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钟芸要跟吴弘回苏北老家去。几个月不见女儿,作为母亲,钟芸自然是牵肠挂肚。明知跟吴弘母亲不会相处得十分愉快,她还是一趟又一趟跑百货店食品店,为吴弘全家采购了大大小小的礼物。
吴弘说:“其实也不用买这么多东西,我妈那儿爱听好话,喜欢人戴高帽子,你嘴巴甜一点,拍她几句马屁,什么都齐了。”
钟芸愁眉苦脸说:“你不知道我的弱点吗?我这张嘴最笨,最说不出来那种甜腻腻的话,哪怕心里想得好好的,到嘴里一说全变味了。你还是不要难为我。”
吴弘说:“我提醒过你,算是尽了我的责任。万一发生什么不愉快,可别怪到我头上来。”
钟芸被他这一说,弄得很不高兴,抱怨道:“你怎么就这么怕负责任!别人家丈夫都是妻子的遮阳伞,我们家倒好,日头还没出来,伞就自己躲到旁边乘荫凉去了。其实结婚这两年你又为我负过什么责任!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感到有丈夫的生活是一种幸福。”
钟芸这话自然是伤吴弘的,何况吴弘还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特别斤斤计较的人。钟芸话说出来之后有点后悔,同时又因为终于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点点而暗自高兴,所以当时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绷紧了面孔,等着吴弘的歇斯底里大发作。
就见吴弘的面孔白一阵红一阵,眼镜后面的目光缩成极小一点,嘴唇哆哆嗦嗦,模样十分吓人。然而他终于没有发作起来,一口袋的气不知从哪儿漏走了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你让我伤心了。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看我的。你认为我们的婚姻没有一点成功之处吗?”
钟芸考虑了一下,尽量选择一些中性的词句回答:“我们起码结婚得太过匆促。”
“这不能怪我。当时你已经有了身孕。”
“那么又是谁使我有了身孕?”
“天哪,现在来追究这个问题不是有点滑稽吗?你总不能到法院去告我强奸你。”
“吴弘!”钟芸抗议地叫道。
吴弘缓一口气,神情稍稍柔和一些,说:“结婚也好离婚也好,所有的事情都应该顺其自然。命运早已经给我们的未来做好了安排,谁企图逃避只是一种枉然。”
钟芸事后想起来,吴弘说这几句话其实是大有意味的,可惜钟芸为人一向简单爽直,听不出别人话里面的弦外之音。否则的话,钟芸既然不希望伤筋动骨地折腾离婚这样一种可怕的事,她还可以有时间作一些补救工作,防患于未然。
事实上他们说过这话的第二天便坐长途汽车去苏北老家,一路上两个人的心情都不很愉快。除了中途吃饭喝水这样一些非有语言交流不可的事情,他们简直就觉得互相间无话可说。钟芸把身体坐得笔直;没完没了看窗外飞掠过去的村庄田野,装出一副百看不厌新鲜无比的样子。吴弘则把身体侧转过来,屁股对着钟芸,头歪靠在弹簧椅背上,蜷成一只昏昏欲睡的大虾。
下午四点半钟车到县城。当时天色已经稍稍有点昏暗,两个人都显得十分疲倦。吴弘本来指望家里有人来接他们,结果家里人把日期搞错了一天,所以谁也没到车站上来。吴弘和钟芸两个人只好极狼狈地扛了大包小包往家里走。吴弘一路上怨气冲天,嘴里唠唠叨叨个不停。钟芸因为是到婆婆家,自然不好多说什么,背一只包拎一只包气喘吁吁只顾走路。
