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恋情

第三章  江海大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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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大平原的秋天早早降临在田野,像一个手拿鹰杖的丰腴母亲,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被点过的田地便一块接一块变得金黄,变得雪白,变得穗落叶卷,场光地尽。

先是早稻开始成熟。除了麦子之外,这是平原上最主要的粮食收获。收稻子的时候天还很热,稻米的芳香被淹没在庄稼人的汗味里。收了早茬栽晚茬,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照着,秧田里的浅水晒得滚烫滚烫,把那些帮忙的孩子们的腿上燎起了水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肩背上褪掉一层又一层薄皮,脸上晒得乌焦巴黑,眼睛里的血丝像密密的蛛网。这个时候的人们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心里没有多少收获的喜悦,有的只是火气和烦恼。

接下来,没等人们松松心心喘过一口气,玉米熟了,黄豆熟了,高粱熟了,山芋熟了。幸好这些都不算平原上的主要作物,老人妇女稍带着就能收拾出来。男人们这时要忙着给晚稻上肥、捉虫,要忙着把收下来的玉米和山芋运到场上,把秸秆和藤蔓收拾干净,要忙着翻地,上底肥,准备种麦。

在这一切断断续续的进行曲中,始终有一支嘹亮的小号在不停歇地吹奏着,悠长清远,带着平原特有的轻快和优美,活泼和机智。这便是长达数月的棉花的收摘。

首批收摘从农历八月开始。这时候棉田里只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大部分还是婴儿拳头大小的鼓鼓的棉桃,底部色泽暗红,顶部红中带绿,碰在脸上或者身上,沉甸甸的,打得人发疼。首先下地采摘棉花的总是那些腰肢轻盈的姑娘们,她们拦腰围起一只很大的白布花兜,两只袖口用布带扎紧,灵活扭转着腰身,用小拇指除外的四只手指轻轻一捏,摘下四瓣湿漉漉的、带着青涩气味的棉花,随手揣进腰间的花兜。这时候的棉花地里飘动着一片嬉笑之声。一垄棉花地趟下来,花兜坠到了胯部,像兜着个胖胖的娃娃,指头被桃尖扎得出血,辫子勾在棉枝上,勾散了,一络一络散乱在肩背。回村的路上,叽叽喳喳挤在一起,互相掂量谁摘的多,嘴上夸着对方手快,心里却是不肯承认。

头批花摘下来,棉花地里仿佛空**了许多。几天以后,像顽皮的孩子商量好了要让人大吃一惊那样,无数的棉桃在一夜之间突然开放,白花朵朵,温柔娴静地飘浮于田野上空,像是给大地上铺上一层薄薄的棉被。姑娘们纵是手快也摘不过来了,大嫂大妈老太太都扎起花兜下了地。婆婆们凑在一起咒媳妇、夸孙子;媳妇们凑在一块夸儿子、骂姑子,嘴动得飞快,手也动得飞快,一天能摘四五十斤花。这边摘完,那边白了;那边摘完,这边又白了。一批一批,一趟一趟,棉花像是开个没完没了,像是从那小树一般粗壮的棉棵子里面接连不断吐出来的一样。晒场上用树干打成木桩,悬空搁置一铺一铺竹帘,刚刚摘下来的湿漉漉的白花均匀地摊上帘子,在带着寒意的秋阳中慢慢晒干,再脱籽,轧成皮棉。

小部分的棉花留作家用,大部分则一包一包运往满洲和华北、四川、云贵、广州、厦门。那时候,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船,凡有船的地方就有人运棉花。一包一包棉花整整齐齐码得跟山一样,把船舷压得几乎跟水面平齐。到了码头,自然有那些身强力壮的伕子走上来招揽生意。他们把货物扛到肩上,巨大的棉花包压得他们难以抬头,就这样一步一步扛到当地各个市场。那时候,全国的农村几乎都用长江流域各省供应的棉花纺纱织布,织出来的土布比洋布更加保暖和牢实,干活儿的人们乐意穿它。

二叔在镇上新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棉花行。时令刚进初冬,正是店里最忙碌的时候。附近忖里的农人吱扭吱扭推着独轮小车,风尘仆仆赶到镇上,在店门口排起了一溜长队,等着伙计们开包验货,分出等级,再过秤算钱。年轻的伙计则一律短打,腰里扎一条青布围裙,干净俐落,手脚飞快,显出那一带乡村小伙子特有的精干。高坐于帐柜之上,肥胖如一尊佛像的师爷怒气冲冲,因为刚刚有一个狡猾的农民在上等棉花里夹进了大量从僵桃中剥出来的劣棉,幸亏掌秤的伙计发现他神情慌张,把棉花兜底倒进一只大竹匾里,仔细翻看,这才识得他的把戏。师爷一怒之下宣称拒绝收他的棉花。“一个镇上,你从南到北走上一趟,看看谁家有我们的价钱公道?你夹了这些烂棉花,我们不收,你再找别人,还不是个吃亏?做买卖讲究个信用二字,你失信于我,也就不怪我把你这条路堵死……”师爷抖动着肥胖的下巴,气愤愤地说个没完。被当众出丑的农民垂头丧气,一声不吭,收拾着棉花准备走路。

