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日子真难过。总是那老一套。一年到头,农活催着赶着我,不像我干农活,倒像农活做我。习惯了的劳作,可以预料的结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插下水稻是为了将来打谷子……实在是荒唐,难以忍受。这几天下雨了,老母亲又在家里唠叨着叫我去种红薯。唉,她又怎么知道我的苦呢?两年前我跟随邻村那伙人去城里打过一次工,是在一家餐馆做后厨。我不小心引发了火灾,就连夜赶路坐车逃回了家。那一回我就像从阎王殿里逃出来了一样,不知有多么后怕。后来同乡告诉我,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事,因为餐馆保了火险。我心里想,对他们来说也许不是大事,可我几乎被那种事吓破了胆!我一个身无分文的乡下佬,出了那种事,只有逃跑。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介绍我去城里工作了,我却又开始想念起那个城市来。尤其是那些在夜雾中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对于我有种勾魂的吸引力!深夜,当最后的客人也已经散去,我坐在台阶上抽一支烟的时候,那种**就膨胀起来。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我,那个叫简元的乡下青年,我成了这个城市的阴魂,我在朝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点飞奔。后来呢,就发生了失火的事,我的故事结束得太早了。
乡村的寂静和夜间的黑暗一点都不适合于我,自从我看见城市的第一天,我就深深地感到了,只有它那里才是我终生的归宿。那么为什么要跑呢?大不了被餐馆老板赶走,再去找别的工作,或者被抓去坐几天牢。确实不用那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跑回了家。那一天我的老母亲还有点高兴,说:“城里本来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她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此刻她又在说种红薯,她是那种固执得要命的人,心里有了一个念头就要不停地说。
“妈妈,我要进城了。”我向她宣布。
“是吗?就凭你这个样子?”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锐利地扫我一眼。
“那我就走了。”我的语气也很硬。
我傍晚住进一家小旅馆,第二天一清早就去“保姆市场”。所谓保姆市场,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可以让乡下来的农民在那里等待雇主。求职者大部分是妇女,年轻的老的都有。也有不少男人,他们希望去工地做小工,或做大楼清扫工作之类。我就夹在这些男人当中。等了一会儿,来保姆市场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在马路上排出了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十字路口那里去了。雇主实在是太少了,整整一上午,只来了两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他们是开着小卡车来的,都是冲进人群当中,胡乱抓了四五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带上车就开走了。我身体远不如那些人强壮,自然就没被选上。
我蹲在地上,开始后悔两年前逃跑的举动。当时要是不跑,现在好歹也有份事做。而且我的那些同伴,都是因为我逃跑这件事而不理我了。因为我一跑,他们就承担了责任,他们说我是懦夫。我又想,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因为雇主大都是来找女保姆的,多半很快谈好了条件和工资,就一块离开了。我朝外一望,看见队伍已经不存在了,只是棚子里头还有不少的人,而且大部分是男的。唉,男的找工作怎么这么难呢?又快到下午了,希望越来越小,我的情绪像被泼了一瓢冷水,我居然打起冷噤来了。不行,我得去吃点东西。
我走进保姆市场旁边的粉铺,要了一大碗酸辣粉,埋头吃起来。我的吃相一定很难看,因为老板正盯着我看呢。我抱歉地朝他笑了笑,脸红了。
“我的一个外甥开了家首饰店,你去那里做保安怎么样?”
我突然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反应得过来。我傻乎乎地张嘴看着这个半老头。
“做保安,就是保卫铺子。你干不干啊?”
“干!”
