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接过纸包时手抖了一下,纸包掉在水泥地上,发出金属的响声。我的手像被烙痛了似的,嗓子眼被泪堵住了。
“不,不!”我哭起来,“我干不了这种事!啊,我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啊!我,一个寄生虫,一个不甘消失的废物,为了活命落到了这种地步!”
二哥用他僵硬的双手抚摸我的肩头,呵护着我说:
“不要哭,你不要哭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好好的。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你只要想一想,这么多年了,我和母亲还不是住在一个屋顶下。我的腿伤已经好了,我差不多忘记这回事了。你对我说过,他曾经骑在你胸口上,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啊,不要怕,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好的。”他拍着我的背,顺势弯下腰捡起那个纸包,塞进我口袋里。因为我还在抽搭,他又继续抚摸我。
我和二哥的会面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我伤心地低头往家里走,二哥在旁边陪伴着我,他说他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家。已是深夜,远处的河流中有轮船在鸣汽笛,失眠的旅游者在甲板上踱步。我们来到了狭窄的楼梯下,二哥一定要搀扶我。楼梯挤不下两个人,我们紧紧地擦着墙和扶手,侧身往上走。我在一级阶梯上绊了一下,往前一栽,黑暗中只觉得二哥倒在了我身上。挣扎了好久,两个人才重新站起来,这时楼梯间的灯忽然自动地亮了。在灯光下,二哥忽然怕得要命,用双手挡住自己的面孔,说他不能陪我了,还说有的事他万万没料到,太可怕,说着就蒙着面下楼去了。
我的手伸到裤袋里,抓住了那把水果刀,我把刀拿出来,往楼梯下面用力一扔,刀子碰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当”的声音,那响声吓坏了我。
进了房我就把门闩上,不开灯,坐到**去了。
一会儿就听见鼓鱼在头顶连续地敲击,那是一根铁钎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有力,挫败了我心里一切隐秘的企图。我在听,我过于专注,不知道晨曦已经从窗帘那里透进来了。
十二
鼓鱼懒懒散散,无精打采,苍白的面孔变得粗糙起来了,两手也弄得邋里邋遢。他就像没认出我似的朝前走,两臂垂直地放在身旁,完全停止了摆动。
“鼓鱼!鼓鱼!”我沉痛地呼唤他,急急地追了上去。
他站住了,并不回头,他一定是早就知道我在后面。
“我要走了。”他轻轻地说,“你还要同我说话吗?这一次我要出远门。”
“不!”我闷闷地吼了出来,伸手抓住他的前胸,“你以为我是一个心肠软弱的人吗?你这个木偶,僵尸!我不知道我那老父亲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了你!你这个没有实体的衣架子!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把人心搅乱,然后一走了之。你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你以前从来没有来找过我?嗯?”
我用力摇晃他,比我高大得多的他竟然像散了架似的塌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但是我不能放过他,我继续摇晃,把他从地上提起又摔下,指责他,弄得自己的喉咙都嘶了。
“你以为父亲派了你来,你就有权利践踏我的一切了吗?你弄错了!你这个不怀好意的小人!你闯进我的生活,像头猪一样将我啃得体无完肤,对,你就是头猪!现在一切都变了味,一切都远远地离我而去,你却做出漠不相关的样子要走了!我怎么啦?你,把那些秘密全都告诉我,否则我要让你吃苦头!是谁要你来找我的?我睡在我的小**好好的,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并没有出事,直到有一天,你大摇大摆地走了来,指手画脚,说些诱骗的鬼话,对我许诺下某种希望,让我跟在你屁股后头跑。然后,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朝我踹出了一脚,致命的一脚!我的生活完了,我没法恢复到从前那种样子了。我白天坐立不安,倾听着你在楼上弄出的声响,打开门等待你走进我的房间,到了夜里,我就如丧家狗般在外游**,以前的宁静被完全破坏了。我还越来越警惕,越来越自作多情,时常无缘无故地激动,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恶人,我决不能饶了你!”
我愤怒至极,一拳朝他打去,他立刻倒在了地上,一条左腿还**了几下。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立刻朝他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手,呼唤着他。我的脸与他离得这么近。
他的手越来越冰凉,脸上却意外地泛起一层稀薄的红晕,额头上甚至出了点汗。
“三弟,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爱你啊?”他吃力地说,天真地眨了眨眼。
“不要说爱与不爱这种鬼话了,我们现在都要冷静。你再仔细想一想我的处境吧,难道你还是要走吗?你不能留下吗?刚才我打了你,我太莽撞了,我心里充满了歉疚。但是你想想看,除了我,还会有谁如此需要你呢?为了你,我甚至忘记了我父——”
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是菊妈妈。
“你谋害了他。他的左腿是有毛病的,我怀疑它现在已经断了。你真残暴,你才是个残暴的小人,既胆怯,下手又狠。你说的那番话我全听见了,好一场表演!现在我要将他弄到我家里去好好照顾。喂,你站这边,抬起他的上身,我来托着他的腰,就这样,好!”
我们把鼓鱼弄到菊妈妈**时,两人都已是满头大汗了。鼓鱼蜷曲着身子,面朝墙睡着了。我心里说不出的窘迫,非常害怕菊妈妈要追问我,所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目光像贼一样。
“你知道他的左腿有毛病,就有意朝他的弱点发起进攻,是吗?”菊妈妈严肃地质问我。
“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啊。他怎么会有毛病呢?他在山上跑得那么快,就像飞鸟!我只不过是害怕他离开我,情急中就打了他。”
“不过你那一拳打得好,打得正确,你无意中达到目的了,这可是你没想到的吧?”
