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保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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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357”又来了,戴墨镜的那个人,也就是“老板”,朝黑老李挥了一下手。一眨眼工夫黑老李就钻进了车内。我回想起上一次看到的车内的情景,吓得就往店里躲。我穿过店堂往后面走,我老是觉得身后会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我看到几名职员匆匆地从二楼下来了,他们看上去就像丧家狗一样。这时金队长拦住我,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说:

“简元,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家了,就出来走走。”我一张口自己就吓了一跳。

“这里啊,到处都有你的家乡人。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话令我背脊骨发冷,我也变得像丧家狗一样了。我的眼睛望着地上,等着他发作。但他走开了。我溜回了寝室。

我推开寝室门,看见黑老李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看起来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我也就一声不响地上了自己的铺位。我想,“老板”将黑老李叫到车里面,一定是有事要吩咐他。我来了这么久,“老板”还一次都没叫过我呢。

“你都看见了,可不要去乱说啊。”他突然开腔了。

“那个人是老板吗?”

“对,他就是新老板,你的老乡二苗。今天我同他协商过了。我又熬过了今天,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听了这个消息头都晕了。身板挺得笔直,穿黑大衣的老板竟然是家乡的二流子!

“那……他提到我了吗?”我问。

“提到一次。他说在‘彩虹’,你是一只候鸟。”

和黑老李谈话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广场守车的老头站在马路对面朝我挥手,看来又有人给我打电话了。真是盯住不放啊。

我拿起电话来,居然是母亲。母亲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欢快,说起即将到来的会面。她还说她现在也想通了,比过去疏懒了好多,田里菜土里的事也随便了,想做就做一下,不想做就不做。我问她为什么打电话到这里,她就说她在村委会,村委会的电话今天只能通到这里。刚才电话一通,守车的老头就答应帮她去叫我,所以她就特别高兴。最后她告诉我,现在她的心态特别好,感到生活有意义了。

我也为母亲感到高兴。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村委会的电话只能通到广场来。广场这位老头是我们家的亲戚吗?城乡的关系真是复杂啊。我和母亲说话时,他就在一旁听着,完全不顾及什么礼貌。我接完电话后,他又问我要一支烟。

他猛吸一口,闭上眼,又像上次那样说:“过瘾。”

“真想插上翅膀飞回去啊。”

“去哪里?”

“你这孩子,明知故问。去哪里?当然是去乡下,回老家。”

“大伯这么想回乡下!我刚好相反……我……”

“我的家乡在西北。如果能再听一次狼嚎,死了也心甘啊。”

他说话时,我眼前便出现了西北的大草原,还有成群的狼。我立刻想到我的父亲最喜欢听的是虎啸。

“这座金银大厦啊,是过去的幽灵聚集的地方。本来你是不能待在里头的,可是我心一软,就放你进去了。你这个孩子啊。”

他抽了我自制的农家烟之后,仿佛变成脾气柔和的老头了。他因为伤感而不停地眨眼,鼻子也皱了起来。我坐在房里打量那几件简陋的陈设,我看见门旁边放了一副高跷,是很高的高跷。他告诉我这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他本人从前是高跷表演者。在这个地方,先前他时常在半夜踩着高跷在小广场走,那时,城市在他眼中变成了平原,那些小汽车则变成了一个个小土包。后来就有人告发了他,说他妨碍交通。他感到很诧异,因为他出来踩高跷时那么晚了,那些小车里根本就没有人,怎么说他妨碍交通呢?他受到了警告,从此不能再享受这项游戏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房里抚摸着这两只高跷,梦想平原。

“那么大叔,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就说一说罢了,怎么会真的回去,那不是自找没趣吗?这里有学不完的东西,我的脑子现在又还算是很清楚的,我每天都要学习。要是回到乡下,除了踩高跷,我还能干什么?我就会退化成一个白痴啊!”

我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幻想这个简易屋顶正在被掀掉,我和老头并肩站在高跷上面,我们在大马路中间尽兴表演。外面有车来了,他起身出去,我跟在他身后。我看着他那衰老的摇摇晃晃的身躯,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草原狼”。那是那辆“357”,驾驶员却是黑老李,而且车内只有他一人。

老头钻进车内,车子响亮地鸣笛,然后呼啸着开上了大马路,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打量着无人管理的停车场,觉得这里一切都按部就班,并没有乱套。他真是一条老奸巨猾的草原狼,这个城市就是由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建起来的啊。瞧这些不言不语匆匆走过的职员们,像我这样的乡下人根本就无法看透他们,我对他们最多只能了解一点皮毛。

我回想起老头的那些话,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应了那句俗话:“做到老,学到老。”那么我,我从乡下来到险恶的城里,我是来干什么的呢?当然是来学习的啊。这样一想,我内心的焦虑就释然了,我隐隐约约地从我的生活中看出了一条路,这条路也许不通到任何地方,它只是供我行走的。而且它也不总是显露,大部分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大部分人都有自己所想念的人或事,就如守车老头这样,可是我却没有。我有时不知不觉地想起乡下,想起父亲和母亲,不过我的情绪和守车老头完全不同,我一点都不想返回去重新经历一遍。是的,我憎恨我从前的生活,但愿自己永远不要返回。其实,守车老头也害怕真的返回啊。我站在人流如织的人行道旁,我看着人们行走的身影,心里想,他们都告别了自己的过去吗?瞧,老昆笑盈盈地过来了,真是难得的笑容啊。今天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报刊亭的顶上居然停了一只白鸽。

“简元啊,白天里,我们这些保安都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啊。”他说,“夜里就不同了,还是夜里好,睡在悬崖上也比白天好过,你说呢?”

