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火车虽然有了动车,但没有停靠努努母女要去的那个车站的,她们乘坐的是一趟普通列车,它要停靠许多小站。冯氏母女所要去的那个小城停靠三分钟,而在他们之后的下一站,只停靠两分钟。
夏家骏要去那下一站。
夏家骏本来就烦恼,发现冯氏母女竟然跟他在同一节硬卧车厢里,更是又添三千烦恼丝。所幸的是他们的铺位号码差许多,还不至于导致面面相觑的尴尬。
夏家骏没有见过冯努努的母亲,但是见到过冯努努。
夏家骏经过一番过山车般的心里活动,最后揽了那个帮钟力力修理硕士论文的活儿。他是直到把力力交给他的U盘插入自己电脑,将那硕士论文文档复制到自己电脑,打开看那文档,才发现署名是钟力力。他联系的那位“鞠躬执法”创造者分明姓王嘛,怎么这女孩姓钟?而且,其名字并非他原来想象的丽丽、莉莉、俐俐、荔荔……而居然是力力。再后来,曲线打探,才闹明白,那王领导和钟女士都是离异后再结合的,力力随母姓,那王领导之所以在系统里敢于大做廉政报告,是因为他自己名下确实没有什么财产,他跟元配离婚是净身出门的嘛,夏家骏所造访的那个居所,以及钟力力的移民费用,包括力力的跑车,等等财产,都是人家钟女士名下的,而且他们做过婚前财产公证,那些动产与不动产均系人家钟女士自己的,至于钟女士似乎并不工作,稳当全职太太,何以有那么多的婚前财产?虽然机构里某些人啧有烦言,但那本属钟女士个人的经济隐私,岂能随意刺探?
为给钟力力的论文润色,钟太太往夏家骏的账户上划了五万元。确确实实,“钱不是问题”。夏家骏看上了钟力力的美色,就起了不良之心。借口论文里有的问题需要面谈,先是把钟力力约到酒店大堂吧喝茶,后来又约她到酒店日本料理店吃和食,他的算盘,是倘若对方从崇拜他的文字发展到欣赏他的风流倜傥,则在酒店里开房,老牛啃一番嫩草,也是不无可能的。谁知那钟力力,茶也喝了,刺身、寿司、天妇罗、铁板烧……也吃了,甚至梅兰竹清酒也喝了,秋波流转,腮红唇润,他就说:“我们各自开间房,都单独休息一下吧。”忽然就听见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从那边座位上跑过来另一位美女,搂住钟力力肩膀说:“醉了醉了你醉了!你怎么开车回家啊?”钟力力就说:“夏教授要给我单独开间房休息哩!睡一觉酒醒了再开车回家不迟!你来得正好!怎么不早过来跟我干几杯?正好你可以在房间里陪我睡!”于是把那女孩介绍给夏家骏:“我的发小,我们在同一个医院先后落生,她比我早看见这个世界三个钟头,我们的名字是关联的,她叫冯努努,我叫钟力力,每逢到钟点,我们都要互相鼓励:努力努力再努力!”两个女孩子搂着笑作一团……夏家骏心里好懊悔,不该色胆膨胀,不但餐饮埋单,还只好真去为她们开了房,眼睁睁看着那两朵花嘻嘻哈哈飘进去客房的电梯里。后来回过神,就知道钟力力绝非纯真少女,她一定是到酒店来之前,就安插好了冯努努,如今的这些少男少女,哪一个那么容易上当?更何况是上他这么个半老头的当?
夏家骏怎么会来坐这趟车?他是要回原籍,去更正他的出生时间。都老大不小了,还改什么出生时间?对于夏家骏来说,那可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春节过后,又要举行每年例行的盛会,通知到会的信函,一般会在节期过后发出,他这次有点担心,怕收不到;虽说与会的名单一般是不会在会前临时变动的,可是例外的情况也曾出现过,他所在的那个组别,去年就有一位人士,被别人取代了,而且事前并未及时知会那人,后来那人才被告知,一是近年在那个领域那人无大成就,而取代者的成就、影响都超过了那人,二是那人年龄临界,也该退出。前些时夏家骏在一个场面上迎面遇到政协一位副主席,以往见到他总是很热情的,那天却淡淡的,那是否就预示着他的没落呢?如果保不住政协委员,则全面的副部级待遇也一定泡汤!更何况,他夏家骏岂止是要保委员席位,他还要争取当上常委呢!