二叔不在店里。自从三叔离家之后,偌大一份家业就靠他一个人支撑,他只在得闲的时候到店里走走,这里那里随便看看,并不多话。他把大权完全交给了这个肥胖凶狠的师爷。他若是看到启民下学之后到店里来玩,肯定要不高兴。然而启民控制不住自己,他喜欢这个热闹嘈杂、充满了棉花腥味的地方。他还曾经帮助胖师爷用红漆在墙上描出“小心火烛”四个大字,这几个字里包含的神秘气息给了他充分的想象余地。店里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农村小学徒,那小学徒用弹弓打麻雀的本领让启民惊讶不已,他缠着小学徒跟自己交换了弹弓,结果情况依然如故,使得他忽然之间对自己轻蔑至极。

姐姐启华也到店里来了。启华那年十三岁,正是女孩子发育成人的年龄,个子细长瘦弱,一张瓜子脸苍白清秀,更显得眼睛乌黑动人。薄薄的嘴唇是那种近于透明的淡粉色,嘴角略略上翘,使人一看便知她的愉快和好脾气。她进了店门,就用眼睛东张西望,瞥见启民紧擦着柜台要往后院里躲,尖声喊了起来:“娘叫你回家呢!”

“我不回。”启民一扭身子,然而话说出口他又有些害怕。他有点怕娘的严厉,要是姐姐回去一告状,娘会发火的。

“真不回吗?那我走啦!”启华做出一副转身要走的模样,却又并不走开。

启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她:“娘有事吗?”

“爹回来啦。爹已经到了上海,写了信来,叫我们去找他。”

“啊?”启民张大了嘴,傻傻地站在那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消息太突然、太喜出望外,叫他一时间脑子里面转不过弯来。

“是爹回来了?”他又问了一句。

“爹回来了。”启华说,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

他还是有点发愣,不知道是应该表示高兴呢还是别的什么。爹这个称呼在他心里过于陌生,沉甸甸的,像是家里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他承认这个称呼是出于无可奈何。

“那走吧。”他对姐姐说,眨眼间神气全无,变得垂头丧气。

进家门,就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同往常。娘站在院子里,神清气朗,大声地指挥几个仆人去收拾箱子,去找铜匠来修把手修锁,去找东头马车店的王二爹来说话,再去找街对面的老裁缝……一口气吩咐了一连串的事情。连轻易不出房门边的祖母都站了出来,手里捧着她那只宝贝烟袋,噜噜嗦嗦地叫你妈他们紧着去搓麻绳,搓几根粗的,几根细的,每根要多长多长。

娘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启民,连忙撇下正在吩咐的事情,招手叫他过来。娘眉开眼笑地对他说:“爹从日本回来了,叫我们到上海会他。”

“姐姐说啦。”他脸上淡淡的。

娘说:“要去找爹,你怎么没个笑脸儿?”

“爹怎么不回家来?”他忽然问。

娘扯了他一把,又小心地看了一眼祖母。“爹忙,他在干大事,抽不开身。”

祖母长长地叹一口气:“还是我阿民懂事,知道要叫爹回家。”

“他忙完了这一阵,自然要回来看你老人家的。”娘赶紧说,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祖母一边往烟袋里装烟,一边唠叨着说:“一跑就跑出去十年,这个家全靠你叔嫂两个撑着,他心里也该有数。那年他爹死了他没回来奔丧……”

“那不能怪他,他回来了要被杀头的呀。”娘替爹说。

“我不是怪他,我是想着在咽气之前能见上他一面。”

“娘说这话就差了,娘还没享过他的福,怎么就舍得走?等日后他成了大事,要接娘出去风光风光的呀。”

“阿弥陀佛!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有没有那份福气了。”祖母说着,颠着两只小脚慢腾腾地走回屋去。仆人们也都散开各自去忙。娘直挺挺地站在院里,一声不响地望着启民,望着望着就流下泪来:“苦命的儿子,我苦命的儿子!可怜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爹呢!爹长的什么模样你知道不知道?你长得就跟爹一样,你这张脸跟你爹是一个模子里剥下来的。这十年好不容易呀!娘拉扯你们三个成人不容易呀!娘总算是对得起他,他也算是没忘记我们。娘心里高兴。娘急着要去,是要把你们姐弟两个送到他跟前去,让他亲自教导你们。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娘不如他。”

“娘认得好多字!娘还会背诗!”启民反驳她说。

娘用手巴掌擦擦脸上的泪,笑起来:“傻孩子!”

娘当天就忙着收拾东西。启华在旁边帮她的忙。她们把四五口箱子都打开来,搁在地板上,启华跪着,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捡出里面所有衣服鞋帽针头线脑。娘就一件一件抖开来看,斟酌再三,决定取舍。娘觉得几乎每一件衣服都有用处,舍不得丢下。启华就笑她:“娘,娘,你又不是个收破烂的,我们这是去上海呀!”

“上海也不是人人都穿绫罗绸缎。”娘说。

“上海是大地方,不跟我们这儿一样。”

“唉,娘知道。娘不是请了裁缝给你们做衣服了吗?”

