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进入二十年代以后,古都北京有一段时间趋于平静。直奉两系军阀闹哄哄打来打去,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政坛丑剧,却是跟老百姓没有太多关系,京城里的人冷眼看笑话而已。京郊附近的矿山铁路不时有一些小规模的罢工,由于事态不能扩大,也总是成不了气候,革命党人干着急使不上劲。与此相反,南方的国民革命运动轰轰烈烈,云蒸霞蔚,大有烈火蔓延全国之势。孙中山在广州宣誓就任中华民国非常大总统,统一两广,又亲率七个军团四万余人开始第二次护法北伐战争。孙先生亲赴韶关督师,三路大军直指江西,一时势如破竹,捷报飞传,整个江西指日可下……
一天刘仁从外面回来,神色萎顿,直愣愣地望着启民,说:“孙先生又失败了。”
启民靠在床头看书,听到这话就坐直身子:“不是说一路顺利吗?”
“顺利是顺利,谁料到内部出了叛军,粵系军阀陈炯明从背后对孙先生下手,孙先生差点儿被炮弹炸死在广州观音山。”
启民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政治这东西简直是变幻莫测,既卑鄙又无聊,今日是朋友明日是敌人,前前后后都是机关陷阱,一不留神就要身败名裂,想想实在可怕。”
刘仁站在启民床前,一手挡住床架,俯下身子态度很激烈地批评他:“你不要把政治形容得这么肮脏,中国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否则听凭几个大字不识的土匪军阀统治国家,国家要退回到连清朝都不如。”
启民慢慢地说:“当然,我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心里失望得很。原先指望孙先生会有点办法,岂料他也是多灾多难。今后中国该往哪儿走?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康庄大道。三民主义当然是好,社会主义也很不错,问题是不管什么思想什么主义,用到中国身上就统统岔了气。中国简直是一只千年古龟,刀枪不入,在肚子里面在慢慢生蛆,腐烂,发出臭味。你想对它进行救治吗?对不起,药物贴在龟板上,躯体本身毫无反应。蛆们在里面吞啮它的心、肺、肚肠、四肢,因为疼痛它越发地龟缩自己,药物便越发无效。”
刘仁拍手道:“妙极!由此看来你并没有超凡脱俗,你貌似局外人而实际上忧心如焚。”
“你不必这样捧我。”
刘仁索性在他床边坐下,神秘莫测地眨眨眼睛:“我得告诉你,我们恐怕要暂时分别了。”
“去广州?”
“不,更远。去苏联。”
“为什么?”
“有人派我去苏联留学,学军事指挥。”
“投笔从戎?”
“有这个必要。从孙先生屡屡失败的教训来看,军队非常重要,掌握了军队才能掌握政权。”
启民怔了好一会儿,迷茫地说:“这么看来,真是要准备长期战争了?”
“一夜之间让中国改变颜色是不可能的。”刘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望着对面的墙壁,神情有点无奈:“可惜行前不能去跟林眉告别了。日期定得很急,而且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站起来,到他床头摸出一本薄薄的小书,递到启民手上。“这是法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林小姐想看的。我从图书馆李先生手里借过来,请你交给林小姐,看完了也请你代我交还李先生。”
启民低头略略翻一翻手里的书。法文他不认识。他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迟钝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仁走到书架前,去整理属于他的那部分书。一边故作轻松地跟启民开玩笑。
“这回不需要公平竞争了,你可以**,无所顾忌。”
“不,我是……”
刘仁竖起一根食指,阻止他说下去:“别这样,别对我说你不爱她,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林眉很好,跟她相处十分愉快,我珍视这一段可爱时光。我也知道她很喜欢你,我敬佩你的抱负,在中国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无数的人撅着屁股从瓦砾堆中争抢一点可怜的财物,而你想的却是如何开荒,如何栽树,如何盖房,使土地重新变得富饶,这不能不令人感动。你身上有一种少见的执著和坚韧,我感觉你会成功,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启民站起来,走近刘仁,伸手按在对方的手背上:“我会等你回来。你回来了我们再重新开始。”
刘仁摇摇头:“别说傻话,小老弟。到我回来以后,我也许会过另外一种日子,戎马倥偬的战争生涯。”他抚摸着书架上的书:“我会永远跟书斋告别,也会永远跟平静安定的生活告别。这没什么可说的,时代选择了我的职业,我应该为此自豪。所以我不想连累林眉。她属于和平,你们两人都属于和平。”
“不……”
“算啦,再说下去感觉虚伪了。怎么样?今晚你请我吃小馆子,算是送行?”
