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

开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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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都没转过来,手里举着一顶花白的假发正在梳理。

“你在这里同我谈话,眼睛却看着你二哥,心猿意马。你到这里来,就如同一只苍蝇飞到臭蛋上面,嗅来嗅去地寻找那道裂缝。我这个比喻打得很好吧?”

“妈妈,我只是随便看看,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呢?”我分辩道。

“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他呢?”她学着我的腔调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自从你同那个奸细搅到一起之后,你做出很多不理智的事来了,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你到这里来找我——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可是你逗留着不走,等我出去社交了,你就和他谈论我,有时你忍不住要用一些比较恶毒的字眼,因为平时我教训了你,你心里是不服气的。你把他当作可以交心的对象,难道他就不会出卖你吗?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吗?”

她对我怒目而视,她的样子有点可怕,一只手举着梳子,一只手举着假发,光光的头皮泛出青白色。我不由得畏缩了。

“我是忠于你的,妈妈。”

“可是你的眼睛却在东张西望!我和你站在这栋房子里面,你知道这栋青砖瓦房有多久的历史吗?你不可能猜出来。”

她上前两步,朝我扬起手中的梳子,我以为她要打我了,可是她忽地一转身,将假发戴在了头顶上,然后开始调整假发的位置。

“帮我拉一拉后面,头皮要全遮住。”她命令道。

二哥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大概听见了我们在里面吵,他的表情仍然是漠然的。

“我马上要走了,你就留在家里和他谈心吧,我知道你要谈些什么,因为他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她出门了。一会儿二哥走进来。

“今天我休息,三弟。我在家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你刚才也看到了,妈妈她离得那么远,叫我夜里怎么找得到她。我在尝试一种新的方法,我在院子里挖掘。妈妈以为我和她一样是在找东西,实际上,我掘得相当深,我把一些东西埋在掘出的沟里,这样妈妈就不能发现,她怎么也想不到。”

“我不想和你谈论妈妈。”

“当然,当然,随你的便。她又教训了你吧?她总是这样滴水不漏,多么旺盛的精力啊。我们不说她了。你怎么显得这样无精打采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我当然只能无精打采,我在这里的位置被一种严密的操作限定着,他们每个人都是操作者,我只能俯首帖耳。有时听着他们讲话,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要爆炸似的。不,我不想再与他们搅和下去了,我要保持一种清醒的理智,最好今后只和鼓鱼一个人交往。我这样思忖着,同时心底又知道这是最靠不住的事。鼓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早就看出来他是心肠冷酷的人,我怎么能有把握长期与他交往呢?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你显得这样无精打采,”他继续说,“是因为不满在你心底**。别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你已经在心里抱定了轻视的态度。而你自己是从来不想开口的,可一不留神又说走了嘴,因为你天性易冲动。时常,你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那么你呢?难道你就不后悔?”我忍不住顶了他一句。

“我?我缺少时间。你也知道,妈妈精力那么旺盛,我总跟在她后头追,简直焦头烂额。有谁同情我?我如同一只饿狗,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嗅着她的踪迹,她总不在。当我变成猎狗,鼻子无比灵敏的瞬间,她就无影无踪了。她把院子里挖成这样,每一锄都挖在我的心上。焦急,我总是焦急啊。我变成什么样了?春天里我怕风,因为那风迷乱了我的眼睛;冬天里我怕严寒,因为严寒冻结了我的思维;夏天里——呸!我太夸张了。像我这样一个人,时刻都在焦虑中,怎么有时间去后悔?昨夜我又开始了一回新的追击,我越过麻石砌的台阶,冲向马路,可是那台阶绊了我的右脚,我的脚趾受了伤。当我呻吟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惊喜,我听到了我们母亲的声音。当然她不在附近,她在一个很远的商店里,那商店里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在周围的黑暗里格外显眼,她低着头在灯下打毛线——我很多年没看见过她打毛线了。”

“‘二弟,你在那边抓老鼠吗?’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处所顺风传来。”

“‘我受伤了。’我回答说,尽力提高了嗓门。”

“‘我听不见。夜里多么黑啊。’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的胳膊肘在随毛线针不断地动。”

“你一定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吧?我总是尽量把我想说的说得明明白白,我不喜欢故弄玄虚。关于刚才我说的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呢?我并不想经常说这种事,可是刚才我想,三弟来了,我必须把这事告诉他。”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二哥。”我忍不住把我的手放到他瘦削的肩上,这么多年里,他这是第一次对我推心置腹。

“可是你是多么消瘦啊!你是不是太焦急了呢?就没有什么办法解除你的紧张吗?”

“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母亲得死掉。”他狞笑起来,又显出从前惯有的冷酷表情。

“在一个屋顶下面,她对我充分表现出绝对的权威和威慑力,我日夜疲于应付。当我入睡的时候我就想,万一母亲有事要叫我呢?所以我总不能睡死。她的房门总是半开,夜里黑洞洞的,我进去过几次,她并不在里面。即使我有猎狗的鼻子,也嗅不出她所在的方位。她是不会死的,你也看见了,她精力那么旺盛,还能挖土,而我,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追寻她吗?”