我就这样成了“彩虹”首饰店的保安。这是一家开在繁华地段的金银首饰店,据说有两百多年历史了,现在的年轻老板是第六代。
啊,玻璃柜里头用丝绒盒子装着的那些宝贝,我该如何来形容它们?很显然,我这个乡下佬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它们。那么美,那么昂贵的东西在我的眼里却有些怪异。我从来不能久久地凝视一枚钻戒,一串珍珠项链,一只玉手镯。我只要看它们一眼,就会心潮澎湃,继而就会感到难堪,于是不得不马上掉转目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的工作是手执一根电棒站在店堂的角落里,隔一阵又到店堂各处巡回一圈。这家店里还有另外五个人做同样的工作。我们做轮班,每班三个人。工资是每月六百元,比在餐馆要低,不过我不在乎。我只要待在城市就好,其他的事不愿意去想。住的地方当然也很糟,六个人住一间房,上下铺,房里拥挤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第一天晚上,我脱下工作服,躺在上铺时,心里真是无比的轻松。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求职的过程是如此的顺利,这么快就成了一名保安,就像老天在照应我一样。我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些珠宝首饰在旋转,首饰当中有一个黑影,也许那个黑影就是没见过面的老板吧。
我们的队长姓金,是一位小个子的白脸汉子,十分严肃,左眼有点斜视。在厅堂后面的小房间里,他告诉我电棒的使用方法。他冷不防朝我肩头一击,我立刻就瘫倒在地了。他站在我的上方,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来工作的人就得知道我的厉害!”我本来痛得龇牙咧嘴的,听了他这句话吃惊得差点都忘了疼痛。可他接着又说:“你放心,我今后不会管你的事了。”他说完就走开了。金队长就睡在我的下铺,他睡觉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起夜回来开了一下灯,看见这个人平躺在被子下面,紧紧地咬着牙关,额头上冒着汗珠。我躺下之后好久还在倾听,但仍没听到他发出任何响声。保安队的其他几个人睡觉也十分安静,连鼾都不打。我很少见到这么安静的人们,他们就像鱼儿一样。
我当保安的第二天,我母亲打电话来找我,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自己将那些红薯全部种下去了,还说想来看我。我当然拒绝了她。她来这里干什么呢?再说我一点都不希望将我的过去带到这个新环境来。妈妈在电话里头迟疑了一下,说:“你好自为之吧,家里的事有我就行了。”看来她又以为我来城里是短期行为。别人家的母亲都不像她这么固执。
我们的店堂很大,分三部分:左、中、右。我被分配守卫右边的店堂。我这边的陈列柜里主要出售纯金项链和钻石项链,都是些最昂贵的、我不敢凝视的首饰。店里生意很好,往来的顾客很多。在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里,人们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话。几天之后,我就能够集中注意力窃听到顾客的只言片语了,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这是金队长分配给我的一项工作,他说我们必须严密监视店堂里的每一种动向。来买首饰的一般是情侣、夫妇,小姐,有时也有单个的男子,我偷偷仔细打量这些人,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严肃里面又有种掩饰着的紧张。也许,他们是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而假装严肃。穿着入时的小姐在彩色大理石地面上迈着僵硬的步子;一对夫妇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他们是要进来呢还是要出去;一对情侣目光迷惘地伏在陈列柜上,好像已经忘了他们正在选购;新进来的两名女子脸色苍白得可怕,像乡下常说起的女鬼……打量着这些人,我的神经自然就紧紧地绷起来了,我时时刻刻感到要出事。至于顾客的只言片语,我更是猜不透他们的意思。其中有这样的一些:
“这粒红宝石里面有血,你注意到了吗,宝贝?”
“呸,我还见过血更多的。你不要以为……”
“什么时候展出南非钻石?”
“我看你是自投罗网……”
“老板呢?老板在哪里?哼!”
“你闻到那种气味了吗?我们今天没白来,宝贝。”
“店里的珠宝首饰都是真货,全城独此一家。”
我一点都不能理解这些怪话,但我又不敢凑得太近去听个究竟。所以在我当班之际,我就总被一种奇异的欲望骚扰着,使得我有时想窃笑,有时又想大声吼一句话出来。但我必须拼命压制,像他们一样做出那种严肃的样子,这是我的工作所要求的。
我来这家“彩虹”首饰店已经好多天了,但我还一次都没有见过老板的面。这里的店员一个个面色苍白,表情同那些顾客们很相似。我是不敢拿这种问题去问他们的。我很少同他们讲话,下班时见了面也仅仅只是打个招呼。有一天,我问了金队长。
“简元啊简元,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管自己分外的事,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这是非常危险的。你注意到昨天傍晚店堂里飞进来的蝙蝠没有?那就是老板!”
“老板是蝙蝠?”我懵懵懂懂地问。
“呸!那是老板的探子,你要小心。”
我站在店堂后面的楼梯那里值班,我的头顶是职员办公室,那两间办公室里有时会传出抑制着的、拖长了的哭声,哭声有男也有女,在我听来十分阴惨。但是从楼上下来的职员都是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清明,一点都不像刚哭过的样子。那么是谁在哭?我因此很不喜欢站在楼梯那里,可金队长说我必须站在那里,说是可以更好地应付突发事件。
好多天过去了都没有突发事件,我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下班后的夜里,我走出首饰店(我们都住在店堂后面的那间房里),来到旁边那座“金银大厦”的小小广场上。我很喜欢在那里观察夜间的城市。这些黑黝黝的影子,这些五颜六色的亮光,它们是多么的合我的心意,多么亲切啊。我点上一支烟,心里有种飘**的感觉,太舒服了。母亲当然是不能理解这一切的,不过我听说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好像是我小的时候舅舅告诉我的,她自己对这一点守口如瓶。我漫步走到停车场的那一头,看见车里头钻出来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快步走进“金银大厦”。我躲进阴影里,隔得远远地观察他们。这些人们,他们绝对不会注意到有一个人在黑暗里观察他们,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到激动。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这个城市之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充当见证人”的冲动。起先我并不知道这是这样的一种冲动,是过去的一年多里在乡下的苦思苦想使我弄清了这一点,但我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充当见证人。我爱这座城市,它里面的一切都对我有种无声的挑逗。在乡下,当一天的劳作结束,我坐在灶屋门口点上一支自己卷的烟卷时,黑暗已经笼罩了大地。我抽一口烟,城市就会在我脑海中出现。那种时候我甚至会浑身颤抖。