“吃小馆子可以,你不说我也会请。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对你的离开没有一丝一毫轻松或者庆幸,相反我有一种歉疚,好像做贼心虚,好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刘仁哈哈大笑:“杨君!你呀!唉,世上正人君子不多,你可真正要算一个。”
七月里,女高师录取的新生发了榜。启民闻讯之后急匆匆赶到女高师,在密密的一排名单里看到了秋明的名字。启民心花怒放,折头就往孙执中家走去,想第一个报告秋明这个好消息。他在孙家偏门前的巷子里徘徊了好一会儿,实在不想进门着孙执中的嘴脸,就捉住一个出门买针线的小丫头,要她进去喊秋明出来。小丫头惊讶地说:“少奶奶不是到舅少爷家去了吗?”启民“啊”地一声,急忙雇了马车往家飞奔。
进得家门,秋明果然在客厅里坐着,跟父亲扯一些摹字帖的事情。启民迫不及待问:“看榜了吗?”
秋明笑微微地答:“看过了,所以才回家来报个信,怕你们惦记。”
父亲赞道:“秋明做事果然心细,处处想着别人。”
启民顺手拿了一把扇子,使劲摇着:“这回好了,先读女高师,总算可以跳出孙家那个牢笼。”
父亲瞥了他一眼:“话也不能这么说,去读书是为了有个精神寄托,也不能学那些过于新派的女子,再弄出个什么离婚的闹剧来。”
启民连忙解释:“说几句气话,心里痛快痛快而已。”说完和秋明对视一眼。
父亲撑着椅把站起身来:“你们聊吧,这地方有穿堂风,我不能久坐。”
启民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换了个跟秋明说话方便的地方坐下,问她:“这回报考,孙家还真的没有阻拦?”
秋明苦涩地一笑:“有什么好阻拦的?等我毕业出来,说不定还指望我挣几个薪水养家呢。”
“啊?”
“孙家大大小小都是鸦片鬼,抽大烟把一份家产抽得差不多了!你是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孙执中了吧?你要见了保准吓一跳: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这些时连茶饭都不思,全靠一口烟养着劲儿。从前还三天两头跟我寻了闹气,现在也罢了,沒精神闹腾了。”
“我真不知道抽大烟能抽成这样。”
“有人抽烟是摆阔,有人抽烟是解闷,唯独他,把大烟当命来抽的,能有个不垮?”
启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想着当年林则徐禁烟,非但没有彻底禁住,鸦片反而堂堂皇皇登门入室,跟麻将一样成了中国最最普及的两样东西,从城市到乡村遍地开花,把无数人的生命淹没在其中。
“不说这些了,说了挺让人憋气。我想问你一件事——”秋明的眼睛静静地盯住启民:“孙家的车伕告诉我,有一回他在中山公园门口看见你和一个女学生肩并肩走着说话。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
启民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抱住后脑勺,朝头顶上的吊灯凝望许久,轻声说:“世界上的事情,旁人看着顺理成章的,实际上却又未必这么简单。那女学生姓林,叫林眉。我不过是受朋友之托,送了一本书给她,她看完了再约个地方还给我,如此而已。”
“林眉这个名字好轻俏啊!不不,她一定是对你很有好感的,她喜欢你,我读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感受到了这种信息。我心里有一种震**,仿佛已经看见了林眉的样子,模模糊糊的,说又说不清楚。我能肯定她喜欢你。”
“那么,你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另外一个人、我的朋友呢?”
