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在黑暗中瞪着眼,他一点儿也不伤心。那影子般的老父临终时无论说了什么,对他来讲都是无比的遥远。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几天以来聚集的那种疑惑终于爆发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电视机厂的失业工人,一个家中有妻子和女儿的中年汉子,而是成了一团迷雾,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他这四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临终时的黑眼圈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最后看他的眼神长发一直铭记心底,那是种谴责的眼神,当时长发理解成自己对母亲照顾不周。母亲要求他打开窗子,他因为怕母亲受到外面寒气的侵袭(也许是他自己怕冷),就没有同意。后来母亲在短时间内窒息而死。现在回忆起来,恐怕母亲的眼神并不见得是谴责,想来想去的,那里面好像还有很大的嘲笑的意味。母亲怎么到了临死前才想起来要嘲笑自己的儿子的呢?母亲死了之后,长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什么事情伤心了,那段时间,秀梅和女儿梅梅都觉得他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脾气好”,而是一种深藏的冷酷在性情里占了上风。原来他一直认为这种冷酷仅仅来自母亲,现在听董先生一说,什么都明白了。经过这几天同董先生相处,长发越来越感到父亲的世界令他神往,虽然董先生的描绘只有片言只语,这片言只语却已慢慢地将长发的热情煽起来了。长发想,老头之所以说得少是因为那种事没法说,“百闻不如一见”,到了那里才会有体会。就从董先生生怕长发放弃去边疆的打算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那地方非同寻常,并且同他本人有什么纠葛。有几次,他都想向董先生打听边疆的生活情况,但董先生一听他的问题就垮下脸,爱理不理的,还有一回说:“到了那种地方,谁还会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长发也就莫名其妙地惭愧得无地自容。长发思来想去的,一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因为夜里发烧,董先生胃口不好,不想吃早饭了。长发也不想吃,结果是两人都没下去,坐在房里想心事。想了一会儿,董先生从内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叫长发送回家去。长发大为惊异地问: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啊?”
董先生就不以为然地说:
“还不是你父亲讲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去对父亲讲我家里的情况呀。”
“你这个人,太简单了。不说这些了,拿着钱送回去吧,我今天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董先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他病恹恹地又盖着被子躺到了**,床头柜上搭着他夜里换下的湿衣服,将地毯都弄湿了一大片。长发打电话叫来服务员,让她把董先生的湿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服务员用两个指头拎起那堆湿衣服放进塑料袋里,那神情就像是拎着一堆蛇皮一样。长发心中对这个旅馆的愤怒又升腾起来,他想试着劝说董先生换一家旅馆,可是董先生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去吧,去吧。”根本就不听他的建议。
长发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着妻子秀梅的变化。今天是假日,她一定在家带着梅梅干家务。虽然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保障,这一次他长发终于给妻子带来了小小的安慰。几天里头,这个有钱人董先生就已经给了他一千块钱,这对他们一家可不是个小数目。先前上班时,他和秀梅的工资加起来都只有五百块,还不能生病,一生病就要扣工资。这个老头是很古怪,但给起钱来毫不含糊,他仔细察看过了,那些百元大票一点不假!老头似乎还很体贴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不过秀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秀梅,天天和自己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张**睡觉的女人,现在离长发是多么的遥远啊。她肯定已经背着自己做了好多事吧?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从不向他透露一星半点。当然,这正是她一贯的性格。离家越近,长发越想念他的女儿梅梅,从女儿生出来起,他还从来没有同她分开过这么久呢。长发拐进家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一个蓝色的大气球。
秀梅坐在**打毛线,看见长发进屋就抬了一下头。
长发将气球系在床头,问:
“梅梅呢?”
“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帮她转了学,住在那边可以省几个钱。”秀梅说。
“原来这样。”
长发脑子空空的,无比沮丧地朝**坐去,突然对妻子生出很深的憎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四百块钱,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
“钱、钱,这就是你要的钱!”