菊妈妈的**很肮脏,被子发黑,枕头油腻腻的。我看到鼓鱼睡在这么肮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呢,一点儿也不嫌弃,还将他那一头柔软的黑发在枕头上擦来擦去呢。在睡梦中,他的一只手还在抚摸那条受伤的腿。我想起母亲要我用水果刀刺进他身体的事,不由得有点庆幸。屋里异样的寂静,因为一只鸡都没有了。
鼓鱼只睡了很短一会儿就开始乱动,后来他就打着哈欠坐起来了。他一边将被子随随便便团成一团,一边说:
“三弟,我可是一直在关心着你的啊。你不要忘恩负义。”
“正是,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早看出了这一点,他从来不管我们,只是践踏我们。”菊妈妈附和着。
这时他们俩就开始骂我,什么“小人”啦,“势利鬼”啦,“投机分子”啦,“贪得无厌的老鼠”啦等等,想到什么骂什么,骂得我低下头去,惭愧万分。骂着骂着,菊妈妈就产生了幻觉,自负的感情无限地膨胀起来,一瞬间觉得自己无比威严,可以指挥一切。受这种感觉支配,她就爬到鼓鱼的肩头去坐着,指手画脚的。而鼓鱼,什么毛病全没有了,驮着菊妈妈在房里走来走去,这一老一少就像在玩杂耍似的。他们每想出一个挖苦的字眼来咒骂我,两人就高兴得哈哈大笑。我低着头偷看他们,心里头又嫉妒又有点羡慕,幻想着某一天,自己也会和鼓鱼这样接近,和他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为什么他老爱强调他一点也不爱我呢?在我看来,只要心心相印就好,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他的关系,远远达不到心心相印,一直类似于一种上下级的关系。也就是说他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他从来捉摸不透。已经有好多次了,我想琢磨出他的心思,但都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失败。最糟糕的是心里的这种惭愧感,明知他们是在调戏我,还是忍不住脸红。要是他们闭嘴就好了,可他们偏说个不停,见我低了头,菊妈妈还托起我的下巴,将昏花的眼睛凑到我面前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这样的人最好是一觉睡下去就不要醒来。”她坐在鼓鱼的肩头上说。
“鼓鱼,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可怜巴巴地说。
菊妈妈从鼓鱼肩头跳下来,指着我说道:
“这个人已经失去判断力了。他说要离开这里,‘这里’是哪里?真奇怪,他完全是信口乱说。”
这时,鼓鱼也弯下身,坐到我身旁来了。他们俩劝说起我来,说的全是些陈词滥调,什么“找到一个自己的家是一辈子的幸福”啦,“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啦。还有一句最古怪的,是从鼓鱼口里说出的,他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就问鼓鱼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并不是一个天外来客,也不是外地人,而是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现在住厌了,想换个环境,怎么叫作“既来之,则安之”呢?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
鼓鱼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背说道:
“这是一个秘密,时间长了你自然会明白的。你既然不喜欢听我们对你的评价,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不走呢?你放心,自从你打了我那一拳之后,短期内我决不会离开你的。”这时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气无比伤感,“唉,我们谁也不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啊。”
鼓鱼的伤感情绪就像传染病一样,弄得菊妈妈和我都伤感起来了,一时间大家全闷着头想心事。我忽然听到后院有鸡叫,就起身去看。
那里摆着两个空空的鸡笼,还有饲料槽、水槽,根本没有鸡。
菊妈妈在我身后说:
“你看什么呢?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每天就只是枯坐,我在沉思中仔细地想过了你的问题。你一定要绝对信任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好吗?”
那一天我们在菊妈妈家里长吁短叹了好久,那种莫名的伤感情绪始终笼罩着我们。我想,如果我不打鼓鱼那一拳,就不会卷进这种情绪里来了。因为他要离开,我一急就打了他,鼓鱼因为这一拳忽然宣布不走了,我们大家才都奇怪地伤感起来。刚才我把他打倒在地时,我觉得他真是无比脆弱,不堪一击,而不久前我还觉得他坚不可摧呢。原来鼓鱼是有弱点的,难怪菊妈妈说我朝他的弱点发起进攻。那弱点并不是他的左腿,那么到底是什么呢?有没有什么屡试不爽的方法让他始终不离开我呢?
十三
不久母亲的威逼就临近了,她将一把匕首放进她的黑皮包里,怪样地笑着,一定要我带她去“那个奸细的家里”,因为“一切都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我是不愿带母亲去的,不知怎么,我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见面,一方面是他们太不相同了,谈不到一起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母亲那种无名的怒火和完全没有道理的敌意。我不喜欢暴力,一见到暴力行为就全身发抖,虽然在绝望中也会不自觉地做出那种行动。而母亲,天生有暴力倾向,头脑又容易发热,所以这件事,万一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就晚了。
她秃着头,脸上也没搽粉,就这样站在我面前,眼里射出阴险的光,挥舞着手,企图说服我。
“如果你不和我一道去,我就要暗中行事,若是那样的话,结果会是怎样呢?鼓鱼是完全没有防备的,据我所知,他从来不防备任何人,他唯一的防护是进屋之后关紧他的房门,不然那天你怎么能轻易地将他打倒?你还真以为是你找中了他的弱点啊?我也知道你不愿他受伤,可是他介入我们家的事务太深了,我一定要清算。”
“你就这样走啊?假发也不戴啊?”