夏家骏感到的直接威胁,来自于跟他一个系统的某人,那人的一部主旋律作品,头年被广泛宣传,还改编成影视,捧了好几个体面奖项,而那个人比他小一岁。彼将取代己乎?夏家骏已经两三个月耿耿于怀。对付这份威胁,夏家骏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在场面上遇到那人,对其获奖表示祝贺时,热烈拥抱,高声赞美,但是,暗地里,夏家骏却在搜集对那人不利的材料,逮准机会,他是要递上去的。再,就是他联系好了原籍的相关人士,表面上是礼贤下士、回去一起过春节,实际上,是一定要在节后头一周就将更正的出生材料带回来,正式入档,那么,那位风头超过他的某人,就比他高两岁,至少没有什么年龄优势了!“钱不是问题”加上“那我们有人”,一定战无不胜!何况,夏家骏营造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当年家里为了让他早些上学,故意把他的年龄提高了三岁,如今父母虽然双亡,还有伯妈堂叔等健在,均能作证嘛!尽管和原籍那些管理户籍的人士一起吃喝对他来说不啻受罪,但是也只有在酒肉气息中,才能建立起拍胸脯论哥儿们的关系啊!
夏家骏近年来出行一般都乘飞机,偶尔坐火车,也只乘软卧车厢,但是,这趟车不挂软卧,他也只好接受硬卧的下铺。大晚上的,他却戴着个墨镜。虽然他戴了墨镜,送冯氏母女上到这节车厢,庞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庞奇作为高级保镖,专业能力之一,就是雪亮的眼力和记忆力,他虽然只跟那夏家骏在一次饭局上同过桌,却过目未忘。夏家骏一时却并未认出庞奇来,因为那次饭局,庞奇临时被麻爷叫去忝列末座,夏家骏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但是夏家骏却一眼认出了冯努努,他赶紧把头转开,所幸冯努努经过他身边时,并未发现他。
庞奇把冯氏母女安顿好,下得车厢,心中不免嘀咕:这位姓夏的,会不会在近期遇上麻爷,并且把在这趟车这节车厢里看到他护送一对母女的事情,讲出来呢?倘若麻爷知道了问他,又该怎么解释呢?
庞奇遇到夏家骏生出的不快,很快也就淡化了。夏家骏遇到冯氏母女引出的不快,却随着火车开动后车轮的咣当声,越来越浓酽。躺在卧铺上,蒙着头,他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中,夏家骏就觉得,那来送冯氏母女的壮小伙子,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呢?忽然就想起了有林倍谦的那个饭局,于是不由得又想到薛去疾……他那天对薛去疾非常刻薄地说到“宁要北边一张床,不要南边一间房”,但是,这冯努努的发小,那钟力力,她家,那么富有,却也是在南边置的房啊,而且,薛去疾竟也住在那个楼盘里,尽管是在房型比较差的区域……又想到,他虽然讥讽薛去疾“你可是给搁到死角里啦”,人家这些年却也还混得可以,儿子也在美国安了家,自己呢,女儿在美国,嫁了个白种人,原来他和妻子都大自豪,谁知那洋女婿绝对是西方思维西方做派,他和妻子去探亲,明明两口子那栋“号司”很大,有若干间卧室,却安排他们住进附近的连锁旅店……哎,听说薛去疾老伴被儿子邀请去长住,那中国种的儿媳妇非常孝敬,他妻子无比羡慕,他那女儿和洋女婿,可是不会接他们去长住的!将来可怎么也到那边安度晚年呢?看来,像钟力力父母那样,积累起足够的财富,投资移民,才是个最稳妥的办法,可是,自己和妻子又怎么才能积累起那样多的财富呢?画饼不如烙饼,所以妻子跟他同仇敌忾,坚决支持他回原籍过春节,不能让那头年捧了奖杯的家伙戗了他夏家骏的委员席位,还是副部级可望而可及,副部级哟……
那硬卧下铺令夏家骏觉得非常难耐,卧具有种不雅的气息,对面中铺和上铺的旅客都在打鼾,令他太阳筋疼,他一时觉得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