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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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吉小珂的生日,按以往的惯例,郑仁翮和吉小珂都早早下班,在新街口胜利饭店门口会合,进去吃一顿正规的西餐。

胜利饭店西餐厅是南京人吃西餐规格最高的去处。也许另外的几个外事饭店规格最高,制作更地道,然而那不是普通市民能够随意光顾的地方,能随意光顾的只有胜利饭店,因此这家餐厅就显得出类拔萃,独一无二。

这天吉小珂着意打扮了自己;穿一件乳白色高领垫肩纯羊毛大衣,衣长过膝,下面是一**白色软面羊皮靴,脸上化了淡妆。吉小珂平常很少在脸上化妆的,偶一描眼画眉,简直就光艳照人,气度非凡。她匆匆地过街,手里拎一只很大的塑料口袋,看见郑仁翮就亲亲热热挽住他的手,说一声:“进去吧。”

要在平常,郑仁翮不会忘记称赞一声她的漂亮。然而这几天他情绪烦乱,任何亲热谐谑的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得沉重,不如不说。

两个人挑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子坐下来。灯光幽暗,低低地垂挂在桌面上方,恰好照出两个人的一方小小天地,感觉上便跟外界没有了任何联系。音乐声从头顶柔柔地飘下来,若有若无地弥漫了整个餐厅的空间,令人每一个毛孔都如同花朵一样愉悦地开放。

吉小珂双手抱着那只大塑料袋:朝郑仁翮又开心又神秘地笑着,说:“给你买了件礼物。猜猜是什么?”

郑仁翮“哦”地轻叫一声:“天哪,今天该我给你买一份礼物!”

吉小珂说:“我买给你,你买给我,效果都是一样的:都为了让对方和自己开心。”郑仁翮虽然情绪不高,毕竟今天是吉小珂的生日,为让她高兴,胡乱猜了几样东西,结果都不是。后来吉小珂自己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居然是一件咖啡色羊皮棉夹克。郑仁翮接了过去,只觉手感格外柔软滑腻,是羊皮制品中的上等货,价格一定不菲。再翻开领口细看产地,商标上赫然写着:“上海西伯利亚皮货行”。果然是名牌产品。

郑仁翮有几分心疼地说:“给我买这么好的东西!很贵吧?”

吉小珂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比划了个“六”字。

“六百块?好家伙,我这不是穿金子吗?”郑仁翮委实吃惊不小。

吉小珂说:“要买就买最好的,穿个派头,名牌产品一看就跟别的不一样呢。刚好我们馆里发了一笔奖金,是我们舞训班创收来的钱。我拿得最多,理所当然。”吉小珂说得又幵心又得意。

吃饭的时候,吉小珂不像往年那样点普通的国产葡萄酒,而出手阔绰地点了法国名牌白兰地。郑仁翮不解地望她,她笑一笑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不过想让你高兴一点。”

郑仁翮忽然眼眶就一热,不由地从桌子下面伸出手去,一声不响握住了吉小珂的手。一时间两个人探身对视着,似笑非笑,都觉得心靠得很近。

过了一会儿,吉小珂说:“我不奇怪吴弘,他这人实在是个疯子,神经病,什么阴损的事都做得出来。我只奇怪钟芸,你对她那么好,帮了她那么多忙,她居然为虎作伥,跟吴弘配合好了来陷害你,她怎么这样没有良心。”

郑仁翮双目低垂,久久凝视映在桌面玻璃上的碗形的灯盏,实在不知道如何对吉小珂解释这件事。他能想象出钟芸这么做的背后必有隐情,钟芸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不可能以这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来报答他。而他又说不准隐情是什么。说不准的事情他不好对吉小珂乱说。

吉小珂在桌子下面把他的手捏了捏,轻轻说:“我很为你难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跟钟芸之间不会有什么,你只是想帮助她。是不是?”

郑仁翮木然地点一下头。

“你为什么不去说?不去解释?或者把钟芸叫来,让她自己去解释!”

“有些事,不解释也罢,解释了反倒更加糟糕,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可你总不能永远忍受冤屈。”

“小珂!”郑仁翮很严肃地叫了她一声,闭住嘴,目光发愣,想说什么又不忍说出来的样子。

吉小珂温柔地问:“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要准备回击吴弘?”