秀梅诧异地抬了抬眼,什么都没说,仍旧垂着头打毛线。
长发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这套小小的两居室,他和秀梅费了多少力气才争来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引起长发的一阵伤感。就说贴在客厅地面上的那些不太好看的瓷砖吧,当初他差不多跑遍了全市的建筑器材店,才买到了这种最便宜的货,只有普通瓷砖的一半价钱。那时小两口还为此大大地高兴了好一阵呢。过了些时候才知道,这种便宜货色不但打滑,而且面上的那层铀镀得很薄,很容易开裂。还有这台电视机,简直没花什么钱。他帮科长修好一台进口机子,科长就利用职权从厂里拿了这台机子给他,当时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百元钱。机子搬回来那天秀梅喜得合不拢嘴。长发用迟缓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部,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伤感。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个前电视机厂的工人,后来的无固定职业者,生活中到底起了什么变化?现在他同他妻子待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怎么就像待在外人的房子里一样呢?
“秀梅,你是什么时候同我父亲联系上的呢?”长发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种父亲,”秀梅不屑地撇了撇嘴,“把我们害到这种地步,我躲都躲不及呢!”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同他联系过?”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了解什么呢?你回到家里东张西望,这里翻一翻那里捣一捣,莫非怀疑我把野汉子引到家里来了?真俗气呵。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很辛苦,我比你更辛苦!你赚了一点钱回来就趾高气扬了,这实在再蠢不过!”
长发没料到秀梅会这样大发作,这样高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是赚了钱回来了吗?秀梅怎么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反倒像要倒大霉了一样呢?从前的日子里,仅仅为了节约了一点钱,他们产生过那么多的欢乐和欣慰!长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人正微微嘲弄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同他现在记忆中的母亲临终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长发感到头皮发炸,连忙移开了目光。现在他开始怀疑秀梅将这张照片挂在墙上的用意了。这样折腾了几下,他心里要见女儿的渴望竟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他有点想走了。他看着秀梅,想到她的工作是那么不顺心,随时有失业的危险,于是又有点理解她的做法了。是啊,所有的保障都要失去了,现在只有董先生那里是一点靠不住的希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当务之急是要让董先生信任自己,最好让他长久雇用自己,什么工作他都愿干。
“我回旅馆去了。”他拿了几件日用品要走。
秀梅连头都没抬,一双手有节奏地在毛线衣上头一伸一缩。长发羞愧地跨出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气球,那里面的气已经跑掉了很多,无精打采地垂到了床头。
长发的心情又变得极其焦虑,他脚步匆匆,急于要见到董先生,至于为什么要马上见他,那是说不清的,总之董先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马路上像往常一样站着很多闲人,长发在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绕来绕去的,经过黄婆婆的烟摊子时,长发被黄婆婆的孙子一把拉住。这个满脸是疤的小伙子似乎对长发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问长发最近混得怎么样。
长发含含糊糊,不想回答他。
“有的钱可以赚,有的钱赚不得啊。”他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说,“你也是没办法,我完全理解你。但铤而走险还是要不得啊。”