精疲力尽地跨进家门,全家人发一声惊呼,团团围住了他们。吴弘母亲拉住吴弘的手,问长问短,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吩咐小女儿去打洗脸水,又吆喝儿媳把预备过年的菜先端出两个来吃。到这时老太太才仿佛刚看到钟芸,顺便也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钟芸迫不及待询问虹虹在哪儿?家里人说恐怕在后院儿呢,有人就高声叫喊:“虹丫头!虹丫头!”却是不见应声。
钟芸说:“別喊她了,我去看看。”急杧穿过堂屋走到后院,看见女儿果然蹲在一棵枇杷树下,和吴弘哥哥的小孩用棍子挖泥巴玩。钟芸喊了她两声,小家伙抬起头来,很漠然地朝钟芸看看,又继续低头玩她的游戏。钟芸一阵心酸,奔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一个劲地说:“虹虹,虹虹,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妈妈,叫我妈妈呀。”虹虹就在她怀里蛇一样地扭着,用小手拼命推她的身体,要想挣扎下地。钟芸无可奈何地把女儿放开,她很失望,因为女儿的眼神十分冷漠,丝毫没有这么大孩子该有的天真活泼劲儿。她又看到女儿的装束也很可笑:一身的花布衣裤,头上梳两个朝天小辫,还扎了两根粉红色绸带。她想南京的孩子可没这么打扮的,南京孩子大都剪短短童花头,穿鲜艳的运动衣裤或者毛线衣裤。
钟芸默默地在女儿面前蹲了许久,直到家里有人来喊她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吴弘母亲对钟芸大表其功,夸说孩子在她这儿怎么怎么好,长得胖,又从不生病。“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说是不想。她是真的不想,一岁多的孩子能记住什么?谁带了她就跟谁亲呗。”
钟芸一口饭含在嘴里,好半天没咽得下去。这时候女儿趔趔趄趄从门外进来了,小手脏得像泥爪子,走到吴弘母亲跟前要东西吃。
女儿还不怎么会说话,只用胖胖的食指点那碗里的菜。吴弘母亲就把自己碗里咬下来的半个鱼丸塞到孩子嘴巴里。钟芸在旁边看了,心里说不出来的腻味,放下碗起身去给女儿洗手,然后又拿一个干净碗盛一点饭,夹一点菜在饭上面,要亲自喂女儿吃。偏偏女儿不听她指挥,在小椅子上一会也坐不住,爬爬钻钻围了大人的饭桌转来转去,到这个人碗里吃一口,又到那个人碗里吃一口,就这么把小肚子塞饱了。
钟芸实在看不下去,要说的话憋在心里,浑身都燥热得发慌。她终于忍不住对吴弘母亲说:“妈,孩子吃饭最好要用自己专门的碗筷,给她养成好的卫生习惯。”
一句话出来,全桌的人都停止咀嚼,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她,而后面面相覷,而后目光一齐转向吴弘母亲。只见老太太的筷子在空中停留许久,“啪”地一声落在桌面上,脸色阴沉,一字一句说:“我们家里的人没有传染病。”
钟芸解释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嫌我们这些人嘴巴脏,怕玷污了你的丫头吗?我告诉你说,乡下的孩子就是这么个带法,个个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苏州南京的那些规矩在这儿用不上。”
吴弘打圆场说:“妈,都别再说什么了,只要孩子没病没灾,您怎么带都行。”
钟芸孤单单地坐在旁边,忍住眼泪再不吭声。
晚上睡觉,钟芸有心要女儿跟她睡一张**,不料孩子依然认生,扭头就往奶奶跟前跑。吴弘母亲口气十分得意地说:“她跟我睡惯了。”钟芸只好眼巴巴看着女儿从她身边离去。
吴弘进了房间,责备钟芸说:“刚才吃饭你怎么想起来说那句话,把大家都弄得不高兴。”
钟芸心里一肚子气,反驳吴弘道:“你倒害怕大家不高兴,怎么就没想到我也不高兴?”