“戴什么假发呢?这又不是出去社交!我用不着在那小子面前掩饰什么,因为他什么全知道。他以前无数次看见过我秃着头的样子,现在反而戴起假发来,有这个必要吗?他对我们家的老底太清楚了。”
“妈妈,我不会带你去的,如果去了,也许我会死。你自己去吧。”
“为什么呢?”
“因为你带着匕首,我想起了不久前发生在二哥身上的事。”
“原来你把自己和那奸细结合成一个人了。我帮你解脱出来不好吗?”
“不好,妈妈。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怎能解脱我呢?你坐在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在煤气灯下织毛衣,外面又黑又冷,刮着北风,风把门吹得‘嘭嘭!嘭!’地响,你身边的黄猫竖起耳朵。我在我房里的窗前尽力呼喊你,那声音顺着北风送到了你耳边,可是因为距离太遥远,又掺杂了别的声音,在你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人声,倒像门的撞击声。你惊异地站了起来,听了一会儿又坐下去了,坐下去之后就不再挪动。你说说看,你怎么解脱我?”因为激动,我的脸像火一样烧起来,我的声音变成了尖叫,自己都吃了一惊。
“原来这样。”母亲颓然坐下了,将黑皮包扔在桌上,“你向你二哥学了不少东西啊。可是我不明白这个鼓鱼。当初我和你父亲轻率地收养了他,谁也没认真对待这件事,他悄悄地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了。你父亲出走之前在他肩上拍了几下,称赞他:‘好小子。’当时我就一愣,心里存下了疑团,后来我的担心就开始了:他掌握了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我想要你同他离得远远的。可是忽然,你和他日益亲密起来了,我害怕有一天那种事会发生,就给了你那把水果刀。三弟,你一点也不像我的孩子,我真惭愧死了。现在,既然你不带我去,我一个人去也就没意义了。”她在围椅里喘着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妈妈,妈妈,我实在无法陪伴你啊。我必须和他终生相伴。他是谁?他是使我活下去的欲望的源泉。在我那间冰冷的小屋里,他使我的血液流动加快,嘴唇上显出血色,而他本人,的确是一点也不需要我啊。你和父亲做了一件好事,你们无意中将他留下了,我多么感谢你们!可是感谢有什么用呢?我不是开始同你作对了吗?妈妈,我不得不如此啊。”
母亲始终闭着眼,不再搭理我了。
“妈妈,我走了。”最后我说。
“好。”妈妈张开眼,“今天夜里我要换一个地方,一个你们不知道的隐秘处所,你还有二弟,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并不想伤你的心。”
“我也不想伤你的心。那把匕首,其实伤不了人,看看你二哥就清楚了。”
十四
我很久以来就把父亲抛之脑后了。我想,如果他是可以被我轻易忘掉的人,那是否原先我和他的种种关系都是我的设想呢?在母亲、二哥和鼓鱼身上,我处处看到他,可就是很少再想到他目前的处境,也不再产生去看他的念头。也许在招山度过的那一夜在我心灵上留下了阴影,从此遗忘的愿望就占了上风吧,招山的月夜真是不堪回首啊。鼓鱼又到我这里来过一次,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由于洞穴里的潮湿,父亲的腿日益僵硬,而终于不便行走了。他坐在黑暗中,终日用两块鹅卵石击打着,碰出阵阵火花以解闷。当鼓鱼谨慎地向他提出回家的事时,他就骂起家人来,他骂母亲是“眼镜蛇”,大哥二哥是“蝎子”,说到我,则称之为“无以名状”,因为我是他们之中最坏的,当时他出走大半就因为我。鼓鱼说到这里就嘻嘻地笑起来,躺到我的**去。
“你应该早就料到他对你的看法了。”
“没有,我这是第一次听说。我好像什么全不明白了。”我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
“难道这不是必然的事吗?”
“也许吧,可我为什么这么心神不定呢?”
“那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把你的手交给我。”
我将我的手机械地放进他冰冷的掌心里,我一点冲动都没有,像做梦似的看着他,我看见他满意地笑了,他开始把我的手举到他的眼前去细瞧,好像有什么东西写在我的掌心似的。接着他又朝我的手掌心哈气,这时我就感到不舒服了。我想抽回我的手,我想到原先我那么盼望这一刻,现在到来了,却又不高兴。从鼓鱼口里呼出来的不是气,而是一些黏液,同时他整个人也显得有些肮脏了,他的喉咙里有痰在呼噜作响,我甚至还看见他眼角有一粒眼屎。我猛地一抽手站了起来,屈拢手指,只觉得掌心里滑滑溜溜的,像是一些鼻涕。
“你的床,也许可以躺下两个人呢,只要侧着身子就行了。”他嘻嘻地笑着。
“可是现在,我想出去走一走,这屋里,这屋里多么黑啊。”
“一个月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从这里逃出去,情况会有所改善吗?你还是那样拿不定主意吗?三弟,你就像一条变色龙,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我在心里嘀咕着:他才是一条变色龙呢,他变成这样子了,让我怎么还能始终如一啊。不过我对自己的变化也确实不理解,以前他干干净净,冷若冰霜,我那么想接触他的肌肤,现在他变脏了,我就厌恶起他来,我怎么这么容易改变呢?
