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旭
一夜之间化验室里饲养的上千只无毛鼠被野猫全都咬死了。
地上、墙壁上鲜艳一片,鼠架子东倒西歪。阳光透过玻璃窗,散射在这些小生灵的身上……再没有生命的跳跃和吱吱的叫声了,一种令人室息的宁静。
她置身在一个血肉模糊的世界里。一只小鼠似乎还在眨着眼睛。阳光下那双眼睛突然生动起来,滚动着跑到她的身上。她尖叫着,完全懵了。
新家族诞生,一瞬间又全部毁灭。毁灭,难道毁灭才是真正的永恒吗?
老教授临行前,面对着一个个的小生灵,在黑暗中坐了整整一夜。他想带走,仅仅是带走两对。他是一个高傲的人,但仅仅就是为了能带上两对小鼠,能继续进行遗传突变的研究,他找遍了动物研究中心所有的领导,甚至乞求地跪在一位领导面前。
领导慢慢地扶起他,安慰说:“你对新品系的精心研究,大家有目共睹;你对小鼠的感情,我们也都能理解。可这小鼠,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它属于研究中心。我们想,在这个问题上你会顾全大局的。”
教授像一个被遗弃的老人,一下子衰竭了。离去那天,他把每个鼠架都重新添了饲料,洒了水。他一步一回头,说:“小雪,全靠你了。”
一片生命就这样转瞬之间完结了,无声无息。“全靠你了。”教授的脸,突然千奇百怪地游动在屋里——鼠架上、墙壁上、鼠身上……她的身体也随之游动起来。突然,那眼睛、鼻子、嘴巴同时喷出血柱,猩红热烈……
“不!不!”她狂喊着,用手捂住了眼睛。
黑暗。终于有了黑暗。她的生命在黑暗中变得模模糊糊。
他注视着进入梦乡的她。一切都该是简单的,非常简单的。他的心里又涌起了对她的温柔的情欲。
那天,他真想把她撕碎。
“你应该把一切都给我。”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念头。
他又向她靠拢。她顽强地挣脱了他。
“你真可爱。”
“我并没觉得你可爱。”
“我爱你。”
“我并没有爱上你。”
这是一个难以驯服的女人。尽管她天真、单纯,但她骨子里装的是不容扭曲的意志。他感到她身上的一种充满危险的力量。这是一个刺激,一个刺痛人的兴奋。要征服她,要占有她。
在他的强力下,她不得不向他靠拢。他的手牢牢地箍住她,仿佛要将她的温暖、轻柔和令人艳羡的身体,全部融入他的自身……
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贪婪地吮吸着她体内的琼浆玉液。在她的孕育中,他既是孩子又是男人。触摸着那奇迹般柔软和温暖的**,他体验到了人生什么叫无限的解脱。此时,他找到了人的一种完整。这是美妙的、令人惊叹的、一生中值得反复回味的奇迹!
他是他自己,是绝对的存在,而其余的世界只是为了满足他生存的一种物体。
“小雪。”他死死地攀住她。
她注视着黑夜,仿佛是在凝神谛听浪涛拍击岸边的声响。那无休无止、缓缓阴郁的命运波涛,像魔力一样控制着她。她悬浮在清晰的意识中,可又意识不到什么。
她感到精疲力竭,但却必须延续下去。突然,一只又粘又凉又粗糙的手缓缓地向她胸部移动。黑暗中,它像皮绳一样把她紧紧地勒住。她想呼喊,但嘴已经被一只贪婪的舌头嵌住。翻滚、扭动,直至疲倦、痛苦和耗尽心力,直至崩溃瓦解为止,她才真正清醒过来。
“丑陋的猴子。”她厌恶地推开他的脸、他的手。
死了几只小耗子,就对他如此冷淡。他感到悲哀:“过去,未来,我们的生命就永远被这两个词儿垄断着。过去是什么,未来又是什么。这些扯淡的东西,对我们生命消耗得还不够吗?”
