枝轻捷地窜向云天,留下几声清脆的啁啾。小三的心中一片自由的舒心与惬意。它在绿树丛跳跃腾挪,从这一棵树**向另一棵树,棕色皮毛和红色坎肩在绿树间闪了几闪,就消失在绿丛深处。
十
李仲元忙于研究所评职称的工作,无暇过问老父亲和妹妹的事情。听说老李要回家,他淡淡地问了问动身的时间,就又匆匆上班了。
老李揣着一大摞钞票上路,他要进山去再捉只小猴,还想返广州耍猴挣钱,他抵抗不了大都市钱的**。
玉珍死活不跟老李回去,她决心靠自己在广州找一个立足之地。对陈兵的一腔热情和深情,在那一夜之后已经淡了许多。如果他真的爱她,就不该撇下她一人逃脱,怯懦和吝啬一样,是姑娘不肯饶恕小伙子的致命弱点。
玉珍来到一个路边大排档,问正在扫地的姑娘:“老板在不在?”姑娘瞥了她一眼:“干什么?”“找工做。”姑娘用下巴指了一下柜台。玉珍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喊:“老板。”老板抬起头。这是一个双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生仔,精瘦黑黄,瘪鼻子大嘴巴,典型的马坝人的后裔。老板看着眼前这水灵灵花一样鲜靓的妹仔,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眼光直勾勾地喷着带火的欲念。
“老板。”玉珍脸一红,想低下头去,转念之间又改了主意,把一双黑眸子直直逼向小老板。
“要打工吗?”小老板走出柜台,殷勤又谄媚地问。
“是呀,想找个打工活儿。”
“好,我留下你。不过要先讲好条件,”小老板拉过一张椅子,自己坐下架起二郎腿,转动着左手指上的两个大方金戒,摆出一派阔老板的架势,“在我这儿干活儿,除了端饭上茶,扫地洗碗,另外嘛,”小老板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向四下看了看,排档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姑娘在门外默默地用水管冲地。“另外嘛,还要招呼客人,让客人中意。”小老板脸上浮起一层诡秘而****的笑容。
“怎么招呼客人?”玉珍不明底里地追问。
“那就是,”他上上下下打量玉珍,“要答应客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客人给的小费,全归你。陪客人上楼睡觉要交我五十元手续费,要不然就罚一百元,从工资里扣。怎么样?干不干?”小老板色迷迷地望着玉珍,又说:“像你这么靓的妹仔,保证挣大钱!”
玉珍大吃一惊,满面绯红,连连摇头摆手逃出大排档。
阿婵半逼半哄,劝玉珍回伟强的时装店。两天没见玉珍的面,伟强的店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他自己也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他恨悔交加,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他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玉珍,爱上这个朴实、聪明又漂亮的农村姑娘。他相信玉珍会来上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因为有阿婵的帮忙。等玉珍回来之后,他决不敢鲁莽从事,要学得温柔文雅一些。他要一往无前、勇敢执著地去追求他要追求的目标,就像他做生意一样。
他相信自己是赢家。
玉珍终于又回到时装店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