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
一
小巷子里,一溜儿拱脊民房,约有五间。门上挂着大木牌:“美多木器社。”名字挺时髦。
走进去,除过最东边用白松木原板隔成的一小间办公室(办公室门楣上方贴着:“顾客您好”四个大红字),其余四大间,均为工作间,七、八个木工,上身一律只穿一件汗褂,卖命地干活,锯子锯木板的声音,斧子劈木板的声音,刨子刨木板的声音,刺耳地交响。地上厚厚地铺满小云朵似的刨花卷儿,踩上去,像踩在空中,有一种轻飘飘的松弛感。再看头顶,一张张锯好的湿杂木板,搭在屋梁和屋梁之间,等候风干。由于木板遮去了房子的上半部空间,而地下的刨花随着刨子的尖叫又不断上涨,中间可利用的工作空隙显得很是窄小。
其中的一个木工,侧头看见了我。扔下刨子,先向后狠命伸了伸腰,然后大大咧咧向我走了过来,一副主人的神气:
“喂,什么事?”
我一愣,这小伙子模样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以生人的身份回答说:
“我想油漆两件木器家俱。”
“不行,厂里没地方!”他说。
“那就请一位师傅,去家里油漆吧。”
青年人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转身朝那间小办公室喊了一声:“玉翠,有顾客!”
喊声未落,小办公室闪出一个人,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得鲜艳极了,鹦哥绿的短衫子上,套着一件桃红色马甲。裤子是黑皮革做的,由于追求紧身太小了点,臀部勾出了一个饱满的圆弧。脚下穿着什么,我看不清楚,因为她的双脚整个淹没在刨花里。头部是清楚的,头发像广告女郎一样,烫得波涛滚滚。眉毛一定修过,像线一样细,像弓一样弯,一说话,眉梢子就飞飞地弹动。只是眼睛有点小缺陷,眼珠子看人时,稍稍有点儿斜视,好像飞媚眼。但鼻子是小巧精致的。最好看最有特点的是那张嘴,如新月一样,两角向上钩起,是一种天然的永恒的微笑。我想她发怒的时候,那笑容也一定不会消失。这正好适合做生意——笑脸待人,和气生财。
但也许只有我知道,她那笑容并不总是生意人那种浮泛的,面具似的笑,在某些时候,那笑会变得十分丰富深刻。因为我见过她这种笑。我认识她,而且一见她,就猛地记起刚才那小伙子是谁。
我认识她俩的场景有点儿不宜言说。
记得很清楚,是前五天的早上,我在公园练大雁功的时候,忽然看见前边不远的草丛中,有一对男女在那里搂抱接吻,其热烈程度好像要把彼此咽下去似的。接吻过后,女的两片嘴唇依然冲动地颤抖不止,仿佛指南针的针尖。他们无疑是夫妻,很可能是结婚后还未分配到住房的夫妻,因为他们毫不避忌生人注视,尽情放纵感情,好像是一种任性,一种赌气,一种对其它有家可居的游人及有权分配住房的大小干部一次爱的示威,我随即生出好大一阵感慨:唉,城市的住宅建设速度确实太慢了,致使他们每天都得花三分钱买门票,在公园的乱草丛中寻找欢爱的空间。
他们那天并没有看见我。或者是不屑去看我。这很自然,恋人在相恋的时候,会觉得地球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男的,就是刚才见过的那刨工;那女的,就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
二
“请,请进来坐。”
名叫玉翠的女人,十分精于招揽顾客,随着那声“请”字,上身像鞠躬似的微微前倾,右臂跟着朝办公室内轻盈地一摆,仿佛在舞场上邀请舞伴。
礼貌将来一定会列入心理学的研究范畴,因为它可以对接受者诱发起异样的舒适感。
办公室小而优雅,我被让坐在一张紫红色的软皮革沙发上。沙发对面是一张沉橙色办公桌,桌面上一尊细颈花瓶里,插着几大朵香喷喷的红玫瑰。透过红玫瑰,可以看到对面墙壁上贴着美国电影《飘》的宣传画。
等我坐定,这女人殷勤地给我沏了一杯浓香型花茶,接着又在茶几上放了一盘五彩水果糖。后来便在办公桌后面坐定,右手职业性的叮叮□□拨拉着桌面上的算盘。
我猜她是这个“美多”木工厂的会计。
“你一定也是闻名而来的吧?”