老裁缝带了两个徒弟住在他家赶了三天三夜,给姐弟两个一人赶出了两套衣裳,一单一棉。启华问娘怎么不做两套?娘说,她已经是过了四十往五十岁上过的人了,冻不着就行。启华不依,缠着要娘也打扮打扮。结果还是二婶上街给娘剪回两身衣料。娘穿上新的裙子和坎肩变得鲜亮精神了许多。启华说,过两天爹和娘会了面,爹准保比娘要老相。

“死丫头,就你话多!”娘在启华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启民知道,娘其实很爱听姐姐说这话。娘以前除了早上梳头,从来是不照镜子的,现在却常常喜欢往镜子里偷看上两眼。有一回麻脸三婶的娘家来了个上海女客人,梳的是娘从没见过的新式S髻,娘当时只当作新奇玩意儿说了一下,没往心上放。这两天娘忽然心血**,巴巴的要二婶帮她梳这种发髻。娘对二婶比划了半天,二婶手笨,怎么也盘不出呈S状的发型,娘急得自己摸索着在脑后折腾,仍然是不像样子。娘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拉倒。

家里的仆人,娘打算带一个走,互相摸熟了性子,为的是到上海用起来可心。祖母答应随她挑选,她挑了厨房里的李妈。李妈最早是娘的陪嫁丫头,跟娘贴心贴肺,又没有什么家累。李妈极高兴跟娘去上海见大世面。娘也给她做了两套新衣裙。李妈还盘算要带两只老母鸡去养养,被启华拦住了。启华说上海住的都是洋房,鸡窝放哪儿?鸡屎又拉在哪儿?李妈很觉得失望,说上海也有不如乡下的地方。李妈问启民:到了上海,夏天没有知了捉,冬天没有鸟儿打,你闷不闷得慌?启民就说,他长大了还回乡下来,把李妈也带回来。说得李妈眼泪汪汪。

临走前的那天下午,娘吃过午饭就回到房里,守着满地要带走的衣箱杂物,一直坐到黄昏。娘腰肢笔挺,一动不动,双眼定定地望住窗格,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忧伤绝决。天很冷。似乎还不应该到这么冷的时候,大约是北方的寒潮第一次南下。木格子窗户被风吹得咯喇咯喇直响,仿佛和娘在对诉着什么。猫爬到房顶上,走来走去撒着欢儿,令人担心它会把瓦片掀翻掉下来。每天这时候娘就说,这房顶上的瓦都被猫踩烂了,天花板已经渗水了,要找人来修,却一直没修,现在是再也用不着了娘只管坐着,毫不理会猫的犯上作乱。房间里很暗,衣物箱笼全成了模糊一片,只有娘的眼睛像两颗幽幽的夜明珠。启民问娘要不要点灯,娘摸摸他的头说不要。“我不过是坐坐,就这么坐坐蛮好。明天要走了。”娘说。启民隐隐约约能够揣摸到娘的心情。娘在这房里住了三十多年啦,在这儿结婚,在这儿生下启中启华启民三个儿女,又在这儿孤零零守着油灯,度过十年三千六百个寂寞的夜晚。娘早已看熟了房里每一块木板上的花纹,闭上眼睛也能说得出哪儿有蛀眼哪儿有锈斑。娘舍不得离开这儿,舍不得,舍不得。可是娘又极想去上海见爹,娘的心里边就是这么矛盾。

李妈进来喊娘,说是该去吃饭了。晚饭极丰富,是给娘儿三个饯行的盛宴。酒席上的气氛却十分压抑,祖母和二叔二婶三婶都沉默着不说话。除了二叔,娘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老老少少都听她安排。娘这一走,家里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祖母终于颤巍巍地端起一杯米酒,说:“来吧来吧,大家别干坐着。”话音刚落,启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哭声在高大的厅堂里哀婉缠绵,惹得屋里屋外的女人们都伤心不已,暗自垂泪。启民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滴眼泪没掉。他从心里瞧不起姐姐的举动:既是这么难分难舍,为什么说起去上海又比谁都高兴?他认为姐姐实在是个没主见的女人。

晚饭后回到房里,娘坐在**,一双手在腿旁哆哆嗦嗦不停。启民问娘怎么了?是不是酒喝多了发寒?娘睁大一双恐怖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不对呀,不对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不像是出门,倒像是去死的。不对不对。”“娘!”启民喊道,“娘!”娘愣愣地望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娘好好的,你喊什么?娘不过是心里有点怕,后背心上凉飕飕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唉,睡吧睡吧,明儿一早要动身了。”

天还没亮,两辆马车停在启民家门口。马儿不耐烦地敲着蹄子,鼻孔里吭哧吭哧喷气,一大团一大团的,像是倏忽开放又转瞬枯萎的白花。全家上上下下都起来了,把启民他们一直送到门外。启民、启华和娘带了李妈坐一辆车,二叔就坐在行李车上,他要把他们送到上海。祖母在启民和启华手里各寨了五块大洋,叫他们到了上海爱买点什么就买什么。

马车得得地启程了。远处的天边些微发白,是那种不透明的灰白色,有点像家里糊窗格子的皮纸。沿大路伸展出去的田野平坦无际,模模糊糊看得见发光的河流,像是浸透在朦胧的雾气之中。早晨寒气很重,启民闻得见湿漉漉的河水的味道,河里飘浮的水草和鱼虾的味道。它们跟带着清香的庄稼的气味不同,有一股令人感动的腐腥……

走出老远,启民忽然听到祖母在后面尖尖地叫了一声:“叫你爹早点带你们回来——”声音像是裹着浓浓的雾气,从田野深处袅袅地滚来,滚来一个圆圆的泥球,又像是从天外两块云层之间直射下来,被云块压成了窄窄一片的垂挂下来的瀑布。启民朝车厢外面探出身子,想要答应,马车却忽然拐了个大弯,送行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启民怅怅地想:这就走啦,就是这样走啦,也许还能回来,也许一辈子就不再回来了。谁知道呢?