“唔,我还没有想过呢,我夜里很紧张。”

“紧张,当然紧张。那才是生活。我想抽一支你的烟。”

我将烟递给他,他也像守车老头那样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吸了烟之后就变成了一脸苦相,眼里透出迷惘。他神情恍惚地走开了,也许,他把我完全忘记了。他们都想抽我的家乡烟,是为了减轻心里的痛苦还是加重它?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在城里比在乡下有更多的归宿感。毕竟,在这里我心里怀着某种说不清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期待吧。在乡下,一切都按规定发生,窒息得令人发疯。

店里如同往常一样阴沉沉的。有一位小姐不知为什么尖叫起来了,金队长连忙跑了过去。女孩将宝石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浑身颤抖地拎在手中,连话都说不出了。金队长从她手中接过项链,放进陈列柜里。当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些顾客谁也不关注这事。女孩坐在椅子上面对那面方镜,半张着口,好像被注射了麻醉药一样僵住了。金队长回过头来看见我也在,就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离开。我走到后门那里回过头来,却看见金队长正举着那串宝石项链,帮女孩套在脖子上。真是人心叵测啊。

寝室里已经有人在我那个上铺躺下了,他连鞋也没脱,手里举着风轮,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将风轮吹得转动起来。这是二苗,他又成了村里的二流子。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二苗?我是想在‘彩虹’好好干的,这里很适合我,我一来就知道了这个。有人说你成了‘彩虹’的老板,你可别逼我离开啊!”

二苗放下风轮,显出忧郁的表情,闷闷不乐地说:

“我才是被逼着离开的那个人呢!从来到这里那天开始,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您能清楚地告诉我吗?”

我当然不能。他也不像是要等我回答他。他从我铺上下来,顺手拿了金队长铺上一块吃剩的面包,边吃边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大声叹道:

“我这个人死路一条啊!”

他走了之后,我躺在那里将他的事又想了想。他已是这里的老板了,金队长他们不让他死在这里,这又是接受了谁的命令呢?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就是他这种样子吗?真可怕啊。我顺手拿起风轮来吹了吹,风轮已经不能转动了,是被二苗弄坏的。父亲的一句话闪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暴虐的太阳照在身上,周围的一切都像着了火,父亲说:“做人就要做二苗这样的人。”当时那家伙正躺在梧桐树下的荫凉里头,口里嚼着草茎。这件事我早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先前,我还以为我进城谋生的举动是自己的独立举动呢!对于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又知道些什么呢?二苗是不同的,这种人生来是干大事的,他也许暂时不知道自己是谁,可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从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上看出了这一点。家乡啊家乡!此刻,一贯沉睡着的、家乡深夜的那些影子,在我里面活动起来了,它们同我在城里遭遇的这些影子混同起来,无法区分了。我在乡下住了二十多年,我一贯以为那个环境里头没有任何大的变化,很少新鲜事物出现。这会不会是我的偏见?又回到那个老问题:我的父母是为了什么从城里搬到乡下去的?

交班的时候,那颗南非钻石还好好的躺在丝绒盒子里,柜门也锁得好好的。到了我下班的时候钻石就不见了。整个保安队都被隔离审查。据说这个案子的特点是“里应外合”。他们对我的隔离方式很奇怪,不是将我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面,而是将我关在店里的顶层楼的平台上,我在那上面可以自由活动。我是第一次上这个屋顶平台,平时通到这里的门总是被锁住的。平台很宽广,可以做篮球场了,四周还有矮墙围着。在这种地方要自杀的话真是轻而易举,看来“彩虹”的负责人一点都不担心我会自杀。说到我自己,当然更不会担心了,又不是我干的,我干吗要自杀?现在气候温暖,他们还给了我一床体操垫,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觉。饭有人送来,虽不那么准时,也还能吃饱。

我已经做了长期打算。我计划每天绕平台跑五十个圈,锻炼好身体,等待调查结束。白天里,有一个人进来过,他说是来找我随便聊聊,又说店里并没有怀疑我,要我不要多心。这个人我不认识。我们站在矮墙那里,我等他提问。等了好久,他却说起另外一桩发生在绸布店的案子。他说马路对面那家“怡和”绸布店的案子很离奇,有人在深夜将十几麻袋现金扔在店堂中央了,不知是不是销赃。于是很长时间内都人心惶惶。

“这种事,比抢劫还可怕。”这位长脸的长者说,“简元啊,你怎么办?”