“你用得着不高兴吗?孩子带得白白胖胖,家里人都拿她当宝贝,你也别挑剔得太厉害。”
“我当时实在是……”
吴弘打一个大大的呵欠,“苏州人就爱穷讲究,眼不见为净呗,你只当没看见……”说着脱了衣服自顾睡觉,随手把电灯也拉了,根本没在意钟芸的情绪。
此时钟芸因为女儿对她的隔膜,心里已经是伤心无比,吴弘再不理解她的心情,反过来帮家里人说她,自然又是雪上加霜,使钟芸的心绪坏到透顶。黑暗中钟芸默默哭泣了许久,自从结婚以后她还很少这样哭过。一切都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人活到这种份儿上也就谈不上丝毫的乐趣什么了。
吴弘第二天就开始出门找他小学中学的朋友,吹牛打牌喝酒,从早上出去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吴弘在南京行为孤僻古怪,在大学在单位都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偏偏回到县城以后如鱼得水,朋友同学一串一串的,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话可说。苦了钟芸一个外地来客,人生地不熟,想出去散散心都没地方好走,只有把心思全部用到女儿身上,努力改变她在女儿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好在苏北人对过年一向重视,吴弘母亲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做馒头,做年糕,洗鱼剁肉宰鸡,把个小虹虹撂在后院里没人管她,钟芸得以趁虚而入,有了接近女儿的时间和机会。
女儿太小,跟她说什么都不懂,感情只能在嬉闹中培养。钟芸半天半天地蹲在院子里,跟女儿一块儿挖泥巴玩,用泥巴捏成小鸡小兔,使女儿不断感觉到惊喜和新奇。她跟女儿“躲猫猫”,把脸藏在枇杷树后面,然后“啊”地一声探出头来,女儿就开心得哈哈大笑。一种简单的动作反复几十上百次,女儿乐此不疲,钟芸便奉陪到底。从南京带回来一些画画书,此刻正好拿出来,指点着教女儿认小羊小马小鸡小鸭。带回来的玩具也有不少,女儿却不大感兴趣,东一个西一个扔了满地,钟芸干脆都送了吴弘哥哥的孩子。中午躺在**哄女儿睡觉,钟芸尝试着讲一点简单的故事给她听,不料女儿年龄太小不懂听故事,倒对钟芸胸口的一枚有机玻璃扣子发生了好奇;小手一揪一揪玩的很有瘾,最后居然用嘴巴叼住这枚扣子睡着了。这时的钟芸母性大发,意念中女儿叼住的不是她胸前一粒钮扣,却是她鼓胀胀的**,她心跳加速,快乐得想哭,又觉得手脚发麻,发抖,如同电流汹涌着从体内通过一样。她更多的伏下身子,拼命嗅着女儿柔软的头发上的味道,用手掌在女儿肩头不断摩挲,回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女儿送回苏北来,又惊讶那时怎么就能狠心作出这样的决定。
大年三十这一天,吴弘仍然是一早就出门去玩,吴弘母亲指挥着已经放假在家的吴弘的嫂子和妹妹,准备晚上丰富的年夜饭。妹妹打下手,洗碗洗碟子洗各种用作配料的蔬菜,哗哗的水声始终响个不停。嫂子的任务是做肉圆和蛋饺,扎了围裙,戴了袖套,站在滋滋作响的油锅边,一双手动来动去忙得飞快。吴弘母亲自己负责切冷盘,把事先卤好的猪心猪肚猪舌头牛肉羊肉什么的拿出来,砧板洗干净,一样一样切得既薄又整齐,而后在盘子里码出花样。随时还要停下手来看看嫂子和姝姝进行得如何,把她们的工作置于她的监视之下。
钟芸这时候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做似乎不好,她走过去向吴弘母亲主动请缨,要求得到一份简单的工作。吴弘母亲好笑地挥挥手说:“啊呀你能做个什么?今儿是三十夜,若被你失手打破个碟子碗的,倒叫人败兴。你去把孩子们带好,别叫他们闯祸,就是件阿弥陀佛的事了。”
钟芸心里苦笑着想:我在她眼里就是这么个无用的人啊?照这么说,也许她连吴弘跟我结婚都觉得吃亏?世界上当婆婆的是多么主观专横,她们总是认为自己的儿媳妇一钱不值。而世界上的母亲又多么一厢情愿,她们毫无例外把自己的儿子看成天才和伟人。
钟芸这样想着,心里暗暗生着气罢了,她无法把这个浅显的发现跟吴弘母亲作一次沟通,而且也不愿意自讨没趣,跟她说一些也许她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话。
中午的一顿饭十分简单,就下了一锅菜煮面。这也是当地的风俗,为的是晚上能吃得更香更多,造成一种淋漓尽致的气氛。吃过饭,吴弘的母亲、嫂子和妹妹又幵始了一样新的工作:收拾打扫房间,清扫院子,把过年待客的香烟瓜子糖块都准备好。年初一照规矩是不允许动扫帚的,免得把家里的财气和福气扫掉。