他抓起杯子,将仅有的一点剩水头喝进去,用胳膊抹了抹嘴角的水滴,继续说:“恐龙打破了地球的寂寞,在海、陆、空任意称霸了一亿三千多万年,其结果还不是灭绝吗!我们人类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大自然一切生物中的一种而已。我们无须自作多情,生活就是现在,现在就是生活。”
他的头发被激动膨胀得一掀一动,唾沫星子又四面八方飞扬起来。
她躺在**。她的心里埋藏着一股无名的抵抗。他永远是那么陌生,他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可以四分五裂,任意地拆装组合……想到这儿,她的心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雪,算了吧,一切都会过去。我们要学会为自己创造欢乐!”他的脸要比刚才温情多了,极力睁大的眼睛也充满了新意。但对于他的吻,他的拥抱,她总感到是无法逃脱的负担。她现在很累,她需要他离开。
他走了。她心里厌恶无比。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他耿耿于怀。她不想伤害他。但她的意识似乎总被某种不可名状的魔力驾驭着,使她感到他的存在便是对自己存在的否定。她无法回避这种降临在她身上的厌恶的变形。
这是生命的一个乐章,还是一个奇迹。
“小雪,小雪,你快来看,昆明鼠出现突变种啦!”老教授仿佛步入了一个新世纪,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
那是十几只上星期才来到人世间的小昆明鼠,现在都已经长出了像雪一样白的乳毛,唯独有两只全身仍是红扑扑、亮光光的,在一堆白雪中窜来窜去。
“哈哈,刚开始我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了,这昆明鼠已经繁殖了几百代,突然出现了两只无毛鼠,生命,生命就是创造奇迹啊!”
老教授激动得摘下高度近视镜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在屋里转来转去。突然他拍着自己的脑门,仿佛才清醒过来,迅速用红笔在繁殖卡片上写道:昆明鼠172代,出现遗传突变现象。
中午,他买了烧鸡,又买了最喜欢喝的干白葡萄酒,面对无毛鼠举起酒杯。他生命的**就是跨向未知的世界。他的信念就是爱因斯坦的那句话:“自然界最不能理解的事实,就是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这一事实。”茫茫的生命大洋里,新大陆的曙光永远透出地平线。
实验室并不是一个圣洁的地方,毕竟充塞着几千只小鼠,它们本能地制造着令人室息的氨气。但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圣堂,这圣堂把他几十年的遗传学研究推上一个新的科学高峰。
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辉,他说:“这首先是等位基因的变异,很可能是染色体畸变,我们又获得了重要的研究课题。小雪,”他真诚地望着她,“跟我这老头子搞新品系的研究吧!”
她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她是一个饲养员,她的工作仅仅是配饲料、换窝、垫窝、搞搞**。是教授像父亲一样地对待她,不,比父亲给予的还要多。在她的眼里,教授就像来自天国披着白云罩着彩霞的圣诞老人。他的脑子里充满了那么多奇特的光辉,像梦幻那样神秘,让人心灵里永远燃烧,永远激**,永远如醉如痴。
“鳄鱼寿命近300年,松树400年,虎50年,鼠是2至3年。很有趣,分化了细胞,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寿命限度。如果把生物的一生比拟作电影的一盘胶卷,”他又完全沉浸在想象中,神采飞扬,“那么这个例子似乎指出,在放映过程中,必须不断地按顺序及时拉开开关。A基因的产物,激活B基因,B基因被激活后,其中某些产物又激活C基因,C基因产物则又拉开D基因的开头。如此等等,这样一直演变下去,使得发育能够按照遗传密码的严格预定性,有条不紊地进展。例如有一种短日照植物,闹起情绪来会原地踏步,如果温度、养料、水份都还适宜,那么它将一直生长下去,于是这种原来只有几个月寿命的植物,竟然可能活上好几年。”
他被自己的幻想陶醉了。“按照这个推想,如果人类发育、进展到青春阶段时,我们把那种拧动开关的关键性物质除掉,那么这个人的生命胶卷,也许和上述植物一样,就地空转起来,这意味着什么呢?”