我摇摇头,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听说过。
“厂的油漆活远近闻名呀!”她诧异地耸起眉尖,那神气,好像咸阳人不知道周文王似的。
“我刚调来市里工作,确实不知道。我是贸然进来的。”我解释说。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了,接着声音甜甜地问:“你想油漆什么?”
“我想油漆两样家俱,一个大衣柜,一个高低柜。”
“上海式的?还是捷克式的?”
“上海式太笨,我做的是捷克式的。”
“你还是信息欠灵。其实捷克式也已过时了,现在兴的是组合式。”语气十分随合,好像要和我拉一阵子家常。
“噢……噢……”
思路忽然向前一滑……这个木工厂是私营的,看规模大约有几万元的底子,也许是她独家经营的……这么富裕的人物难道连一间住房也买不起吗?……不,不可能……那为什么她和丈夫要在公园里作爱呢?难道他们……算了,恶意猜测别人会损伤自己。
她感觉到我对她的聊天并无兴趣,话题立刻转到了价钱方面。
“油漆一件大衣柜,十八元,油漆一件高低柜,十四元。”她指着墙上的价格牌。
“好,好。”我点头说。
“我们美多厂信誉第一,质量第一。不过要在你们家油,厂里没地方。”
“好,好!”我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领着我走出办公室,绕过一大堆桌子、椅子腿之类的半成品,走到墙角的一个黑暗处。原来这里也有一个木板隔成的小住所。我猜这座房里一定还有其它类似的小住所,就像一个大桌子里有许多小抽屉一样。我真佩服了厂主充分利用空间的本领。推门进去,里面昏沉沉的,没有窗子,只亮着一个煤油灯似的小灯泡,大约是十五支的。屋角里,支着一张小床,**一张狗皮褥子,一床花色很暗的棉被。床底下像倒放着的工具柜一样,摆满了各种油漆桶,大小号刷子,还有鞋子和大包小包的叫不上名字的用品。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酒精味,有一个汉子正挨床蹲着,用汽油洗漆刷。
“喂!”玉翠在这汉子的肩头猛拍了一下。
他立刻站了起来,朝玉翠一笑,然后怪亲热地和她拉了拉手,只是不说一句话。
玉翠拍拍他,又指指我,用手在空中作了个油漆的动作。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咧开嘴朝我不出声地一笑,然后在墙旮旯里拎出一个坏了拉链的帆布提包,包面沾满了斑斑驳驳的油漆点。他蹲下去,从床底下取出滑石粉、桃胶、清漆、灰铲之灰的东西,往包里一样一样地装。
这漆工怎么是个哑巴?
我立刻不放心了。为做那套家俱,托熟人、送礼,好不容易才从木材公司买出半立方杂木;后又雇木工做,工钱、饭钱,加在一起四百三十元,将两年来的积蓄花得净光。货看一张皮,如果让这哑巴油坏了,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正疑虑间,有人在工作间喊:“玉翠,有顾客。”听声音还是那个刨工。
玉翠旋风似的卷了出去。
我转身也赶往办公室,我要让她给我另派一个油漆工。但她这时正殷勤地给新来的顾客沏茶,递烟,接着谈起一笔大生意——购买对方二十立方木材,再接着,便是吵架式的讨价还价。我站在一旁,根本就插不上嘴。她分明也看见我等着,但向着我的那半边脸明显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仿佛说:“别打扰我,你的事已谈妥了!”
虽然我明白“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但仍不肯退出来,因为我更关心我那两件好不容易做成的柜子。
这时候,有什么东西重重在我后腿弯“咚”的碰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哑巴正用装得鼓鼓的帆布包撞击我,同时嘴巴向外倔强地一努。那意思是:“走,上你家,前边开路!”