“那么我就不走。”
“这就对了,你躺下吗?很久以来你就盼望这一天啊。”
“躺下就躺下。”
我赌气地脱了衣,他侧身给我让出了位置,我也侧身钻进了被窝,我们背对背躺着。一会儿他就坐了起来,然后朝我的背侧转过来躺下了。我有点紧张,全身绷紧。但是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只是说起话来。
“你母亲的匕首是伤不了我的,你那么害怕,实在是一桩大错误啊。很多人都自以为伤害过我,把自己搞得很紧张,要是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就不会那么想了。我把他们惹得生起气来,然后他们就来攻击我,结果却是谁也想不到的。”
“原来你在戏弄我!”我气哼哼地坐起来,“我要下去了,这个床太窄,躺不下两个人,你待着吧!我是一个诚恳的人,天生不会装假,莫非像我这样一个人,就不允许有一些独立的意志吗?”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他,我看见他的脸迅速地阴沉下来,然后他眼里盈满了眼泪,转过身去面向墙壁。
我立刻在床边跪了下来,用我的头磕着床沿乞求道:
“鼓鱼!鼓鱼!我真的不是想惹你生气啊!像我这样一个人,年纪已经不小了,昏头昏脑地过了这么多年,忽然提出什么独立意志,我的确是在吹牛呢。请你理解我吧,我有些小小的嗜好,有些个放任自己,时常说些大话,你犯不着为这个生气,一点也犯不着。你这就让一让,给我让出点地方来,我要继续和你躺在这个**,这个床并不窄,我刚才是发昏了,这个床其实宽得很,只要我摆正了位置,我们俩躺在上面绰绰有余,因为这是父亲设计的,当时他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他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我只是他操纵的木偶,这个木偶有时还爱吹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因为这使他舒服……”
鼓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我继续哀求下去:
“你是个胸怀极其宽广的人,这么久了,你还没有遗弃我,你真有耐心啊。我每天早上醒来就问自己:‘鼓鱼今天会不会走呢?’可是你没走,你还住在我头顶,你甚至还下来睡在我的小**,这样的幸福可不是天天有的。我刚才一时得意忘形,就践踏起你来,我真令人恶心!鼓鱼!鼓鱼!你让一让吧!我只要很少一点点地方就够了,我要安分守己地躺在这里,和你重温一些好梦,和你诉说一些我心里的缥缈的事。”
鼓鱼动了一下,稍微挪过去了一点点,仍然面对着墙。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连忙挤在床边躺下去,我面朝他的背,有点挤着了他,他不高兴地扭了下身子,往墙那面靠了靠,为了怕再挤着他,我只好用一只手撑着床沿,以这种别扭的姿势撑在床边。
“你怎么要占这么多地方呢?你就不能变薄一点吗?”他一边咕噜一边又动了几下。
我差点掉到了床下,仅用一只手死死撑住。
这时我才发觉,和他躺在一起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顾及别人,他想动就动,想翻身就翻身,我当然只好成了他的牺牲品。我像一堵墙一样全身绷得笔直,侧立在床沿,就像杂技演员似的。有一回我掉了下去,把腰都扭伤了。我掉下去时,鼓鱼趴到床边看了看,很不高兴,责备我说:
“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啊,你动来动去的,占了那么宽的地方,把我挺到了墙上。你就是对你父亲的设计不满,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提抗议啊。”
我神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重新挤到**去。我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他不要再将我挤下去。我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并未关,那人也不推门,一个劲地敲。我已在床边占好了位置,鼓鱼也不再翻身,所以我比较舒服点了,于是我就不想去开门。门外那人敲了好久,就叫了起来,原来是我的母亲在门外!
我正想起来开门,鼓鱼搂住了我的脖子不让我走。
“三弟,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你明明在里头,却不开门!”母亲在门外高声叫骂。
“你以为你不开门,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不要忘记,这么些年你都在我的掌心里,你躲到哪里去?即使你与那奸细搅在一起,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妈妈,门没闩,你进来吧!”我竭尽全力叫喊,一只手拍打着床沿。
可是母亲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她还在叫:
“三弟,你是不是看到了你二哥的例子,想挣脱这个家?那是痴心妄想!你不要听人挑唆,轻易地抱幻想。你不开门,我同样看得见你的模样!”
这时鼓鱼用毯子把我们两个蒙在里面,外面的叫喊就听不清了。鼓鱼和我亲密起来。
“你妈妈呀,从前待我就像亲生母亲一样。那时屋前有个南瓜棚,你母亲的眼力还很好,每天坐在棚下绣一朵**,那朵**很大,她绣了好多年啊。当我放学跑回来的时候,她就离开绣花绷子,拍几下我的肩头,让我看自己投在地下的影子,我们的影子于是在交错的南瓜叶子间移动。这种游戏我们一直做下去。我离开她后,总为那种虚幻感苦恼不堪。比如坐在屋顶,太阳照着,我却没有影子。我思考了十几年,至今不能确定她是怎样的人。你对我说了那些假发的事,我觉得非常神秘。你猜得出我为什么现在总不与她见面吗?”
“为什么呢?”
“因为我失去我的影子了啊。这使我们彼此间感到很恶心,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由于鼓鱼不再向我透露详情,我就开始设想。或许是母亲疏远了鼓鱼,他就开始向父亲靠拢,而最后成了他的心腹的吧。坐在屋顶,被太阳晒着,看云朵变幻着,却没有自己的影子,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鼓鱼真是个奇异的男孩,按照他和母亲的说法,他应该比我大十多岁,可是岁月真的一点也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岁,不会再多了。他的手、脖子和鼻翼都和婴孩相似,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此刻我与他蒙在这床毯子里面,他的样子有点疲倦,他说是因为他对噪声过敏,母亲又老是不停地敲门。啊,我又一次领教了母亲旺盛过人的精力!她的手是不是敲疼了呢?她还在叫,隔着毯子,那声音像一架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发出的。鼓鱼痛苦地闭着眼睛,左腿又开始抽搐。我很害怕,担心要出事。
“鼓鱼!鼓鱼!母亲完全是为了我啊!”