世界是怎样将尚未发现的东西向他的灵魂揭示,一切都似乎掌握在他手中,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如果它竟成了事实,那么这才是宇宙历史中最大的奇迹之一,站在我面前的你,竟不再衰老下去,你将年复一年,带着青春的活力,阅尽人间沧桑。”
他自身就是一个神秘燃烧的形体,他给她的心灵装下了一个神圣的世界。她喜欢这个事业,她像老教授那样感到幸福。
“小雪,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要面对现实。眼下身体是最重要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女儿身边,望着女儿,他机械地讲了这句话。人生的受难,平等地向她降临了。他相信女儿灵魂能够承受,能够在承受中重新复活。母亲不愿让她知道更悲痛的消息,但是他还是决定告诉她:“小雪,老教授已经住院了。”
“什么!”她痛苦地从往事中回到现实。她的眼睛似乎在放大,“不会的,不会的!老教授不会知道这么快!”她自言自语,疯狂地从**跳下来,黑暗就这样无情地一同降临吗?她不知所措,想抓什么,又不知道能抓些什么,眼前,玻璃窗上的纱幔在一条条地破裂。
他是一个通神灵的人。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一个头上长着红角,脖子上套着骷髅项链的怪物,游进了实验室。它用它的神力,只将手指头在鼠身上轻轻一点,一个个就立刻一命呜呼了。满地流淌的居然全是白血,空间弥漫的全是白汽。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早晨醒来,他的心里装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是天外的一种预感,驱使着他直奔离别数日的实验室。
真的应验了。天地不容地应验。
他全身所有的器官都无情地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有漫天盖地的冰凉。上帝公平吗?一辈子,他把生命的精华都献给了黎明,他不相信十字架,不相信尸体,不相信坟墓。他的信念就是生命的白天永远属于他。可是狂喜的白天在嘲笑他吗?古老的黑暗更在嘲笑他吗?一切完整、永恒的:动力、会合、狂喜、时光、白天、黑夜都已经流逝,只有一个不死的幽灵还在陪伴他,把他带入一种寂静和永恒。
这是一片白色的雪原,太阳照到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一切都是迷人的,不朽的。他贪婪地向雪中扑去。白雪坚硬而纯洁,博大而宁谧。他跌跌撞撞,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突然,在雪的远处,竖起一堵白色的墙,就像两座硕大的**,在阳光中闪烁。他奇异地快活,跪在它的面前,他终于来到了理想的地方。
他相信,生命的年华也能够像动物的冬眠一样,无限期地凝固起来。雪会慷慨地把他覆盖,他也会像在西伯利亚冻土层中熟睡了500年的四趾蝾螈一样,进入又深又甜的睡眠,让生命的一切过程都冰冻起来,让记忆的细胞度过一段神奇漫长的冰封岁月。
这是实实在在的天国,万物静止,悄然无息。他终于像水晶般地在**中安顿下来。他安详地进入睡眠状态。
旅程暂时结束了。
难道人修身到一定的程度才会那么平静吗?