我想向他解释。但他那神气里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
三
进了家门,哑巴放下帆布包,站在柜子跟前,用右手大拇指肚来回摩擦着木纹,像在考究什么。
他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吧?下巴骨很宽,布满黄瓜刺似的小青疙瘩,下眼皮松弛下垂,布满网状的皱纹,显得十分疲倦,好像一直睡眠不足似的。“十聋九哑”,哑巴不仅仅不会说话,而且耳聋,五官中有两官失去了职能。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眼光看起来呆滞滞的,仿佛石头雕像的眼睛,迷离而又冰冷,使人怀疑他看的不是外部世界,而是自己内心。但那眼光毕竟是什么看得见的,属于视觉范畴的东西,他统统都会接受和仿效,比如说他的衣着,上身是小花格衫子,下身是宽摆喇叭裤,挺时髦的,只不过衫子和裤子上洒满了五颜六色的油漆点,而且皱巴巴的,像擦过漆刷子的抹布。
哑巴并非什么话也不会说,只不过他们能发出的只有两个语音:“——吧。”所谓说话,只是“啊”和“吧”的无限重复,无法表达完整的意思。但愈无法表达,他们就愈着急,愈想法表达,自己痛苦,也让听的人难以忍受。况且开口的效果只会是向别人暴露自己的缺陷,受到嘲笑的惩罚。我请来的油漆工好像领悟了这道理,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近乎于庄严。
我放心不下他的油漆技术,而且他的沉默好像深渊一样,给我一种危险感,好像我的两件好端端的家俱会在这深渊里摔碎似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将要漆什么颜色,他也不能使用语言告诉我,所以丧失了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能听天由命地等待那把漆刷子决定性的一抹。抹成的颜色不管我能不能接受,能不能欣赏,都会命运似的在我房子里竖一辈子。
但我不甘心,便用手指在空中匆匆忙忙地比划,我心里的意思是:“请漆成奶油色吧!”可是不管怎样比划都无法表达什么是“奶油色”。慌乱中,我忽然想起第二层楼有一位同志家里的柜子是檀香木色的,虽然不十分合我意,但总比这哑巴漆的颜色要好(不知怎么,我总预感到这哑巴漆的颜色一定是灾难性的)于是,我用手挡住哑巴正在灰板的灰刀,先用脚在地上顿了顿,后用二拇指往地板下面指了指,意思是说:下面有个柜子颜色较好,咱们去看一看。而他一点儿也不懂我的意思,微张着嘴巴,眼光迷迷茫茫,好像突然迷路了似的。
我只好拉他往楼下走。
到了那位同志象里,我轻轻拍了拍哑巴健壮的胳膊,指了指人家柜子的颜色,又向头顶上指了指,意思是:“就漆成这样!”他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但不知为什么,看着我,眼光陡然间十分愠怒。
回到家,哑巴竟罢工,他收拾起滑石粉,胶泥,灰刀,装进帆布包,然后倒在椅子上,笋瓜似的大脑袋枕着椅背,闭起眼睛装睡着了。
我赔着笑脸,哄孩子一样摇晃着他的肩膀,但他一动也不动,而且发出假装睡熟了的鼾声。我只得更猛烈地摇晃他,他不耐烦了用手使劲将我拨开,抬起眼皮瞪了我一眼,那眼光流露出的却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刻的痛苦,并且有两大滴眼泪,从那松弛的眼皮上缓缓滚了下来。
我莫名其妙极了,仿佛眼前椅子上坐的是一个外星人,这“外星人”的感情像密码一样,使我没有丝毫办法破译。
哑巴这时又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永远也不会理我的架势。
我费劲地揣测他的心思,后来似乎有点明白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按“规格”招待他吧,照城里不成文的“规格”,请木匠、油漆匠,一定要有高档香烟、茶叶和水果糖招待,而我却一样也没有,大约他以为我是吝惜钱财,故意怠慢他吧?
其实,这些东西我早已买好,只是忙乱中忘了往出拿。
我立即奔进厨房,用一个大白瓷盘子满盛着咖啡糖、葵花籽、前门烟,赔着笑放在哑巴面前的小饭桌上。他睁开眼看了看,忽然奇怪地一笑,好像是满意,却又像是嘲讽。我试探性地抓起一大把糖递过去,他接过手,却不吃,像作投石游戏似的,将糖一颗一颗叮叮当当地又扔回盘里。我只得又递烟给他,谁知他勃然变色,一巴掌将烟打落了,接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啊啊”乱叫,朝我顿足、踢腿、抡拳头。等我缩头去躲,他却大声笑了。那笑声像小孩儿的笑声,十分单纯天真,充满了童趣。我愣愣地望着他,像望一个猜不出的谜语,冒出满头大汗。他又一阵笑,指指椅子,让我坐下,然后从我的办公桌上取来一张白纸,铺在小饭桌上,再从衣兜里取出一截木工用的扁铅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
“我上过聋哑大学,有文凭。”
另提一行,又写:
“我会写汉字,懂手语。”
他怕我不相信他懂手语,便向前伸出两手,向上略略抬一抬,然后用笔在纸上写:“手语——毕业。”再搁下笔,又向前两手平伸,十根手指和手掌弯成九十度角,末后指一指这桌上的电视机,意思是:这手语叫“看电视”。
他又拿铅笔写第三行:
“我是油漆匠,你要相信我!”