长发用力甩脱他的手,心里早就暴跳如雷了。他一边在那些闲人当中穿行一边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故意要挡他的路似的,这条街上有这么多吃饱了没事干的无赖,怎么自己先前一点都没注意到。是不是因为自己找了个轻松赚钱的差事,被这些人知道了,就都嫉妒起自己来呢?他回想起居委会的戴嫂的那副样子,心里明白黄婆婆的孙子一定是听了她那张臭嘴的胡说八道,才来纠缠自己的。这黄婆婆的孙子一贯好逸恶劳,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帮他奶奶守一守烟摊子,妒忌自己也是必然的。
长发走进双鱼宾馆时,服务台的小姐叫住了他,冷冷地告诉他说,董先生心脏病发作,已经被送到市立二医院去了,他嘱咐长发帮他把那两个包弄到医院去。小姐说着就示意长发到里面房间去扛那两个包。长发心一沉,忐忑不安地背了两个包走出宾馆,耳边还响着小姐们的窃窃私语。
走在路上,他才发觉这两个包已经比原先沉多了。出于好奇,他停下来,解开其中一个包,看见花生里头竟然放了两块砖,再看另一个包,里头也有两块砖!他想这一定是那几个怪物似的冷面小姐搞的鬼,他想不通跟了董先生之后,怎么到处都碰到这种无赖。现在他更着急要见董先生了,他将砖头扔在地上,提起包大踏步往二医院赶去。
董先生躺在抢救室里,他的上方挂着三个盐水瓶,身上贴满了通到监测器的小磁块。那些护士对长发说,要是来晚了就没命了,是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将他从浴缸里捞出来的。
“这样的身体,还洗什么澡呢?真是多此一举。”瘦削的护士长阴阳怪气地说。
董先生微闭着双眼,显得很安详的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护士们一离开,他就将鼻子下面的氧气管拿开,对长发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就要长发看窗外。长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走到窗口,朝楼下一望,看见下面是个花园,花园里站了一个人,好像是个警察,身上还带着枪。长发心里一阵发紧。回过头来再看董先生,见他一脸厌倦。长发就想,也许花园里那人同他根本无关,他是要自己看另外的东西。董先生用很低的声音要长发再去窗口多看看,长发就说他看见了一个带枪的警察。董先生就不高兴了,说长发的眼睛不管用。于是长发又到窗口去仔仔细细地搜索,搜索了半天,还是只看见那个警察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长发看着他,又忍不住将他同躺在抢救室的董先生联系起来,心里又很不舒服,于是他从窗口走开了。他打开房里的壁柜,将他背来的两个大包放了进去,又将柜里的东西清理了一番,一边清理一边从心里感到奇怪:是什么人将董先生的衣物和日用品送来的呢?
“我同你讲过的边疆的情景,你还记得吗?”董先生边说边用手抓住自己内衣的胸襟,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
“我记得的,我会永远铭记心头。”长发连忙说,“可是您,您不要讲话了,这对您的病情不利。天哪!”
“刚才我叫你到窗口去看,你没有看到边疆的风景吗?那个警察,他、他是从边疆来的维、维吾尔族人啊。”他紧皱眉头,脸上惨白。
长发握住老人冰冷的手,突然感到自己同老人一样痛苦。在这个白色的抢救室里,被好几个监测器同时监测着,董先生却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长发为自己不能理解他而焦虑。
“那、那并不是个花园,那是——那是——啊!”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那张脸完全扭歪了。
他开始呕吐,把被褥和枕头都弄脏了,搞得长发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将他安顿好,长发要打铃叫护士,却被董先生凶狠地阻止了。
董先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抓紧长发,使他不能站起身去打铃。他用眼睛示意长发将氧气管放在他的鼻孔下,长发照办了。吸了一会儿氧,他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时有个护士进来了,来替他换盐水瓶,她似乎对于地上的呕吐物视而不见,动作僵硬地做她的工作,董先生则闭着眼不看她。长发眼看她做完工作要走了,她却忽然又回转身,将董先生插着针头的手扯出被子,说要重新扎针。长发看见她粗暴地在董先生的手臂上乱扎了好几下,才找中了血管,用胶布将针头固定下来。她这一系列行动中,董先生痛苦得龇牙咧嘴的,长发也是敢怒不敢言。她端着盘子出去后,又用脚用力往后一踢,将门带关,震得门上的旧油漆落了一地。目睹了这情景,长发这才知道董先生刚才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叫护士。