她面对的是一个熟睡的老人,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一丝痛苦,表情舒展极了。她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全身心被他的安详吸引住了。
时间不存在,生命不存在,死不存在。只有一个来自地面的力与来自另一个地面的力相吸。她的灵魂停留在这里,它们会合了,他们紧紧地握住,紧紧地拥抱。
是大海的涛声伴随着她来到了人世。
屋后就是大海,妈妈把她放到沙滩上,指天、指地,然后指指她的脑门,说:“你不是我生的,是天地塑造的。”
是天地把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幻觉装进她的脑子里了吗?她看到一个珊瑚的枝条上,招来了好多好多的珊瑚虫,黄色、绿色、红色,交织在一起爬满了枝条。从此,那个珊瑚变成海底最美丽的珊瑚,它再不满足生活在黑色的深渊里,它升出了海面。太阳被它的灿烂吸引了,就把它带到了天空,从此它就变成了绚丽的彩霞。
她坐在沙滩上,面对大海一动不动。妈妈喊她,她说:“别跟我讲话,我在想问题。”
她经常独自一人奔跑。她爱一切活着的东西。小鸟从头顶飞过,明知抓不着,她也要追得很远很远,她快活极了。在她的本性里,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
那一天,茫茫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座黑黝黝的“小山”,山像爆发了一样,喷出高高的水柱,一会儿小山和水柱不见了,十几头鲸突然冲上海滩。
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奔过来,他们用尽全力把它们往海里赶,可是它们不顾一切,似乎也有着像人一样顽强信念,又冲上海滩。它们齐声吼叫,凄凉,庄严。一头怀着小鲸的母鲸,在海滩上痛苦地挣扎,庞大的身躯绞动着,扭曲着。
人们发疯地往它身上泼水,小鲸终于在沙地上诞生了。诞生的时刻,也就是死亡的时刻。这就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生与死的重叠。所有的人都哭了。生命,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深深地体验到了生命。它们是不满足于大海了吗?它们是想寻找更好的世界吗?
带着她这般年纪不该有的困惑,她和父母来到了喧闹的城市。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瓦房、灰色的胡同,仿佛一切都是又平又硬又灰暗的,就连街上的树也仿佛饱尝了灰尘,树叶没有光泽,没有绿色。
密匝匝的人太多了,因此,拥在一起的灵魂就会撞击。如果眼前面对的是开阔的大海,那心里装下的一定是爱,是梦幻。愚昧而疯狂的年代,她幼小、稚嫩的灵魂,也未能逃脱史无前例的同化。但是她仍有着自己心灵的那片海,蔚蓝的、孤独的、不容侵犯的。它就像一块蕴含丰富的土壤,在漫溢的死亡中保存下来,带着自己的芳香,慢慢地萌发。
老教授亲自让昆明雌鼠和无毛雄鼠**,一胎就生下了二十多只小鼠。雌鼠充满了本性的爱,它轻轻地叼起来东奔西闯还不知深浅的小鼠,放到自己的身边,不停地舔来舔去。小鼠乖极了,伸着脖子,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尽情地享受着母亲的温暖。她的灵魂在**,仅仅是小鼠,它也懂得用亲密的血缘世界抵抗冰冷的外部世界,那饱含在内部的亲昵,是多么温暖、亲近,令人惊奇。
望着这一团团红扑扑的小鼠,她的心里洋溢着一种从头到脚的柔软,胳膊变得都没有力气了,每抓起一只放在手心上,心里都一种痒痒感。阳光、空气,还有我们人类的笑脸都应该变得这么温存、缠绵,她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
几天之后,家族的成员显形了,有的像一团雪,有的像亮光光的小拳头。这是他们实验成功的推进。老教授迅速又将新家族重新分离,又将新一辈的有毛雌鼠与无毛雄鼠进行**。他把铺盖从家里搬到了办公室。他用自己亲自配制的加强生育能力的饲料喂它们,他要掌握一切过程的第一手资料。他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内心的**燃烧着他,使他变得像个可爱的孩子。