“我知道,可是谁能控制一切呢?”他喘着气回答,“谁也不能,即使有过人的精力也是徒劳啊。”
我把我的头从毯子里面挤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道:
“妈妈!妈妈!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不会开门的!”
敲门声停止了,母亲沉重的脚步开始下楼。
我觉得自己全身都瘫软了,我滚到了地下,再一次扭伤了自己的腰,因而一动也不能动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鼓鱼,盼望他将我抬到**去,可是他躺在那里想心事,一点也不在乎我睡在地上。我对他很不满,他使我得罪了母亲,扭伤了自己的腰,可他全不当一回事。我早就领教过他的冷酷,现在又一次成了他的牺牲品。怪谁呢?只有怪自己。
我开始哼哼地呻吟,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躺在水泥地上确实太难受了。我想,既然他躺在那里,又没睡着,那么他总会注意到我的窘境,还有我的痛苦,即算他没有同情心,把一个受伤的人扶到他自己的**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吧。也许在他心目中,我和他并没有交情,可这件事用不着交情。他不是睡了我的床吗?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吧。背上的疼痛越来越加剧,我哼得更响了。也许我的声音里有责备的味道;也许这味道惹恼了他;也许他听都没听到,一味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他不耐烦地翻了几个身,然后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就朝外走,我看见他动作机械,目光直勾勾的,有点像梦游人。
“鼓鱼!鼓鱼!你怎么能这样啊!我受了重伤!”我痛哭失声。
他怔了一怔,似乎停留了一秒钟,还是出了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我听见他在下楼。我眼前一黑,完全绝望了。他又一次抛下了我。实际上,他并不是抛下我,他只是没有感觉,永远不会有。
我一直躺到傍晚腰部才稍稍松动一点。当我挣扎着爬上床时,全身冷汗滚滚,腰里痛得就像刀割。
我把母亲关在门外,只因为我自己的秘密的需要。这需要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只是肉体的痛苦。在我和鼓鱼之间有一场看不见的残杀,这就是母亲交给我那把匕首的原因吧。也许她是要保护我,也许她是要使我陷得更深,我怎么猜得出她的用意呢?多少年了,她那些暧昧的话的真正含义,我一次也没猜中过。说不定我将她关在门外正是她所盼望的呢,门没闩,她明明可以推门进来,像以往那样。
“母亲,母亲,”我在昏暗中叨念着,“你和父亲之间究竟订有什么样的条约啊?”
当我要入睡的时候,就有连绵的灰色瓦屋顶在眼前展现。似乎是多年前,鼓鱼坐在一间房的屋顶上,用一根树棍拨弄屋顶的那些瓦松和大树上落下的枯叶,他的手的动作很不耐烦,他是多么盼望看见自己的影子啊,而我,为了他心底的这个愿望焦急不安。母亲在那间房里推开窗,满脸倦容,伸出头去叫唤他:
“鼓鱼!你躲到哪儿去了?院子里的草全发芽了,你不到这里来晒太阳吗?”
鼓鱼在屋顶上含糊地答应着,因为心底的渴望而全身发抖。在他的周围,连绵的瓦屋顶中这里那里的有几间不声不响地塌下去了,那些地方都离他不远,形成一些屋顶的缺口,每一个缺口中有一股黄色的灰云向天空升腾。我**地紧抠着床沿。
我醒来时,鼓鱼就成了冷漠而不可接近的了。我想,也许十多年以前我就和他认识,情况会要好得多。时光使一切都变得晦暗而空虚了。再过些时候,谜就不再成为谜,因为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谜只是种设想而已。这种情况正如有一天我站在楼梯上,从楼道的窗口向外看去,然后大声说:“今天刮的是北风吗?”我缩回脖子,揉着被吹冷了的左脸,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举动。眼泪是件讨厌的东西,除了母亲,我们竟然都会在黑暗中哭泣,忍也忍不住,就像一群鼻涕虫,从眼里分泌出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母亲不会哭,我从未见到她哭过,她的脸上敷了那么厚的粉,让眼泪弄湿了会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最近一段时间她对假发的佩戴有点马虎,是不是从心理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呢?
那天我起床时,腰部的隐痛又加剧了。我听见鼓鱼在头顶走动,脚步很重,很拖沓,他必定心事重重吧。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见菊妈妈后院里那些空空的鸡笼子,那里一派凄凉景象,遍地的麻雀在啄食鸡槽里的糠。不养鸡,菊妈妈整天干些什么呢?
从前我退学回来,父母一定是经过商量才把我安排到此地来的。来了之后我从未注意过自己的邻居,父母也从不提及,他们可真沉得住气。原来我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我所不熟悉的人和事当中,只是自己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那只芦花鸡闯了进来,这一潭死水才开始流动,我才略领了周围的某些真相。头顶的脚步停止了,菊妈妈从房里走出来,叉着腰,面朝太阳,和房里什么人讲话。
“你没有听到鸡叫吗?仔细凝神听,满耳都是鸡叫啊!从前我在阳光里切鸡潲,一不小心切到手上,将一盆子潲都染红了。”她夸张地伸着双臂。
屋里有个声音微弱地飘出来:
“这种年头,上哪里去找那种商品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说话的声音不是鼓鱼,但是那声音十分耳熟,也许耳熟的不是那声音,而是说话的语气,想到这里,我就伸出头朝下面大喊:
“二哥!二哥!”