秋明专注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启民有点好笑地摇摇头:“我怎么能相信你的感觉?你不过是安慰我罢了。人不可能仅仅听到一个名字便领悟到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这有点儿近似巫术,或者魔幻。”
秋明十分失望:“你不应该不相信。可我也没法对你解释得十分明白。倘若你对林眉不取主动,未来的命运便是一条洪水暴涨的河流,汪洋恣肆,不可驾驭,泛滥到哪里便是哪里。”
启民一笑了之。他还年轻,他心高气傲,他是学科学的,他忠于朋友,把友情看得比爱情重要,不喜欢乘人不便巧夺豪取。秋明的忠告如同穿堂风,从这屋子里轻飘飘刮了过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结果情况很快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孙执中吸食鸦片过多,一命呜呼。孙家穷困潦倒,欲将秋明所住的后院典当出去;又怕秋明守寡不住,择人另嫁,坏了孙家的脸面,便逼她落发为尼,住到白云观去。
秋明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女子,困顿之中不得不向唯一爱护她的启民求助。她派女仆给启民送信,约他去陶然亭见面。她不敢将这事告诉启民的父亲,因为老人跟孙家同样讲求脸面,不可能从孙家手里把她这个小寡妇索要回来,做出另外安排。秋明毕竟不是杨家的亲生骨肉。
在陶然亭的飒飒秋风之中,年轻的启民实在是碰上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他大学还没毕业,毫无经济自主权利,又因为生长于富贵家庭之中,衣食不愁,遇事有父亲担当,因而毫无社会和生活的实际经验,不知道怎样替秋明想一条出路。
秋明随身带出来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她几件衣物和首饰及少许现钱。她已经作了不回家的打算。她请启民帮她找一间小旅店住下来,慢慢再想别的法子。
启民觉得不安,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在北京城里住店,难免不被人朝别的地方去想。他嘴里说:这千万不行,千万不行……说着说着眼前就跳出林眉那张热情活泼的脸。
“有了!我带你到林眉家,她一定会帮助你,一定一定!”启民为自己想出这个非凡的主意而欢呼雀跃。
一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安坐在林眉的卧室里,喝着女仆为他们端过未的法国咖啡。咖啡的浓郁芳香冲散了房间里原有的淡淡香水味,及少女身上特有的温馨甜蜜的气息,使他们感觉到轻松和懈倦。
在刚才进门的那一刻,秋明和林眉已经互相认出了对方。热情冲动的林眉不等启民介绍完毕,就惊叫着扑上去,用力地拥抱秋明,拍她的肩膀,搓揉她的头发,又笑又跳,顷刻间将她久居法国养成的脾性暴露无遗。秋明则安详地笑着,垂手站立,接受林眉倾泻在她身体上的所有惊喜和亲热,只在心里奇怪地想到:难道真的是天意?命运注定我们会有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吗?火车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对林眉的感觉多么奇特呀,她们像不同磁极的带电物体,一瞬间紧紧相吸,互相欣赏,互相喜爱,彼此觉得自己的心灵能够无限止延展,一直伸长到了对方灵魂之中,探索全部的秘密。她曾预感到她们会有不同寻常的交往,她们的生命轨道会在某一段时间互相交叉。难道这就是交叉的开始?她们的每次见面注定要充满这种戏剧性和急迫感吗?秋明咀嚼着这些想法,只觉得心里充满感动,睫毛开始湿润。
“秋明你哭了吗?是为你的不幸遭遇?不不,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有办法,会有的会有的。瞧这些眼泪,它们把你漂亮的眼睛遮盖了,快把它们收回去,对了对了,收回去。”
善解人意的林眉为使大家高兴起来,故意不停地逗秋明说话,又哄又劝,竭尽所能。
启民坐在天蓝色花边窗帘的阴影之中,望着眼前两个同样美丽却不同性格的少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他意识到焦虑不必由他一个人承担了,聪明果断的林眉会替他想出办法,他完全可以把秋明的一切交付给她,结局只会比他自己安排得更好。
世界的构造多么和谐呀!启民在心里说。有黑夜就会有白天,有树木就会有斧子,有兔子就会有猎犬,有河流就会有河上航行的船。阴阴阳阳,反反复复,悲悲喜喜,到最后便是柳暗花明,回到事物本身的状态。
他又想:命运让他认识了秋明之后又认识林眉,是为了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启示呢?
秋明在林眉家住了一个星期。两个人反复商量,反复筹划之后,秋明同意了林眉的办法:从北京先坐火车到上海,从上海搭乘邮轮往法国。法国有林眉父亲的至交,也有林眉本人少年时代的朋友、老师,他们都很热情善良,一定会帮助秋明进入巴黎的美术学校。
启民得知这一决定之后略加思索,拿定主意要与秋明同行。一方面秋明独身出国闯**实在令人悬心;另一方面启民也早已有留学的准备,只是时间上迟早的问题,启民受林眉的启示,将林眉安排的路线作了修改:坐火车去上海,找启民的二叔筹借一笔路费。然后搭乘邮轮去加拿大,在姐姐启华家里稍作休整,熟悉一下北美的生活及语言,最后落脚美国,进大学读书。
启民知道只要他们一走,父亲拿他们无可奈何,最终总是会原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