“难道会怀疑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在露天怎么度过夜晚啊。”

“我喜欢城市的夜晚,这里很好,难道不是吗?”

“嗯,这我就放心了。”

他并没有向我提问就离开了,他离开后守卫人员又将铁门锁上了。

我开始跑圈子。清风拂面,真是心旷神怡啊。五十圈下来,有点出汗了,心里很痛快。刚才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我走到矮墙那里,向外探出身子,看见金队长和老昆还有小柴,他们三个人一块从店里走出去了。这就是说,他们的隔离审查已经结束了。可我还被关在这里,因为钻石是在我当班的时候丢的啊。听刚才那老者的口气,我还得在这里关好长时间呢。这上面有一个很小的厕所,但却没有洗澡的地方。其实想通了也没关系,野人就不洗澡嘛。

躺在海绵垫子上头,黑暗降临了。在城市里面看星星,觉得它们离自己的生活很近,甚至参与了自己的生活。于是产生一种亲切感。乡下就不同了,它们离得那么远,那么冷淡,我很少注意它们。我就这样看着银河,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动着。也许在别人看来我是身陷囹圄了,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懊恼,也不痛苦和绝望?我是有所期待的,我期待着什么呢?星星都出来了,我真是惬意啊,我的脑海里面全是这些闪闪烁烁的光点。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彩虹”,思考我的离奇的命运。我并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

夜里被“抓贼啊”的声音吵醒,我站起来朝下面看,于是又看到了红光乱闪的警车。又是停在对面的“怡和”绸布店门口。很多人在那里忙乱,跑进跑出。我将目光移开去,移向那些浮在黑夜里的霓虹灯,我看到那些彩灯在有节奏地跳舞,那些建筑大楼的阴影变得更浓了,好像要开口说话一样。我想,如果发生了新的案子,会不会连带着把我们店里这个案也破了呢?不对,“怡和”不是来过好几次警车了吗?谁知道是不是像老者说的那种情况,我总觉得他们像闹着玩的。“怡和”也是百年老店,这种店……

啊,那门口居然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搞什么名堂啊。人们的脸都在雪亮的灯光里变形了。那不是我们店里的保安小柴吗?他怎么被吊起来了啊。他被从脖子那里吊在大树上,他那细高个的身体更加细长了。难道他死了?他就是钻石失窃案的“内线”吗?我吓得不敢看下去了。

下半夜比较难以入睡。看来形势发生了转折。他们抓到了小柴的罪证,也许我就要得以解脱了。我并不高兴。我不明白,既然警察也在场,怎么可以将小柴吊到大树上吊死?这些暴徒怎么可以这么干?小柴是从高原贫困地区来的,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很憨厚的青年,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卷进钻石案。我印象中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对金钱没有兴趣,可这种事真是很难说的。既然案子还未定就可以将他吊死,那么将来有一天也许会轮到我?

有人在下面喊我的名字,是小柴!那么被吊的不是他。他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他喊道:“简元——我是小柴!简元——我是……”我又听见有人开铁门的锁,一会儿那个人就过来了,他说他是来给我送夜宵的。他们怎么对我这么客气?夜宵是两个煮鸡蛋,我坐在那里吃得很香,那人在我上头很满意地说:

“你这种态度很好,你很有前途。”

我鼓起勇气问他:

“怎么可以将小柴吊在树上呢?案子还没结啊。”

“你以为是人家吊他?是他自己吊自己!他要表明心迹,就吊上去了,我觉得这个小孩太走极端了,世上的路多的是,哪里用得着去死啊。”

“他死了吗?”

“你又犯老毛病了,坐在这里好好地反省你的错误吧。”

他说的是“错误”,而不是罪恶。

那人离开了好久,小柴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叫我。他有时在大街上叫,有时又在商店后面的小巷子里叫,他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蒙着。我真想用棉花塞住我的耳朵啊。尽管这样,我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我看到了一件不好的事,不过那事并不危及我,我会慢慢将它忘记。刚才我又吃了好东西——那些霓虹灯还在跳舞吗?我就在小柴的呼唤声中睡着了。

我醒来时感到很温暖,原来是出太阳了。

我回想着夜里看到的情况,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们都获得自由了。只有我还被关在这上面。我又到矮墙那里朝下看,我没有看到一点夜间活动的痕迹。街上照旧是车水马龙。绸布店和“彩虹”都还没开门,对面那棵大槐树上也没有吊着什么绳子。我看着“怡和”那贴了红色瓷砖的东面墙,阳光正照着它,那景象既温暖又洋溢着活力,真看不出这个老店经历了夜间的阴沉变故。我的父母,从前会不会是这种店里的店员?

