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以后,钟芸首先冲一碗“亨氏营养米粉”喂虹虹。宿怨未消,她根本懒得搭理吴弘。吴弘也不跟她罗嗦,自顾到厨房里泡了一袋方便面吃,还故意当钟芸的面吃得呼噜呼噜很响。钟芸心里既鄙夷又好笑,觉得吴弘这人确实是个长不大的男人,做什么事情都不上路子,连吵架都吵得毫无风度。
吴弘吃完方便面,碗和筷子往桌上一扔就出门去了。钟芸注意到他走之前进卧室去了一趟,从抽屉里拿走了家里唯一的一本活期存折。钟芸没有吭声,她一向羞于在钱的问题上与人争执,她喂好虹虹,给她洗了洗脸,就带她上街买几件衣服。钟芸认为不管自己心情坏到什么程度。唯一的女儿是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离家很近的街面上新开了一家儿童用品商店,里面卖各种各样好看的童装。春节期间商店里生意一向冷落,不少货色都在节前的购物热潮中买卖一空,然而要在剩下的货色中挑出一两件可穿的衣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钟芸先给女儿买一件桃红色水洗布的中空棉茄克衫。小小的一件衣服居然还是蝙蝠袖的,拿在手里就觉得十分可爱。然后又挑了一套宽松式晴纶薄绒衫,粉红色,胸前印一只穿超短裙的米老鼠妹妹。女儿皮肤白,穿淡色衣服更显其白,宽松的式样小时候加棉衣,大了可以单穿,一举两得,什么也不浪费。还有一条灰绿色纯棉运动裤,膝前印着一串色彩鲜艳的动物图案,要价只有几块钱,钟芸也毫不犹豫买下来了。
回到家里,给女儿剪了剪头发,剪成孩子当中最普遍也最可爱的童花头,然后换上灰绿色裤子和桃红色棉茄克,女儿顿时变得活泼神气起来。女儿穿上新衣服自己也很高兴,摇摇摆摆跑到房间里去照镜子,小脸笑成了一朵花。钟芸这时候全然忘记了一切不快,只觉得做母亲的能为孩子买这买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开心。
中饭自然很简单:鸡蛋下面条。虹虹还小,只能吃这些稀软易消化的东西。家里有年前卖回来的大白菜,剥两片叶子放进面条中煮,再放点榨菜,滋味就相当不错。冰箱里吴弘带回来的那些卤菜,钟芸根本不想去动,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欲望。
饭后虹虹便睡觉了。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到下午将近四点钟才醒。吴弘一直没有回来。钟芸因为昨晚没有睡好,便也陪着女儿一起睡了个午觉。钟芸两点多钟的时候起来,房间里稍稍打扫了一下,把虹虹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然后就坐在熟睡的女儿旁边看书,心里很平静也很安详。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吴弘还没有回来。钟芸锁好房门就睡觉了。吴弘不回来,她反觉得家里清静。第二天早晨坐在**穿衣服的时候,她偶然闪过一个念头:吴弘这一夜在那儿过的呢?他在南京没有任何亲近的同学朋友,总不见得住旅馆开房间吧?