从小广场回来就要经过我们的铺面。从外面看,店堂里总是那样金碧辉煌,而那里头的人们的表情总是那样讳莫如深。同金银首饰结缘的人们是种什么样的心境?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挑了一枚最昂贵的钻戒,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将戒指戴好,举到空中去看的时候,为什么满脸显出那样的恐怖?难道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而精心挑选吗?也许就因为看不懂,我才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有这么大的兴趣吧。在首饰店的生活让我深深地感到,我其实根本就不懂这个城市。
寝室是从边门进去,长长的走廊里没有灯,只能摸黑走。我经过走廊时,老觉得会有人用电棒将我打倒,我甚至都听到了那个人呼吸的声音,他紧跟着我。我在走廊尽头踩着了某人放在地上的搪瓷脸盆,里头还有漱口杯,那一阵乱响令我差点晕了过去。我听到寝室里传出恶骂。
当我硬着头皮进门时,看见大个子刘正在昏暗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做一个纸风轮,他头都没抬,可见对我的鄙视。这个阴沉的大个子和我同做一班,我对他感到害怕。有时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我也许不会被抢劫犯干掉,却会死在这个心狠手辣的同事手中。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用“心狠手辣”来形容他,但这就是他给我的感觉。
“老刘,我把你的脸盆拿进来了。”我胆怯地说。
他还是没抬头,这是他对我的一贯态度。
我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去浴室,我在浴室里听到了让我魂飞魄散的新闻。有一位小伙子,刚走出店堂就被人用他新买的金项链勒死了,是14K的,很粗的金项链。这事是昨天发生的,还没破案。金队长在淋浴喷头下说起这件事时,我听到他在笑。
金队长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浴室里。热水又停了,当龙头里面那股冰冷的水流到我后颈上时,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声。我想起金队长刚才说的那句话:“我们做保安的,迟早得同杀手会面。”他说的是会面,而不是搏斗。实际情况究竟会是怎样呢?
有天夜里,我在上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但是金队长和同室的那几个人都在自己的**悄无声息的。到了下半夜,我为一种好奇心所折磨,实在忍耐不住,就轻轻地下了床,来到外面。我从那个过道横穿过去,来到店堂后面的玻璃门那里。这张门被职员们从店堂里面锁上了。我看见那里头亮堂堂的。陈列柜里的金银珠宝闪耀出不正常的光芒,像在燃烧一样。值班的大个子刘过来了,他不知为什么**着上半身。我看到他走到一个陈列柜前,揭开盖子,将那里面的项链一串一串地拿出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在玻璃门后面羡慕地看着,心里想,大个子刘看起来多么英俊啊。他戴着项链在店堂里走了一圈,回到那个陈列柜,又将项链一串一串地放回了原处。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首饰柜竟然没有被锁起来?如果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伙强盗,抢劫起来该是多么的方便!大个子刘正在穿衣服,他穿好上衣就在角落里的那张椅子上打起瞌睡来。
黎明前我睡得特别死,直到上班的电铃声将我吵醒。我出门时看见大个子刘紧闭着眼睛躺在他的下铺,他的额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血迹。当时我就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去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简元简元,你真是个软骨头,你怎么能做保安?”
可我还是在做保安,我是个伪保安,白吃饭的角色。我就餐时总觉得很惭愧,所以尽量少吃。保安队的人背后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姑娘”,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偷听到了。
我已经说过,我在“彩虹”的生活是既紧张、恐惧,又充满了好奇心和**的。总之我过得很充实。最近母亲又来过一次电话,她好像对我的离乡已经适应了,甚至还鼓励我好好干。她还说不久就要来城里给我送做烟卷的烟草。“乡下的夜里多么黑啊。”她最后在电话里发出这样的叹息。母亲真是老了啊,她是如何熬过那漫漫长夜的呢?母亲希望我怜悯她吗?既然乡下夜间的空虚和黑暗比死还难受,我又怎么能回去呢?
城市的夜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的心在跃跃欲试,我盼着夜间的值班。白天里,我偷偷盯着大个子刘看,设想他额头上的创伤的来源。金队长发现了我在打量大个子刘,就对我说:“那可是老板给他额头上留下的纪念。”我不解地问他,杀手怎么会是老板?这时他就不耐烦了,说我“真啰唆”。
终于轮到我值夜班了。睡在我对面下铺的黑老李悄悄地来找我商量,希望我将值夜班的机会让给他,因为他的老父来城里看病了,他要陪他。他说话时恳切地、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本来都差点答应他了,可我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
“不行啊,黑老李!我也有我的苦处呢,我失眠,睡不着觉,我同很多人同居一室时就会这样。我一直盼着值夜班,这样就可以白天睡觉了。白天寝室里没人了,我才能安心睡。这些天来,我总打瞌睡。”
黑老李憎恶地看了我一眼,走开去了。他的目光使我明白了,他刚才那番话是骗我的。他想值夜班的原因是不是同我一样呢?吃饭的时候金队长告诉我说,刚才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顾客,是一位百万富翁。这人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可还是强撑着让人将他用担架抬到店里,买了那枚镶着南非钻石的美丽的项链。金队长一边说一边翻白眼,似乎心里充满了怨恨情绪。
同事们都对我没有好脸色,是因为我要值夜班吗?下午我去店堂里溜了一圈,感到那里的氛围比往日更紧张。有一位穿黑大衣的男子推开大门,在门口那里站了几秒钟又出去了。他是坐轿车来的。天气已经暖和了,可是这个人却穿着大衣,戴着呢帽和墨镜。他会不会是老板?可是老板应该不会像他这样独来独往吧。谁知道呢?