“即使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母子之情也没有完全消失,屋顶上的瓦片因此而吃惊地跳跃。”我突然说出这句奇怪的话。

“你真是无所不知啊,这于你不是太危险了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比颓废的样子,“那天夜里见到母亲之后,我的心多年来第一次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外面。当然,我无法脱离他们。我的灵魂就像那口深井,家人们在那底下居住。小时候,我伏在井口,将头尽量往下探,大声喊:“妈妈!”那下面产生了令人恐怖的回音。后来有一天,我又在井口喊着好玩,一回头,看见了父亲阴险的目光,他“嘿嘿”地笑着走了开去。

在同母亲的关系上,我和二哥的经历不同,那也可以叫作异道同归吧。我现在明白多年来他为什么总是对我板着一副脸了,他不愿暴露自己的无能啊。走到电线杆那里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幼童,有人抢去了我手中的一块蛋糕,我哇哇大哭起来。是的,眼泪从我眼里汹涌出来,我蹲了下去,用双手蒙住脸。我的样子一定不怎么雅观,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那里哭了好久,到后来我都忘记我自己为什么会哭了,我想我应该回家了,回自己的家。我从指头缝里向外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我。果然,在对面的垃圾桶旁边有个流浪汉瞪着乌黑的眼珠在注视我,我很不好意思,赶快又装样子似的干号了几声,眼泪却不肯再流出来了。我又看见那流浪汉似乎是识破了我的诡计,耸了耸肩,继续注视我。我心里忽地一下腾起怒火,不再装样子,站起身来朝家中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流浪汉,他完全不像是本地人,而他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自负,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快到家时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见他正远远地尾随我,真是见了鬼了。我匆匆上楼,一进屋就关了门。

一会儿,我听到楼下有很大的、非同寻常的喧闹声。我下到一楼,看见菊妈妈正在追鸡,那一大群鸡都在乱飞乱跳,而她赤着脚,眼珠血红,就像发了疯一样。

“菊妈妈!”我喊道。

她根本没听见,眼珠瞪得溜圆,然后朝前猛地一扑,抓到了一只鸡,那正是那只芦花鸡。其实那只芦花鸡根本就没有逃跑,它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菊妈妈捉到鸡后定睛一看,口里骂道:“又是你这瘟鸡!”然后恼怒地将它放掉了。芦花鸡跳了几下,双腿开始发抖,一会儿就朝地上跪了下去,闭上眼,头一歪,死了。

我跑过去抱起它,恐惧而又厌恶地对菊妈妈说:

“你是一个屠夫。你不让它吃饱饭,一点都不关心它的死活。它已经是这样衰弱,你还是不停地虐待它,一直到它死掉,你既然是这样一个人,根本就不应当养鸡。”

菊妈妈看着我涨得发红的脸,叹了口气说道:

“原来你在伸张正义,你是不是太夸大了你的同情心呢?你这样生气可不好。你认为,我该怎样来养鸡呢?我倒很想换一种方式,可并没有现成的模式呀。请你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养鸡才算合理呢?你心里头一定有一种很好的方案吧。”

“我心里头并没有什么方案。”我不得不老实承认,“可是除了虐待,真的就再没有其他的养鸡方式了吗?”

“可惜没有了。你可能不太清楚这周围的环境,因为你总在房里睡觉。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每天下午都有一伙住在附近的小流氓到我家里来滋事,因为我养鸡,养得又多,他们就故意把脏东西弄到我煮好的鸡食里面,使得它们很容易发瘟;再有就是偷鸡,专门偷那些长得肥的。我受了他们的欺负,心里窝了很大的火,只好找这些鸡出气了。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可是你这只芦花鸡,小偷是不会要的,它这么瘦,几乎没有什么肉,年龄也很老了,要是你不扑到它身上,它是不会死的。”

“为什么你这么看重这只鸡呢?鸡就是鸡,总会死的。我正在气头上,它却站在那里挡我的道,怪得了我吗?你对我说过,它喜欢到你房里去转悠,这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特别。你看它这么脆弱,扑它一下就死掉了。好了,我站在这里和你说了这么久的空话,原来你也没有更好的养鸡的方案。你既然这么喜欢这只瘦鸡,你就拿走好了,还可以熬一锅汤喝。”

“不,不,我不要!”我连忙一松手,死鸡掉在水泥地上,立刻引来一大群苍蝇。

“该死的!该死的!”菊妈妈一边骂我,一边弯腰捡了那只鸡,扔进垃圾桶。

“你看,这就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原来它也生活在我的鸡群里,甚至还到过你房里,你觉得它这家伙很有内容,没想到结局这么没意思,连熬汤都嫌太瘦。”

我觉得再待下去很没意思,就拔腿往家里走。没想到菊妈妈也跟在我后面上楼来了。我进房她也跟着进房,还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仔细打量我的房间。

“我从来没到你房里来过。”她解嘲似的说,“想都没想过这事。”

“我们应当多多联系,这正是我的愿望。”我毕恭毕敬地说。

“这并不等于我们关系的实质有了改变!”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像受了猛烈的一击似的颓然往**倒去,她的声音震得我的面孔发麻。

“菊妈妈,”我虚弱的声音如同蚊子叫,以至于她将面孔凑到我跟前来倾听,“真的不能赦免一次吗?”

“可惜啊。”她沉痛地摇着头。

她的双臂撑在我枕头的两侧,背弯得像一个大驼峰。当她用一只枯瘦冰冷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和额头时,另一只手臂便支撑着她整个身体,这使她的姿势显得很费力,我都在心里为她不安,但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她的手臂具有很大的力量似的。

“鼓鱼和我的关系也是这样吗?”