我又绕平台跑了五十个圈,我一点都没有消沉的感觉。只是有点遗憾,因为没有烟抽了。我的烟瘾不大,也就不觉得特别难受。

吃完了早饭,我就到矮墙那里去观察城市,今天天气特别好,视线可以到达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是城市的边缘。我第一次看清了我们城市,它呈不规则形状,边缘像犬齿。如果不是住在那里,而仅仅只从高空观看的话,边缘的形状实在难看。想不通城市的建设怎么可以这样不做规划,随心所欲。可是那只是边缘,不上楼顶,我永远看不到。城市的内部对我来说依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一幢一幢的建筑物,远非只是遮风避雨之处的乡下的小屋,它们是人的智慧的奇迹,它们的内部是用来隐藏各种阴谋的。它们那巨大的阴影在夜间一伸一缩,在我看来不像痛苦,倒像沉醉。啊,我想起来了,它们就像我的老乡二苗!这位当年的穷光蛋,今日的名店老板,你能说得清他到底是痛苦还是沉醉吗?城市一共有六七条大街,每一条大街都有很多分岔的小街,车辆如同捉迷藏似的在街上穿行。我盯住一辆红色的轿车,可是它轻松地拐了几个弯就从我视野里消失了。我又盯住另一辆灰色的,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也许在城里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隐秘的道路。人们说这是一个繁华的旅游小城市,住在城里的大部分是旅游者,本市市民并不多。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有真正接触到一个本地人,也许他们大部分都成了司机?我在大街上听到过出租车司机吵骂的声音,有男也有女。只有本地人才能像他们这样开着车在城里神出鬼没啊。我们这条街上有好几家百年老店,大概其他那几条街也有吧。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百年老店”这几个字,就有一股阴沉的气浪在我体内涌动。比如街口的“大东门酒楼”,每次我在晚上经过那明亮的大堂,那表面的热闹总给我一种杯弓蛇影的印象。这是百年老店啊,是死者开创的店子嘛。我虽然不信鬼,但我一直感到每个这样的店子里都有某种信息,某种谜,那是从前留下来的,它们在店堂里回**着。瞧,阳光晒着那酒楼的飞檐了,但那下部仍然隐藏在另一幢高楼的阴影中,那幢高楼是市政府,我还没进去过。哈,我看到“357”开回来了。车门打开,先出来的是二苗,然后是黑老李。二苗的双臂被绳子绑着,穿着乡下人的衣服。他俩一前一后走进“彩虹”。也许在下面,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二苗不是一直在演那种苦戏吗?他们将我隔离在这上面,肯定是有用意的,他们在等我觉醒吗?

太阳厉害起来了,我躲进厕所和铁门之间的阴影里,坐在垫子上面注意地倾听。顶楼上是寂静的,人们都将我这个人忘记了,他们自己在那下面紧张地生活。有个东西飞上来了,是一只蝙蝠,它重重地砸在地上,大概受了伤。金队长说,蝙蝠就是老板的探子。他指的是从前的老板还是现在的老板?从前的老板是怎么死的,二苗又是怎么到乡下去的?为什么“江洋大盗”一眼就认出了我?从我们那个村里出来的人身上都有记号吗?我想到“记号”这两个字就发抖了,真恐怖!也许,那是一种我们村里人没法意识到的特征,一种遗传下来的模样。只有二苗这样的特殊人物才会意识得到。我透过铁门的花格死死地盯着那只蝙蝠,我看见它动起来了。它又可以飞了,它向上飞了一圈,又砸在地上。多么倔强的小东西!它带来的是什么信息?

一直到了傍晚,小东西才从窗口飞走。又一天过去了。还有一件事,那送饭的上来时踩着了蝙蝠,我心里一紧,同时就听到了令我很不舒服的笑声。这个人板着脸,那么,是被踩的蝙蝠在笑?它没死,居然还能爬,这个怪物确实能发出小孩子的笑声!金队长的话是有由来的,夜里那笑声又响起过一次,不过不是在楼梯走廊里,而是在厕所里。我去厕所里查看,我打开那盏灯,一大群蛾子从那扇窄窗户飞出去了。奇怪的是,听了两次之后,回忆起来这声音就不那么令我不舒服了。小孩咯咯的笑声,这就是蝙蝠给我这个被隔离的人带来的信息!这种踩不死的小东西,金队长早就见过它们了。生活中那条模糊的小路又出现在我眼前,这一次,比以往都要清晰,我甚至瞥见了小路旁的野麻叶,山**。

我在楼顶看见了守车的老头。他站在绸布店门口,面向我们店里,踮着脚在那里挥手。过了一会儿,黑老李到了他面前,他们一块向广场走去。我想黑老李一定也是去接电话的。打电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得听他的将令吗?我不知道我还要被隔离多久,我忍不住就问了那送饭的中年人。

“他们没和您说吗?”他反问我。

“没有。没有任何人同我说。主任让我到楼顶去‘活动活动筋骨’,于是我就上来了。然后您就关上了铁门。”

“我关铁门,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并不知道里面有人。”

“那么,是谁让您给我送饭?”我大吃一惊。

“谁也没叫我送。是我后来发现您在里头,我以为您是那种孤独症患者,躲在这个地方,我心里同情您才来给您送饭的。这事阴错阳差,是主任要隔离审查您吗?我听说失窃的项链早就找到了,您还躲在这里干吗?”