我必须在值班前小睡一下,我躺下来,盖上被子,这时我听到一种骚扰的声音在窗外响个不停。是蝙蝠还是什么怪鸟?如果是鸟,声音就不会这样均匀吧。我忍无可忍了,就开了灯。啊,原来是大个子刘做的风轮!风轮从窗口伸出去,外面的风不停,风轮也就不停。我继续睡,然而这风轮使我情绪恶劣了,我老觉得自己会坠入一口锅底塘被淹死,浑水一波一波漫过我的头顶。我没能睡着,我在心里憎恨着大个子刘,也担忧着,我怕夜班时要出事。
我起床去值班时怕弄醒别人,就没开灯。我从上铺下来时忽然听见黑老李在对面说话。
“简元这小子做好准备了吗?夜长梦多啊。”
他那种语调让我心跳。我扶着墙在走廊里前行,我先摸到水房里洗了一把冷水脸才去上班。我用钥匙打开店堂门,明亮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中心店堂后面,报警器的旁边是我的岗位。我坐在那里,三个店堂都可以看到。我检查过了,门锁得好好的,陈列柜也锁得好好的,那些昂贵的宝贝都很安全。然而竟然就有一个人在我眼皮底下进来了,是从左边店堂进来的。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强盗,他是个可怜的乡下人,一身破衣服,赤着脚,腋下夹一个彩色编织袋。我打量了一下门,还是锁得好好的,他是如何进来的呢?
“嗨!”我大喝一声,亮出电棒。
这个人立刻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是跟着您进来的啊。我是您的老乡二苗啊。”
他说话时还是抱着头,他的话令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回事?我的老乡?我进来时将他也带进来了?见鬼,天要塌下来了,这种事我是不可能摆脱干系的!我太倒霉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唉,这家伙还真是二苗,他是我们邻村的一个二流子,游手好闲的败类。我算完了。
“你马上给我滚。从后门走。”我压低了声音说。
“我不。我要死在这里。”他抬起头来不亢不卑地说。
“死在这里?怎么死?”
“由您帮忙,就用这些项链。”
他居然站起来,到陈列柜那里指指点点,兴奋得脸都红了。“您瞧,就用这一串,上面嵌了大宝石的这串。”
我听见他轻轻地拨弄了几下,柜门就开了。他弯下腰去拿里面的东西。我飞快地举起电棒朝他头部用力一击,他立刻倒下了,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难道我将他打死了吗?但我并不想要他死啊。我有点恶心,又有点无聊。我当然不会去按报警器,我要等到早上大家来上班了,再和众人一块将这家伙弄出店堂。我将陈列柜的柜门锁好,用脚拨了拨地上的二苗,又用手在他鼻孔那里探了探,我觉得他已经死了。我回到报警器那边坐下,紧张地思考着早上大家来的时候我应该如何应对。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况,但我脑海里出现的是凶悍的强盗,血光之灾,还有我们老板那样的神秘人物。谁会料到出现的却是这个家乡的二流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击就倒地见阎王的软蛋?真是无聊死了,我甚至对生活的意义都产生了怀疑。真的,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一阵空虚袭来,我突然感到极度的困倦,我站起来想挣脱睡魔的袭击,但我又软绵绵地倒下了。我居然睡着了。真见鬼啊。
我醒来时看见大家围着我,我身上湿透了。有两个人手中拿着桶子,原来他们在用冷水泼我。见我醒过来了,金队长就一把将我拉起来,让我坐在椅子上。我听到大个子刘幸灾乐祸地说:
“这种人嘛,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莫非他是暗示要开除我?我向厅堂里扫了一眼,发现我的老乡已经不见了,多半是被这些人抬走了。金队长在挥着手对这些人说起“保安的职责和义务”,他的语气很激奋,但我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意思。后来大个子刘和黑老李就将我搀进寝室,扔到我的上铺。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躺在寝室里,没有任何人来干扰,我可以集中注意力想事了。现在首先要弄清二苗的去向。假如他死了,被他们弄走了,在大家眼里我也许是清白的;要是他没死,向人乱说一气,我在“彩虹”的工作也许就丢了。我确立了这一点之后,就焦急地盼望有人来寝室,我好向他打听,因为我还是软绵绵的下不了床。但是整整一上午都没人进来。到了中午,有人给我送饭来了,是黑老李。
“店里都好好的吧?”我竭力做出自然的样子问他。
“唔。”他含糊地说,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的纸风轮。
“那么,你们一定吃了一惊。”
“什么?”他仿佛从梦里惊醒一样瞪着眼看着我,“你是说值班打瞌睡?这不算什么,经常有的事。”
我稍稍放下心来。他的口气那么轻描淡写,他说的情况是真实的吗?也许大家根本就没看到二苗,他早就溜走了,他在首饰店熟门熟路的,绝对不止来过一次。吃过饭之后,我的体力有所恢复。我打算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店堂里走一圈。
我走进昏暗的过道时,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立刻反应过来了——是他!