“也是这样。”她点点头,换了一只手臂来支撑她的身体。

她就这样悬在我上头抚摸我,直到我心如死灰,她才满意了,不停地叨念:

“这就好,这就好,你就该这样。”

“请你不要像一座桥一样架在我上头,请你坐下,将手臂放好,你的这种姿势让我难受。”我的声音仍然如同蚊子叫。

“你以为我采取这种姿势很费力吗?你太低估我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我的上方移开去,然后又朝地上用力吐了一口痰,站在屋当中。

“只不过死了一只芦花鸡,你就变得这么伤感,这都是因为你长年住在这种不透气的房子里。我倒不是想谴责你,我只是提醒你,你一定要学会随机应变。我今天倒是很有闲空,你可以向我提问题,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已经厌倦了和你谈过去的事,你不会向我提那方面的问题吧?”

“我倒是很想提,尤其现在躺在**面对你的时候,那个关于我的出生的问题已经到了我嘴边。可是既然你不要听,我就忍住不提算了。啊,我差一点又要讲出来了,我还是面对墙壁吧,免得产生提问的冲动。让我想一想,这件事有多么不好啊,一个莫须有的问题竟然缠绕了我这么多年。即使在我干着自己最想干的事之际,我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快乐,于是夏天又悄悄来临了,窗外的天开始发白。刚才我向你保证不提那事,我应该说些什么呢?关于我的家庭,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各种矛盾都在向我紧逼过来,我早就无处可躲了啊。这些都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我成了个外人,你明白外人是什么意思吗?这就是说他们要把我赶走,让我成为一个讨饭的。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单独住在这里,靠吃父母的白食生活,我很重视我目前的安宁舒适,可是一旦成了要饭的叫花子,就一切安宁和舒适都谈不上了,我也许会死的。我躺在**,怎么也觉得那于我不适合,我这副样子,谁会可怜我给我饭吃呢?就是要到了饭,也会被别的叫花子抢了去,还可能挨打。不,要饭行不通。所以现在的实际情形是,我不能躲开我最后的避难所,而要在这里一直挨到最后。”

尽管我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叫,我说这番话时菊妈妈却一直沉默着,也不再凑到我面前来倾听。最后我说完了,又朝着墙睡了一会儿,身后还是没有动静。我感到有点异样,就转过身来,这才发现菊妈妈不见了。不,她还在,她坐在屋角的一张矮凳上,缩成一团,正在打瞌睡呢。

“菊妈妈!”

她身子一动,醒了过来。

“嘿嘿,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呀。原来我有个侄儿,也像你这样诉苦,我本来不喜欢他,他在我面前诉来诉去的,我就觉得他有意思了。尤其在快要入睡时听到这种话,心里不由得产生种种甜蜜的回忆。”

“我要起来了。”

“不,你不要起来!”她冲过来,将我按在**,“你躺在**不动的时候给我一种很稳定的印象,我看见你脸朝墙壁说话,就感动起来了。好,我下楼去了,你继续说下去吧,就当我在这里听似的。”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在外面游**。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干了。我在长街的拐角上,售货亭的阴影里看见了二哥。风很大,他穿得很单薄,细瘦的身子像一些连缀在一起的木片。他的脸始终埋在手臂里,所以看不见,他似乎在用手臂遮挡路灯那微弱的光芒。我走到近前,才听见他在哭泣。我想不通,一个从前如此冷漠、自负的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迅速地垮掉了。原来的二哥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令人伤感的一堆木片。我看着他,不敢立刻走过去。我犹豫的时候,二哥早就看见了我,一边哭一边责备我为什么不马上过来安慰他,因为他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唯有血缘关系能给他以某种慰藉。

因为我站在他面前,他越哭越凶,索性蹲到地上不起来了。我抚摸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有点感到恶心,因为一股浓浓的酸汗味正从他颈窝里透出来。当我缩回我的手时,他就用力捶打我的双腿,责备我没有同情心,于是我只好继续抚摸他。我们俩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这种地方,活像两个傻瓜。二哥却不顾这一切,只一味地宣泄。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单纯的宣泄,里面还很有做戏的成分。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厉害地耗费了自己的精力,变成了这些木片呢?从前他可是又强壮又傲慢啊。

“我的末日快来了,我找不到她——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啊。昨天夜里熄了灯以后,我像往常一样紧张焦急,我在自己卧房里高声呼叫:‘妈妈在吗?’母亲在她的房里轻轻答应着。我有点放心了,就睡下。可是一会儿我又醒了,喊道:‘妈妈在吗?’妈妈仍然轻轻地答应着,不安却慑住了我,我穿好衣服走到厅屋里,看见母亲房里灯亮着,房门大开,她根本不在里面!她又欺骗了我。”

他泣不成声了,还扯自己的头发,将鼻涕擦到我的裤腿上。可是忽然,他止住了哭,猛地站起来紧贴墙壁,我也随他贴到墙壁上。

“你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那边有人过来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他小声回答。他的冰冷的指头鼓励地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一会儿,果然有谈话声由远而近,是两个男人,似乎在谈论有关税收的事,他们的声音在风中忽高忽低,渐渐远去了。接着又开来一辆摩托车,也呼啸着远去了。

二哥又蹲了下来,继续先前的哭泣,还边哭边诉。

我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好笑,虽然拼命忍住,还是笑了出来。二哥立刻止住了哭,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在路灯下既严肃又迷惑。

“你在笑吗?”

