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现在就去见松明老师,刘日做了个断然拒绝的手势,他的脸在路灯灯光下显得有点狰狞。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画中的两个人各自躲在极其隐蔽的树丛里,观看者如果不仔细辨认,就会将他们看作那些树。我想请刘日去吃晚饭,刘日吃了一惊,连声说不行,因为松明老师还没有走呢。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回他的房间。我为好奇心驱使,就同刘日一道回到他的小房间。他嘱咐我不要弄出响声,“以免刺激拐角上那个老头”。我说松明老师离得那么远,怎么会听得到呢?他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一进房间就脱鞋上床,又变成那个没有骨头的人了。他在**翻腾着,抱怨说尾脊骨痛得厉害,他是吃不下饭了,我要吃的话自己去吃好了,不过不能从后门出去,要从我进来时的前门出去。我问他仓库里头这么黑,我要怎样才不会走错地方呢?他说不会走错的,除非我走到半路掉转头往回走。他将脸转向墙,不理我了。
我果然没走错。穿过黑咕隆咚的仓库,一会儿我就到了大门外。我走出仓库,看见店里的人还没下班,全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这个商店的生意看起来很兴隆。刘日为什么要把它说成一个要倒闭的商店呢?我正想躲过这些人的注意,却看见那男孩如同从地下冒出的一般站在我面前了。
“他在店里等你很久了。”他说,“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一位老师。”
我探头往灯火通明的店堂里一看,看见松明老师和刘日正在交谈,两人都显得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刘日是怎么到了店堂里的呢?也许是他房间里还有一张门直接与商店相通吧,刘日的生活真是非同一般的复杂啊。我走上前去,他们俩同时一愣,然后脸上同时漾开笑容。
“成锟啊成锟,你真是百折不挠啊。”松明老师说,“你走了之后,你师母就起床了,她念叨着你,为你的前途发愁呢。她称你为‘说话带鼻音的人’。奇怪,我同你交往这么久了,怎么从未发现你说话带鼻音?还是旁观者清啊。”
松明老师对我讲这些话时,刘日脸上的笑容就变成了嘲弄的笑,他使劲朝我眨眼,暗示我不要听松明老师的胡说八道。我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而他们两人都瞪着我,看我到底要说什么。我在脑子里搜了半天,才搜出一句话来,我说:
“刘日,你们店里生意很不错嘛。”
没料到我这句话逗得他俩哈哈大笑,他们竖起大拇指夸我幽默,还说我的到来将他们心中的阴云一扫而光。大约是由于心里高兴,松明老师要请我和刘日去吃馄饨,刘日虽然老大不愿意,还是去了,一路上埋怨不休,不停地声明他是为了陪我才去的。
到了馄饨店里,刘日坚决不肯吃任何东西,说是肚子痛得厉害,恐怕要出事。松明老师帮我要了一大碗馄饨,他自己也不吃,因为在家里吃过饭了。我埋头吃馄饨时,刘日轻声对我说,最好是明天一早就离开,免得松明老师家出了事,自己被卷进去。我就偷眼打量松明老师,看见他果然是很焦虑的样子。到底是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呢?我还没吃完,松明老师就站起来了,他走到柜台那边,又走回来,似乎已烦躁得不行了。我连忙放了碗,大声说,“我们走吧!”
我们一出馄饨店刘日就不见了。松明老师对我说,他今天夜里要同我做伴,我说正好,我租的旅馆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但是松明老师说他不住旅馆,他要带我去“半山坡”看一看,那是个好地方,说不定将来我也会愿意住在那里呢。我问松明老师他夫人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吗?松明老师说,就是因为我的到来打乱了她的生活规律,她心里烦,才命令他今天夜里离家到外面去,“给她一个宽松的环境休息一下疲惫的心灵。”我们说着话就走进了母校的校园。
校园里夜间鸦雀无声,不知怎么连路灯都没开。和松明老师走在那些一动不动的水杉树之间,我真有点胆战心惊。回头望望多年前我住过的学生宿舍,竟然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松明老师告诉我,现在的学生不同于我们那个时候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我问为什么,松明老师说是因为心里害怕、情绪低沉。我们在一个转弯处撞上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人连声道歉,说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外面散步。他为什么要说“这么晚了”呢,不过才八点多呀。
“松明老师要注意安全呀!”那人回过头来喊道,“有时危险就在你身边呀!”