“你叫谁?”菊妈妈诧异地抬头看我。
“二哥在你房里吗?”
“你二哥?不!我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胡说些什么呀。”她将门打开,做手势要我下来看,“我不过是自言自语,原来你在上面偷听。”
那个人是谁呢?他的声音那么熟,有种特殊的韵味,然而菊妈妈听不见他的声音。是的,他的讲话中还夹杂了叹息呢。当然他不是二哥,也不是鼓鱼,菊妈妈没必要说谎。我关上窗户,这时又听到了一声深长的叹息,莫非是我的想象?
也许过去有那么一个夜晚,周围的房屋悄悄倒塌了几间,而我在房里安睡,我的上面是鼓鱼,下面是菊妈妈,他俩都在自己房里熬夜,揉着发红的双眼,静静地聆听着。多少年了,我一直这样安睡,而他们,密切地监视着周围的变化。二哥的卧室里阴惨惨的,月光洒在白得耀眼的铺盖上,多年来他一直在外游**,他忍受不了房屋倒塌的巨响,所以他总在哭,否则他便会发狂。可是这只是设想。
“三弟,你下来吧!鼓鱼这些日子不来了,我心里真空虚啊!”
菊妈妈在窗户下头叫唤,我只好又打开窗户朝外看。菊妈妈身子下面有一道细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围墙上,那不像她的影子,倒像一根竹竿的影子。
我坐在她家那张小方凳上,菊妈妈和我并排坐下去,拿过我的手。
“鸡也不养了,因为鼓鱼不想和我一块干了,最近他有自轻自贱的倾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上我想劈一块柴,柴刀一挨它,它就裂开粉碎了,我真吃惊!所以我就一直在自言自语,我面朝太阳说出那些话,就像是与谁较劲似的。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你,原来你在偷听,你的兴致真高。”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愁苦。”我开口说,立刻觉得自己的声音走了样。
“好呀,说出来!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了,和我劈那块柴的情形一模一样。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菊妈妈牵着我的手不放,我们到了街拐角,那是我和二哥曾经待过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白天里车来车往,这地方嘈杂得要命,简直待不下去。菊妈妈瞥了我一眼,自己首先面朝墙蹲了下去,我也只好随她蹲下。在外人看来,我们俩就像在墙根观察蚂蚁似的。各种车辆在我们身后狂叫,小贩们也在吆喝,菊妈妈用双手捧着脸颊,目光空洞地瞪着面前的围墙。蹲了一会儿,我的腿酸了,就站起来伸伸腿。看看菊妈妈,还是一动不动。
“这个地方,夜里来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我大声说道。
“啊?”菊妈妈站起来转过身,如梦初醒的样子,“看!你仔细看看这些冲过来的车辆,不就是一些黑色的船只吗?只不过白天里有些装腔作势罢了。你来到我家里之后,不久我便发现,我就是不养鸡,日子也可以打发的。鼓鱼来帮助我养鸡,只是为了敷衍我,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他的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周身干干净净的,哪里会长期干养鸡这种工作呢?对了,我为什么叫你到这个地方来呢?我是想和你讲一讲这些黑色的小船。正是在喧闹的都市中,黑色的小船如水上甲壳虫似的横冲直撞,如果你以为它们无人驾驶,那就弄错了。到了夜里,船只反而都不见了,只有一两艘游艇停泊在岸边。我喜欢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
她站起来,开始用食指点着驶过来的车辆,口里说:“一、二、三、四……”
“菊妈妈!我觉得我要发狂了!啊!”我喊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转移你的注意力。好孩子,来,和我一起数:一、二、三、四!”
“我不数,我根本看不见这些车辆,它们像旋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太不努力了。”
“菊妈妈,我该怎么办啊。我站在这个角上,我在这里经历了一些事,都是我所不愿意的。你可以看清这些奔驰的车辆,因为在你眼里,它们是黑色的船只,而在我眼里,它们是旋风,我不应该到这里来,我来这里干什么呢?风这样大,我眼里要进沙子了。如果我回去,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
我像老人一样迈着僵硬的步子回家。很多以前的熟人从我旁边走过去,但是他们都不认得我了,他们用飘忽的目光看我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我回过头,看见菊妈妈还站在那里数那些车辆,她的意志坚定不移,表情很严肃。也许她觉得那些车辆全是在她的调遣之下行驶,司机们正向她挥手致意;也许她只是把要做的事做到底,以此来打发时光。而我,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不习惯的事情上去呢?那种高超的技巧在遥远的上空向我招手,但是我不愿努力去学,我太懒散了,什么也学不成,我的目光因此总是飘移不定——而我抱怨说是因为风里有沙子——我天生不具备菊妈妈的眼力,那种穿透力很强的眼力。我看到一个人在前方走,迈着弹性的步伐,我立刻就自惭形秽起来,把脚步放得很慢,想尽快与他拉开距离,直到他消失在一家商店里。这种情形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当我站在拐角上时,我觉得那些旋风般的车辆简直要把我撞碎。
现在菊妈妈每天都到街的拐角那里去,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在那里数那些车辆。她与鼓鱼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似乎是结束了。鼓鱼现在很少下楼,再也没上她家里去过了。他仍然在我头顶用沉重的脚步踱来踱去。
七月里,我偶然在楼梯那里看见他,着实大吃了一惊。他全身邋里邋遢,头发留得老长,那张脸也不再是娃娃脸,而是一张精神萎靡的中年人的脸。他边走边想心事,没有看见我,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他步子飘忽地朝母亲家走去,在那张棕色的木门前面站住了。他竟然到这里来了,是多年前就定下的约会,还是某种意想不到的转折呢?我多么想和他一道进去啊,可是我忍住了,像中了魔似的忍住了。我绕到母亲的窗台下去偷听房里的谈话。
房里没有声音,是不是母亲不在家呢?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窗下来回走。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们朝窗外看,看见了我,我就进去加入他们的谈话。
“最近有什么新情况?”母亲突然在房里说话了,声音里带着厌烦。
“你是问三弟吧,我看他好得很,每天夜里出去游**,好像习惯了。”鼓鱼以讥诮的口气说。
“菊妈妈对他还满意吧?”