最后的感叹号写得又粗又大。
写完后,铅笔往桌上重重一摔,两眼又愠怒地瞪着我。噢,……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所有的误会,原来这哑巴和所有的人一样,也同样有自尊心,甚至自尊心比其它人更敏感,更强烈。我真不该领他到楼下去看那种柜子的颜色,更不该对他指手画脚。但我出于对自己家倶过份自私的担忧,仍想和他商量一下要漆的颜色。
我拿起铅笔在纸上写:
“我相信你,但最好漆成奶油色。”
他更不高兴了,眉头皱得像黑绳结,突然抓起铅笔,“嗤”地划去后一句话。只剩下“我相信你”几个字,又在字下打了四个弹丸一样大的重点号。那神态,简直像一个专制的帝王,仿佛除了他心中的设想(而这设想他又不告诉我),别的建议统统都是胡扯。
“这哑巴太独裁了!”我悻悻地说。
他一愣,大约从我的神色里觉察出什么,接着无所谓地摆了摆下巴,拿起铅笔,在纸上又写了一行字:
“你相信我吗?”
写完后,将铅笔往我手里一塞,瞪大眼望着我,等候我的回答。
我怕又惹恼了他,只得点了点头。
这下他开心了,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竖起大拇指,接着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面前的“独裁者”又变成一个调皮的大孩子了。
四
哑巴干活了,先是用砂纸打柜面。
几分钟后,我就觉察出这位聋哑人身上有一种非凡的东西。他简直不是在干活,而是在和什么搏斗。柜子对于他,仿佛是一个活物——一只鹿或一只白山羊,而他像是捕获这活物的狼,浑身充满了狠劲,猛劲和贪婪劲。砂纸被他卷在一小方木板上,捺在十根铁条一样的手指下,在柜面上飞快地磨擦,被磨擦过的地方,像起烟,起火,起雾了似的,腾起黄色的粉尘,粉尘飞满了哑巴的头发和衣服。一整晌,除过喝水,他一次也不歇息,我几次劝他,他都固执地拒绝了,似乎那双手被胶水粘在了柜子上,离开它会感到痛苦。我无事可干,去摸一块磨好了的柜扇,竟是出奇的光滑,光滑得像妻子涂了银耳珍珠霜的脸蛋。
整整忙碌了一天,两个柜子全打磨完了。我伸出大拇指,称赞他干活的质量。他抽抽右嘴角,又晃晃小拇指,好像说这只是小小的开始,又好像是讽刺我的赞美太浅薄了。随后转过身子,歪着头,在柜子上这儿瞧瞧,那儿摸摸,像雕塑家审视一件雕塑雏形。最后神情冷漠地摇了摇头,似乎什么地方仍让他很不满意。
黄昏到来的时候,他给柜面刮了一层滑石粉泥,准备走了。我用笔在纸上问他:“明天上漆吗?”
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怕我不明白,又在纸上写道:“不光。”
哎呀,还不光!那光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天早饭后,他来了,和我简单打了个招呼,用细砂纸继续打磨。
我暗暗想,莫非我碰见一位油漆天才了,因为天才对自己的工作才有这么饱满的热情。或许,这热情也有某种生理上的原因,他耳聋、口哑,在一种声音封闭的状态下生活,一生无法听到莫扎特、贝多芬这些音乐大师美妙绝伦的乐曲,也听不到娓娓动心的谈吐以及大自然恩施的、让人心旷神怡的虫鸣鸟语,世界对于他,只是一部寂静得可怕的无声电影。但寂静也是一种纯洁,一种净化,他什么也听不到,当然也听不到唆人偷机取巧,粗制滥造的谬言,也听不到损害心灵、浪费精神的飞短流长,对于声音好的一面,他是不幸者;对于声音坏的一面,他又是幸运者(在故事后面,我们更可以看到这种幸运的益处)。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自然的热爱艺术的热力,这热力就像星球深处必然有岩浆一样。这热力需要流泻出去,带着生命的力奔腾出去。既然他的热力在听觉艺术面前受阻,那就必然要在视觉艺术方面全部倾泻,而漆彩正是他需要的一种视觉艺术。所以,他成了这方面的创造者,一个在这方面寄托了人生全部梦想的创造者,与其说他为工作而油漆,不如说他为生命本身而油漆,而这种巨大饱满的热情,最终会把他引到天才的道路上,那怕只是一个油漆的天才。
天才无非是对所从事的工作有一种可歌可泣的忠诚。
就在我做这些想象猜测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兴奋地打磨,好像在制作一件了不起的宝物。忽然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竟觉得这柜子的实际主人是他,而不是我,因为他才是它的创造者。他一边磨,一边用嘴咕咕哝哝地哼唧,好像一只哺雏的老燕子,又像一位给儿女唱摇篮曲的母亲。
我此时不但完全放心他了,而且庆喜自己请了这样一位出色的油漆匠。我像一个崇拜者一样盲目地相信,他一定会油漆出世界上最漂亮的油彩。
怪不得那位女会计说:“我们厂的油漆活远近闻名呀!”