松明老师对我说这个人真是太放肆了,不像话。我没料到学校里还会有人这么熟悉松明老师,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所有的人都不记得他了,刘日也是这样说的。但情况好像并非如此,松明老师甚至熟悉学校里学生的思想情况,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那些信息的。松明老师走得很快,他在校园里熟门熟路的。我呢,反正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路,就紧紧地跟着他,一步也不敢拉下。绕来绕去的绕了半天,我感到自己开始上坡了,松明老师也放慢了脚步。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到后来干脆不走了。他在路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招呼我坐在他旁边。这时我听到了林涛的声音,但是空中却没有风。我想,这也许就是松明老师从前打太极拳的地方。
“离半山坡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现在那里已经不住人了,从前可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我以为我会在那里住下去,可是命运还有更好的安排。”
我看不清松明老师的脸,但我感到他此刻心中充满了某种期盼。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还期盼什么呢?林涛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给这黑暗带来一种欢畅的味道。
“我同你师母相遇的事是在南方还是北方?那件事应该是发生在南方,潮湿的南方是爱情滋生的温床……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询问我们的。”
那个人已经向我们走来了,他是一个小个子,一条腿有点瘸。他对于松明老师坐在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吃惊,随随便便寒暄了两句就走开去了。松明老师说这人是一名校役,几乎每天夜里都到半山坡来巡视,几十年如一日。
“我忘了告诉你,房子已经早就拆掉了,里面的人流散四方。当然事情的实质并不因此有所改变。你刚才不是听见了林涛吗?这周围并没有树林。你要是在白天就可以看到,这里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土堆,南边已经开始炸山取石的工程。”
“松明老师,为什么您说我身上有您的影子呢?”我说出心中很久以来的疑问。
“那是由你来学校那天的一些小事决定的。”
“我琢磨不透您的意思。”
“努力琢磨吧。”
我们说话间那名校役又朝这边走过来了,我觉察到松明老师的激动,他有点坐立不安了。校役过去了,没有再同松明老师说话,但是松明老师坐不住了,他要我跟他去“废墟”。
我们继续走着上坡路,忽然松明老师发出“呀!”的一声惊叫,前方出现了一座房子的轮廓,房子里有一盏日光灯,一个男人的背影映在窗前。松明老师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奇迹,因为房子早拆掉了,居然又有人在废墟上建起了这座新房。
“从那个地点,白天里可以鸟瞰学校的全景呢!”