“菊妈妈似乎顾不到他了,他们两人现在是各干各的,偶尔才凑到一起,菊妈妈只有在想找人诉说时才把他叫去,可是他又怎么代替得了我呢?所以她马上又对他失望了。”
“依你看,他已经想出办法来了?”
“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发觉他已经放弃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愿望,他的身心以非同寻常的速度衰老了。已经有很长时间,他不再提他父亲了。”
“我们到后面去看看他,好吗?”
母亲最后这句话如同电击一样,使我全身麻痹了,我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过了好久,脑子里才渐渐清醒过来。“阴谋家。”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家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杂屋,那里面堆放着各种旧报纸。当我进去时,我看见杂屋的门打开了,母亲和鼓鱼站在门口与里面的一个人说话,那人无疑是父亲了。我不声不响地走到门口,站在他们两人当中。父亲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正在编一个花篮,杂屋里到处是一堆一堆的旧货,父亲编花篮的竹篾片也满地扔着。
“原来他在这里。”我说。
“他本来就在这里,他到招山去了一天就回来了,一直住在这里。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你那么自信,我怎么好开口。他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坐在家编编花篮,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干的?可是你,就一点也没怀疑。”母亲白了我一眼。
“二哥也知道啊?”我还不甘心地问。
“他会不知道吗?天天在一个屋里嘛。我们并没有有意瞒你,只是你生着眼睛,却不愿好好看这个世界,你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她忽然住了口。
这时我看见鼓鱼正横蛮地从父亲手中夺过那只花篮,扔到地上用脚去踩,父亲迟钝地转过背来看着他,双肩抖动着,像是在哭,却又没有声音。鼓鱼毫不动心地将花篮踩烂了,双臂交叉站在那里。父亲羞愧地低下了头。
“父亲!”我气急败坏地喊他,推他,“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没有认出我,用双手蒙住了脸。
“豺狼!豺狼!啊,你们要杀他!这就是你们的所谓秘密,把人关在这种地方,把他逼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发狂了,双眼可怕地向外凸出着。
父亲对我的大喊大叫的反应是更加羞愧地低下头,一动不动,也不哭了,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似的。
“三弟今天情绪很不好。”鼓鱼冷冷地说,“幻觉控制了他。”
“你走吧,你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母亲使劲把我往外推,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冷笑。这时我发现她秃着头,老迈的脸上也没化妆,那样子够吓人的。
“父亲!父亲!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还在喊叫。
父亲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也许他真是睡着了。鼓鱼正在将他那些竹篾片扫到外面去,满脸的阴云。
我颓然倒在厅屋里的围椅上,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
十五
我的精神无比的混乱,想起杂屋里的一幕便夜不能寐,然而我又不愿再到外面去游**,怕碰见那些人。鼓鱼仍然在我头顶走来走去,那脚步声使得我几乎要发狂。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然而二哥的呼唤从窗口传进来了。
他正站在楼下,双手急切地挥动,唤我到他面前去。
“我们一道去找那个地方吧。”他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往前走,“那并不难,我们只要顺着风仔细听,总找得到的。那是个盖了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面点着煤气灯,北风——现在只有这一件事我们还可以做了。你为什么摇头?不相信我吧?”
“多少个夜晚——”我想说,又突然打住。
“那又怎么啦,这些个夜晚不都过去了吗?它们都悄悄地溜走了!你心里烦,出来游**,于是这件事就发生了,对面那面钟可以告诉你,第一线曙光也可以告诉你。早几天你又发现了家中的秘密,于是这件事变得更加单纯了。”
“为什么你要让我去找那茅屋子呢?”我无力地靠着他走。
“为什么!你还能怎样?你跟着我走,我俩聚精会神地边走边听,于不知不觉中,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是指找到了那间茅屋?”
“你这样刨根问底有什么好处呢?你听,妈妈又在叫我,我没有一夜不听见她的叫唤,没有一夜不追寻她的所在。我们往哪里去?这样一直走,就会到达大河边。”
我们走了很久,却没有走到河边去。
街上人来人往,二哥薄薄的身子被路人撞得摇摇晃晃的,原来我想问他关于父亲一直藏在杂屋里这件事,现在我觉得自己无法开口了。我似乎听到他的骨头被人撞出了碎裂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啐着一口一口的血。我喊他停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得更快了。
我们穿过人群,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户卖甜酒的铺面门上写着一个很大的“酒”字,铺子里面却没人。这地方我以前也来过,但在我记忆中并不像现在这么僻静,似乎那时住了些人家,那些人家都到哪里去了呢?巷子两旁除了这个酒铺外再没有别的房子,全部是高高的水泥围墙。我们俩在围墙底下又走了好久,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我才发现是个死胡同。吐了那些血,二哥的脸发青了,他在墙根坐了下去,看着我,苦笑着,示意我也坐下。
当我在地上坐好后,他又用一个指头指了指头顶的太阳。狭窄的巷子将天空割成窄窄的一条,太阳正好嵌在这窄窄的一条当中,我瞥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揉着眼珠。
“最近这些夜晚我常到这里来,因为家里的新情况。我想把自己撇开。”
“你们一直把他关在杂屋里啊。”
“这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是他自己要住在那里的,谁挡得住?不错,是我和妈妈先疏远他的,所以妈妈才每天在院子里东挖西挖,所以我才每天夜里出来找她。坐在这条狭长的巷子里,我发现了她的新地点。”他边说边咳。
“原来你根本不爱他,是吗?”