“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观看,你太重视我了,我就是想起这事觉得好笑。”

“那么痛苦呢?难道你以为我不痛苦?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怎么还好意思笑得出来?”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珠睁得老大。我害怕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他,我觉得他就要跌倒了。我一扶他,他就顺势将整个身体往我这边一倒,于是我们俩都跌倒在地。开始我还想爬起来,可是他死死地压住我的腿,搂住我的脖子,使我没法动弹。我发现他虽然全身又瘦又薄,力气却不小。我们就这样抱成一堆在墙根躺了一会儿,二哥虽停止了哭泣,声音还是抖得厉害,他不能连贯地说话,他那单薄的胸膛像蜂窝一样嗡嗡作响。我向他抱怨说,我这样躺着真太不舒服了,我们俩都要感冒的。

“可、可是这也有它的好处,你、你没体会到吗?”他那钳子一样的指头揪了揪我的屁股。

“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就没人发现我们呀,你这傻瓜。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除了你,谁也不能发现我的秘密,然后再由你去把今夜的事告诉别人。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多嘴的家伙,你是忍、忍不住、住的。啊,我呼吸有点困难了,妈妈知道了我今夜的事之后会怎样想呢?你、你是一定会将整个过程告诉她的,对吧?你一定会。这会儿没、没有人了,已是深夜,你听,妈妈在说话,她所在的地方还有猫叫,我俩一块站起来吧,一——二!好!”

我们站好后,二哥就不再理我,垂着头,径直往回家的路上走。我很不放心,就挨着他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可怜他,就悄悄地去挽他的手,不料他触了电似的跳开去,结结巴巴地说:

“干、干什么?”

“我实在放心不下啊,今夜,那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叹了口气。

“你不可以老和我在一处,这是注定了的,我们必须在这里分手。”他站住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陪你去家里呢?我已经在外面游**了一夜了,我觉得我有必要陪你去家里,你这么瘦,那边屋子里那么空,那么黑,就像是某种凶兆。”

“我必须马上走。我和你站在这街当中,虽是半夜,也有被人撞见的可能。现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再见!”他加快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天快亮时我才回到我的住处,我浑身疲乏不堪,在昏暗的楼道里摔倒了。我倒下去之后,就一动也不愿意动了。我睡在那里,左边的脸颊感到有股冷风吹过来,于是用力睁开左眼一看,看见一个人的腿,还有一双旧皮鞋。我打算继续睡,然而他向我弯下了腰,我感到了熟悉的气息,于是将另外一只眼也睁开了。

“你这种模样,叫我怎么能不关心你呢?”鼓鱼满面愁容地说,“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躺下来,可是我又怕弄脏了我的衣服,我每天都要自己洗衣服。”

“但是我的确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在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之后——你无法想象——我耗尽了自己的一切。你能不能扶我起来,和我一起到我房里去呢?”我费力地说。

鼓鱼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建议,伸出他那冰凉、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将他苍白的面孔朝着黎明的、微弱的光线。

“我多么想和你一块儿躺下来啊。”他又说,“和你,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绝对不能弄脏我的衣服,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理由了。你为什么要倒在这样一个地方呢?这里又脏又潮湿,你的衣服算完了,你向来就是这么任性。”

他直起腰来,一只手撑在墙上。

“那么扶我起来吧!”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喊道。

他还是没有听见我的要求,他的眉毛拧得紧紧的,那面孔和典型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我怎么能躺在这里呢?”他的口气充满了茫然,“这样一个地方,对我太不合适了。那么,我只好走了,此地不能久留。虽然我今天并没有很多事要干,可总不能老站在肮脏潮湿的楼道里吧,再说我的肺部也不是太好。要是我老站在此地,说不定会忍不住和你一道躺下,那样的话就得洗衣服,我可不愿把时间全花在洗衣服上面。那么,再见!”

他摆摆手下楼去了。

他把我的瞌睡搅得一点都没有了,自己却溜之大吉,我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怨恨。我的体力全部丧失了,我一寸一寸地挪动我的身体,向我的房门靠近。我这种努力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我的家门口,可是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开门,更糟糕的是,门口有摊鸡屎,我刚才挪动身体时,大腿正好压在鸡屎上,所以我的裤子那里臭气熏天。

“菊妈妈!”我尖叫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前黑黑的。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来人不是菊妈妈,却是鼓鱼,他又朝我蹲下来。

“你真是贪心啊,你的事简直是没完没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我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往房里走了几步,往床边一扔。

我颤抖着将沾了鸡屎的裤子脱下来,又脱了外衣,躺到被子里去,蒙上头。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我听见鼓鱼唱歌一般的声音,“这件事过去多久了?那一天,你父亲约了你去,后来又取消了约会,你心里疑虑重重。有很多人睡在各式各样的**,可是他们的床不是船,只是一些各式各样的礁石,当海浪到来时,我就开始冥想。从前我也有一只你这样的床,搬家时留在原地了,所以我总爱在你**躺一躺,旧梦重温嘛。鱼儿靠近船只,就像这样——”

他的一只手向被窝里伸过来,放在我的胸口上,冷冰冰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对我的感觉不是固定不变的。”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愁苦地点了点头。

“当我离得远远的时候,你对我有种温柔的眷念,那种时候你特别自作多情。”

我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闭上眼睛。他的手退出去了,改为在被子上面摸索着。我虽好奇,还是打不开眼睛。

他还在被子上摸索,他的手隔着被子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一条响尾蛇,时而在我胸口的位置上,时而又溜到我的脚部,簌簌作响,使我心惊肉跳。他为什么还不走呢?现在是我最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守候在这里,他打算干什么?我多么想睡觉啊。

我没法入睡,因为鼓鱼索性坐到我胸口上来了。他的两条长腿分开,整个骑在我身上,使我不能顺畅地呼吸。

他在我胸口上用力跃动了几下,就开始做划船的动作。他的双臂每划一下,身子就往后一仰,用力碾压着我。

“我要死了。”我艰难地动着嘴唇说出来。

“什么?”他停了下来,向我的脸凑过来,“你不会死的,三弟,因为父亲还会和你有约会。天哪,你是多么温和啊。你真的会死?”