雾气渐渐消散,病恹恹的太阳开始从云层里现出来,惨白无力的样子。秋耕过后的**的田野沉默不语。一大群麻雀蹦蹦跳跳聚在大路上,远远看到马车冲过来,吓得慌忙飞身逃开,唧唧啾啾一片惊叫之声。一只调皮的小雀子飞着飞着忽然一个转身,追上了马车,又从车旁边擦身而过,像是故意要看看车里面有些什么似的。清早起来拣粪的农人很多,肩膀上背了粪兜,手里提着粪叉,腰间扎一根青布带子,缩头缩脑,两眼始终在大路和两边的地里寻望。远处村庄开始冒出炊烟,一柱一柱,淡青色,在灰蓝的天空下久久不散,如凝固起来的色彩。

马车走了一会儿,启华和李妈就开始在车厢里打瞌睡。启华的脑袋枕在李妈腿上,嘴角压得歪在一边。李妈向后仰着,头抵住车厢木板,随着车身的颠簸一动一动,仿佛不住地点头答应什么事情,惹得启民想笑。娘端端正正坐着,脸色发白,双目空洞无光,跟几天以前决定去上海时的欣喜样子判若两人。

“娘!”启民摇摇她的腿,“到了上海,我们上哪儿去找爹?”

“爹在船码头接我们。”

“爹不认识我们了吧?”

“傻孩子,他不认识你和你姐,还能不认识娘吗?”

“不知道上海是个什么样儿……”启民模模糊糊地想。他打了个哈欠,觉得也有点儿昏昏欲睡了。朦胧中他感觉到娘把一件皮祅披在他身上,皮袄的领子摩挲着他的脸颊,又暖和又痒。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启民倚在娘身上睡得正香。李妈抓住他的肩带,用劲摇着,把他摇醒了:“下去撒泡尿吧,阿民。”

他糊里糊涂被李妈带下车后。路旁有个芦席围起来的茅坑,二叔站在一边等他。

“阿民,腿坐麻了吗?”二叔笑着问他。

“倒是不觉得什么,上了车就睡觉。”李妈代他回答。

“到哪儿了?”他问二叔。

“出了县界啦。傍黑兴许能赶到江边。”

“这么远呀!”他惊叹了一声。睡意全无。

“可不是嘛。”李妈插嘴说,“轻易不出门,一出就出了趟大远门。”

“长见识呀。”二叔笑着。

“那倒是。”李妈用巴掌在头上抿了抿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该把太太喊下来,也活动活动身子。”

“太太说她不想动弹。”

“哦。”二叔不再说什么。

车伕从车前面取下个小木桶,到附近水沟里打水饮马。离启民最近的那匹马喷着白沫,头顶上汗气直冒。不时有汗珠滴到它眼睛里了,它涩得难受,连连甩动脑袋,发出“咴咴”的叫声。那马的毛色深红,在太阳下晶亮晶亮,隐隐约约照出启民的影子。他伸手拍了拍它的肚子,肚腹那一片的肌肉就猛一收缩,泛出一片光波。

“好漂亮的马。”他说。

“少爷喜欢,买去带到上海吧。”车伕跟他逗趣。

二叔也伸手拍了拍马的屁股:“你当上海没有马?人们还专门养了留着玩呢,上海的跑马场好有名!年年定下几个日子,把马都牵过去,比谁的马跑得快。旁边有人就押宝,押着了赢座大楼也说不定。”

车伕在旁边听得入神:“噢哟,这么一说,我这匹马牵到上海许能跑个第一呢!你看它这腰身!它这腿!”

二叔微微一笑,表示不屑。

正说着,对面辚辚地驶过来一辆马车。那赶车的跟二叔雇来的车伕是熟人,见了他们,“吁——”一声喝住了马,就在车上大声喊道:“老五!你们怎么还往那边去?那边听说是要打仗啦,革命军闹事呢。”

二叔有些紧张地问:“你这消息真不真?”

“哪还有假!那边城里的人都往乡下躲啦。”

“承你好意相告。”二叔朝那赶车的拱了拱手。

“当心点好!这年头,到处不太平呀。”赶车的又是一声吆喝,马儿便一耸身子,冲出去好远。“老五,当心点——”他又回头嚷了一句。

二叔神色紧张,望着前面县城的方向,犹豫不决。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说:“还是走吧,跟他爹说好了的,别让他接个空儿。”

“万一碰上闹事……”

“哪能就这么巧!我们不过是路过,顶多停车吃顿中饭,能有多会儿夫?”