那一天,他滔滔不绝:“十九世纪末,太平洋上一座小岛发生了十分激烈的火山爆发,这次大自然的咆哮确实非同凡响,释放出的能量竟相当于一万颗氢弹的爆炸力。当事件过去,重归平静的时候,小岛已经面目全非,混合着火炭和灰烬的熔岩,严实地覆盖了这个被上帝遗弃的角落。整个岛屿,除了死的寂静,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生命痕迹了。有人说它已成为一座‘活地狱’。”
她一眼不眨地凝视着老教授,他那神秘的眼睛对她不能不是一种无限的感染。她喜欢他,她愿意同他在一起。
老教授继续说:“岛的四周是一片浩瀚的大洋,离它最近的陆地也有40公里。它将永远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但是,就在火山爆发9个月后,一位植物学家到该岛进行考察,极目四顾,一片荒芜。正在灰心丧气之际,突然发现一只小蜘蛛的尸体。原来这位不速之客,已支起蜘蛛网,想捕捉食物,不幸的是,它来得过早,没有任何食物供它取食,终于丧失了小生命。这至少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告诉人们,生物是可能跨越大洋的阻隔,到孤岛上来做客的。两年之后,岛上已经长出了15种花类植物。有趣的是,这批植物的种子大多数是带有‘降落伞’的。过了25年,科学家重新到岛上考察,已经发现有263种生物了。半个世纪以后,小岛变得绿树成荫,百鸟齐鸣,不但有小小的昆虫、蜘蛛,还有了我们的小鼠呢!终于小岛又恢复了生机。”
“小雪,”老教授深情地望着她,突然他觉得她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白鼠。他慌忙摇摇头,赶走幻觉,对她,又像是对着无限的空间说:“生命的能力就是这么顽强,它能够跨越任何阻隔,创造出真正的奇迹来。”
完美的瞬间确实存在。他把她领进了一个迷人的天地。那前面白雪覆盖的峰峦层层叠叠,在她的眼里,这是一座花园,蜂峦是纯洁的花朵,她正在用心灵去采摘。
是他吗?他的脸上还充溢着创造生灵的温情吗?
她伸手触摸了一下他的脸,立时感到自己那充满活力的五脏六腑像被锐利的坚冰重重地划了一下,一切都是硬邦邦的,像木板一样干挺、坚硬。
她望着他那突出的前额、高耸的鼻子、宽阔的双颊,这是一张意志永远不被扭曲的脸。但他,现在怎么会变成一块冰冻的雪团了呢?她的脑子也开始冻僵,血管里的血液正在变成冰水,啊,太冷了,太冷了,一种浓重的冷气,在她的五脏六腑凝结起来。
这难道就是人类灵魂的史诗吗?
生命诞生了,慢慢成熟,在成熟中又去受难,受难后面对着无限的未来又重新站起,不知疲倦,在这种毫无结果的进程中迎接死亡。什么希望和完成,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以死亡而告终。灭亡,她的心里咀嚼着、消化着,她失魂落魄。她觉得自己活到现在都是在死亡中,只在现在,她脑子里有了死亡,她才是活着。
走在大街上,人头就像一股潮流,密密麻麻地拥挤过来,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再现的又是无数张蜡黄昏暗的脸,仿佛又是一片片不能开垦的盐碱地。她的视觉怎么了?为什么一切都如同板块一样地向他扑来?
那一天,老教授的眼里肯定出现的就是这般模样的点。他不再微笑,眼神也不再有光彩,他不希望看到眼前挪动的任何一张脸。他只是默默地仰望蓝天。
他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完成了有关核外基因突变的学术论文,他的灵魂早已飞跃到了二十一世纪。他充满自信地说:“二十一世纪就是我们生物学的世纪,人类将进入一个新阶段。”
面对着光辉灿烂的新世纪,无法冲破的却是旧世纪。领导说:“经过党委会研究,论文不能以个人名义发表,做人要时刻记住谦虚、谨慎!”
一个人神圣、纯美的状态,一个人旺盛、光华的灵魂,就被这古老的阴暗玷污了,湮灭了。
宇宙是弯曲的吗?如果是,怎么弯曲?
他不再讲话,一句话也不说。他心里仅有的是一片阴郁,他想到的并非仅仅是自己,他在想人类已经艰难地度过了100万年的生命历程,但并没有发生生物意义上的变化,并没有在遗传上演变成一种新的、文明的物种,一切都在退化,退化将给人类带来什么?!
瞧,眼前这一个个麻木的脑袋,多像挂在空中没有生命的大肉球!她想躲,但无数个肉球却向她滚滚而来。
瞧他,全身的骨架只被一层干皮包裹了,还在笑,就是为怀里那台昂贵的电视。离死亡,他没有几天了,他可是晓得自己还会死亡的人?他拼命地在与生命抗争,电视买到了,他也要安静地准备去死了!