那一天,长发是在抢救室里吃的中饭和晚饭,董先生则什么都没吃,又呕吐了一次,直到傍晚才渐渐昏睡过去。长发感到被子下面的这个躯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但是有某种东西却留下来了,现在那种东西就萦绕在这个房间里,令长发的背脊一阵阵发冷。护士为董先生量完血压后就离开了,长发走到了窗前。天还没有完全黑,花园里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的,长发呆滞的目光缓缓地看过去,看见那个警察站在假山底下,就仿佛同那假山连为一体了似的。长发以为是自己的眼发花,揉了揉,用力一看,果真是那个人,不过好像已经是个死人,要不哪能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呢?再看花园,原来根本不是花园,只不过是一大片荒地,长着乱草,不知什么人搬来了一些大石头,堆成这座假山。长发记得二医院是在闹市的中心,怎么会有这一大片荒地,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董先生已经睡着了,热度也不高,长发闷得慌,就往外面走去。
他下了楼,绕到后面的荒地,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周围这几栋病房的窗口射出黄色的光,将荒地的周围照得半明半暗,而荒地的中央,靠假山的部分,差不多是完全漆黑的。长发站在光线中,思想上激烈地斗争了好久,最后终究敌不过好奇心,往假山那个方向走过去。长发刚一迈动脚步,就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四周的气温迅速地下降,长发冷得哆嗦起来,只好转身往回跑,这时他看见病房里的灯光都相继灭掉了,接着那几栋楼的轮廓也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置身于荒地里,在他的前方,一轮明月冉冉上升,将它清冷的光洒在乱草上。长发小跑着想让身体发热,他已经冻得牙齿打架了。他心里还在琢磨假山下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月光下,那堆乱石就像一只怪兽雄踞在荒地中央,但从长发的角度看去,根本看不到那个警察。现在长发的勇气已经消失了,他非常害怕,一味朝他所想象的病房的方向跑,他跑了又跑,周围还是只有一人深的荒草,开始还有条路,后来路也没有了,就在草上乱踏。除了害怕,最令他担忧的还是董先生,他离开的这会儿,万一董先生的病情恶化了呢?就算病情不恶化,万一他要喝水吃东西,一看旁边什么人也没有,会做何感想呢?“长发啊长发,你真是个蠢货!”他在心里诅咒自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天一亮就会回家,可是董先生和他的关系算完了,他给自己那么多钱,自己却玩忽职守,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活该、活该!回去让秀梅痛骂自己吧,重新硬着头皮去找零活干吧!他这种人天生抓不住机会,只因为缺乏责任心啊。生平第一次,长发想痛哭一次,但他没有哭的习惯,所以也哭不出来,只好一边用手拨开那些乱草一边闷着头快步走。很多往事涌上他的心头。他记起他从小受过的那些窝囊气;还有在电视机厂,因为他的个性难于同别人打成一片,他吃了不少的亏;后来他只好独来独往,别人又评价他说是“缺乏诚意”;他也曾听从妻子的劝告,对自己的个性加以约束,可是那并没有改善自己的处境。失业以后,性格上的缺陷更是与经济利益挂上了钩。由于不会逢迎巴结,处不好人事关系,只能去干那些最粗笨的活,就是这样的活也干不长久,要么是别人欺负他,骗他,要么是他同老板闹翻,工钱拿不到。他简直成了个废物了。就在他陷入绝境的关头,他碰见了他这一生中头一次碰见的一个好人,这就是董先生。长发对于他由防备到信任,再到因为不能理解他而痛苦,时间上虽只有几天,给他的内心的触动却不亚于母亲去世那件事。也许他是遥远的父亲那边来的使者,长发觉得理解了他就是理解了自己那谜一般的父亲,所以他在同他相处时才会有那份亲切感吧。长发想,只要他一直走下去,总会碰到医院的围墙,然后沿围墙走,就可以走到医院大门。在他印象中,这个医院根本不算大,不可能走不到头的,除非他在原地绕圈子。虽然周围已没有了参照物,长发心里也能确定自己并没有在绕圈子。他一定要赶快到董先生身边去,一定要!否则他就要完蛋了!他开始跑,乱草刺破了他的手掌,他的脸,他什么全顾不得了,好像要发狂了似的。他跑着跑着,冷不防额头“咚”的一下撞在岩石上头,伸手一摸,原来他跑到了假山面前。
“你来了吗?”警察一边朝冻僵的双手哈着气一边走出那个洞。
“请问您是不是从边疆来的?”
“当然啦,对于这一点你竟然还有疑问。”
“您是来抓董先生的吗?”
“我是来带你去边疆服劳役的,董先生告发了你,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警察亮了一下手铐,并没走上前来,也许他在等长发自己走拢去。
“可是董先生患着重病,我要是离开他,他会没命的!”