五
我留他吃午饭,他没有客气。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客气。饭端桌上后,没等我动筷子,他早就大嚼大喝起来,而且传出很响的拌嘴声,听来十分厌腻,使我连食欲都没有了。但对方的拌嘴声并不收敛,甚至更响了。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
饭后无事,我们用笔在纸上闲谈起来。
“几口?”他问。
“四口。我、妻子、两个孩子。”我答。
“不见你的妻子呀?”
“她是民办教师,在乡下教书。”
“挣多少钱?”
“二十元,还有二十五元农民集资补贴。”
“太少!”他写。语言像电报语言,简短有力。
“没有办法。钱还是小事,主要是转不了城市户口,所以每顿饭我得自己做。”
“!”只有一个叹号。
“!”我也写了一个叹号。
“你挣多少?”
“工资五十二元。”
“别干!”他拳头在桌面上一擂。
“那干什么?”
“干油漆!”
我笑了。他爱油漆,一定以为油漆是天下最好的工作了。我故意写道:
“行,每月给多少钱?”
“一百。”
“太少!”我故意写。
“一百五十。”他急了。
“你能拿住事吗?”我问。
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在纸上写:
“我是厂长!”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是厂长!这哑巴能当厂长吗?但仔细一想,他为什么不能当厂长呢?现在允许私人办企业,他完全可以组织十几个人办木工厂。况且,这哑巴身上有一种十分猛烈的气质,这气质虽说会导致独断独行,但仍不失一种魄力。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一个平庸的油漆匠,而是一个有天分的油漆家,他不是为赚钱而工作,是为创造而工作。所以做出的活无疑是高质量的。而高质量肯定会得到商业信誉,而信誉又会转化为金钱。这种良性循环必然会使他的事业十分兴旺。
虽说他给我的工资很多,但我因为另有兴趣,便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十分惊诧。
“我不喜欢油漆。”我照实在纸上写。
他“咚”地跳了起来,右手鹰爪一样抓住我的衣襟,脸涨得通红,好像在罗马大主教面前亵渎了上帝耶和华。他的姿势像是要打架,要惩罚我。但随即却松开了,脸向后一仰,哈哈大笑。接着又迅速走到桌子跟前,在纸上刷刷写了五个拳头大的字:
“你是大傻瓜!”
写完后,又难以抑止地笑。
我明白他笑的意思。在他的眼里,油漆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工作,而我竟不爱油漆,仿佛范蠡不爱西施一样,岂不是大傻瓜?
他得意地在我房子里来回踱步,忽然站住,用那枚扁铅笔指着墙上镜框里的一张照片,在纸上问我:
“老婆吗?”
“是的。”
他摇摇头,表示我的妻子长相并不怎么样。
我不想分辩,只笑了笑,用笔在纸上问他:
“你的妻子呢?”
他一伸大拇指,然后骄傲地昂起头,像取一件宝贝似的,从内衣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皮夹,远远朝我打开。皮夹的透明纸里,夹着一个女人像,但远了点,看不清楚。
他的头向左肩微微歪着,呆滞滞的眼珠子忽然像接通了电源的水晶灯,闪闪发光。只有无限钟爱自己妻子的人,才会有这辉煌的眼光呵!
“能让我看看吗?”我写。
他手向怀里一缩,使劲摇摇头,表示坚决拒绝,但接着却像孩子逗趣似的,呵呵一笑,将皮夹递给了我。
我慢慢打开看,却象蛇咬了似的将皮夹摔在桌子上。
原来他的妻子就是那位女会计!