她浑身在打颤,慌忙地扭过身子。这是什么,两个模糊的肉体**奔涌地粘在了一起。他们蔑视周围的一切存在,尽情地交融,扭曲得倒来倒去。这两个被大气挤压过的肉体,他们拼命释放,拼命索取,太可怕了!
她的脚似乎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地方,那是一堆什么,一堆没有灵魂的肉块儿吗?红的血,白的肉,好是分明。肉里还在呻吟。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看车压过去的肉。她的心都要疯了。无数堆的肉,肉,能吃的肉是人制造出来的,可是人呢,又变成了这些肉的肉。一切都颠倒了。
地上突然掀起了一股灰尘,搅着风沙,搅着烂纸,搅着唾液,向她的脸猛拽过来。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随着漫天的风尘在飘**,没有一点东西可以让她抓握。她的意志到哪里去了?仿佛是在梦中,拼命醒而又醒不过来,结果只能从这个梦转到那一个梦。
挣扎有什么用?一切都是空的,都是空的。
走着,走着,她的双脚离地了。没有土地,没有空气,没有光明,也没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像幽灵一样又来了。
“你真漂亮,你比过去还漂亮。”他那细腿又大模大样的摆动过来。她又成了他的欣赏物。过去,他总感觉她的面孔像喷薄而出的小太阳,光彩,夺目,引人。今天,她给了他太新鲜的感觉,深幽的眼睛里罩着忧郁和孤独,他赞不绝口:“太美了。”
她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他讲话,讲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感到一股冷飕飕的气流不停地向她袭来。
她孤独地守着自己的世界。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兴奋地从书包里拿出给她买的几袋麦氏咖啡:“又涨钱了,七毛钱一袋。”他把水沏好,得意地拿到她嘴边,低声地说,“喝吧,喝了就兴奋了。”
他把脸埋在她温煦的头发里,这房子与世隔绝,多么安静,这世界只有他俩。
“你在想什么。”他用手托起她的脸,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固守着自己的世界,僵硬地坐在那里,依然默默无语。
空气犹如凝住,一片沉寂。他的灵魂感到孤寂、愤怒。他把水放回桌上。
他凝望她。
她的目光也集中起来,凝视着他。
他还需要什么呢?他所需要的他都得到了。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他已经出了两本诗集,他现在享受的专业作家的待遇,出门有车,外出坐软卧,别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他还需要什么呢?
他需要的是满足后身心的安宁。这安宁只有女人才能给予。女人就是为男人而创造的。温柔、细腻、痴情,对于男人这就够了。在女人身上的体验,他并不少,但为什么他偏偏离不开这个女人呢?
他凝视着冷漠的她。这是一种阴沉、疯狂,令人羞耻的折磨。他的内心沸腾着一股阴沉的力量,原始的、猛兽般的,他要将她毁灭,用毁灭来证明他的存在,他的力量。
她忽然觉得他像一只瘦瘠的饿猫,她的心痛苦地拧着。她经常梦想着用她的手臂钩住她所爱的人。那人英俊潇洒,镇定自若,富有男性的神秘,那健美的躯体像呼之欲出的香气令她销魂。她希望她和他都变成魔鬼,变成天使。在无限的热烈中,她久久地,久久地依偎着他。他吻她的头,她的脸,她的嘴唇,轻轻地,温柔地,像雨露一般滋润。她紧紧地贴住他,她要不停地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的。”
她是一个敢上天也敢入地的女人。
可眼前的他呢?在他的身上永远体味不到饱满。每当他覆盖下来,她就感到是一副骨架扎在她的身上,难受极了。他能为别人的一句话几天睡不好觉,能为买一样东西,跑遍全城进行价格比较。诗就是他实现目的的手段。他内心的**呢?他有吗?