他又在我身上跃动了几下,我的全身都麻木了。

“我要死了。昨天夜里的事耗尽了我的气力。”

“你会恢复的,你看,外面出太阳了,这不是一种转变吗?又是一天了,多么奇妙啊,不要吝惜你的气力,你是一个留不住东西的人,你身上的一切都会逐渐散落在空气中。”

两滴冰冷的眼泪滚到我的脸颊,然后又流到耳朵根那儿。我再也不想睁开眼了。我听见他在我耳边急促地说:

“三弟,三弟!我根本不爱你,这是为什么呢?”

他匆匆地跑出房间,下了楼,楼下有模糊的鸡叫声传来。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里流出来,弄湿了枕头,我抽抽搭搭的,最后终于睡着了。

我脸色苍白地走在街上,迎面碰见鼓鱼。鼓鱼换了一身深绿色的衣服,脸上不似从前那么光鲜了,透出一股疲惫的味道。他一边走一边想心思,弓着背,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小,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新鲜的黄泥。他看见我,显出窘迫的样子,而我垂下了眼睛。

“父亲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要下雨了。”他手搭凉棚,担忧地打量着头顶的天空,“你托我的事就要有消息了。”

“我托过你什么事吗?”

“也可能托过,也可能没有,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他的脸一下子显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衰老,目光也暗淡了。

他正要走开去,我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角。

“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我是托付过你那件事,你和我谈谈吧。”

“谈?谈什么?”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要回去洗衣服了。”

自从在招山度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我觉得我快把父亲忘了,要么就是下意识地不去想他。所有那些与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几个身边的人继续着。

母亲却什么都没忘记。每次到她那里,指甲钳是她必定要提到的事,当然她已不去寻找了,可还抱着希望。她与二哥的关系在继续恶化着,有一回她当我的面将玻璃碴子撒在二哥的枕头上,说是要“好好惩罚一下这小子”。当时我又试探性地说起让二哥搬出去独住的事,因为这于双方都会好。我这样说了之后,她的脸变得铁青。她告诉我,二哥已藏起了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把指甲钳,要是他搬走了,这些东西就不会有着落了,所以她永远不会让他搬走的,这样的话,“反正那些东西都会在家里”,总有一天会出来。

当母亲将那顶灰色的假发戴上她的秃头时,我又忍不住开口问她:

“二哥夜里睡得好吗?”

“他?我怎么知道?门关得死死的,连窗子都关紧了。夜里我醒来,走到院子里,看着他房里关得死死的那些窗子,不由得十分恨他。他要防备谁,这是不言而喻的。你父亲把他惯坏了,到后来却又一脚踢开他。”

“妈妈,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二哥呢?”

“这都是你父亲的错。谁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高傲,冷漠,把一切都藏起来,包括那把小小的指甲钳。房子里虽然关着窗,灯却是亮的,哼!今天我们不谈你二哥了。我要和你谈谈你楼上那家伙的事,他使你吃尽了苦头吧?”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我要了解的就是这个。来,我给你一样东西。”她松开拳头,巴掌上躺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下次他要是逼急了,你就把这个东西插进他的胸膛。”

“妈妈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一点都不恨他,倒有点,怎么说呢,依恋他。”

“他却要你的命!你这不中用的东西,真把我气死了,你说说看,他是不是要你的命?”

“也许吧。我已经想不清这些问题了,我在这里和你谈话,心里想的却是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整天盼望他来叫我,他的事是那么多,要洗衣服……”

“唉,你这条虫。”母亲长叹一声,将水果刀往地上一掷,“你杀不了人,可是他却要杀你,因为他是知情人,他的计划是那么周密,他等了十多年了。”

“妈妈,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我和鼓鱼,相处得是不错的。虽然几天前他说过他不爱我,这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就说你和二哥吧,不也相处到了今天吗?”

“白痴!”她怒吼道,一把取下头顶的假发朝我摔过来。

她秃着头站在那里发抖,我惊骇地蒙着脸向外跑。有人拦住了我,我发疯般甩开他,冲到了街上。那个拦住我的人是二哥,在那个家里,可怕的一幕又要展开了。我虽死死地捂住耳朵,还是听到了凄厉的号叫。我又往回跑,进了大门,就看见二哥像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他看了看周围,慢慢地倚墙跪下去,开始哭。鲜血染红了他的浅色裤腿,他的大腿那里在流血。房门被用力一关。

“二哥,二哥,我扶你上医院去吧,多么危险啊。”我朝他弯下身。

他的嘴唇发灰,目光暗淡,手背上有根青筋猛跳着。

“不用去,我不会死的,你看血已经不流了。其实值得担心的不是我,你还不明白呀?唉,她给你水果刀,你为什么不要呢?妈妈说得对,你真是糊里糊涂,今后你怎么办啊?”他怜悯地看着我。

“我不要紧的,可是妈妈为什么要伤害你呢?我还亲眼看见她把玻璃碴倒在你的枕头上,今天的事,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啊。”

“你不要可怜我了,这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好,我可以走了,现在你把我扶回去吧。”

我把他搀到他**,他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轻轻地说:

“看着我,三弟,我真为你害怕呀,你离不开他了,对吧?”