“我,我在这里……”我结结巴巴地说,“思、思考我的生活道路。”

“您真是个时髦的人。您快下去吧,以后不会有人给您送饭了。”

“可是那天夜里您给我送来夜宵时,还叫我反省自己的错误啊。”

“那不是我。一定是我忘记锁铁门,就有人钻进来了。这个店里对您感兴趣的人不少呢,看来一定是这样。”

于是我回到了寝室,我首先好好地洗了个澡,将身上这些天的晦气都洗掉。我躺在铺上时,小柴进来了,这小孩的目光游移,像在幻觉之中。他坐在他的下铺上折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烟盒。

“小柴,你到过屋顶平台吗?”我问他。

“去过啊。”

“好不好玩?”

“什么好不好玩,你当我是小娃娃啊。那里是另外一种地方,和下面不同,反正我不习惯待在那里。”

小柴也躺下了,一躺下就睡着了,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呢,当然不能睡,我等金队长回来给我安排工作呢。但是我等不到他了。晚些时候回来的老昆告诉我说,金队长已经“投案自首”了,现在由他来担任保安队长了。

“如果我是他,也许就不投案自首了。”老昆说话时在沉思,“其实待在哪里也都是一辈子,他一定是不耐烦了。队里少了一个人,我就只好把我侄儿叫来了,这小子不安心工作。”

那位侄儿现在就睡在我这张铺的下铺。他同沉默的金队长完全不一样,口里总是在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追赶他,又像是要吓走什么动物。老昆告诉我说,他刚从乡下来,心里紧张得很,时间长了就会习惯城市的生活。侄儿的小名叫“毛蛋”。老昆在他的铺上说着话就激动起来,坐起身将脸朝着我讲下去,觉也不睡了。这叔侄俩都在发出声音,平时安静的屋里显得热闹多了。老昆说自己责任重大,不过他一点都不想担这个责任。他是个不想担任何责任的人,现在是因为金队长不耐烦了,就把担子推给他。他不打算进这个圈套,他将还是像往日一样,只做一名队员。我问他我明天是不是做上午班,他回答说:“你爱做什么班就做什么班。”他还说黑老李早就这样干了,没人给他分配工作,他到处乱走,不也好得很吗。

老昆说话时,侄儿毛蛋在下面发出一声令人发怵的尖叫。老昆大声斥责了他,他喉咙里的声音就放低了,但还在叽里咕噜不停。这时黑老李摸黑进屋了。他一边脱衣一边嚷嚷:

“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我心里想,是不是金队长一走,这些人的性情就都改变了呢?老昆问黑老李今天有没有收获。黑老李哈哈大笑,说:“一无所获啊。”

这时小柴也醒来了,他也在那边提高了嗓门说话,他说:

“‘彩虹’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小柴说了这句话以后,老昆就开始指责他。老昆说他工作上吊儿郎当,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秋千。虽说**秋千也是一项工作,但他完全没必要搞得那么张扬,他的活动也不会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小柴反唇相讥,说老昆不像个长辈。更不像个保安队长,安排起工作来就像乱指使人,一下要他往东,一下要他往西。老昆呢,听了小柴的话不但不生气,还暗笑。这时大个子刘也摸黑进来了,他高声说道:“罢工啦!”看来他是在店堂里值夜班,从那里跑回来的。黑暗中,寝室里吵吵闹闹的,谁也没有睡意。我还看到有两个人溜出去了,大概是毛蛋和小柴,他们肆无忌惮地用脚踢门。我回忆起先前这里的寂静,大惑不解。我就问老昆:

“睡在悬崖边的日子结束了吗?”

“总得让身体里头的能量释放出来啊。”老昆回答说。

黑老李和大个子刘在商量什么事,意见一致之后他俩就穿好衣服一道外出了。室内只剩下我和老昆。

“这两位很有紧迫感啊。”老昆说,“现在大家都成了夜猫子,到处窜,还管它什么悬崖不悬崖的——思想都解放了!”

“都不睡觉了吗?”

“人生苦短嘛。就是我,这一阵也在尽量少睡呢,哈!”

我突然很想同这个老昆谈心。我向他说起在店里值班时同“江洋大盗”邂逅的事。老昆听了之后叹道:“那种人就是‘城市之魂’啊,你能同他见面算你有运气。我们这里这些夜猫子在外面窜,有时就会有‘江洋大盗’这样的人在暗中保护他们。听说老板已经放弃了财产,现在是一个看不见的董事会在管理这个店,会不会同‘江洋大盗’有关?”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我知道他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沉入到自己那深邃的思想里头去了。于是我放弃了同他交流的企图。

我想起他所说的“人生苦短”的话,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穿好衣服,摸索着来到外面,我看到“彩虹”的店堂大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想,难道我的同事们现在已经自由到了这种程度了吗?我走进店里视察了一番。那些首饰都静静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表面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忽然,我听到二楼有脚步声。我抬头看了一会,没看到有人。我又上楼去看。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守车老头和黑老李坐在里头,守车老头正在接电话。黑老李将我带到文件柜后面的角落里,轻声对我说:“你可不要大惊小怪啊,我们已经打进核心部门好些日子了。”我回想起他和二苗在一起的那些行为,觉得正是这么回事。守车老头在对着话筒喊:“冲过去!冲啊!有什么可商量的……这些寄生虫!”