但他似乎并不注意我的表情变化,拾起皮夹,梦幻般甜蜜的笑着,并将自己的脸极轻柔地贴在那张照片上。他破例第一次,从嘴里重复不断地发出那两个哑巴世界的单音字“啊——吧——”一忽儿像低吟,一忽儿像浅唱,一忽儿如燕子呢喃,一忽儿像雄鹿呦呦,接着似缠绵的情语,最后又仿佛雄浑的虎号。宛转悠扬,顿挫有致,像一首无词的情歌。我惊叹在感情的作用下,这两个简单的“啊,吧”竟有如此丰富神奇的表现力。
他愈是爱自己的妻子,我愈是悲哀。
“她漂亮吗?”他用笔问我。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脑子里乱成一片:
乱草 火 接吻
公园 指南针 鲫
“我爱她!”哑巴又写。我一看,心里更痛苦了。
主人 刨工 鹌鹑
泔水盆 飘 算盘子 唇
“她是我的花儿!”他又写。
“别写了!”我跳了起来,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想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替哑巴痛哭一场。
六
哑巴走了。
这一夜,我倒在**,好久睡不着。唉,这个出色的油漆匠,大半个世界都在欺骗他!首先欺骗他的是造物主,造物主在为他创造生命时是多么粗心大意呵,竟让他带着痛苦的残疾来到世上。其次欺骗他的,是他挚爱万分的妻子,还有他事业上的合伙人——那个青年刨工。也许还有我,因为我知道这一切,却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假如他是一个庸俗的、被人欺骗也欺骗别人的人,也许我会对此事淡然处之,因为这种事现在并不鲜见。但他偏偏不是。世界创造他时是不负责任的,而他却对世界交给他的工作高度负责,追求尽善尽美;他的妻子欺骗了他的感情,而他却对妻子孩子般的信任,甚至善良得毫不设防。这一切使我觉得,这件事好像是一个枪手杀死的不是一个强盗而是软弱的婴儿,或者说像是一个打鸟人打伤的不是凶鹫而是洁白的鸽子。正由于婴儿和鸽子是无罪的,就使人觉得伤害他们的人越发不可容忍了!
我于是想,等他第二天来油漆的时候,想办法向他暗示一下这件事,让他有所知晓。但又一想,还是别莽撞,因为这哑巴一直在听觉封闭的状态下生活,像玻璃钟罩里生长的一朵花,或者说像一个大孩子,意识太纯真无邪了,如果我突然告诉他这件丑恶的事,他肯定接受不了,说不定还会出什么意外!算了,听之任之吧。但我又隐隐觉得,这事里潜伏着一种悲剧性的危机,因为他终究会知道的。我只能企盼他别知道得太早罢了。
第二天上午,哑巴并没有来。我等到下午,他还没有来。我焦急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半下午时分,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哑巴来了,拉开门,进来的却是那个刨工。
“厂长有病。他怕你着急,让我来吿诉你。”
“什么病?”我问他。
“重感冒。”
说完,不等我邀请,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看样子他想在我这儿偷偷懒,不打算立即回去上班。而我是主人,又不得不应酬一下这位让我十分憎恶的不速之客。
“不要紧吧?”我一边问,一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不要紧,他明天就会来上班。”
“感冒明天恐怕不会好吧?”
“不管好不好,他都会来。”
“病不好,怎么能劳碌他!”我不安了。
“嗨,这个人,你根本不了解!”刨工翻了翻眼皮,点燃一根烟说。
“为什么?”我问。
“他不是现代人,而是《水浒传》里的传奇人物——拼命三郎!”说完后,朝空中不屑地喷了一口烟。
“拼命三郎?”
“是的,石秀,宋代人。”他嘲弄地一笑,接着说,“不过,有一个优点,油漆活干得呱呱叫。”
“我看他还有许多很不简单的优点呢。”我说。
“当然,还有很多,例如他的公道、正直、善良。可惜这些都是过时了的优点。”
“什么优点没有过时呢?”