“你得赶快滚,不然我真的要你的命。”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立刻松了手,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地方去了啊。乡下夜里那么黑,我害怕……我,我在这里躲了好久了。我捡你们的剩饭吃。”
我加快脚步走出过道,进了店堂,将他甩在阴暗的地方。
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生意,谁也没注意到我。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放下心来。我想到这个问题:大个子刘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从他的态度来看,他是希望我被赶走的,我可得小心这个人。这时“经理”(我想象中的)又站在店门口了,他推门进来后也没脱那件深色大衣,就在门边上那样站着。我注意到店员也好,顾客也好,全都变成了化石一样一动不动。有一位小姐举着项链的手始终举在半空;另一位先生始终弯着腰做出系鞋带的姿势;离我不远处还有一位老太太始终张嘴望着空中,大概说什么话还没说完。大约站了十秒钟“经理”就出去了,人们才又活动起来。轿车开走时发出很刺耳的鸣笛声,我面前那两名店员都哭丧着脸。
我走到人来人往的街上,想去小广场散散步。
小广场上挤满了汽车,根本就没有我可以散步的地方。白天里从汽车里出来的人们一点都不像夜里那些穿黑风衣的鬼影般的人,这些人都穿着工作制服,一看就是一些普通职员,他们都在“金银大厦”上班。还有些是顾客,来这里办事的。真奇怪,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守车的老头,他让我去他的小屋里听电话。我并不认识他,这是怎么回事?我隐隐地激动起来。
“是简元吗?”电话里一个陌生的男声问。
“我就是。请问——”
“是简元吗?嗯,我确定一下。”他挂了电话。
我本想问问守车的老头,可是他垂着头,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只好走开了。我怀疑有人就在附近盯我的梢。打电话的人是我不熟悉的北方口音,他显得很暴躁,很没有礼貌。他是不是确定了我在这里,以后好随时来捉拿我?可能我昨天夜里的错误还是被记了账吧。
我离开小广场汇入人行道上的人流,我眼前闪过一样熟悉的东西——牌照尾数为“357”的轿车。那是我心目中的老板的轿车啊。我向里面一看,看见穿皮背心的老板倒在方向盘上,大量的血流到他的脖子上。窗玻璃上有一个弹孔。我想喊,我又不敢。我鼓起勇气再仔细一看,哦,这是个空车嘛,玻璃上哪里有什么弹孔啊,我神经出毛病了。后面的行人将我一把挤到路旁,我差点摔了一跤。我定了定神,联想起刚才的电话,一时吓坏了,赶紧往“彩虹”跑,我跑到店门口,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侦察了一番,确定里头没有异常情况才从边门溜进寝室。
我躺在铺上,记起金队长对我说过的话,他要我不要管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我做到了吗?我的心在胸膛里跳,我很激动,更多的是好奇和害怕。我轻轻地说:“‘彩虹’啊‘彩虹’,我会消失在你里头吗?”
那天店里余下的时光很平静,生意照常做。晚饭我是同大家一块吃的,吃饭时大家都看着自己的碗里,气氛有点紧张。我更紧张,因为害怕二苗突然钻出来为难我。我必须想出对策。还好,那家伙没有钻出来,我正要离开餐桌时,金队长拍拍我的背说:“你今夜不用值班了。”我心里一沉,看着他。不料他又说:
“因为店里有情况,所以放你一天假。”
我松了一口气,没有问他店里有什么情况,他不让我管分外的事嘛。
我居然得到一天假期,这还是我来“彩虹”后的第一次呢。我决定夜里去小广场看看那个打电话的家伙会不会出现。本来我也可以不去,但是我太想去了。夜晚的霓虹灯,潜行的动物一般的轿车,黑乌鸦一般的男男女女……我甚至想,打电话的那人也许是同我一样的外地人,我和他都在“金银大厦”周围游**。他为什么一定要对我的行踪加以确定?想不通。
我快到小广场时,居然又看到了那辆“357”小轿车,我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绕开它向广场跑去。守车的老头又在叫我了,他向我招手。我再次拿起话筒,里面传来那个不再陌生的声音,他说他在汽车里头等我,我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即使是打谷的时候再来也不会晚。”那么他也是个农民。当然,很可能是冒充农民,同我闹着玩的。我出来时一再回忆他的话,我的天,他说在汽车里头等我,莫非那汽车就是“357”?多么可怕的事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巧合?不,不是巧合,简直就是预先为我设计的一个陷阱!我抬头看天,感到那苍天黑压压的,就连霓虹灯都丧失了它们的色彩,变成了一些苍白的小点。广场上,一辆接一辆的小车鱼贯而入,排起了方阵。今夜大厦里有盛大的活动吗?很多年以前在乡下,夜里因为虎啸,我,父亲还有母亲都起了床,我们坐在黑屋里倾听,我们不敢点灯。我还记得父亲叹了口气,说:“要是和那老人家见面,说说话就好了。”他说的是虎。他认定那是一只年迈的虎。父亲患了绝症,白天总是手持一本线装古书看了又看,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那时我甚至有点羡慕他,因为他不用干活了,可以成天瞎想。乡下的活真是干不完啊,可以让人疯掉!他和母亲原来不是农民,是怎么跑到乡下去的,我至今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我。我看着黑沉沉的天,就想起了虎啸那一夜的黑暗,对了,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声音就有点像虎!