“谁啊?”

“还会有谁?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嘛。他肯定要让你完蛋。想想看,谁敢去招惹他啊。”

“为什么你和妈妈都要为我担心?莫非我真的是个白痴?如果你们真是为我操心,为什么又不能把底细透露给我呢?你,你们,全知道底细,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妈妈却要我去杀人——在不明白底细的情况下。我厌倦!厌倦得要死!”我大吼起来。

“嘘!小声点,妈妈在那边呢。刚才那一刺,一直刺到了我的骨头上,妈妈真是有力气啊。现在我头晕,你能不能不说话呢?”他闭上了发黑的眼皮。

房门微微开了一点,母亲的上半身探进来,她已经重新化过了妆,戴上了假发,她用食指竖在鲜红的嘴唇前说:

“不要打扰他,他流血过多。”然后她关上门,悄无声息了。

二哥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他睡着了,一只木片般的瘦手依然紧紧地捏着我的指头。他的脸发黑,极瘦的身躯轻轻地抽搐着。我想起那天夜里在街头拐角的事,许多疑问同时在脑海里涌现出来。二哥的**铺设朴素、洁白,使人联想起灵床,难怪他夜里无法入睡。这种情况究竟有多少年了呢?我真是个白痴,竟然提出让他分开单过,可见我在这个家里白待了十多年,什么都不明白。多少个不眠之夜之后,又受了伤,现在他终于入睡了。浆得很硬的白被子硌着他的下巴。

二哥开始发烧。医生为他清洗、包扎了伤口,又打了消炎的针。

我去看他时他告诉我,发炎的并不是腿上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我问他旧伤在什么地方,他就古怪地笑了起来,说问一问母亲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头部在枕头上扭动着,眼睛不安地四处环顾,后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五屉柜那里。

“三弟,你一直在追踪家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吧?”

“我就是要——”

“等一等!”他打断我,“你把第三个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厌倦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我走过去,将抽屉里的照片簿拿出来。

“你自己看吧。”他干巴巴地说。

那些照片里全是父亲一个人,都有些发黄了,有的还起了霉,大大小小的竟有厚厚的一本。照片上的父亲从青年时代一直排列到老,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一样。背景都是简简单单,一般总是站在家中,背后有几个柜子或是一堵灰色的墙,也有几张是在野外照的,但那背景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在湖边,又似乎是在荒地里。在所有的照片里父亲都是一种表情,即呆板地紧闭着嘴,目光空洞。我发觉父亲从青年时代起背就有点驼,看着这些照片,我眼前就浮现出他在洞穴里弓着背照料兰花的样子。

“是父亲交给你保存的?”

“我偷了他的!”二哥忽然尖叫起来,将上半身从**撑起,“他把所有的东西全搬走了,对母亲却说是藏在家里了,搞得母亲东挖西挖!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无所不知,才藏起了这本照片簿,这是他的历史!”

“可是他的确是无所不知,他知道了你的举动,对吧?”我说。

“正是这样。”他说,“我煞费苦心了,那根本不是他的历史,你能从那些照片上看出什么来呢?他深谋远虑,将一切痕迹都消除了。历史?他根本没有历史!我收起这个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你把它扔到房间外面去!”他又痛苦地撑起来,用手指着房门,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打开门,将照片簿往厅屋里一扔,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是个贼,可偷的全是些无用的东西啊。”他喃喃地说。

“家里只有你最爱父亲,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一刀两断呢?”

“就因为他搬走了所有的东西啊。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才刺了我一刀,她下手那么狠!简直像要我的命。我真痛啊,并不是腿伤痛,我身上有一处旧伤并发了。”

“让医生看看那处旧伤吧。”

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去,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啜泣起来。我走到门口,他又朝我喊:

“三弟,你回来,回来呀!”

“二哥、二哥!你怎么啦?”我在床边跪下,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你不能就走,我害怕啊。我和你,从小都是孤孤单单,你看我的床也是这么窄,从来躺不下两个人。我们的床都是父亲设计的,却要一直在上面睡到死,因为我们习惯了这种床,也因为血液里面的惰性。你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不害怕吗?这么些年了,我和你一直在陷阱里面啊。母亲此刻在什么地方呢?多么奇怪啊,我觉得妈妈就躲在门背后。你不会走吧?”

“好,我不走。”

“你去把房门闩上。”

我照办了,回到他身边。他全身出着酸汗,衬衣的领子都湿透了。我让他换一件内衣,他坚决不肯,眼珠警惕地盯着房门。在这个门窗关死的卧室里,空气是十分稀薄的,这一点与我的房间很相似。稀薄的空气于我的肺很相宜。

“三弟,你过来,我要对你讲述我这几年生活的艰辛。”

“我们最好先去请医生来看看你的旧伤吧,万一危及生命呢?”