松明老师激动得无法自已。我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当我们走到那座房子面前时,松明老师叫我停下来,我和他站在墙根下,对面也站着一个人,是那个校役。松明老师嘱咐我不要动,我就不动。从窗口射出的光照在屋前的泥地上,在这暗夜里分外亮堂。我想起刘日所描述的、松明老师在此地度过的年月,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这种判断对于松明老师来说不适合,松明老师的生活宗旨并不是自由自在。那么是否他每隔一段时光就要返回到过去呢?他是否实际上什么都不肯忘记?他要清算什么东西呢?我站在那里东想西想的,怎么也进入不了松明老师的境界,我觉得他同那校役倒是心心相印,两个人都盯着那窗口(也可能是我想象的,因为我看不见他们的脸),都关心着同一件事。
我们在房子外面站了很久,后来那校役就过来了,门没锁,他一声不响地推门进去了,松明老师推了我一下,我们也随后进去了。房里没人,也没家具,是一个空房间,我走进另一间房,打开灯,也是空的。我估计刚才那人上楼了,就沿着木楼梯爬上去,可是上面的两间房也是空空****的。这时我听到松明老师在下面气急败坏地骂我,我连忙下楼。
松明老师和校役并排站在打开的窗前探出身子在观察什么,也许是在“鸟瞰学校的全景”。我也想去看一下,但他们两人将窗口塞得满满的,我只好走到门口去看。门口的角度不好,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这座房子的地势一定很高,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上了七八级阶梯呢。松明老师不准我上楼,也许是担心我在楼上朝外看,会看见些什么不应看见的东西吧。这个晚上松明老师的急躁和他的骂人的举动令我非常吃惊,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他和那校役正在热切地谈论什么事,他还劲头十足地不时提高嗓门。我回想起他在家中时那种衰弱的形象,还有刘日对他的描述,心里没法确定到底哪个他是假装的。房里崭新的墙上散发出石灰的味儿,地下没铺瓷砖,是毛坯水泥地。楼下的两间一模一样,楼上的两间也是如此,这样的结构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估计松明老师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呢?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顶多有点神秘罢了。我企图将松明老师给我的矛盾印象统一起来,正在这时他叫我了。
校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松明老师已将窗户关上。
“你睡觉时喜欢关灯还是开灯?”松明老师问道。
“当然是关灯。”
我的话音一落,松明老师就把灯关了。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快到午夜了,好好睡一觉吧。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就睡不成了。我已经将门全部闩牢了。下半夜有热闹好看。”
我隐约看见他已在墙根缩成一团。我在水泥地上躺下时脑子里萦绕着这个疑问:下半夜会发生什么事呢?水泥地上虽不好睡,我还是睡着了,其间也曾醒来几次,每次都听见林涛,还有伐木的声音,那些声音特别让人安心,所以我又睡着了。天亮时松明老师叫醒了我,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睡。他阴沉着脸,不管我开口问他什么他都愤愤地打断我。他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刘日的背影飞跑着消失在山坡下。松明老师回过头冷笑着对我说:
“夜里他差点破门而入。”
下山的时候我看见了校园,校园里的足球场上站满了人,那些人全都仰着脸,向着一个方向看。只听见松明老师在嘀咕着:“行尸走肉啊。”走到山下,我看见一个施工场地,人们果然在那里炸山取石,看来这座小山包快要被消灭了。那座房子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走过工人们身边时,他们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鄙夷地瞪着我们。我只想快点走过去,可是松明老师毫无觉察,竟然停下了脚步来对我说话。他终于说完了,工人们都散了开去,要炸山了。松明老师领着我往学校的围墙外跑,我们跑到了马路上,根本没听见爆炸的声音,但他还是一个劲跑,他像年轻人一样矫健了。我们就一直跑到他家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跑根本不是因为炸山,是他突然放心不下师母了。
松明老师把我安排在他那间过道房里,自己一个人进到屋里。他在房里老半天都不出来,我因为挡不住瞌睡的袭击,就一头倒在他的**睡起来。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他叫醒,他告诉我师母已经被刘日这混蛋“劫走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捶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一下子老得不成个样子了。
“我们去找,总是可以找得到的,他们能上哪儿去呢?”我安慰松明老师说。
“能上哪儿去呢?”他痴呆地重复道。
“师母在城里有没有什么熟人朋友啊?”
“没有。我们怎么会去同人交朋友?”他茫然地瞪着那张门,眼里突然又闪烁出希望,说:“我倒忘了……父亲!刘日的父亲!刘日一定告诉过你了吧?”
“告诉我什么?”