“我不想回击吴弘,没什么意思。人的生命已经这么短促,何苦还要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游戏上?可我也不习惯如今这种人人关注的中心位置,我是埋头做人惯了的,喧哗和热闹于我极不合适。我已经给总编辑打了一份请调报告,要求调到下面哪个城市的记者站去。原谅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

吉小珂睁大了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我不忍心对你说这件事。你是喜欢热闹的人,又干的是这个工作,离开南京对你很不现实。我想我们仍然可以把家放在南京不动,我去一个沪宁线上的城市,这样每星期都可以回来。”他沉默了一下。“还有一个办法,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我们结婚好几年了,我总是不能让你有个孩子——”他按住吉小珂的手:“不,别对我说你不喜欢生孩了,别说这些话。女人没有不想当母亲的,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能算是完整的女人,起码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我既然不能使你成为完整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分手。我衷心希望你一辈子幸福……”

吉小珂挑起眉毛:“你的话说完了吗?”

“小珂,你仔细想想再做决定。”郑仁翮这句话说得很费劲。

吉小珂忽然轻轻笑起来:“还用得着仔细想吗?你可以说我这个人没有思想,我幼稚,我简单,可我有很不错的直觉,知道怎么样才是幸福——这就是永远爱你,也被你爱。”她停了一下,说:“我想跟你一块儿走。我们别到沪宁线上的城市,要走就走得远一些,行吗?你知道我一向喜欢过新鲜生活,换换环境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群艺馆我已经呆腻了。我挺想去一家大饭店,当个公关小姐什么的,那会挺有意思。”她说着又笑起来,神情既轻松又洒脱。

郑仁翮没有笑。他知道吉小珂这番话听着轻松,实际上的分量是相当沉重的。吉小珂关键时刻做出了这些并不幼稚并不简单的事,可见他以前竟是把她看得轻了。

接下来他们双双开始了繁琐复杂的调动工作。他们选定的城市是长江和大海交汇处的南通。

总编辑对郑仁翮的主动请调十分欣赏,认为他体恤领导,有眼色,会做人。一般来说,人们都愿意从下面往南京调,很少有人肯放弃南京去记者站的,因此各地记者站几乎总是缺人,郑仁翮这样的笔杆子去到那儿正是求之不得。倒是副刊部主任有点舍不得,郑仁翮在部里是一员大将,放跑他如同折断主任的左右臂膀,委实要疼痛一阵子。

吉小珂的调动问题不用郑仁翮操心,她自己专程去了一趟南通,找到新近落成的一家合资大饭店的总经理,一番游说,几个笑容,总经理当即爽爽快快拍了板,答应先到公关部试干一年,干熟了马上升部门经理。吉小珂自然喜笑颜幵,回来之后喜鹊般地对郑仁翮说这说那,把郑仁翮的情绪也感染得兴奋起来。他心想,小珂说不定在新位置上还真能干出名堂来。吉小珂是开心果,放在哪儿,哪儿就能变得活跃。

收拾行李很费了点事情。结婚几年来零零碎碎积下来的东西也有不少,平常看不见东西在哪儿,一搬家,这也出来了,那也出来了,房间里堆得像个杂货铺。好在吉小珂是真的能干,地上铺一张大席子,人就跪在席子上,指挥郑仁翮把东西一样一样搬到她面前,该打包的打包,该装箱的装箱,该绑扎的绑扎,零碎东西很快消失,眼前只剩几个硕大的箱包和行李卷儿。再有一些可用可不用的物件,吉小珂的处理方式也很干脆:用一只大麻袋装了,叫郑仁翮背下楼去扔垃圾箱。郑仁翮实在佩服吉小珂做这类事情时候的利索劲儿。

报社里答应给郑仁翮派一辆大卡车搬家。到时候家具箱包和电器什么的往车上一搬,便万事大吉。搬家具的人手自然也不用发愁,有吉小珂在,逢山搬山,逢水搭桥,一切都带上了喜剧味儿,只觉开心,不觉愁苦。

临走前一天晚上,吉小珂说要出去跟她的一些朋友们告别。她问郑仁翮想不想跟她一起去?郑仁翮说,最后一个晚上他宁可在家守着房间。吉小珂就笑着说:“那你千万等我回家再睡觉噢!在这房间里过最后一夜,要对得起它才行。”郑仁翮笑着点头。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吉小珂还没回来。郑仁翮心想这人爱玩的天性真是难改,和她那帮朋友们疯起来闹起来就不知道时间。又想他刚才蛮好陪她去的,他一去,他们就会拘谨许多,坐着说会儿话完事,他和吉小珂这时候早该回到家睡在**了。