“金银大厦”的大门在很高的台阶上面。穿着黑风衣的人们都在不声不响地爬台阶。我心一动,就跟着这些人进去了。一进门人流就将我带进了一个大厅。我进了大厅之后,发现周围的人全消失了。厅里很昏暗,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盏顶灯,脚下的木地板打了蜡,非常光滑。我心里害怕,就想回转身退出去。当我退到大门口的走廊那里时,我又很后悔,于是又想进去了。我再次进到大厅里时,灯突然黑了,我感到有人向我走来,我的眼睛因为还没适应黑暗,一点都看不见这个人。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红薯刚栽下去你就来了啊。”他说。
我定睛用力朝那个方向看,什么都没看到。一会儿灯又亮了,大厅里进来了几个穿黑风衣的人,他们跑过大厅,到了窗户那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我也跑过去看。奇怪,我站立的地方并不高,但我的视野那么宽广,整个城市尽收眼底,至少我的感觉如此。不知为什么,到处都是警车,满眼都是一闪一闪的红蓝光。报警器的声音怪叫着,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连忙离开窗台。一离开窗台,厅内仍然是那种寂静。这几个人都像中了魔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又有一个人进来了,是守车的老头,他打手势要我到他面前去。
“你还待在这里啊,太不像话了。你是不能待在这里的。”他说。
我默默地同他走出去。走到台阶那里,守车的老头停下来了,他向我讨一支烟,我给了他我自制的烟卷。他点上火,猛吸了一口,说:“过瘾。”
“您也是农民吗?”我问他。
“是啊。这种烟多年没吸过了。‘金银广场’的夜晚,总是让我想念故乡。我离开那里三十年了,一想到乡下那些麦子,我就禁不住老泪纵横。”
“想过回去没有呢?”
“回去?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干吗要回去?你呢?你想回去吗?当然不想,对吧?瞧你在这里有多么惬意,总有人惦记着你,给你打电话。如果在乡下,谁会惦记你?没有人。”
他指着马路上飞驰的红点,又对我说:
“他们把他抓走了。不过没关系,过几天就出来了。”
“谁?”
“还会有谁,给你打电话的人啊。”
我们下台阶时,他又回过头对我说,时常,他很想从这台阶上一头栽下去呢。他还说,在这样的地方翻几个跟头落到水泥地上,就是死了也值得。他这番话说得我眼皮一跳一跳的,我生怕脚下踏空了。
回到寝室里已是深夜。我不敢开灯,轻轻地爬到铺上躺下来。我的头一接触枕头就听到窗外那只风轮发出的声音。我记得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天上一点风都没有刮,现在却忽然起了大风。我越听越诧异,风轮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木制的,一个劲地狂转。我担心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卷进去。只要我一闭眼,这种忧虑就高涨起来,于是我就不敢闭眼了。
黎明前我忍无可忍,往那边的上铺爬过去,我非将那风轮取下来不可。睡在上铺的老昆咕噜了一句什么,翻过去又睡着了。但是我没有找到那只风轮,而且当我将上半身伸向窗外时,我感觉到的是平和的夜,一丝风都没有。我正要往回爬,却听到老昆悄声对我说:“你找死啊,爬来爬去的,一失足就会掉下深渊。你看我们这些睡在悬崖上的人,谁敢动一动……”
我重又躺下了,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同事睡得这么安静啊。我再次闭上眼,眼前出现了深蓝的天,天上一弯新月。风轮“呼!呼!”的声音很快变成了虎啸,那只虎叫了又叫,我不禁记起父亲说过的话,这位老人家(虎)是不是要同我说话?那么,我应该通过什么途径同它见面?入梦前我见到了悬崖,我们那一排人像咸鱼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上面。
上午,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二苗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一看见这家伙心里就一沉,我感到因为这个人,我早晚会出事的。同时我又想不通,这个二流子连珠宝都不感兴趣,到底想要什么?他是因为怯懦而不敢偷呢,还是那些珠宝首饰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力?