“我倒也是这么想。”

“万一碰上闹事也不怕。说起来,启民他爹不也是革命党吗?总不能……”

“那就走吧。”二叔一扬手,下了决心。

他们又重新上了马车。一路上李妈不再有瞌睡,嘴里咕噜着不停念佛,时不时把头伸出车厢四下张望,望一下不见有什么动静,便又缩回来说声阿弥陀佛。娘倒是下了决心似的,双眼微闭,平平静静地坐着,把启民和启华两个揽在怀里,一句话不说。

太阳挂在灰蓝色的天上,淡得仿佛只是个影子。路边河沟里有罱泥的农船,四五十岁的汉子叉开双脚,站立在船舷,把一杆泥兜操得滴溜溜直转,嘴里还慢悠悠地唱起了山歌:

送郎送到一里亭,

一里亭上说私情,

说到你情哥郎君回到家中去,

荒郊店家不去停,

情愿停在歇凉亭。

送郎送到二里亭,

小奴娘没啥东西送郎君,

送得一双小方头鞋子薄切底,

送给伲情哥郎君路上行走脚头轻。

送郎送到三里亭,

小奴娘叮嘱你情哥郎君,

回到家中押宝打摊不在份,

押宝打摊赢了铜钱也要败,

劝你不要落个破名声。

送郎送到四里亭,

小奴娘没啥东西送郎君,

送到一身绸子棉衣,

郎呀,郎呀,清朝不比明朝人,

只奉衣衫不奉人。

中午时分,马车驶到了县城。果然如那个赶车人说的那样,城里边冷冷清清,偶尔见到的行人也是神色慌慌,急匆匆走过,全没有平日里应有的悠闲。大小店铺一律店门半开,一溜门板顺次搁在柜台边,仿佛随时准备上了门板关门大吉的样子。马车从县衙旁边经过时,启民瞥见衙门口排满了穿号衣的清兵,一个一个畏头缩脑,神态里除了疲惫就是厌烦。启民满不屑地想:父亲他们就是要跟这样的大兵交战吗?

马车在一家看起来很干净的客店门口停下。二叔下了车,走到启民母子们坐的车旁,拍拍车厢板,说:“都下来歇歇,吃顿饭再走。”

李妈先把启华扶下车,再伸手去拉启民时,他只一蹦就蹦到了车下。李妈笑着说:“到底是个小子。”

娘坐在车厢里久久没有动弹。李妈探身进去说:“太太,敢不是晕车了吧?下来透透气,许能好点儿。”

娘勉强要站起来,只一动,便哎哟一声,满脸苦相。

“太太是哪儿不好?”李妈问。

“心口疼。”娘轻声说。

“怕是累着了,我扶你慢慢下车,叫二老爷在店里开个房间让你躺一个时辰。”

娘捂住心口,弓腰曲背地下了马车。一只脚刚踏上地面,娘忽然在李妈的臂弯里瘫软下去,嘴唇煞白,满头虚汗直冒。李妈大叫起来,已经进了店门的二叔和两个车伕赶紧回头,七手八脚把娘抬进店里。

“这是怎么说呢,嫂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二叔急得团团直转。

“太太说是心口疼。怕是要躺上一阵子才能走。”李妈说。

“那就开两个房间。掌柜的!”二叔急急忙忙去和店家交涉。

娘侧身躺在一张长椅上,双脚蜷起,呈胎儿的姿态。启民走过去叫了一声:“娘!”娘紧闭了眼睛没有答应。

房间很快就开了出来,二叔亲自动手,帮忙把娘抬到**。掌柜的因为今天生意清淡,跑前跑后格外殷勤。二叔吩咐他去准备客饭。

“真不是时候啊!”娘轻声说,“万一碰上了闹事……”

“太太只管躺着吧,心口疼也是常事,躺一阵就过去了。”李妈说。

娘再没说话。娘侧身朝里蜷在**,一手死死捂住心口,脸抵住枕头,一声不吭。李妈给她盖被子,给她擦汗,启民启华趴在床边喊她,她对这一切仿佛浑然不觉。那巨大的疼痛已经把她紧紧攫住,使她无力呻吟更无力抵抗,只是此刻别人还不能知道她的危险。

娘是个坚强的女人。

下午,二叔坐了马车满城里去找看病的先生。也是娘天命该绝,两位有点名气的先生都不在家,一个到乡下出诊去了,一个干脆就已经举家逃出城里,只留下个看家的老妈子把门。二叔回到客店里急得跺脚骂人,嘴角上顷刻之间冒出了一串燎泡。

一个下午大家就这样在客店里束手无措。娘仍然是侧身蜷着,一动不动。李妈在房里房外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启华缩到房间角落的一张木椅上,像只受惊的小猫,淌一阵眼泪,又发一阵愣。二叔在房门口的走廊上踱来踱去,时不时进来看一眼娘,重重地叹口气,又踱来踱去。隔壁房间,两个车伕歪在**抽烟,说闲话,极无聊极无奈的样子。启民觉得这一个下午漫长得无边无际,长得死去活来,痛苦不堪。

将近黄昏时,掌柜的忽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告诉二叔说:“衙门里要搜查共产党,城门都关起来了,不放人进出。你们怎么办?”

二叔正在心烦,挥挥手说:“谁是革命党?我这一家子老老少少,自己还顾不过来,跟革命党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掌柜的赔了个笑脸,“我是通报一声,免得你们受惊。”

正说着,就听外面脚步声乱响,一片纷闹,一队人马旋风般地从门外卷过去。掌柜的刚要舒一口气,又是一阵脚步声,这回却径直进了客店。

“我们这是开店的,有客人住着。”伙计的声音。

“开店的才要细细搜看呢,革命党最可能借这些地方聚会议事!”一个当官的对手下人说。

掌柜的咂了咂嘴,急忙迎出去:“啊唷唷,是张爷你亲自来了!好事好事,平日里我请还请不到呢。来来,都请坐,都请坐。小二子,看茶!”