“刻薄、自私、会捞钱。”他说。
“不见得吧,顾客信任的还是他这样的人。”我摇了摇头说。
“就算顾客信任他,对他本人又有什么益处?他这个人,只能算半个人。因为他只了解自己,并不了解别人。他以为他是厂长,其实经济权根本不在他手里;他以为自己最有权威,其实都只是应付他,利用他而已。大家之所以需要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招牌,如同张小泉的剪刀,白云章的饺子一样,有了这个招牌厂子准赚钱。但谁又愿意拥护他呢?因为他整天无限度地要求提高质量,而质量最终不过是一种商品罢了,他却弄颠倒了。再者,他虽然赚了好几万元,很富有,但钱对他根本没有用。”
“为什么?”我问。
“他丝毫不懂享受。他只吃简单的饭菜,穿简单的衣服,过简单的生活。不会跳舞,不懂交际,不爱旅游,有令人羡慕的富人收入,却只有穷人的生存要求。金钱对于他,就像空气对于鱼一样,根本无法呼吸吸收。另外,他也不会讨女人的喜欢……”说到这里,青年刨工突然住口不说了。
“他没有妻子吗?”
“有,而且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刨工痴痴地望着虚空说。
“这样一个女人,当初怎么会同意和一个哑巴结婚?”我问。
“也许是命运作怪。这女人老家在陕南山区。家里很穷,五年前为了谋生,进城找临时工干,后来遇见了这哑巴,哑巴收留了她,让她跟自己学油漆。再后来……也许是因为他有钱,也许是为了获得城市户口……总归,他们结婚了。”
“这太不道德了!”我愤愤地说。
“你指的什么?”他神色警愒地问。
“既然她不真心爱哑巴,她就不应该欺骗哑巴的感情。哑巴爱她爱得太痴情了。”
“也许是这样。”刨工说,“不过,她也牺牲很多……”
“现在他们的感情好吗?”我故意问他。
刨工回头古怪地望了我一眼,忽然哈哈笑了,说:“人生在世,第一要生存;生存问题解决了,第二就要温饱;温饱解决了,第三就要求精神生活的满足,当然也包括要求真正的爱情。而他这个哑巴、聋子,蠢得像大木头,连一句甜蜜的情语都不会说,你想一想,这女人能爱他吗?”
“难道有第三者?”我紧盯着刨工的眼睛问。
他猛地低下头,脸上顿时血一样燥红。
七
第二天,哑巴果然提着油漆桶来了,样子很虚弱,走路颤巍巍的,鼻尖上,挂着玻璃球似的清鼻涕。
他还领着一个小男孩。这小男孩有五六岁,很像他,不过比他漂亮。
我用笔劝他,要他回家休息。
他极不耐烦地摇摇头,示意让我去倒一杯开水。然后,从帆布袋里摸出一瓶“速效感冒片”,倒出两片,接过开水喝了下去,便开始动手干活。
今天是刷底色。漆调得很稀,是褐黄色,像太阳下的土地。但我仍无法判断最终的颜色是什么,因为底色上了以后,还要刷两重色彩。
这时,那个漂亮的小男孩,俯身在地上拾起一方彩色糖纸,贴在眼睛上望我,忽然尖声嚷道:“叔叔,你的头发是红的!”
我笑了,问他:
“红头发好看吗?”
“真好看,像火。”那孩子说。
“爸爸的头发像草,是绿的。”他指着哑巴大声说。
“真的?”
“真的,他是‘绿头’!”孩子肯定地说。
绿头?是指戴绿帽子的头吧?在欧洲,戴绿帽子的人是指妻子和别人睡觉,而他本人还蒙在鼓里的冤大头丈夫。
“别胡说,你爸爸的头发是黑的。”我说。
“不,是绿的。”
“明明是黑的嘛!”我拿下了孩子蒙在眼睛上的彩色糖纸,纠正他说。
“叔叔,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绿头’呢?”
我猛地捂住他的嘴巴,回过头惊惧地望着哑巴,在我那一霎时的感觉里,刚才那番可怕的对话像地震声一样响,不要说聋子,就是墙壁都会听见。同时,我仿佛看见哑巴已愤怒得像一只狮子,在屋里暴跳如雷……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可怜的哑巴脸上毫无表情,仍站在那儿油漆,也许由于感冒,他好像突然衰老了,显得十分疲惫和软弱……
多值得庆幸——他是聋子,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八
第二天后的第二天,哑巴没有来。
又隔了一天,他还没有来。大约在家养病吧?