又过了两个钟头,楼梯间始终静悄悄的。郑仁翮困倦万分,开始怀疑不对劲儿,冬天不是夏天,一般晚上十点钟街上就空****没了行人,吉小珂怎么会玩到凌晨不归?他坐立不安,穿上吉小珂新给他买的皮夹克,锁了门下楼,想迎一迎她去。

走到巷子口,他犹豫起来了:吉小珂朋友很多,谁知道她最后去了哪家,又会从马路哪一头回来?要是走岔了路,可真叫“张郎找李郎,一找找到大天亮”了。他决定就站在巷子口等着。

冬夜很冷,树木房屋都冻得木呆呆没了知觉,路面发白,仿佛能听到柏油硬邦邦开裂的声音。郑仁翮身上的皮夹克是衬了棉的,的确暖和。只是脸上的皮肤生疼,脚也发麻,想动动脚趾头,发现脚趾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一道很亮的光柱从远处射来,伴随了摩托的轰鸣。光柱把郑仁翮包融在内,他看不见车上的人,车上的人却已经看见了他。于是摩托在他面前呼地一声刹住,车灯灭了,郑仁翮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是报社里的夜班编辑。

“嗬,趁着夜深人静出来过摩托瘾哪!”郑仁翮百无聊赖中碰到熟人,心中高兴,破例开了句玩笑。

夜班编辑的表情却是过分严肃,轻声对他说:“老郑,你上我的摩托,跟我去一趟医院。”

“怎么?”郑仁翮的一双眼睛霎时间瞪得很大。

“吉小珂被人捅伤了,正在抢救。”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郑仁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同事连拖带扶弄上摩托的了,他迷迷糊糊听同事说一声:“抱紧我的腰!”就机械地双手揪住同事的衣服,只觉耳边呼呼生风,两边冻僵的树木齐刷刷后退,而心中却是一片空白,一点儿什么都想不出来。

摩托冲进医院,在急诊部门口停住,熄火。夜班编辑把浑身僵硬的郑仁翮拖车来,拽着他往楼上抢救室飞奔。刺鼻的药水味儿带着暖丝丝的气息,使郑仁翮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于是脑子里彻底清醒过来,明白吉小珂就在自己附近,在手术台上接受医生们手忙脚乱的抢救。

一位胖胖的小护士把两个人拦在走廊里。郑仁翮急切地要问她有关情况,小护士摇摇手,满脸肃穆地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郑仁翮无奈,退回到为家属设置的长椅上,望着从抢救室里进来出去的医生护士们发愣。

夜班编辑告诉郑仁翮说,他是两点钟左右接到医院里打来的电话,请他帮忙找郑仁翮的。想必那时候吉小珂还清醒着,说得出丈夫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原来吉小珂十二点多钟从朋友家出来,骑车路过城东一个偏僻的储蓄所,看见灯亮着,一时多了个心眼儿,停车在门口探身看了看。这一看把她吓得半死,两个值班的女营业员,一个鲜血淋漓昏迷不醒躺在地上,一个嘴里被塞了东西,反绑了双手靠在墙角。两个穿军大衣的年轻人背朝着她,心急慌忙地用工具撬保险柜。若是个胆小怕事性情冷淡的人,这种情况下就会悄悄走了,或者报告附近派出所,或者干脆装没看见,省得惹火烧身。偏偏吉小珂热心热肠,想都没想就大喊一声:“有人抢钱啦!”冬夜里这一声尖叫真是惊天动地,两个窃贼反应极快地转身扑住她,其中一个用手里的刀子猛刺了她几下,把她刺倒在地,撒腿就逃。等下夜班的工人发现储蓄所里的这一幕惨象,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郑仁翮一边听着,一边神志迷乱地盯住抢救室的白色大门。后来他看见那门像神话似的打开,涌出来一群穿白衣服的仙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紧闭嘴唇。其中一个花白头发的对郑仁翮招了招手,郑仁翮竟像魔法附身似地飘飘然走进门去。他看见手术**盖了一张白被单,被单下显出一具修长的人形躯体。花白头发的人把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轻声说:“脾脏破裂,大量出血,导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