那个叫张爷的官腔十足:“店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几个女眷。有一个还病着。”掌柜的声音里小心翼翼。

“我看看!”张爷说。

“这、这、这恐怕……”掌柜的不知如何是好。

二叔在里面大声说了一句:“让他们进来!”

许是二叔这句话说得底气十足,威严沉重,那几个清兵进来时倒把气焰收敛了许多,显得还有几分客气。

“都是女眷和孩子,还有个病人,不知你们要想抓谁?”二叔慢条斯理地问。

“兄弟奉命搜查革命党,客店本是藏龙卧虎之地,混上个把人在里面也未可知。”张爷皮笑肉不笑地说,一边就朝两边房里探头探脑,明明已经看见了躺在**的娘,却又迟迟不肯离去。

二叔明白了他的心思,叹一口气,摸出几块大洋递过去:“这几个钱,送弟兄们打壶酒喝。房里病人怕烦,爷们就行个方便吧。”

张爷把手里的银洋叮叮□□逐一敲过,才收进怀里:“好说,好说。”朝身后使个眼色,几个人忙不迭地就出去了。

“吓死人啦。”李妈双手一拍。

“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货!”车伕在隔壁房间里啐了一口。

二叔神色暗淡地摆了摆手:“事情过去就算了,少说几句吧。”

晚饭时启民毫无胃口。虽说娘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启民总觉得饭桌上横着娘病痛的身子饭菜便哽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说是闹事闹事,怕也闹不起来了。”二叔放下饭碗时说。

李妈连连点头:“这么一搜查,城里边有多少革命党也搜出来了,还闹个什么?”

“屁个革命党呀!”在旁边桌上就花生米抿酒的车伕说:“雷声大,雨点小,闹到今天也没闹出个名堂来,皇帝还是皇帝,种田的还是种田的,生来的这个命,你当革命党能违得过命吗?胡闹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二叔因为家里毕竟出过大名鼎鼎的革命党人,语言中难免有所偏向。“事在人为。从古到今换了这么多朝代,哪一朝不是靠人打出来的。满人坐了汉人的龙廷,一坐几百年,委实不像话。再不弄几个人出来革他的命,也就太没有血性了。”

“二老爷这话不错。”另一个车伕举拳擂了下桌子,“不闹干什么?闹闹才痛快!好的,像这样一天天混日子,活得憋屈死了。”

“阿弥陀佛!就盼太太睡一夜能缓过来。”李妈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两拜。

不知道为什么,启民这时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娘不会缓过来了,娘要死了!他觉得异常害怕,浑身一阵发冷,汗水便涔涔地冒出来,濡湿了手心。

“我娘……”他张口说了半句,哽咽起来。

二叔拍拍他的头:“你娘不打紧。心口疼是常病,疼过一阵就好了。”

“娘不会好了。”他想对二叔说,不知道怎么又没有说出来。

李妈喊他:“阿民,你早点睡,明儿娘病好了,还要上车赶路的。”

“阿民听话。”

“我不!”他又说,干脆扭过身子。

李妈对二叔看看:“这孩子,犟牛脾气。”

“随他吧,他要守着他娘呢。难得这片孝心。”二叔通情达理地说。

因为断定晚上不会有革命党闹事,大家心里便又稳实了许多。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房睡觉。这边李妈带了启华启民两个孩子挤在娘房间里,李妈叫他们脱了衣服上床睡到娘脚后头去,两个孩子执意不肯。

“夜间长呢,你们怕熬不过来呀。”

“熬得过来。”两个人都说。

娘仍然侧身朝里蜷在**。从中午到现在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娘的呼吸粗重急促,时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发出咯咯的怪声;时而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出来,带了细微的呻唤,长得仿佛无休无止。一整个下午娘身大汗淋漓,现在却又不再出汗,只是手脸冰凉。娘的眼睛闭得死紧,几乎一次也没有睁开过,眼睑旁边细细的皱纹不断**抖动,眉宇间那个痛苦的川字纹如刀刻一般深重。疼痛在几个小时内迅速改变了娘的面容,使娘看上去如同一个悲苦绝望的受难的老妇人。

“娘!娘!”启民轻声唤道,又一次泪光盈盈。

“你娘命大,能熬过来。”李妈对启民说,“想那年生你的时候,在**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行了不行了,到临了不还是平平安安生下你了吗?”

“娘不能不去见爹。”他说。

“你娘当然不能不去见你爹。可怜从生下你来就守了空房,忙里忙外吃了多少苦!眼看苦日子就过到头了,你娘她总要跟着你爹享一回福,说到哪儿也是这个理。天菩萨他是个讲理的人,他老人家眼明心亮,做出来的事情会让人服气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李妈说着说着也就掉下泪来。

从这以后大家都不再有话。

外面渐渐刮起了东南风,越刮越大,晾在檐下的晒衣杆被风吹得咯啷咯啷直响。风从木板房门下面钻进来的时候,发出一种极其尖细的呜咽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启民一泡小便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门出去。他看见天边昏黄一片,像是满地黄土被卷上了天去,定住不动。满城里寂静如坟地,只有风的声音肆无忌惮。不对呀,启民心里想,不对不对不对,不应该这么安静,静得让人发慌,让人浑身绷得铁紧,像是满城里没有人似的,听不到一点点人气儿。静也不是这么个静法,不对不对不对。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砰”一声枪响。在死寂的夜空里,这声音响亮似能把人神经震断。启民一泡小便没有撒完,被这枪声一惊,肌肉骤然收缩,没撒完的小便又憋了回去,他胀红脸颊,才算淋淋漓漓滴完。掖好裤子,他扭头就往回走,一颗心怦怦直跳。