到了第四天上午,我准备去木工厂看看他。刚出门,碰见一位在木工厂附近的熟人。他问我上哪儿去?我告诉了他。
“不用去了。”那位熟人皱了皱眉头说。
“出什么事了?”我急迫地问他。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一笑,好像在笑我太闭目塞听了,然后用聊天般的轻松态度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这么大的新闻,都闹得满城风雨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着急了。
“哑巴自杀了。”
我惊呆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那位熟人推着我,把我推到房里,推到沙发上,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木然。
“真是富贵在天啊!那男孩只有八岁,一夜之间就继承了几万元遗产!”坐定后,他仰面朝天发起感慨来,大有怨天叹命之意,好像想不通这笔钱为什么没有落进自己的口袋。好半天,才情绪转换过来,告诉了我哑巴自杀的经过。
就在他给我柜子刷底色的那天傍晚,他领着孩子离开后,在街上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家,大概更晚了些,他推开门,正巧碰见妻子和那个刨工在**……当时他极短促极尖锐地惊叫了一声,接着举起三角灰刀,却并没有伤害那两个伤害他的人,而是意料不到地伤害了自己!他先是用灰刀捣瞎了两只眼睛,然后又切断了喉管……景况惨不忍睹。
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仍然认为欺骗他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自己的眼睛,所以才毁掉了眼睛。
而眼睛是忠诚的,并没有欺骗他。
可见,他至死还爱着那个女人。
许多男子在谈恋爱时对女方发过这样的誓:“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眼睛呀!”但也许世界上只有这哑巴一个人,实现了这一句话。
他的死,也与他的残疾有关。由于耳聋,他听见的只是灵魂幻想曲,而不是现实世界的声音;他的耳根太清净了,反倒使他失去了对不清净的免疫力。所以一旦接触丑恶的事物,他就接受不了。其实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并非大不了的事,因为人家会权衡利害,妥善处理!要么离婚,要么妻子改悔。但发生在他身上,他就无法忍受,以至于毁掉了自己。
天啊,他死得太天真了!
九
柜子还是半成品,一个月后,仍老样放在那里。
有一天,几位朋友来我家闲谈,不知为什么,注意力忽然都集中在这柜子上,大家都费尽心思猜测:哑巴在世时究竟想把它漆成什么颜色?一位朋友说:“根据现在大部分的家俱颜色看,大约是奶油色吧?”我摇摇头说:“不会,因为这是我向他建议过的颜色,他否定了。”又一位朋友说:“可能是咖啡色。”但另一位美术界的朋友说:“不可能。因为两只沙发是咖啡色,如果两件柜子也是这种颜色,那房子里这种色块就太大、太单调了。哑巴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
“依你说呢?”我问他。
“我也拿不准,从房子里整体色调分析,大约是嫩黄色吧?”
尽管这个推测比较合理,但谁也无法最后肯定。因为证实它的人已经死了,随着他的死,这柜子的色彩也成了一个永恒的未知数。
也许是遗憾之后而产生的追想,在我一时十分旺盛的想象中,仿佛突然看见了哑巴设想的色彩,那是一种像未来一样神秘美丽的色彩,漂亮极了,以至于使人难以用语言描述那到底是什么色彩……
几天后,木工厂来了一位小学徒,说:厂里的女会计给我捎话,她说如果我同意,柜子就由她继续漆。我谢绝了,顺便付给小学徒一半工钱,让他带回去,算是这笔帐了结了。
一天傍晚,我站在阳台望着十字大街,这时,从头前方裂开的云隙里,神话似的投下一柱紫红如雾的晚照,像一柄硕大无比的彩刷,把鱗次栉比的楼房,把十字交叉的浓密的林荫,把熙来攘往的人群,涂得像着火了一样红。就像眼睛蒙了玫瑰色糖纸看到的那样。忽然我记起那个玩耍的小男孩,并且清清楚楚看见他就在底下的人群中快速行走……几天时间,他竟然长成小伙子了……他手里拎着父亲留给他的油漆筒,大约是来我家续漆柜子吧?我甚至还看见……他在远处向我挥动双手,就像树木在风中挥动嫩枝一样。
我向他喊:
“你知道你父亲设想的色彩吗?”
他大声回答:
“不。我只知道我的色彩!”
他的色彩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样,我都信任他。因为造物主没有像封闭他父亲一样封闭他的耳朵,还给了他伊索一样灵巧的舌头,所以,我相信,他创造的色彩一定会既有辉煌的理想主义,又有对现实世界的广泛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