“你找我吗,二苗?”
“我才不找您呢,我是来看看的。你们的生活真堕落,你看,被子叠得乱七八糟啊。怎么可以这样。”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了,我要警告他一下。我说:
“你今后可不许到店堂里去啊。我要在这里长期干,不想丢掉工作。”
“怎么会丢工作,我在帮助您嘛。”
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真诚的光芒,我吃了一惊。
“我真的是想帮您的忙,都是家乡人嘛,我看您也需要我帮忙。这些天,我摸清了一些情况。”
我沉着脸,叫他赶快离开首饰店。我说如果他还不走的话,我就要请保安队长来捉拿他,这是我的职责。
二苗离开的时候皱着眉,很仇恨的样子。我感到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出现,天知道他是如何钻进来的,难道墙上有缝?我又看到了大个子刘的纸风轮,洁白的、蜡纸做的风轮在阳光里欢快地转动着,使我心中升起美妙的憧憬。我的这些沉默的同事,他们守口如瓶,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是他们夜里睡得那么安稳——在悬崖上安稳地休息!从前在乡下的那些夜里,我是多么的害怕,我害怕得都快要绝望了。来城里这些日子,我从阴沉里头发现了我生活中的希望,这个希望就有点像眼前的这只风轮……
又到值班的时候了。有了前天的事,我不那么喜欢值班了。但这是我的工作,同喜不喜欢没关系。我先巡视了店堂,留心着让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闩好,然后我就在报警器旁边坐下来了。我没有瞌睡,还有点亢奋。我听到外面在下雨,心里想,总算不用种红薯了。现在这个工作就是再不好也远比种红薯要好。下半夜时,二苗来了,他在大门外哀哀地祈求我让他进来,我当然不为所动。我一边斥责他一边在心里感到迷惑不解——这个二流子究竟要什么?也许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他大睁那双血红的眼睛凝视着陈列柜里的首饰,他的全身因渴望而颤抖。我记得从前在乡下,他的眼皮总耷拉着,走路拖着脚步,头也很少抬起来。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一棵酸枣树下面打瞌睡。我们仅仅对峙了几分钟,他就泄了气,转身消失在雨里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歉疚。我们是老乡,同命运的难民,难道不是吗?这家伙到底是如何盯上我所在的这个首饰店的?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一个炸雷打下来,灯全黑了,报警器叫起来了。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我该怎么办?一贯胆小的我现在腿都软了,我必须用手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立。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必须将门打开。我心里一急,居然绊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我感到自己完蛋了。黑暗中有一个影子从天花板上降下来了,我听见陈列柜被打开,首饰被拿出的声音。我喊叫,但我的声音完全被报警器的声音淹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了四肢的功能,勉强站立起来,这时报警器的鸣叫已经停止了。多么奇怪,他们都没到店里来,难道他们都睡得那么死?
朦胧中看见那人已经到了我面前。
“我是您的老乡啊。”他说。
“你是谁?”
我本能地举起电棒,同时就闻到金银花的香味。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熟悉的香味令我全身战栗。我的电棒掉到了地上。我一边咬牙诅咒自己一边弯腰去捡。那人阻止了我。他将一大把项链套到我的脖子上,再次说:
“我是您的老乡啊,您父亲的老朋友的儿子……”
他推了我一把,我磕磕绊绊地冲出好远。多么黑啊,我脖子上的宝物如同毒蛇一样将我缠得紧紧的,我的呼吸很困难。他又过来了,他的声音我以前从未听到过。
“您做一做深呼吸吧,做一做就习惯了。”
见鬼,我居然要听强盗的指挥了。我真是个饭桶。但我不知不觉地就做起深呼吸来,这一招真灵,我呼吸顺畅了。他踢过来一把椅子叫我坐下,我糊里糊涂地就坐下了,我的手臂软绵绵地下垂着。我对这个人说:
“这下我要坐牢了,也许是死罪。”
他笑起来,说:
“您别想得太多。您不是对您脖子上的这些宝物垂涎已久吗?”
“根本不是,我才不想要……它们弄得我呼吸困难。”
“那我就帮您取下来吧。”
项链一从脖子上拿走我就轻松了。我听到他将它们扔进了陈列柜。
“人人都觊觎宝贝。‘彩虹’首饰店是这个城市的心脏。”
我问他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他说他是谁并不重要,他一直住在这个城市,对我家情况很了解。那一天,我刚到保姆市场他就发现了我,然后他就设法将我弄到首饰店来工作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电棒交到我的手里。这时我已经恢复了,我抡起电棒就朝他头部打下去。他一动都没动,我听到他在安慰我:
“您不要害怕,我保证您不会有事的。要知道我的地位类似于那些江洋大盗。我现在要走了。”
他从大门走出去了,我没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我追到大门那里,门还是关得死死的,外面已经停了雨,街上所有的霓虹灯都灭了。一辆警车呼啸而至,红光乱闪仿佛预示着一桩血案。警车停在马路对面,后来又有第二辆、第三辆,看来同我们首饰店无关。不知为什么,我对这种氛围厌倦了。人世间的这种虚张声势到底是为了一个什么目的?大不了也就是一死吧。想到这里,我就将大门打开了。不是说人人都觊觎我们店吗?让他们来抢好了。
“您不可以这样做的。您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是“江洋大盗”又回来了。他一把将我推进店里,他力气真大,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也许骨头受了伤……多么黑啊,就同乡下一样。
早上交班的时候我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报警器旁边了。金队长的脸像纸一样白,垂着一双眼睛。
“队长,夜里多么静啊,您说是吗?”