“就是多年前的事,我们同他相识的事,他一定告诉过你了。其实呀。是他父亲赶他出门,造成了这个局面。这么多年里头,你师母一直念念不忘,说要找机会结识那位父亲。当时我们站在那条小巷子里,我仔细询问刘日,要他讲述被父亲殴打的情况,他刚讲完一遍,我又要他重复。我并不是要他讲给我听,那是讲给你师母听的。你的师母,她把什么都记得牢牢的。刘日这个冷血动物,居然这样来破坏我的生活!”
他又激动起来,搓着手浑身难受地站在那里。他眼里那种希望的光完全熄灭了,又变成我刚见到他时的那双瞎眼,眼球被重重的白内障掩盖着。
“她总会回来的吧?”
“回来?做梦!你师母最欣赏的就是那种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好久以来,我也怀疑过刘日这家伙,没想到他真做得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我促成了这件事,我一直同刘日拉拉扯扯的,都是为了你师母的意愿,现在好了,他们如愿了,可为什么我这么不满呢?”
松明老师好像突然记起忘了什么东西,转身就进屋去了,接着他又招呼我也进去。
“我要让你参观一下她的老巢。”他说。我们就一前一后走进了师母的房间。我所看到的情景在我心里引起的情绪很难形容。
那是一个十平方米大的房间,房间靠墙放了一张儿童床,**有点凌乱,房里还有几只儿童用的小板凳,一张低矮的桌子,桌子上也放着一支温度计和一个放大镜。这一切太离谱了,他和刘日都告诉过我,师母是一位胖大的女人,怎么会睡在这么狭小的**?
“一个人所能发挥的能量并不同身体的大小成正比。”松明老师说,“她是慢慢地缩小的。从前我遇见她的时候啊,她的确是一位高大的年轻女子。”
房间的窗子开着,正对那株枯树,我意外地发现枯枝上头长出了一排新叶。我想,这么多年,师母寂寞地躺在这个**,凝视着这棵枯树,现在终于出现奇迹了。我又回忆起昨天听到她在这间房里发出怒斥声,一个这么小的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肺活量,简直整套房间都震动了。
松明老师抱着头坐在小**,眼睛呆呆地盯着地上那双女式拖鞋,显然他一直在想那件想不通的事,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是很难的。这世上有个别的人,他们的内心是一团火,那不熄的火焰要一直烧完他们的生命,松明老师和他的夫人就是这种人。对他们这类人来说,人生不存在老年。据说他们的生命是由一个偶然事件给予的,从那以后,一切的事件便都是偶然的了。比如现在,我对于他的生活只是一个看客,我还惦记着下午五点钟的火车,为了按时回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对松明老师而言,没有任何事是他要顾忌的。他抱着头坐在他夫人的**,他的苦恼是真正的苦恼。一开始,他明明可以避免这件令他伤心的事,但他却尽全力促进这件事,现在他如愿以偿,看到结果了,这正是他一贯的风格。可以推测从一开始他就准备承担后果了,这不是一件短时期的工作,是一辈子专注的事。对于松明老师来说,任何进入他的视野的事都是一辈子的事,比如我,还有刘日同他的关系,但我们同他的相识又是偶然的。
当我站在房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松明老师已经打定主意了。这时我们听见了礼貌的敲门声。松明老师镇定地开了门,让进来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我认出来他是松明老师的儿子,就是从前在那条小巷子里为刘日的行为感到害臊的那一位。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耐烦,好像是迫不得已来到家里,立刻就要离开似的。
“母亲打算去刘日家安度晚年了吗?”他说这话时撇了撇嘴。
他说话的神气同松明老师如此相似,令我暗暗吃惊。
“看起来是这样。”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儿子虽然是在辱骂父亲,听起来又并不像辱骂,倒好像有点赞赏的味道,他甚至还伸出手来友好地拍了拍父亲的驼背。他的举动令我不由得想道:也许他是经常回家的吧。像松明老师这种有始有终的人,既然有两个儿女,当然不会让他们像影子一样消失掉。
松明老师丝毫不为儿子的感叹所动,他将儿子打量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
“你母亲对你寄予的期望恐怕是落空了。”
儿子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颤,脸色白得更厉害了。他慢慢朝门口退去。
“我要走了,父亲。”
“你是该走了。”