就这样,到初五上班之前,吴弘始终没有露面。钟芸奇怪他怎么能像空气像露水,说不见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一毫的气味也没能留下来。
钟芸终于想出一个看顾女儿的办法:白天把她送出去托给巷子里一个退休老太太照管,晚上再接回家来睡觉。那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生活并不困难,带个小孩不过是解解闷而已,因此要的钱不多,对孩子也和颜悦色很是疼爱。
上班的那天,钟芸因为早上要把孩子送到老太家去,略略耽搁了一会儿时间,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来齐。钟芸一眼就看见吴弘坐在办公桌前佝偻着的背影。因为春节刚过,人们纷纷在各个座位之间窜来窜去,互相开些玩笑,说几句“拜个晚年”之类的客套话吉利话。有人还带了花生瓜子一类的小零食,给每人桌上都抓了一把,吃着谈着热闹得一点也不像上班做事的样子。钟芸注意到吴弘和这片喜洋洋闹哄哄的气氛丝毫也不相合拍,他埋头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仿佛忙于重要工作的模样,其实是摆出这份架势来拒绝与同事的交谈。后来他干脆起身离幵,跟谁乜没有打一个招呼,低头从办公室后门溜出去了。
钟芸沉吟了一下,立刻起身跟了出去。她只来得及看清吴弘从左边楼梯下去的半个身休,她灵机一动,飞奔到走廊右边,那里还有另一个安全楼梯。她一手搭在栏杆上蹬蹬蹬往下飞跑,转了好几道弯,又奔跑着穿过一楼走廊,终于把吴弘堵在左边的楼梯出口处。
“吴弘,你要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钟芸喘着大气,脸发白地问。
吴弘把头扭过去,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事情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你离家出走到底是为什么原因?要达到什么目的?你总要向我说清楚,我们有事好商量。虹虹才一岁多,你就这么把她丢给我一个人,未免也太不负责任。”钟芸说到这里心里就来了火,嗓门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吴弘转过脑袋,目光在眼镜后面缩得极小,尖刻地望着她,似笑非笑说:“别做出这么一副泼妇骂街的样子,我是一个成年公民,行动该有我的自由,法律没有规定我必须时时事事向你汇报。”
钟芸反驳道:“做人总要有做人的准则,你既然是成年公民,就不该把家庭生活视为儿戏。”
吴弘尖刻地回答:“不是儿戏,而是厌倦。我已经厌倦了家庭生活。”
钟芸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吴弘便昂了脑袋从她身边扬长而去。钟芸打了个愣怔,追上去喊一声:“你到底住在哪儿?”吴弘昂然走路,不作回答。
一个同事正好从走廊旁边的门里出来,见状愣然,目光在钟芸脸上问出一连串为什么?钟芸做人一向自尊,当然不会轻易对人倒出苦水,勉强朝那同事一笑,转身从吴弘下来的楼梯回办公室去了。
人们说着笑着依然沉浸在春节的愉快气氛中,没有人注意到吴弘和钟芸出去时候的异常神色。
夫妻两人又回复到结婚之前同一个办公室里视而不见的态度。这一回的视而不见却又跟从前大为不同:从前是心中藏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出于羞涩,出于保守,出于两个人闭关自守的性格,采取了一种“欲盖弥彰”的极不自然的掩盖手段。这回却是有点不待相见、“老死不相往来”、互怀敌意的劲儿在内了,因此不久就被眼尖的同事看出蹊跷,背后不觉嘀嘀咕咕猜三想四,只是当他们面不好意思点穿而已。
有一天社里的工会委员罗大姐把钟芸找去,口气极和缓地问她:“听说你跟吴弘在闹矛盾?需不需要做大姐的调解调解?”
钟芸淡淡地说:“他已经十多天没有回家了。”
“真的?要死!要死!”罗大姐很着急也很气愤:“吴弘也未免太孩子气,你们到底为点什么呢?”
“我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前一天还是好好的。”
“他这十几天住哪儿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走之前拿走了家里的存折。”
“你不该让他拿走!”罗大姐批评钟芸。
钟芸没有吭声。她心里想,存折是两个人的共同财产,他要拿,她有什么理由阻止他?罗大姐自告奋勇主持公道,说马上找吴弘谈话,一定要问他个清清楚楚。
结果罗大姐第二天很沮丧地告诉钟芸说,她什么也没问得出来。吴弘任她态度是软是硬,死活不幵口。罗大姐说吴弘这人一向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怪脾气,一点心里话不肯对人说。“人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罗大姐对他一点办法没有。
钟芸苦笑着回答说:“我早料到是这样。谢谢你费心。”又说:“我不信他能在外面住一年半载。存折上的钱数有限得很,他把钱用完还能不回来?”
罗大姐说:“但愿是这样。出去住个十天半个月的,钱用完了,气也散尽了,那时候必得说好话求你原谅他宽恕他,让他回家。再怎么说家里还有他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