“阿民,阿民,没吓着吧,孩子?”李妈开了房门,一把将他拉进房里。

他不说话,站在房中大口喘气。启华目瞪口呆地望住他,小脸煞白。娘在**还是不动,不知道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砰!砰!”又是两声。枪声清脆悦耳,带着长长的哨声。接下来外面人声沸腾,脚步子乱糟糟地从这头响到那头,掺和着睡意的孩子哭声越发叫人心慌意乱,无数条狗可着嗓门狂吠,此起彼落,一时倒掩盖了别的声音。

“闹事啦,闹事啦!”李妈把启华和启民揽在怀里,一迭声地说,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胸袋后面的发髻不知怎么也散了下来,头发乱纷纷遮住脸颊,只露出两只惊惶未定、幽幽发光的眼睛。

二叔的脚步声从外面响了过来。他推开房门,朝里面探了探头:“都没事吧?不要怕,在房间里别出去,闹不到客店里来。”

“说不准啊!”李妈牙齿咯咯地说,衙门里搜革命党还不是搜进来了吗?”

“那是搜人,这是革命军起事!人家跑到你客店里来干什么?”二叔不耐烦地说。

密集的枪声从东北角开始响起,炒豆子一般。人声狗声倒反而沉寂下来,大概是连人带狗都吓昏了头,缩在房里不敢再吭一声了。外面天空有一阵子通红一片,隔了薄薄的窗纸都能感觉得到。带着硝烟味和焦苦味的热浪从窗缝和门缝里挤了进来,使房间里温度蓦然升高了几度。猜得到是哪个地方着火了。也许就是革命军特意放火烧了什么地方。风很大,火借风势愈烧愈烈,启民隐约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菩萨,菩萨,做做好事吧!菩萨,菩萨!”李妈闭住眼睛不敢往窗户那儿再看,嘴里飞快地念出了一连串的菩萨。

躺在**的娘忽然动了一下。

李妈松开启民启华,急急地扑过去看娘。启民启华也跟着过去。李妈抓住娘的手腕,启民也伸手去摸,娘浑身肌肉绷得如铁一般坚硬,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该花上多大的力气才能绷成这般,启民真是难以想象。

李妈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去,哇一下子哭出声来,冲过去拉开房门。

“二老爷!二老爷!太太不行了,脉都快摸不着了,二老爷,你老人家救救她吧,可怜她两个孩子,你救救她呀,二老爷!二老爷!”

李妈的声音凄厉高昂,边喊边哭,倒吓得启民、启华呆立在床边,不知所措。

二叔原本没睡,听到喊声几步就奔了过来。他在娘床前站了约摸有几分钟的样子,低低吐出几个字来:“叫人套上马车,我再去看看先生有没有回来。”

李妈失声叫道:“外面开枪呢!”

二叔威严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启民听到院子里面马蹄哒哒的声音,胶皮的车轱辘也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二叔在外面对什么人说别点灯笼,小心当枪靶子。”那人答应了一下。

启民箭一般地射出了房门。院子里只见天空一片火红,不点灯笼也看得清清楚楚。二叔把棉袍一角掖在腰里,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他正要抬脚跨上马车,忽然瞥见启民,便喝了一声:“回房去!小心外面打枪!”

启民不听,抓住车栏板就往上爬。

“阿民,听话!”二叔喊道。

他望住二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跟你去找先生。”

“胡说!这不是小孩子的事情。”

“我要给娘去找先生。”他又一次说,眼睛固执地望住二叔,抓住车栏板的手死死不放。

二叔缓和了口气:“外面在打枪。”

“二叔不怕,我怎么就能怕?”

二叔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好,我们阿民好样儿的。走吧!”顺手一拉,把启民拎上车来。

枪声已经从东北角向别的方向扩散,但是也稀疏零落了许多,大约是革命军人并不多,枪支弹药也很有限的缘故。

大火烧到了一处空地,便逐渐灭熄,天空变成了紫黑色的暗红,黑烟白烟被风吹成一道帘幕,斜斜地涌向东南,烟雾中夹杂了火星,亮亮的,把烟雾弄成透明。从大火烧过的废墟后面涌出来成群的难民,拖儿带女,呼天喊地,手脸和身上,的衣服脏乱得不成样子。一队骑马的清兵从街上狂奔而过,二叔急忙喝令车伕避让开来。清兵们把汉阳造步枪横在马上,一路急急忙忙,根本没顾得上看他们一眼。再往前走,街边横着几具尸体,身上的军装被血污和灰土弄得看不出颜色,那血还在不断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热气腾腾,腥味扑鼻,在路上淌成了小小一片汪洋。有一具尸体看得出来是被马刀砍死的,胸袋从左耳上方被砍裂开来,正好从眼睛那儿劈开,两只血糊拉塌、鸡蚕大小的眼球挂在一边,巨大的裂口被泡浆染成黑色,像是一张咧开来怪笑的大嘴。另一个的裤裆被弹片炸开一个大洞,皮肉翻了出来,那具血淋淋的**便飞到裤子外面,剩下薄薄一片皮肉连着身子,挂在那里显得沉甸甸的。启民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儿就要呕吐出来。

“别怕,别怕,你把眼睛闭上!要么不打,打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天!”二叔伸手揽住启民的肩膀,喃喃地说。

算是他们命大,马车从城里穿过的时候居然没挨到枪子儿。到了看病先生家门口的时候,启民已经紧张得全身发麻,下车时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二叔用劲打了一会儿门。屋里有桌椅碰撞的声音。先生家里的人一定没有睡觉,不会有人能够在这个恐怖的夜晚睡得着觉的。

“请开开门呀,我是来请先生看病的。”二叔把嘴贴在门缝里说。

屋里静了一下,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很不高兴地说:“碰见鬼了呀,这种时候能出得去门?倒不是请先生看病,是请先生去送死的哟!”