儿子一下楼,松明老师就奔向窗口去看,但那儿子迟迟没有从楼里走出来。松明老师找出一只塑料编织袋,走进他那间房,将一些日用品放进编织袋里头,我猜想他是要去旅行了。编织袋塞满之后,他又到厨房去做饭了。他将饭放在煤气灶上煮,又将两株枯黄的白菜洗干净,切好。他做起家务来十分麻利,这都是多年里头练出来的吧。当他切好了最后一只辣椒,坐在厨房里的板凳上时,他才告诉我他的打算。
“你也猜出来了吧,我要出走了。这屋里太多的伤心事,真是往事如烟啊。我总想走得更远一些,但是你师母掌握了经济大权,我没法离开这个城市。再说这里有我的记忆,我一生的梦想,我怎么丢得开呢?事实是,我不能违背你师母的意愿,她永远不会同意我走得很远的,她对我放心不下。你现在一定要问我打算去哪里了,我告诉你吧,我就去半山坡,我们一起待过的那座房子里。现在那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会将东西慢慢搬去的。到那时啊,刘日那小子就会来求我了,夜里是那家伙最难过的时候,他无处可待。”
“那座房子是工人们的工棚,你怎么能住在那里面呢?”
“我有办法。”他眨了眨眼说,“工人们都是些悲观厌世的人,他们很快就会变得离不开我的,我同他们相互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后来我们就在厨房里吃中饭,辣椒炒牛肉和白菜。松明老师将锅里的米饭吃得精光,一定是饿坏了。我看着他乱蓬蓬的白发,浑浊无光的小眼,心里想起他当年在台前讲课的样子。那时他也有点猥琐,但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还记得他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谁能改变历史?”随着时光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他这句话在我心里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到了今天,他这句话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陷阱。至今我也说不清松明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老头,却有两个学生终身为他牵肠挂肚,将自己的一生同他系在一起。松明老师从来不试图要我理解他,他只是我行我素。当时他说我是他的影子,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但从我这十几年的生活来看,恐怕的确是应了他这句话。我想不出一名先知会怎样生活,莫非就是像松明老师这样生活?
我就要同松明老师告别了,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还从未同他告过别,他肯定也不喜欢这一套。我还正在踌躇,他就说了:
“你今天走不成了。你就是到了火车站,刘日也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回事呢?”
“今天夜里有重大情况,你怎么能走?你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呀。谁也没有叫你来,不是吗?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今天你就住在我家里,打一个电话给你的领导,告诉他明天不能去上班。”
他将钥匙交给我就要走。我拦住他,有些冲动地说:
“老师,让我送您去吧,至少您得带床被子去啊。您年纪已经老了,怎么还能吃那种苦!”
松明老师很生气,他闷闷地甩开我的手,提着他的行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我坐在客厅里将这事的前后仔细想了一遍,还是没有结论。我站起来打量这套房子,回想十几年里头松明老师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这时我才注意到天花板很高的老式房子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很多布娃娃,为了防止蒙灰尘,每个娃娃都用玻璃纸包起来。这些娃娃的数量如此之多,连过道里都挂满了。我想,这一定是他夫人的爱好,她不是连睡的床都是儿童床吗?当我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看那些娃娃时,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是松明老师的儿子,我记起来他的名字是松永。松永一只手提一大瓶酒,一进来就喝酒。看来他刚才根本就没离开,大概这酒是在楼下那一家买的。他一仰脖子就喝下一杯,但他的脸还是白得像一张纸。
“来一杯吗?”他沉着脸问我。
“不。为什么你要这样喝?”