“我们俩的小床全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我亲眼看见他用锯子一根根锯木方,你不要忘了我和你一直睡在他做的**。我们一天天长大,床依然如旧。”
在巷子的口上出现了一个人,慢慢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们坐在墙根,依稀听得见马路上机动车的声音,我们两个人都有短短的、浓黑的影子投在地上。二哥瞥了一眼那个人,垂下了头。我看见他的指头在颤抖,于是在心里猜测来人的身份。
那人走了好久才走到近前,原来是一个陌生人,很瘦,脸上光溜溜的。我推了推二哥,二哥似乎陷入了幻想之中,没有看来人一眼。
“二哥,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对他耳语道。
那人快到面前了。
“这是正常的。”
当二哥抬起头来时,那人立刻转了个身,用背对着我们。他站了一会儿,空气似乎在我们之间凝结了。忽然,他又迈动脚步,往巷口走去,于是我只能看见他的背了。机动车的声音又可以听到了,可刚才那一刻,称得上是万籁俱寂。这个人到空巷里来干什么呢?我目送着他消失在巷口。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又说。
“你当然不认识。”
“那么你认识?”
“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我坐在此地他都要来,像木偶一样走过来,然后又往回走。我不想去关心他的事。”
“你的手却在发抖。”
“这算不了什么,这种事也会习惯的。很可能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一个人或一只鸡朝你走过来。你不认识他或它,于是你在原地不动,心里数着数字,而后面的过程就是你的想象所无法企及的了。刚才我的手发抖,是因为离那件事还远得很,那个人不过是在我们面前显示出某种兆头而已,而母亲,正像影子一样潜伏在遥不可及的小茅屋里,头顶的假发坠落于地。”
那一天我们在那条空巷里坐到天黑才回家,我们进屋的时候,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二哥一下子就溜到自己的房里去关上了门,母亲外出未归。
我走进杂屋,闻到了父亲的气息,原来他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编花篮。房里的灯是坏的,我退出来,到厨房去找火柴和蜡烛。
我走到厨房过道时,母亲正好从外面回来了。她的脸上化着浓妆,头上戴了一顶浓密的棕色假发,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巨大的骨头项链,她的样子在灯光下乍一看有点吓人,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你干什么?”她低吼了一声。
我觉得她正张开血盆大口要朝我扑过来,于是一面往厨房里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
“找、找火柴,那里太、太黑了!”
“厨房里怎么会有火柴呢?”她冷笑一声看着我说,“就算你找到了,你想,如果他不需要又怎么办呢?他早就在那里面过惯了,莫非你想让强光刺瞎他的眼睛?”
“我、我只想帮他。”
“帮他!”母亲把骨头项链弄得“哗啦”一响,我惊跳起来,“你管好自己吧!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件事你仔细想过了吗?这么久了,他一直在那里面,你夜里一次都没来过,现在却要帮他!你,还有二弟,你们夜里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二弟的门,关得多么紧,夜夜如此!你们有谁把老头子放在眼里过?别装样子了,要遭雷打的!”
她朝我扬起手,我一钻就从她腋下钻出来逃跑了。
我经过厅屋时看见鼓鱼在那里正襟危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从他身旁跑过去的一刹那,感到所有从前那些想和他亲近的欲望全消失了。他坐在桌旁,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刻薄而有点怪癖。我奇怪自己长久以来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所吸引,干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来。
我跑到街上,跑回自己的家。
楼前围了很多人,有人放了一挂鞭炮,一个小小的棺材被抬出来了。
“谁?”我惊骇地问。
“菊妈妈。昨天夜里的事。她缩得这么小,所以就用了小号的棺材。”有人回答。
我从人群中挤过去,上了楼,一进屋就闩好门,放下窗帘。我脱了衣,在**躺下来。床板依然硌痛我的背,可是这床正好是为我设计的,我躺在上面感到很安心。我闭上眼,竟然有些渴望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
鞭炮又放了起来,震得窗帘不住地抖动。在外面,嘈杂的人群似乎走远了。
昏暗中,我的头顶又响起了鼓鱼的脚步声。那脚步一步一停,我仔细地倾听着。当我倾听的时候,驼背的父亲在黑屋子里编花篮的形象便凸现出来,我忍不住朝着空中大声说道:
“父亲,你出去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带雨衣啊。这件事我早就想提醒你了。你看看这天气,谁能说得准什么时候有雨……”
我说完这些话,我的小床就开始在昏暗中摆动,我的身子下面有汩汩的水流声,而鼓鱼的声音从什么地方飘进来: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
“如果下雨了,”我继续说,“我就穿上蓑衣坐在船头,这是个涨水的季节。”我一边说一边哭出了声,“还有就是兰花不用浇水了,它们的根须全被雨水泡烂了。妈妈笑了笑,高举手中的化妆镜,她正在窗前往脸上搽粉……明天,明天我就要去那里,侍弄那些个兰花。”
原载于《花城》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