“你的心肠真好,就为了这个,我也要把你带走。不过我知道你刚才是在讲假话,你到了这种地步哪里还会去关心他。我要让你领教一下边疆的风土人情。”
“董先生怎么会告发我呢?您在撒谎。我有老婆有孩子,她们靠我生活,我是出来帮董先生干活的。我确实对他说过我想去边疆找我父亲,但不是用这种方式去;再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是很想去那里了。我还不如待在家的好。”
长发满肚子委屈,被眼前的情况弄得心乱如麻。
“你这个见异思迁的软骨头!”警察气愤地破口大骂,“现在由不得你了。你知道姓董的那两个大包里装的是什么吗?全部是手枪!我们已掌握了证据,那些枪支全是你窝藏在他旅行包里头的。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长发的确没有什么话说了。他的思绪又飘到了自己家里,他想到女儿梅梅的那只旧书包早该换了,书包带子都断过好几次,每次都把书掉在地上。长发没料到自己还会如此伤感,自从母亲死后……他又想到躺在急救室的董先生,莫非他在考验自己?奇怪的是长发一点都不恨他,反而为他担忧,这也好像违反他的个性。月光下,警察拎着亮闪闪的手铐过来了,长发乖乖地伸出双手。不知怎么,长发认定这名警察会将他带出这片荒地,带到董先生身边去。警察和董先生在一个问题上是非常一致的,这就是两个人都要长发去边疆,不容他改变自己的初衷。长发记起秀梅也是主张自己去边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冷冰冰的手铐铐住长发之后,警察示意长发跟他走。气温还是那么低,长发感觉到那些草上面结了霜,也许天快亮了。
“文长发,你这个囚犯,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吗?”警察边走边说。
“我要见见董先生,另外还要回家看看女儿。”
长发说了这句话之后,内心竟然轻松了起来,说起话来就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他在心里恍然大悟:原来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去边疆!现在他甚至觉得有点刺激,心里有点跃跃欲试,而在这以前,长发是最不喜欢冒险的一个人。
天显出了蒙蒙亮,脚下的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泥地,一会儿长发就看见了急救室的那盏红灯在雾气中凶险地眨眼。这时警察突然拉他站住,说是让医院的人看见他戴着手铐很不好,所以暂时把手铐取下来。于是长发伸出手让他打开手铐。他将发生的一切抛在脑后,直奔急救室。
他推开门,看见躺在那张**的是一名妇女,旁边守护的男子大约是她的丈夫,他们两人都吃惊地瞪着他。长发眼前一黑,坐在走廊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心里一边涌出种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促使他哭得更凶。这时他身边已围了一小圈人,护士长也匆匆地赶来了。护士长用脚踢着长发说:
“走开!走!没有死人,在这里哭什么丧啊?”
“没有死人吗?”长发扯住护士长的手臂问。
护士长的黄脸拉长了,用力甩脱他,往地上啐了两口,骂道:
“癞皮狗!那老狗已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长发还想发问,护士长已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去了。她一进去,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护士就都挤到门口来打量长发。长发只好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去找董先生,幸亏很快就找到了,董先生就在二病室,抢救室旁边那一间,和他同房的还有一位老先生,正在不停地往痰盂里咳痰。董先生坐在**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个乌黑的东西在把玩着。长发凑近一看,是一把手枪。这时长发才记起那警察已不跟着自己了,他不放心,又到门口瞧了瞧,也没发现那人。
“实在太奇怪,太奇怪了!”长发气喘吁吁地说。
董先生抬眼望了望他,又垂下头去抚摸那把很小的手枪。
“我真该死,离开了一个晚上。”
长发悔恨地捶着胸口。他一抬头看见那位吐痰的老先生正吃惊地瞪着他,他的脸一下子飞红了。
“照顾病人是一件责任重大的工作。”老先生教训长发说。
“我真该死,真该死……”长发只能反复重复这句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走到壁柜那里,想察看那两个包是不是还在,无意中一转身,看见董先生正用那把小巧的手枪瞄准自己。他的脑袋一下子空了,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他心里有点委屈,更多的是某种不甘心。一瞬间,他还瞥见了那位老先生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突然恨不得破口大骂,他想,为什么总是别人骂他,他就不能骂别人呢?他一定要骂一次才甘休。可是还没待他张口,董先生又放下了手枪。
“你应该往家里打个电话。”董先生轻轻地说道。
“是吗?”