她仿佛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渐渐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她感到他的身体伸展过来,就像从地下涌出的沼泽之火一样向她伸展过来。他的手就像干枯的树枝伸向她,她有一种敏感的领悟,血管里的血液呆滞了。她像一具容器,他在可怕的暴力摩擦中向她渗漏。她仅仅是一具容器。他仅仅是找到了一个放置器官的肉体机器。
这时,他凶狠地对视着她,他紧紧地控制住她的身体,他希望她挣扎,希望她搏斗,但是她却一动不动,驯服地接受着他。在她的漠然里,他不过就是个东西,习以为常的东西。他突然感到精疲力尽,像是被鞭子抽打了灵魂,那干枯、受损害的器官萎缩了。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疯狂、淋漓。
他第一次感到了女人给予他的恐惧。
她想清醒。她想去洗冷水脸,拧开水管,没有水,她敲打了半天,一股细细的水流才很不情愿地流出来。老教授曾经忧虑地说:“清洁饮用水的短缺将是2008年的首要问题,人类将被迫改变用水习惯。”隔壁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慌忙关上水管,她不再想洗脸了。
来到晒台上,密密麻麻的灰色楼群,像丛林般,硬扎扎地倒现在她眼里,这就是城市吗?似乎城市这个概念,她现在才开始理解。
这是一块蛮荒之地,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草木、丛林。大大小小的动物悠闲自得地跑来跑去。这里仅仅有几十人驻扎,肥沃的土地无限地伸展,不再有任何人侵袭这广袤的空间。他们自由自在地出猎,自由自在地采集,自由自在地喧哗和玩耍。
依然是这块土地吗?她问自己:黑色的机器,拥挤的建筑群,几千万人口的游动,几千年的历史,难道就是人类走向都市的历史,人类日益集中的历史吗?
领导说:“实验室是极有限的,如果你坚持要搞这种品系的研究,我们只能给你地下室。”
“地下室也要。”老教授毫不动摇。
他们清理了成堆的化验用的瓶瓶罐罐,扫除了蛛网和尘土,小鼠终于有了自己生存的天地。是这天地带来的灾难吗?没有阳光,没有白天,灰暗的视线使它们的生活习性紊乱了。老教授不得不把小鼠搬进了办公室,难嗅的气味引起全楼道的抗议,人终归要比鼠重要。
小鼠只能回到黑白不分的老地方。实验无法再进行。老教授走时仅仅是想带走两对鼠。
小鼠都死了,一个新家族彻底灭绝了。一片希望,一片努力,一瞬间全都飘然而去。如果不是这地下室,如果不是这该死的猫……
向天望去,一团团浓浓的黑黄烟雾像要吞掉蓝天的怪兽,浩浩****地从她头顶压来。她古怪地笑了。创造,人类创造文明,同时也创造这越来越拥挤的空间,创造这越来越浓重的尘埃,创造光山秃岭,创造荒漠沙滩,创造一条条**满废渣的污臭的河流……
人和人类的世界实在太小,面对奇大而不可告知的宇宙,我们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
阳光劈断一块污浊的云彩,那片洁白的光向她头顶飘来。她感到那是老教授微笑着向她而来。他告诉她,他看到了地球的终极。太阳将距离你们越来越远,而月亮被地球的引力拉得将离你们越来越近。那时,每一片平川,每一个丘陵都挂满了冰柱,地球仅仅是一片全无生命的冰天雪地。
他走了。他为什么偏偏要把人类真正的结局讲给她,难道他是想让她也随他而去吗?她感到内心涌起一阵阵的焦炙,她想截止,但焦炙伴随着意识拼命地往外涌。
她眼前展现了一片荒漠,那荒漠逐渐扩大,卷着黄土,卷着泥沙,向她滚滚而来。她拼命抗拒,但见脚下板块分裂,慢慢移动。她身不由己,意识仿佛告诉她,这又是一个冰冰期。
她来不及挣扎,随着无数千奇百怪的生物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