“我是一个酒鬼,这都是松明老师害的。这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异想天开的人了,他,还有他夫人,他们俩简直是钢筋铁骨,怎么也垮不了。你知道我妹妹已经死了吗?不知道吧,这是一件违反常情的事。她准备去参加运动会,她的项目是跳远,我们全家人都去看。她那么年轻,那么高兴,忽然她从队伍里跑出来,跑到她妈妈身边,轻轻地说:‘我要死了’。然后她就慢慢倒下来,倒在母亲的脚下。你能明白这种事吗?没人能明白。可是只要在这个家里住上一个星期,他就会明白一切。你来一杯吗?”
“不,你喝醉了。”
“我并不想喝醉,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独立出去了,但我还是常往这里跑。至于理由嘛,和松明老师是一个。我们一家人的梦想都保留在这个家里。你过来看看窗户上的那些鸟儿,它们有多么凶残,就是大白天也在向这里进攻。小的时候我因为害怕不敢在房里睡,只好躲到走廊上去。但他们两人是不怕的,松明老师甚至敞开睡衣迎向那些恶鸟。”
他谈起他父亲来颇自豪的样子,我看出他只是怨恨,并不仇视他们。我又记起松明老师的夫人那歇斯底里的尖叫,真是不敢相信那种声音是这个摆弄布娃娃的女人发出的。松永还告诉我,他父亲搬出去的那些年,他很高兴,尽管他也偷偷给父亲送过两次东西,心里面是盼着他潦倒下去的。当时他还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听同事们议论说,半山坡上有个白发男鬼,每天清晨在林子里吃树叶,他听了就在肚子里暗笑。即使他回家很少,对于母亲的心思他也是很清楚的,所以他知道父亲回家只是迟早的问题。接下去母亲就跌坏了盆骨,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呢?还有刘日,他也在父亲回家的问题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说起刘日,他第一次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巷子里见到他时,就看出了这个少年的阴险,因为父母在场,他才没有对他破口大骂。后来他一步步侵入他们的生活,他的作为都同他母亲的授意有关。松永对他母亲的看法也同松明老师的看法一致,他们都认为这位女人是家中的主心骨、统帅、肇事者。松永喝完一瓶,又开始喝第二瓶。他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就把酒瓶掉在地上打破了,看着流了一地的酒,他突然扑在桌上大哭起来。听着他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也很难受,我就开了门去走廊上透一透气。走道上有个人在那里擦窗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娘。她看见我出来,就放下抹布,急步走过来小声对我说:
“里面没出事吧?”她指了指房门,“这一家时常闹鬼,真是弄得四邻不安。他们家那老头子强占走道搭房间倒也罢了,还总站在窗台上做出要往下跳的样子,把楼里这些人都吓坏。如今是什么世道啊,难道还有活得不耐烦的人吗?”
我不想听她乱扯是非,就又要进屋去,老大娘抢先一步抓住门把手,又说:
“要是真出了事,就麻烦了!你不要推卸责任,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你得说个明白。”
“说什么?”
“昨天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住在对面,可听得清清楚楚的。”
“昨天夜里我不在。”
“我知道你不在,天大亮了你和那老头才赶回来,当时他跑上楼来,‘嘭’的一声踢开房门,像爆了一颗炸弹。要是不知道夜里的事,你们那么急赶回来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你可以问他们家儿子。”
“问那个酒鬼?亏你想得出!你又在推卸责任了。你们这种人,实在不像人,我发誓不管你们的事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抹布摔在地上,咚咚咚地进了她自家的房门。
我回到屋里时,松永不见了。我就到那些房间里去找。
他躺在他母亲的**,那床实在是太小了,他的腿都没法伸直,他只好像虾公一样曲着身子。他知道我进了房,但是他没动,只皱了皱眉头。
“松永,你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吗?”我试着同他交谈。
“刚好你猜错了,我不但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
“那她们,也来这里吗?”