“这种百年老店总是这样的,算是特有的风范吧。”
我本来还想对金队长说一说“江洋大盗”的事。可是他双臂在胸前交叉,靠着墙坐在那里睡着了。他的这种形象同一位名店的保安太不相称了。我用身体遮住他,为他感到害臊。不过我老站在这里也不行啊,这算怎么回事呢?于是我心一硬,撇下这个玩忽职守的家伙回寝室去了。这个过去了的夜晚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居然累成了这个样子!
黑老李正躺在铺上看一本画册。他对我说:
“‘金银大厦’的守车老头来找过你了,说有人给你打电话。”
“他是不是说了要我去接电话?”我担心起来。
“没说,你以为有人给你打电话就都要去接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十分恶毒,我的心一沉。昨天夜里,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了,当时报警器响了那么久,就是住在一里外的居民也应该听得到,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呢?
我躺在上铺,可以看得到他手中的那本画册。我发现他面对的是空白的纸张,白晃晃的,就如同大个子刘做风轮的蜡纸一样。他一页接一页地缓慢地翻动着,也不知从那上面看到了什么。
“你认识叫二苗的老乡吗?”他又开口了。
“认识啊。他来这里了吗?”
“嗯,这个人继承了巨额遗产。可是他现在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你说怎么办?现在队长交给我的任务就是盯住他,不让他死在店里。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
多么奇怪啊,平时我们保安之间从不交谈,更不要说讨论了,这个黑老李,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很想将夜间的事同他讲一讲,可还是忍住了,我怕出事。黑老李像中了魔一样从他的铺位上爬起来,站在窄窄的过道里开始哭泣了。他说这个工作他干不了,也不想干了。他的理由是:“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墓穴时,你怎么斗得过他?你怎么斗得过他?”
他在两排铺位间的过道里踱过来踱过去,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时又发呆地看着空中,说自己“真想同他一块完蛋。”
“黑老李,你是不是因为我是二苗的老乡,想要我帮你?”我不安地说。
“帮我?不!”他惊慌地挥了挥手,“我可不要你帮我,你在说什么梦话啊,帮我!呸,胡说八道!”
他出去了。现在轮到我焦虑了。继承了巨额遗产的二苗,为什么要选择首饰店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啊?是不是因为穷了一辈子,就要死在珠宝堆里面?我记起“江洋大盗”的话,他说我们这里是城市的心脏。那么也许是,他想死在心脏里头,心脏不答应他。我不能理解这个从前的二流子的情绪,从前在村里活得那么滋润,一旦发迹了就要寻死,真见鬼。他继承的财产在哪里?会不会就是这个首饰店?我想到这里时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本来我应该睡觉,但我一点都睡不着。“彩虹”真是个中了魔的地方!看来,当初我在保姆市场旁边的粉馆里吃粉,那个介绍我来这里工作的人早就知道我的底细。我第一次进城失败以后,度过了暗无天日的日子。莫非“彩虹”就是接纳我这种人的地方?金队长,大个子刘,黑老李,不露面的老板,二苗,“江洋大盗”……我将这些人的举动想了又想。老昆说,他们夜夜睡在悬崖边上呢。这就是说,同他们比起来。我这一点小焦虑算不了什么。想想早晨金队长的那副模样吧,多么惨!我决定,下一次遇见二苗的时候,一定要同他好好谈一谈家乡,也谈一谈城市,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情报,免得像现在这样被蒙在鼓里。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店同我的父亲是有关系的。啊,母亲好些天没来电话了,她大概习惯一个人独处了。她同这个城市是种什么关系?为什么她心甘情愿地隐没在乡下的黑暗里?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我感到没有一件小事是偶然的,没来由的,但我又解不开那些结。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二苗,而黑老李,也再没有流露出那种伤感的情绪。他虽然仍然是铁青着一副脸,但显得很镇静。他见了我就点一下头算是招呼,已经忘记了先前的失态。既然金队长给他安排的工作是盯住二苗,他也就不用在店堂内值班了。我看见他时常站在店门外,好像他在检查过往的车辆一样。我凑近看却又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对开车来店里的人感兴趣。我想去告诉他说,二苗根本不会开车,但想了想又忍住没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