“不要去管旧伤。有了伤口,我才可以安静下来躺一会儿,不然的话,我又要去找母亲了,你看见我总是像一匹奔命的狼。有了伤,母亲就会躲在那个门背后,而我闭上双眼,进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所以你看,你一点也不要为我的伤担心,我倒要为你——不说这个了。你不要内疚,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你看我就不内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承受得了痛苦,你还会兜圈子似的和鼓鱼那种人交往下去。你猜一猜妈妈在哪里?她已经不在门背后了,此刻她正在假发店里,假发店里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当中挂着一盏煤气灯,颜色各异的假发在灯光里栩栩如生。那个店是一个无人店,我和妈妈轮番去那里买假发,前些天我和她多年来第一次撞见了,你可以想见她心中的怒火,于是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一件什么事呢?那是一件和布伞有关的事。天下着毛毛雨,我打着红把的布伞和小同学们一起回家。我走进屋里,放下雨伞和书包。妈妈正仰着头在院子里看雨,乌黑的头发被淋得透湿。我朝她奔过去。‘傻瓜,你怎么不早回来,你二姨来过了,我们坐在雨地里吃了西瓜。’她说,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嘻嘻一笑。她浑身散发出青豆的味儿,目光闪闪烁烁的。第二天,她领着我一道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起了一个钱包,那是我第一次学习藏东西。我告诉你这些事,你觉得很厌烦,还是觉得有点伤感?母亲不在门背后,她坐在假发店里,她要在那种地方好好歇一歇,因为家中的凌乱使她喘不过气来。三弟,你早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多么爱虚荣的女人,头发早已没有了,欲望还在与日俱增。不过这都是表面现象,夜里的事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住在家里。妈妈夜里在哪里?有好几次,她差不多完全消失了,只有那顶棕色的假发遗落在门口的台阶上。三弟,我和你在我的房间里谈论妈妈年轻时坐在雨地里吃西瓜的事,这有多么怪。她这样的女人,烦恼是征服不了她的,有谁能像她这样勇往直前呢?三弟,你也给我讲一点什么吧。”

“夜间我在街上游**,走过一根又一根的水泥电线杆……”

“好!”二哥打断我的话,“我们俩的思维正在交叉。你是谁?是我的弟弟,从前我们各顾各,住在一个屋里,睡在父亲为我们制作的狭窄的小**,我从来也没感觉到你的存在,直到那天夜里,在街口的拐角上,你听见了我的呼唤,你冲破重重的阻碍向我走来了。”

“我并没有听见你的呼唤,我撞上了你纯属偶然。”

“你这样认为,因为你不知道我在呼唤你,正如我不知道母亲在呼唤我。她必定是呼唤过了的。那个时节,院子里栽了一排排的兰花,开花的时候,妈妈坐在花丛里晒太阳,我从那边走来,她就向我抱怨:‘我心里有很多小虫子在涌动,你看看这些花,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心一沉,朝地里坐下去。这时父亲从另一个方向朝我们走来,当他浓浓的影子停在我们脚边时,他便站住不动了。‘那不是你父亲吗?’妈妈说。她的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我开始看太阳。后来我收回目光,看见那条浓黑的影子正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而在那影子的尽头,父亲不见了。影子又停留了好几秒钟才缩到围墙那边去。‘那绝不是你父亲。’妈妈冷冷地说。”

“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大哥为什么从这套大房子里搬出去吗?在他年轻时,这附近的房子不断地倒塌。我们在睡梦中常听见轰隆一响,早上跑出去一看,又有一栋房子变成了一片瓦砾堆。尽管家人都在房里,大哥还是禁不住不停地发抖。有一天他对我说:‘二弟,为什么倒塌的那些房子里都没有人呢?白天里那里面都住着人,可是倒塌时连呼救的声音都从未听到,莫非他们被埋到了很深的地底?我伏在瓦砾堆里听过,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真可怕。’他的目光发直,嘴唇发青。又坚持了好些天之后,他终于像猫一样从家里溜走了。母亲说他从小性格脆弱,说实话,我也害怕,尤其在夜里听见那些巨响时,我很想爬到大哥**去,可是他的床也是那么窄,无法睡两个人。我只好忍着,因为没地方可去,我在外面没有熟人,再说也没法离开这个家。”

“为什么呢?”

“你已经看见了父亲为我设计的床,这床和你的一模一样,你也知道了我夜里都干些什么,你还要问为什么!大哥在家里实际上是没有床的,他睡的床是一张临时的钢丝床。现在你明白了吧?”

十一

有好长时间了,我没有看见鼓鱼。我到过楼上,他的房门紧紧地关着,我没法确定他是否还在里面。我很想见到他,告诉他关于母亲、关于二哥、关于水果刀的事,我觉得他应该提防着点,不然就有可能要出事。虽然二哥认为出事的该是我,我却认为出事的会是鼓鱼。就这样,二哥为我担心,我为鼓鱼担心,于是日子一天天溜过去。

我在他的房门上敲了又敲,没人答应,一回头,看见他从楼梯那里上来了,垂着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的钥匙在锁眼里“咔嚓”一响的时候,我说:

“鼓鱼,妈妈让我用水果刀对付你。”

“那种事很平常。”他哼了一声,用手把住门,一只脚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

“你认为妈妈是对的吗?也许我真该拿那把水果刀?”