黑老李将我推到门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里头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黑老李喊“救命”的声音,他大概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我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门被猛力向外推开了,黑老李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声音嘶哑地说:

“你找死啊?”

我被推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离开,因为我看见他举起了电棒。

我来到街上,穿过马路到了“怡和”绸布店外面。绸布店里黑洞洞的,也许根本就没人值班。我再看“彩虹”,发现“彩虹”店堂里的灯全黑了。一片黑暗之中,那些高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就变得格外生动了,这些五彩缤纷的小星星又开始了那种特殊的舞蹈。我站在那里看呆了。

“你要是喜欢过这种日子,你的母亲也就了却了一番心愿。”

是守车老头在说话,这回是他给了我一支烟,正是我家乡的那种烟。他说我母亲在我被审查时来过了,将烟草都放在了他那里。有一大包呢。

“真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啊。她热爱乡村生活!”

我抽着烟,心里一阵感动。他让我马上同他一块去拿烟草。

在他的小屋里,我又看到了那副高跷。我问他怎么认识我的母亲的,他说:“你母亲是‘金银大厦’的清洁工啊。”

他抱着那副高跷坐在那里,满脸都是沉醉。

我站在小屋门口,看着大厦黑乎乎的阴影,在心里面惊讶着。我夹着那包烟草往那高高的台阶走去。已是下半夜了,守车老头已经熄了灯睡觉了,我坐在台阶上看霓虹灯,一边看一边设想多年前母亲在这里做清洁工的情景。听人说这座大厦是城里最古老的建筑,刚刚有城市时就有了它。母亲大概是在这样森严的地方工作过,才变得如此能够适应寂寞的生活的吧。

广场上出现了一个细长的怪物,它朝我这边过来了,越来越近。我猛地明白过来:是老头在踩高跷!我朝他跑去。不知怎么搞的,我始终到不了他面前。也就是说,我始终碰不到那两只高跷的木腿。我一抬头,看见他浮在空中,他的身体正处在高跷的那个高度。木腿是怎么回事?他又转身往停车场那边走去了,他的身影悬在那些汽车上面。我跑过去,他却又不见了,再一看,他出现在西边朦胧的光线中。他快速地移动着,显得特别潇洒。我不再追他,我为他感到欣慰,他终于回到了他的草原,难道不是吗?

天都快亮了,寝室里还是空空的,只有老昆一个人睁着眼躺在那里,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头不能自拔,我进去时他动都没动。

“要不要抽烟?”我问他。

他还是没有动。我脱掉衣服躺下来时,却听到他在说: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陡峭的山崖。”

“那么你见过广场上踩高跷的人吗?”

“嗯,见过的。有时候,一副高跷也能暂时解决问题。”

接着我们俩都沉默了。我没有睡着,我的思想在神游,很快进入了城市那些阴暗之处,凭记忆仔细地辨认着那条路。每当我发现一些迹象,心里就感到振奋。不过这种辨认是没有把握的,因为我很快就坠入了混沌之中,除了一些星星点点的霓虹灯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被吵醒时已经是中午了。黑老李和毛蛋在叫我去吃饭。餐桌上,我感到我们六个人各自都有心事。后来我听见汽车在鸣喇叭,黑老李饭也没吃完就跑出去了。接着小柴和毛蛋也跑出去了。大个子刘和老昆显得神色不安,也没吃完就放下筷子走了。我站起来时看见碗柜边有团黑影动了动,是二苗!

二苗眼睑浮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吃我们的剩饭。

“二苗,大家都说你已经是我们老板了啊。”

“是这样。可是转换身份太困难,我转不过来啊。”

我觉得他在说谎,昨天我还看见他穿戴齐整,昂首阔步地走进店堂嘛。他干吗说谎?也许他总在幻觉中出不来?他的饭量很大,将我们的剩饭剩菜全部吃完了。他看上去分明一副乡巴佬模样。

“二苗,你在‘彩虹’不快活吗?”

“谁说的?”他涨红了脸,“胡说八道嘛!我们这里‘庙小妖风大’啊!”

我又觉得他这句话很像老板的口气了,也许这些日子他已经操练出来了。

在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皮箱,我问他皮箱里头是什么,他让我自己打开看。我一打开便看见了黑色的高档大衣,帽子,还有墨镜和手套。再回过头来看他,他正掩住嘴笑呢。他对我说:“你看我,多累啊。你走吧,不要盯着我,你盯着我,我还怎么为你服务?”

“你在为我服务吗?”

“是啊,你看我的身体都累坏了。你快走!”