“为什么不来?松明老师住半山坡时,我女儿帮着他从她祖母这边偷东西过去,有时还偷钱,偷了她自己用。我的两个女儿道德品质都不好,这都是松明老师害的,就像他害我和我妹妹一样。现在他又到半山坡去了,我担心我女儿又要找到那种地方去。你以为他是在吃醋吗?你完全错了,我母亲出走到那老家伙家里就是松明老师在牵线搭桥,他最善于做这种事。”
这时楼下有人在吵吵闹闹,我从窗口往下看,看见刘日带着一个样子凶恶的老头往这边走,那人可能是他父亲。刚才我在楼道里碰见的老大娘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楼。听见那老大娘高声叫着:“要报警!”刘日愁眉苦脸地退到一旁,好像这事与他无关。老大娘冲上去推老者,老者只伸手一扫,就将老大娘扫到了一边,她跌倒了,一只脚踩在阴沟里面。
“刘日!刘日!”我喊道。
刘日头都不抬,和老头一起转过背,匆匆离开了。老大娘慢慢从阴沟边爬起,眼看着那两人走远了,才扯着喉咙高喊:“杀人啦!杀人啦!”一会儿楼里就出来了不少人。
我连忙关紧了窗子。
“像刘日这种锲而不舍的劲头同松明老师倒是蛮旗鼓相当的。”他说。
躺在**的松永还是不动不挪,他什么都听见了,冷冷地笑着,那脸上的表情同松明老师一模一样。接着我就听见他向我讨钱,我说我没带多少钱,还要付旅馆费和买车票,他就说有多少给多少,还说我给他钱就等于是给了松明老师,这样我心里就不会觉得亏了。我只得给了他三百元,他坐起来就把钱藏进内口袋里去了,口里还说着:
“这种日子,没有酒维持得下去吗?我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啊!”他又哭起来了。他一哭,那老大娘就在外面踢门,高声发问:“里面是怎么回事?”我很惊奇那老大娘刚才还倒在阴沟边,怎么这么快又变得很有精神了,这些人全都像魔鬼一样。也许我应该强行离开?现在去赶五点的火车还来得及。我还没有动松永就止住了哭,冷冷地抛来一句话:
“你不能走,这是我父亲的命令。”
原来他是在装哭。这只能是装给我看的。这个苍白的幽灵比松明老师更为怪异,而且惹人不快,这一切都要归结于松明老师对他的教养,当然还要加上他那位神秘的母亲。
“你必须等到明天才可以走。”
他的口气缓和了一点。
“现在你一出门,对面的老女人会缠住你不放,除非你同她打一架,否则是脱不了身的。”
“她同你家是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想一想,以松明老师的影响力,什么人逃得过他的控制呢?”
“原来她是受你们家控制的。”
“这种控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比如一个人养了一头豹,那豹野性未脱,时刻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这就是人对豹的控制。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不明白,难道我应该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不过那老大娘等在门外头倒是真的,我不愿同她打架也是真的,看来我一时走不成了更是真的。我暗暗埋怨道:松明老师啊,松明老师,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呢?同时我又隐隐地觉得松明老师有点冤枉,因为他并没有干什么,是我们自己不顾一切地要把自己的命运同他绑在一起。就说这一次吧,我还不是不请自来?我又想到刘日,因为偷了父亲的钱差点走上绝路,后来被松明老师挽救,从此进入松明老师的生活。听起来像个陈腐故事,其实里头细节的因果关系根本无法理清。那种乱麻似的细节也许是由上一代,甚至几代以前的老祖宗决定的。刘日算得上一头豹吗?我还担心他活不了多久了呢。我在墙壁前徘徊,挨个细看那些布娃娃,我发现这些娃娃有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脸上一律都是那种苦命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种表情的娃娃,不知道他们从哪里买来的。
“这些娃娃全都是我母亲制作的,她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看它们是不是同松明老师很相像?”