虹虹上午已经睡过了一觉,饭后精神特别好,屋里屋外跌跌撞撞跑来跑去。钟芸怕她妨碍大人们的工作,又怕她万一真的碰碎什么东西,要惹吴弘母亲不高兴,就抱她上街去玩。
此时的虹虹已经跟钟芸玩得很熟,很有点依恋她了。出门的时候虹虹乖顺地趴在钟芸肩上,小手把她的脖子搂得好紧。一路走过去,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大家都在家里热热闹闹忙着年夜饭。从两边的住家里飘出来各种香味,有烧鱼的,有烧肉的,也有烧各种卤菜的,钟芸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一只很灵敏的鼻子,隔了院墙能把各种味道分辨得一清二楚。性急的孩子们甚至等不到夜晚到来,已经在家门口零零星星放起爆竹和烟火来了。虹虹胆小,听见爆竹声就吓得往钟芸怀里钻,看见焰火在白日里冒出微弱的红绿火花,又踭大了眼睛无比新奇。钟芸喜欢虹虹猫一样胆怯地钻在她怀里的模样,这使她实实在在感受到做母亲的力量,那种能够为孩子遮风挡雨的力量。她愿意她的女儿永远是一个婴儿,永远蜷缩在她的怀中乞求母亲保护。
钟芸抱着女儿在街上转了一大圈,又转回家里,孩早很沉,钟芸又长久不抱孩子,不免腰酸背疼,十分吃力。进堂屋的时候,吴弘母亲已经忙完了该忙的事情,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歇脚,等着晚上的一场热闹。她看见虹虹趴在钟芸肩上十分亲热的样子,忽然就有点不高兴,伸出双手拍一拍,对虹虹说:“虹丫头,来,奶奶一天都没亲到你了,送给奶奶亲亲。”
虹虹像个鼻涕虫一样粘在钟芸身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肯下来。
吴弘母亲站起身,走到钟芸肩后,柔声对孙女说:“虹丫头乖,虹丫头要奶奶抱。”
虹虹含糊不清地回答:“要妈妈抱。”
吴弘母亲把脸一沉,说:“要妈妈干什么?妈妈过两天又走了,不要你了,你还不是跟奶奶过。乖点,给奶奶抱抱!”
虹虹把嘴一撇,哇地大哭起来,小脸蛋埋在钟芸脖子下面,蹭来蹭去。钟芸霎时间心酸得要命,搂紧了女儿就往自己住的房间里跑。只听吴弘母亲在后面气哼哼地说:“费心劳神把这丫头带大有什么用,转过脸就不认我了,不知道被她妈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钟芸进了房间,在床边坐下来,把女儿放在膝盖上。女的一双泪眼委屈地盯着她。钟芸此时想到自己过不两天又要跟女儿分别,想到吴弘把她带回老家就没日没夜地出去玩耍再不管她,想到未来还要度过的无数漫长无趣的日子,忽然悲从中来,抱住女儿的脑袋泪如泉涌。女儿见妈妈一哭也跟着重新大哭,母女俩在房间里哭成一团。
这时候吴弘母亲在门外跺脚大叫:“大年三十的,又没死人,嚎什么丧呢,真真是晦气,晦气!”又说:“这丫头我也不想带了,你们过两天还把她带走。一把屎一把尿地盘大了,屁股一转就不认我这个做奶奶的,想想我心里就噎得慌。无论如何你们把她带走,我不养这种忘恩负义的忤逆东西!”
钟芸在房间里泪流不止,一声不吭,心里只恨吴弘不回家来,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家里受尽委屈。
好好的一顿年夜饭,结果人人都板了个脸,吃得无情无趣。钟芸只在桌上勉勉强强略坐一坐,推说感冒头疼,抱了虹虹回房间去了。吴弘并不跟过来问长问短,若无其事在外面喝酒吃菜,喝得醉意朦胧才回房间,对钟芸说一声:“你自作自受。”倒头就和衣睡去。
钟芸彻夜未眠,天蒙蒙亮起床收拾东西。虹虹的衣物用品都在吴弘母亲房间里,钟芸咬咬牙不想要了,给虹虹穿好衣服就抱她出门。这时候全家只有吴弘妹妹已经起身,在厨房里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吴弘妹妹见了钟芸大吃惊,问她这么早抱孩子去哪儿?钟芸感伤地说她要回南京去,吴弘妹妹倒是个很明事理的女孩,说她母亲平常就这个脾气,火一发过也就算了,叫钟芸看在吴弘的份上别跟老人计较。钟芸回答说,她不是跟老人计较,她是确实想把孩子带回南京。吴弘妹妹心里有些难过,转身去厨房拿几个蒸热的豆沙馒头,用一个塑料袋装着,给他们路上当点心吃。
大年初一的车票最是好买,汽车里空****只有十来个乘客。钟芸一路颠簸到了南京,再叫一辆三轮车把她和孩子拖回家里。沿途鞭炮声不断,穿新衣服的孩子举了气球满街乱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小伙子一对一对勾肩搭背,脸上写满了“幸福”二字。相比之下钟芸更觉内心凄凉苦涩。此时女儿温暖柔软的小身体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