我昏头昏脑地走到外面,太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面前的人影都变成了一支支跳跃的火苗,我身上大量地出汗。我连忙伸手扶住商店的墙,稳住自己的身体。我听见黑老李和小柴他们在说话,他们说:“快跑,快跑……”然后就响起他们跑掉的脚步声。这时二苗的哭喊声在大门那里响起:

“我这个冤大头被他们遗弃了啊!”

我软绵绵地往地上坐去。警车的怪叫声淹没了二苗的哭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大概中暑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上的水分全都随着汗排出去了,我清醒过来。一个人朝我弯下身来,手里拿着一杯水,他是警察。

我贪婪地喝光了那杯水。他口里咕噜道:

“空城计啊,这种店子……”

我扶墙站起来,问他:

“请问您说什么?”

“我说你们在设陷阱!”他恶狠狠地说,用手指着店门,“那里头的阴风可以吹断人的腿!谁敢进去?呸呸!”

他跺了几下脚,上了警车,车子一溜烟开走了。整条街忽然变得不正常的寂静,街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几个行人。我走进“彩虹”,店堂里还是有好几个年轻顾客在认真挑选首饰,他们的动作很像木偶。我听见他们在说话,那些话我都听不懂,但我觉得他们内心很惊恐。既然这里这么可怕,他们为什么还要来?他们是外地人,都穿着礼服,像是来参加婚礼一样。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来这里的顾客总是穿着正式的礼服。买首饰对于他们来说是人生中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吗?我再打量店员和收银员,发现他们的动作同样僵硬。

我走到我往常值班的那个角落里坐下来。刚一落座,报警器就响起来了,我感到我的血在血管里凝固了。那东西响了又响,我的脑袋像要炸了一样。我用目光朝厅堂里扫视了一遍,一切都很正常。顾客又多了一些,他们都在选购,一边小声地讨论,他们的动作也变得柔和了。那么,没有人听到报警器发出的声音吗?但我实在是难以忍受这种怪声的刺激,我起身离开了营业大厅,穿过那条过道回寝室。也许,我太古板了。值什么班呢?老昆不是说“爱上什么班就上什么班”吗?这就是说不上也可以嘛。

但是寝室的门被从里面闩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我还听到老昆在里头恶骂。怎么办?外面那么热,我害怕再一次中暑,我只能待在室内。幸亏过道里有一只小板凳,我就在这里坐下休息吧。这时虽然依旧听得到报警器的怪叫,毕竟比起厅堂里来好多了。我朝小板凳走去,却有一个蒙面人先于我坐在那上面了。凭那熟悉的动作我立刻认出他是“江洋大盗”,我停住了脚步,紧贴墙站立。

“这里的情况很好。”他说,“您尝试过踩高跷了吗?太阳一落山,您就去广场吧。站在高跷上,您会看到全世界的人们都在拥向我们这个旅游胜地。形势的发展越来越激动人心了。”

“可是报警器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出冷汗呢。”

他扑哧一笑,说:“您真是敏感啊。”然后他转过身去朝营业厅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那吓人的怪叫渐渐地平息下来了。我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我眨了眨眼,啊,他已经走掉了,只留下空空的板凳。

我终于能够坐下来休息了。我将背部靠着墙,闭上眼对自己说:“一切都很好,我今天夜里要去踩高跷。”我说了这话之后就有了睡意,于是就睡着了。一开始,我还依稀听到自己的鼾声呢,我实在太亢奋了。中途我不断醒来,有一个人老在耳边哀求,要我给他一支家乡的烟。当我用力一睁眼时,他就不见了;我一闭眼,他又哀求,还来扯我的袖子。我不耐烦了,扶着墙站起来。寝室的门开着呢,这下好了,我可以睡觉了。

老昆严严实实地裹着毛巾毯睡在上铺。

“老昆!老昆!”我喊道。

“不要喊……会掉下去的……”他的声音细细的。

他又变成那个忧虑重重的老昆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下来,两眼瞪着天花板。怎么回事呢,老昆的情绪传染了我。在这大白天,我们两个男人都裹着毯子,心惊胆战地睡在悬崖上。我记得从前,他是可以在悬崖上安睡的,如今一切都乱套了。金队长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在这里的时候,一切都静静的,他用铁的秩序禁锢着我们。这位老昆什么都不管,他极端自私,哪能同金队长比。看到他这么紧张,我心里又有种快意,觉得他活该。既然当了队长,又什么都不管,什么责任都不负,这样做自己能有安全感吗?可是什么叫安全感呢?我只能说,先前我们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时,我们是有某种安全感的。

老昆似乎叫了一声。是他在叫吗?我无法确定,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我闭上眼,我的身体在发热,某种紧迫的事物在逼迫着我。

“不要动……”他又在说,他的声音里有警告的意味。

但是我的一边身子被压得麻木了,我必须翻身,一不做二不休吧。我翻身了,弄出了很大的响声。逼迫着我的那个黑影隐退了。我坐起身问老昆:

“我该去上班吗?”

