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芸满以为她这番举动一定会触怒吴弘,等他过完年假回来,夫妻之间有一场恶仗好打。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在什么问题上决不对吴弘让步,她一向柔顺软弱,事事屈从于吴弘,从一开始、从恋爱之初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这种可悲的屈从,今天的钟芸还不一定跟吴弘成为夫妻。他之间的关系仿佛一母所生的两个姐弟,姊姊温文尔雅、少言寡语、事事谦让;弟弟心地偏狭、蛮横霸道、撒娇耍赖。有一个无形的母亲始终在他们之间偏袒弟弟,使得弟弟在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上步步紧逼,而姐姐不得不连连退让。渐渐地使他们之间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心理走向,遇事总是吴弘为所欲为,钟芸无可无不可。
而这一次钟芸却是猜错了吴弘的行动,他第二天就追着钟芸的车辙从苏北赶回南京,吴弘用钥匙幵门进來的时候钟芸实实在在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节日期间破门行盗,本能地把女儿拦腰一抱,紧紧护在胸前。
吴弘见钟芸紧张的样子,不知所然地问:“干什么?怕我要把虹虹抢走?”
钟芸吐一口气,放下女儿,说:“吓死我了,以为是强盗。你进来也该先敲敲门。”
吴弘哭笑不得地说:“你也别神经太紧张了嘛,”放下大包小包就去逗虹虹。虹虹跟他不熟,吓得直往钟芸背后躲。吴弘问她:“想不想奶奶?”虹虹不说话,瞪着一对眼睛欲哭未哭的模样。吴弘伸手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一把,说:“昨天你们一走,我妈就后悔了。我妈说她带虹虹带惯了,离了她还真想。”
钟芸淡淡一笑:“我已经把虹虹带回来了,说这些干什么?”
吴弘返身出去把几个旅行包拿进来,解开,一样一样掏出东西给钟芸看:“这些是卤菜,这是虹虹喜欢吃的豆沙包,这是糯米粉,还有香肠,咸肉,咸鱼……都是我妈硬要我带上的。”
钟芸说一声:“真是不敢当。”又说:“你怎么会舍得回来?你跟你那些同学朋友不是天天玩得昏天黑地吗?”
吴弘嬉皮笑脸说:“当然老婆第一。老婆到哪儿,我马上跟到哪儿。”说着趁势抱住钟芸的脑袋,在她脸上亲一口,又转身去抱女儿,在女儿脸上一阵乱亲,吓得小女孩哇一声大哭,挣扎着往钟芸怀里扑来。吴弘有点下不来台,悻悻地说:“这小东西,连爸爸都不认。”
这时候钟芸的心情已开始好转,觉得丈夫到底是丈夫,不管怎么说关键时刻他还是恋着这个家的。又想到什么叫“家”,家的含义就是父亲母亲和孩子,三者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缺了任何一角,家就崩溃了,再不能首尾相联,给生活划出一个小小的范围。钟芸在厨房里忙着简单的晚餐,一边听着吴弘在卧室里搜肠刮肚想出花样逗虹虹大笑,一时间心里颇为满足。
春节期间是天经地义放松自己的时候,吃过晚饭他们就看电视,嗑瓜子,逗虹虹玩。年初二的电视节目可谓丰富多彩,有一个香港电视连续剧,一个苏联译制片,一个明星荟萃的联欢晚会。钟芸拿不定主意看哪个频道,吴弘想出个办法,抱起虹虹,叫她去按电视机上的开关,按到什么算什么。结果虹虹小手一伸,按了个香港电视连续剧。这个连续剧前面已经放过了十集,如今钟芸是从第十一集看起。一开头有点乱七八糟,只见人物一个个出场,就是不知道谁跟谁的关系。看完半集之后渐渐理出了头绪,倒也觉得很有点意思。
吴弘嘲笑她说:“什么破香港电视连续剧,还不是落难公子遇上富家小姐那一套,我猜都能猜出后面的结局。”
钟芸逗他:“你倒猜猜看呢?”