“我什么都不认为。”他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不是个懦夫!”我冲那张门大喊。

菊妈妈的鸡全瘟死了。她坐在房里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笑意。我问她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她说她梦见了那些鸡。鸡一死,关于它们的梦就源源不断,似乎天一黑鸡们就上了她的床,床头床尾全是它们,扇动着翅膀钻进被窝,很感人。她还说有时坐得无聊,她就拿起菜刀在木盆里剁,装作切鸡潲,因为没别的事好干。我劝她再买些鸡来,她就笑起来,说我的口气同鼓鱼一模一样。然后她就盯住我看,直看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先前是一棵老树,被人砍掉后留下了树桩,你可以在上面坐。”她说。

“菊妈妈,我不愿意用水果刀对付鼓鱼,可能他为这个反而生我的气。”

“为什么不愿意?你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你。”

“可是我想着他,可以说,朝思暮想。”

“朝思暮想有什么好处呢?倒不如把他忘记,考虑一下水果刀的事。你很想和他接近,整天为这个苦恼,你母亲为你指出了一条途径,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她瘪了瘪没牙的嘴,“现在他不理你,你又生气,你真是自讨苦吃啊。”

“我不愿意伤害他,我只想和他谈话。你也许不知道吧,我们是很亲密的,他来我家里,躺在我的小**,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这是真的,只不过你没有看到罢了……”我又急切又不好意思地说。

“你真蠢,那么你想用什么其他办法去接近他呢?我可以断定,他不会理你的,不会。”菊妈妈断然地一摆手,充满怜悯地看着我,“你就是天天看见他也没用,他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他不是在你的被窝里躺过吗?你应该早知道这一点了,怎么还死抱着这样的希望。鼓鱼是我带大的,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来不乱吵,有一天,他却在我腿上咬了一口。”她将裤腿捋上去,将小腿上的伤疤露给我看,用欣赏的态度抚摸着那伤疤。

“你愿意他受伤害吗?”我烦恼地说。

“那是你唯一的接近他的途径。”菊妈妈像巫婆一样笑起来。

鼓鱼是真的生气了。我又在楼梯口那里和他相遇,他急匆匆地上楼,一言不发。我去扯他的衣袖,他就愤愤地甩开我,目光让我浑身发抖。

我天天将房门打开,想让他经过我门口时进来,就像从前一样。我盼了又盼,他一次也没来过。失眠的夜晚弄得我精疲力竭,我又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去了。

街灯坏了,只有朦胧的月光照在地上,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跑,一会儿二哥就从身后抓住了我,将他那木片似的身躯朝我身上贴过来,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我俩就这样东倒西歪地朝街口的拐角冲去。月光下,他的瘦脸斑驳不成形。

“三弟,你也快到最后关头了吧?”他朝我脸上喷着酸气,泣不成声。

我也想哭,他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是说我和鼓鱼的关系到了最后关头,或者说鼓鱼到了最后关头,否则还能有什么其他意思呢?自从那一次,鼓鱼给我送来父亲约见我的字条,有多少事已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了啊!鼓鱼身上有神奇的魅力,他只要躺在我的小**轻轻地说几句话,几十年的回忆的重担就如雾一般消失了。回忆本身仍然存在,只是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就像隔岸观火。啊,那真是一些很好的瞬间!我心神不定地想着这些问题时,二哥已经止了哭,像蚂蟥一样将扁扁的身子贴在墙上,轻轻地说话。

“妈妈从外面走进我的房间,我将腿上的伤口露给她看,她看也不看,反而指责我为什么要戳穿她所有的伪装,然后又说我绝对不可能戳穿她所有的伪装,因为伪装下面还是伪装。她说完就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们的母亲,竟会有你和我这样的儿子,血缘关系是以怎样奇妙的方式起作用的呢?你猜猜她现在在哪里?她一早就出去了,头上戴着一顶假发,皮包里放着另外一顶假发。她告诉我,她总想秃着头在外面走一回,可总找不到机会。有一回她真的秃着头站在外面,她的老邻居来了,和她聊了好久,一点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甚至还称赞了她的假发。从那以后,她放弃了她的秃头的想法,她说自己再做那种事年纪已经太老了。有一回她出门之前还和我做了一个试验,她让我待在屋里,她自己在院子里敲击石头,然后走过来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烟,她就说待在家里没意思,因为我魂不守舍的,她看了伤心,还不如出去转悠,那样可以保持活力。我问起她夜里的事,她说那要另当别论,她也听见附近有房子在倒塌,睡梦中听见的,可是别想用这些事来压制她的天性。”

“三弟,在这样的夜晚,月光是不是亮得有些过分了呢?你看看周围这些建筑的轮廓是多么的清晰啊!那一堵围墙,上面的每一块砖都显露出来,实在令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从家里跑出来,你也从家里跑出来,我们在外面会合了。我想缩在停车棚的阴影里,可是月光是那样咄咄逼人,树枝是那样‘嘎嘎’地摇摆,我身上的血液都几乎停止了流动。而你,全然没有感到这些。”

“二哥,你太伤感了,我在这里呢,我们是两个人,你感到这一点了吗?这是我的手,你的手太冷了,放到我的手心里来吧,我的手心有点微温,时间一长你的手就不会那么冷了。我们有血缘关系,从小却没真正在一起待过,这不能不说是个缺陷。二哥,不要为妈妈担心了,她很有力量,她会战胜一切的。”

“昨天我又看见了她,她的秃头被白炽灯光照得泛出青色。还是那间半边屋顶的茅屋,她身边又多了一只猫,是只黄猫,她听凭黄猫跳上她的肩头,舔她的头皮,舔了又舔舔了又舔,而她闭着眼,很舒服的样子。三弟,我真为你感到害怕,你应该尽量把身体缩紧,像我这样贴到墙上,墙会使你心里感到踏实。听,很多人走过来了。那件事,你打定主意了吗?不要再犹豫下去了,你看,东西我也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