长发想,董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昨天夜里的事呢?但是他不愿意问他,他怕一问,那件事就成为不变的事实了。
“好,我这就去。”
长发说着就到走廊上去打电话。他仔细看了看走廊两头,确定了那警察根本不在,这才拿起了电话。秀梅在电话那头说,她刚起床,然后就抱怨起来。
“你不在家里,那些小流氓通夜在窗外闹,我只好开开灯,把你父亲的相片挂在窗户上。你想想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所以我才把梅梅送到她外婆家去啊。”
“那都是些什么人?”长发心情沉重地问。
“什么人呢,还不是这些街坊,天天都见面的,他们知道你回不来了,就来欺负我嘛,有什么办法呢。”
“谁说的我回不来了?”长发气愤已极。
“你不要嘴硬,你对我嘴硬有什么用处呢?我不和你争,我要上班了,我现在必须小心翼翼,只要我有一天迟到,就会被炒鱿鱼。再见。”
长发放下电话后没有马上回病房,他跑到走廊的尽头,从楼梯那里往下看了好久,这才慢慢往回走,边走又边把每个病房都搜索了一遍,连值班室也不漏过。他回到董先生病房时,那位老先生正在对董先生说话,董先生闭着眼,似听非听的,他那把手枪已经收起来了。长发觉得老先生说话时像口里含着一个橄榄骨头,时刻要吐到董先生脸上似的。
“医院实行这种陪人制度完全没有道理,要陪人干什么呢,一个人如果要死了,陪也是空陪,您说是不是,啊?我最讨厌虚伪的形式,一个人要死了,就该静悄悄的死。您瞧瞧窗外这棵大杨树,多么自由自在啊,可是突然,一个汉子,一个无家可归的二流子来到您身边,他要侍候您到死……”
老先生看见长发,连忙住了口。董先生在听老头讲话时,一直微微地闭着眼,这时他突然张大了眼,眼珠往外鼓出,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双腿曲起,好像在抽筋似的。长发吓坏了,想跑出去叫护士来,却被老先生死死揪住脱不得身。
“呸!呸!不要乱动,不要作声,一会儿就好了,你瞧他多么镇定。他枕头下就放着枪,谁也别想干涉他。可是我又要咳了。”
董先生的发作马上就过去了。那老头咳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咳得翻江倒海,长发怀疑他要把内脏全部咳出来,吐到痰盂里去。
“您怎么能从抢救室里搬出来呢?”长发愁苦地握着董先生的一只手说。
“是啊,这正是我的高明啊。”董先生叹了口气,“现在你大概全明白了吧,真是人生如梦啊。不等楼下那家伙到这里来,我就要先死掉。谢谢你昨天夜里帮我拖了他一夜的时间,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荒原的想法,就让那家伙带你去。听,那人又在上楼了,你会多么幸福啊。你去吧,你去!”
“不,不……”长发喃喃地说,他想哭了,双腿往地下一跪。
他抬起头来时,那支手枪正抵着他的太阳穴。董先生的手在发抖。
“还不快滚!”
长发连滚带爬出了病房,那颗子弹射在对面墙上了。接着又听见那位老先生发出杀猪般的怪叫,很可能是中了弹,护士们急匆匆地跑向病房。长发连忙穿过乱哄哄的人群逃出了医院。
“竟然会出事!竟然会出事!”他边急走口中边叨念着这句话。
他就要到家了,绕过那家商场就是他的家,他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脑子里乱得很。他掏出钥匙来,但是门没有锁,莫非来了贼?没有,是秀梅回来了。秀梅怎么在上班时回家了呢?她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她买回来的菜,显然她并没有被解雇,这是一件好事。她一定在厨房。长发走进厨房,却看见那个警察。
“好哇,你私闯民宅!”长发一下子又变得兴奋起来。
“嘘,不要这么叫,我是来做客的嘛。我看见你家门没关,就进来了。怎么样?你最后决定了没有?”