我摇了摇头,松永显得很失望,说我不愿仔细用心观察事物。但我的确用心观察过了,在我的印象中,松明老师一点都不是那种苦命的样子,而是,怎么说呢,有点像荆棘,像那种可怕的到处蔓延的草。我不知道他夫人做出来的这些死气沉沉的布娃娃表达的是什么情绪,她的世界比松明老师的更令我摸不着头脑。当我还在继续一遍遍看那些娃娃时,松永哭着在桌上睡着了。睡一阵他又轻轻抽泣一下,喊一句:“女儿!”
我决定要离开了。我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在身后关上,然后回过身,将松明老师桌上的放大镜和温度计揣进口袋,拔腿就下楼。还好,那位老大娘没有出来,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干吗要偷松明老师的东西?不这样就不足以表明我的成熟吗?我穿过院子到了马路上,看见刘日已经在前面的文物商店等着我了。他还是那副样子,脸上皱巴巴的,小眼射出锥子般的光,口里说些嘲弄的话,胳膊像柴棍一样挥舞。他开口就说我是“伪君子”,提出要送我去火车站。
我从旅馆退了房,刘日提着我的行李,我们一道去车站。
“松明老师的夫人在你父亲那里还好吗?”
“她根本没在我父亲那里,你不要听他瞎说。她这会儿在——”
“哪里?”
“她儿子家里。她正在教她的孙女做布娃娃呢。”
“我的天!”
“我和老父今天去她家,就是想去找她,她呀,却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同我们打架的老大娘,其实是她的心腹。平时她同我出来。总是拄着拐棍,但是有一天,我们走到无人的野地,她一下子甩开拐棍走得飞快!她是一位非常有活力的老前辈。你大概也研究过她的那些布娃娃了吧?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他的一番话令我震惊。就在昨天早上,我怀着满腔的同情启程来见松明老师,在我的预感中,这也许是同他的最后一面了。我对他是多么的无知啊!在这个城市,除了几条原先熟悉的街道外,一切都变得认不出来了,就连母校的校园也是完全陌生的,夜里同松明老师穿过它时我那么害怕。是不是因为有了松明老师,一切就都变了样?校园里的那些学生全都被这位老人所感染了吗?他们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受到感染的?
“你不要过于追根问底。”刘日看出我的心思,这样说。
在火车站附近有个街心花园,刘日提议我和他去坐一坐。于是我们就坐到了那脏兮兮的石凳上。离火车开还有一个多小时,刘日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期盼着,他却不开口。他的脸在下午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点像山头苍老的岩石,那脸上偶尔掠过的表情却又苦巴巴的,同松明老师夫人制作的布娃娃的表情接近。
我和刘日坐在石凳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一个小女孩向我们飞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工整的字迹,信是写给我的,纸上只有两行字:
“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要理会刘日。”
小女孩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掩着嘴笑,我从她脸部的轮廓看出她是松明老师的孙女。
“你的样子很蠢。”她说,笑得更厉害了,弄得我有点难为情。
刘日也在看我,我困惑地想着信里头的话。
小女孩笑完后,直起腰来,牵着刘日的手对他说:
“我们不要同这个蠢人在一起了,走吧。”
刘日似乎正在努力摆脱某种记忆回到当下来,他低着头,有点愧疚似的随着女孩往马路上走,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又坐上了同一列火车。在经历了这两天的事之后,我还会不会来这个城市呢?松明老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像他,还有他夫人这一类人应该归于哪一类?表面上,他们毫不显眼,像穴居的田鼠一样在隐蔽的处所忙忙碌碌,但正是他们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他们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同他们萍水相逢的人的。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那两样东西,一股**从我的指尖传到心脏。黑暗寂静的校园,宿舍里双层**痛苦辗转的学生们,光秃秃的小山上的空屋,样子怪异的守夜人,松明老师家墙上的苦命娃娃,他夫人的儿童床……这些景象不断在我脑子里重演起来。
原载于《花城》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