“是第二次来啦,您家做件好事吧。不是病得沉重,无论如何不敢在这时候来请先生。”二叔忍耐着心里的焦急,一字一句地说。

“病人荽命,先生也要命?”还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

二叔开始把门拍得山响:“开开门,开开门听我说句话!病人要死啦,您家不能见死不救,外面打也打过啦,烧也烧过啦,先生只要肯走一趟,要多少诊费我给多少!我全家不忘先生的大恩大德!”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老头站在门里,朝着二叔上上下下打量。“知道啦,天亮再来找我,好歹过了这一夜再说。”呀地一声又把门关上。

启民捏紧了二叔的一只手,他觉得那手冰凉潮湿,顫抖得厉害。

两人在门外无声地站了好一会儿。二叔仰天长叹:“命该如此!认了吧,认了吧。”拉住启民又上了马车,让马伕赶回客店。

二叔坐在娘的旁边再没走开。耳听得枪声又慢慢逼回到东北角上,似乎还出了城去,二叔用梦魇一般的声音说:“就这么完了吗?就这么完了吗?死了那些人,白死啦?”

从那时候开始不再听到娘的喘气。启民不知道娘是否明白他们正在经历着一场战乱。娘蜷在**一动不动的时候,娘的魂儿飞出身体了呢,还是竖着耳朵在聆听这一切不幸!或许娘心里还怀了一丝希望,希望父亲像替天行道的英雄一样,自天而降,扑灭战火,救全家脱难?

娘真是不能死啊,启民在心里悲苦地想。

就这样过了一夜。启民不知道有多少次迷迷糊糊睡着过去,又猛然间惊恐地醒来。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爬虫蜷曲着朝他滚动,越滚越大,黑压压遮住了天日,使他渺小得如同一粒灰尘,随时要被那庞然大物碾碎。他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压倒了,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双颊滚烫,额头上汗水涔涔。他真想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他受不了这屋里浓浓的死亡气息,沉重得让人颤栗的气息。

天亮之前,娘全身忽然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一般,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惊恐。然后,娘的手脚缓慢地、柔软地舒展开来,在**伸得很直。身体也随之翻转朝上,脑袋在枕间躺得平平正正,双目微闭,面容平静安详。离开老家前脸上显而易见的那点急切和慌乱也不见了,变得更加平和满足,面容慈祥。

娘到底是死了,启民在心里痛苦地想。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娘了,我的生活里永远没有了这个字眼,我不会再叫出这个声音,我只有父亲没有娘。娘!娘!娘!他死死抓住娘一只冰凉的手,无论如何不肯放开。可是他没有哭。不知怎么他没有哭。他觉得他头疼得像要炸裂,眼睛充血,眼前有一层血红的、像是大火又在燃烧的颜色,一切一切都在烈火中扭曲变形。

李妈红肿着一双烂桃儿般的眼睛给娘抻直身上的衣服。她撩起娘的衣襟,给娘理平贴身小褂的时候,双手忽然缩了回去,站立不动,两眼发直,喉咙里发出一声喑哑的、非人的惨叫。启民急忙上前去看,就见娘心口往下、肚脐往上的皮肉呈现出一片可怕的暗红。那红色隐伏在皮肤下面,一点一点像要顺着毛孔往外渗透一般,红得均匀,红得叫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手脚颤栗不止。

“是血呀,这都是内里流出来的血呀!可怜你们的娘,她吃了多大的苦!她是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呀!生生疼死了的呀!”李妈双手拍着床板,又一次嚎啕大哭。

二叔在院子里从天亮徘徊到日出。响了一夜的枪声到这时已经完全停止,满城里显出一种劫难过后的异样的平静,如死一般沉寂荒凉。枪声一停就有人把尸体运出城去了,然而那股浓浓的血腥味经久不散,大约要三天三夜弥漫不止。二叔在六神无主的徘徊之后作出决定:李妈带启民启华坐一辆马车继续赶路,到江边搭船去上海,他留下来,在这城里想法弄一具棺木,装殓了嫂嫂的尸体回老家去。

启华、启民在晨曦中对娘的尸体磕了三个头。启华哭着不肯再上马车,拉住二叔的长袍不放,直惹得二叔唏嘘不止。启民却一声不响,乖乖地服从大人为他安排的一切。一夜之间他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他死了娘,只剩下一个陌生的爹,他将要面对的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昔日的亲情,昔日的欢乐,昔日的骄憨顽皮、任性胡闹,全都在一夜之间消逝殆尽,因为他没有了娘!

马车起动的时候,他又一次回头凝望停放娘尸体的那间房子。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的眼睛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狂放无羁、躁动不安,隐露出一种神经质的**,这便是今后伴随他一生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