警察将他家的煤气灶一开一关的,弄得一屋子煤气。长发皱着眉头想离开厨房,又怕秀梅来了看见这个人。他压低了声音说:
“我把家事安排一下就同你去,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要的就是这份自觉性。你现在磨磨蹭蹭的,将来一到了那种地方啊,人家赶都赶你不走!你家墙壁上的那个老头就是这种人。我现在要走了,你站在厨房里不要动。”
警察走了一刻钟后,长发才慢慢从厨房出来。他看见秀梅坐在小凳上择小菜,聚精会神的样子,就问她刚才看见谁从房里出去没有。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尖酸响亮地说。
长发不敢再问她,走到门口,往街的两头张望了一下。秀梅很讨厌他这种样子,就说他一定背着她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要不那些个钱是哪里来的呢?她唠唠叨叨,又说情愿受穷也不愿用来路不明的钱。长发就对她吼了几声,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到一个好地方去,永不回来。秀梅一点都不吃惊,冷笑着说:
“这件事,我早料到了,你家祖祖辈辈都是这种德行嘛。我不怕,我是有准备的,像我这种人,难道还会穷死吗?”她扬了扬头。
“我并没有说要卸掉家庭的担子,去那种地方也是为了赚钱。”长发辩解道。
“墙上这老头子当初也是这样想的。”秀梅嘲笑道。
“这么说你不赞成这件事?”
“呸!我没有说过这种话,这事还是我先想出来的呢!我会不赞成吗?瞧你这副样子,灰头土脑的,本来也只配去那种地方,城市里面看来是不会有你的位置了。这事我想了好久了,以前一直没说出口。”
秀梅端起一簸箕菜,从长发身边擦过,到厨房洗菜去了。长发再次打量墙上父亲的相片,见相框上已蒙了一块黑布。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现在他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他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对任何工作抱希望了,也许如秀梅说的,这里是没有他的位置。他的心飞向了边疆,虽然边疆也并不是一个他应该抱希望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另一种苦役。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父亲不也在那种地方活了好多年吗?他想到此处就爬到**,将相框上的那块黑布扯下来。黑布下面那个人的表情吓了长发一大跳,他差点一下从**滚下来。那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大张着一口牙,好像要把他吞下一样。秀梅听到他弄出的一连串响声,连忙跑进房来看。
“这、这是怎么回事?”长发结结巴巴地指着相片问。
“原来是这个,我不过换了张你父亲的照片,还是从那个熟人那里拿来底片冲洗放大的,你怎么这么吃惊,连父亲都不认得了吗?”
“我、我、我……”长发憋了半天,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走吧。”
他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除了衣物用品之外,他还将父亲历年寄给他的贺卡全放进了包里。另外还有一本家庭开支的最新账目,长发一贯有记账的习惯,这本最新账目上只有寥寥几笔账,长发不知出于什么情绪要把它放进旅行袋。他记得最后那笔账是“收入四百元”,当时那几个字给他带来多大的温暖啊。另外还有女儿梅梅的一本成绩册,他多次作为家长签过名的小册子,他也收进包里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下也没有抬头看墙上。他心里想,秀梅将父亲这样一张恶劣的相片挂在壁上,这一着实在是做得卑鄙。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将那黑布拿开呢?随身用品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朝着厨房高声说:
“你也不用弄菜了,我这就走,不在家里吃饭。”
秀梅从厨房里出来,将水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揩着,眼里在回忆什么事。
“有什么事吗?”长发生硬地问。
秀梅的样子很着急,又很窘,口里轻轻地叨念:“该死!想不起来了……”
长发就坐下来,要她慢慢想。
秀梅翻了翻眼问他:
“你会给家里写信吗?”
“你还在乎这个呀?不写!不过我会寄钱回来的。”
“寄钱?哼,到时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你赶快走,那人在厨房窗口窥视了好几次了。”
长发同警察上了火车,那火车并不是去边疆。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开的。夜里长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轮惨白的圆月,圆月下面,那些同他作对的人都出现了,那些人渐渐朝他围拢过来。长发又一次变得很兴奋,很热烈,他的目光看着远处的灌木丛;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样东西正在被这些人慢慢挤出来,向空中升腾;他努力使自己跳起来离地,跳了又跳,这时他忽然记起这个游戏小时候父亲带他做过一次,那一次他跳呀跳的,绊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将两颗门牙撞脱了。
2000年春节
原载于《花城》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