吴弘笑嘻嘻说:“不是两个人中死了一个,就是结婚皆大欢喜。”
钟芸嘴角一撇:“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可见得如果你去当那个编剧,断不会搞出个什么有趣的东西。”
吴弘说:“我要当编剧,也不会编这种骗骗女人掉眼泪的东西。”
钟芸把虹虹抱坐在腿上,叹一口气说:“天下的女人,可悲可怨的事情太多,所以一点点哀伤就能引得大家掉泪。拿自己的不幸去跟剧中人的不幸比,越比越觉得委屈,越想借这个现成的由头痛痛快快宣泄一场。恐怕也是悲剧为什么总比喜剧耐看的原因之一。”
吴弘反驳她:“喜剧能逗人发笑,哈哈一笑不就什么烦恼也去了吗?”
钟芸很认真地说:“不是这样。看喜剧,该笑的时候是笑了,然而不痛快的事情还是存在心里,什么时候想起来仍然是不痛快。笑声毕竟只是空气的震动,不比眼泪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的东西。”
吴弘就哈哈大笑,说:“标标准准家庭妇女的审美观点。”
这时候虹虹在钟芸腿上不耐烦起来,嘴里嗯嗯啊啊的似哭非哭,小肚子一挺一挺很烦躁不安的模样。钟芸说:“不早了,她恐怕要睡觉了。”起身抱到隔壁房间。果然,钟芸抱她走这几步的功夫,虹虹已经在钟芸手臂上闭起了眼睛。钟芸心里疼爱地想,小孩子真是说睡就睡了。她一时不敢给虹虹脱衣服,怕惊醒了孩子要闹觉,连灯也不敢开,就这么黑暗中抱着孩子直挺挺坐在床边。
过了一会儿,吴弘进来说:“你怎么还不放她上床,养成这些坏习惯!”
钟芸这才说:“你开了灯吧。”
灯一开,钟芸感觉到女儿的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她慌忙又轻轻拍女儿几次,断定她不会醒来了,才动手给她脱衣服。先解棉祅的扣子,解开后不忙脱,再解棉裤带子,把棉裤褪下,而后再褪棉袄的左胳膊,再褪右胳膊,动作很轻很柔,既怕脱快了碰醒他,又怕脱慢了冻着她,真是左右为难,小心翼翼。
吴弘在旁边看得直不耐烦,连讽刺带挖苦地说:“像你这样带孩子,该辞了工作当家庭妇女才好。”
钟芸并不恼,轻轻回答他:“你刚才不是说过我像家庭妇女吗?其实只要你有本事养得活我们,我倒情愿在家里做饭带孩子。”
吴弘缩着脑袋不敢吭声了。钟芸心里暗暗好笑,仔细给女儿掖好被子,直起身来顺手拢了拢头发,从吴弘身边走过去。
半夜,吴弘在被窝里用胳膊捅了钟芸一下。
“你没睡着吗?”钟芸问他。
“虹虹要不要把一泡尿?”吴弘没话找话问了一句。
钟芸“啊”了一下,说:“幸亏你提醒,是该把尿了。”说着又把外衣披上,哆哆嗦嗦到厕所里拿来尿盆,把虹虹从热被窝里拖出来,坐在尿盆上,嘴里嘘嘘地发出声音。果然就听到小便落在盆底叮叮当当响得清脆。钟芸说:“虹虹真是乖,一把就尿了,不哭不闹的。”
吴弘在被子里接话说:“还不是我妈训练出来的。我妈带孩子确实有一套。”
钟芸重新钻回被窝以后,吴弘翻一个身趴着,把头抬起来,郑重其事地对钟芸说:“我们还是把虹虹送回家去吧。”
钟芸吃惊地问:“家?什么家?这儿不是她的家吗?”
“我说的是苏北老家。我妈是真的想要她。”
钟芸一听就恼了,说:“你妈想要就得送给她去?是我的女儿,还是你妈的女儿?你这人怎么一点原则没有?”
吴弘也开始有点不高兴,沉着脸解释道:“我还不是为你好吗?你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又上班又带孩子能弄得下来?弄不下来不就得请保姆?请了保姆不又是生气劳神?你一劳神就势必要犯老毛病,到头来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何苦来呢?”
钟芸轻轻地说:“孩子不在的时候,家又何尝像个家?我又何尝像个人?我整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跟别人说,生怕又要有什么误会,要吵,要闹。我是实在太孤独太无趣,所以宁愿累些,也希望有个女儿能跟我作伴,跟我说话……”
吴弘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行了,不必再控诉血泪家史了,算我白说,也算我白对你献了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