他也坐起来了,迷惑地看着窗外,说:

“你当然要去工作。”

“上夜班还是白班呢?”

“随你的便。”

我气呼呼地穿好衣走出去。我要去顶楼上看看。

给我送过饭的那人坐在铁门的旁边。他脸上有着和老昆同样的表情,他也沉浸在自己那深邃的思想之中。我的到来干扰了他,他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等我开口。我感到十分窘迫。

“我可以到平台上去吗?”

“您确定您要去吗?”他反问道,“经理在平台上呢。”

他开了锁,不动声色地站到一旁让我进去。

啊,二苗居然踩着一副那么高的高跷!我看着他就头晕,等会儿他怎么下来啊。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在那里走来走去的,木脚“笃、笃、笃”地响。他走到我这边来了,他没有看见我,因为他没有朝下看。他的技术真好!

我本来是想到这里来思考生活中的问题的,结果成了二苗表演的观众。

“二苗!二苗!”我激动地叫喊。

那个人也站在铁门那里观看,他对我的激动很不以为然。

二苗显然是听到了我在叫他,他停了一停,又继续走,走过来,走过去。铁门响了一下,是守车的老头进来了,他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听说这里有表演就来了。草原上的那些狼啊,据说都快绝迹了。你看,人在半空时什么都不怕,那种时候才真正感到是行走在家乡的土地上。”

二苗的一个动作令我不解。他提起一只木腿,朝着矮墙外面的虚空探了探,然后又收回来了,我差点失去控制地叫出来。老头也很紧张,不过是另外一种紧张,他在等什么事发生。铁门又响了,这回是黑老李和毛蛋。这两个人像贼一样眼珠子乱转。黑老李说:“哈——哈!这种表演,很刺激。”他们俩紧紧贴着铁门旁的墙,那样子像在发抖。

我对守车老头说,我也想表演。他抽着我给他的烟,将我全身打量了一番,轻蔑地说道:

“你?你怎么行?”

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脸都红了。我一抬头,看见寝室里另外三个人也来了。他们五个人靠墙站成一排,都在发抖。他们当中的小柴大概一身发软,都坐到地上去了。

守车老头走过来,将我拉到矮墙边上,他指着下面街上的一个黑影对我说:

“你看,那就是你说的‘江洋大盗’!”

他的话音一落,那黑影就飞上了“怡和”的屋檐。我听到那些琉璃瓦一阵乱响。在我的右边,二苗那长长的高跷跨入了虚空,他栽下去了。

然而那下面没有他的尸体。整条街都是空空****的,通红的夕阳照着路面,有种坟场的味道。

“他到哪里去了啊?”我转过脸问老头。

老头伸出手问我要烟,我又给了他一支。我们抽完一支烟后,周围就变暗了。我发现我的同事都不见了,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简元啊,我知道你想了解二苗的身世。”

他靠近我,我俩都将上半身伏在矮墙上。霓虹灯先后亮起来了,空空的街道开进来一辆车,车子停在路当中,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他说二苗并不是“彩虹”前经理的儿子,老经理从未结过婚,也没有儿子,他是个工作狂,生活中连女人都没有。有一天,二苗到城里来闲逛,逛了一圈后来到“彩虹”,不知怎么同金队长打起来了。金队长用电棒将他击倒在地,而他呢,就躺在店堂中央不起来了。这个时候老经理从二楼走下来,看见了身穿农民衣服的二苗。那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同地下这个人的目光肯定发生了接触。老经理说:“抬走。”几个保安就将赖在地上的二苗抬到了经理的车内,然后老经理就同二苗一起离开了。到他们再出现在“彩虹”时,二苗已经是穿风衣,戴墨镜的城里人了。然而也不尽然,因为人们常常看到他光着头,穿着农民衣服,像贼一样神出鬼没。

所有的人都肯定地说,二苗同老经理并无血缘关系。他之所以成了“彩虹”的继承人,只是因为他同老人“投缘”。

守车老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还在继续说,但他说话的语言我已经听不懂了。那既不是北方话,也不是南方口音,倒像是外国话,不,也不是外国话,像一种最土最土的方言。霓虹灯又开始跳舞了,我们这栋楼也随着霓虹灯的舞蹈轻轻摇晃。

“你看,你看!”他说,他的话又听得懂了。

他拉着我离开矮墙,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还在要我看。

有人在铁门那里叫我,居然是母亲!我立刻开始担忧:母亲夜里睡在哪里呢?她找到了旅馆吗?

“一清早,我坐上长途汽车就来了!”她兴奋地说,“你不要担心,我住在金银大厦,那里有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地下室,从地面数下去第四层,那里是清洁工待的地方……”

我的天,从地面下去四层,那么深的地窖啊。

母亲沉默了。更奇怪的是,她和守车老头一下子就从我身边消失了。我很快就听到了他们在下面一层楼说话的声音,我竭力追赶他们,但我赶不上,他们走得太快,楼梯间太黑。待我追到有电灯的那层楼,他们的谈话声已经听不到了。

我下到一楼的过道里时,看见保安队的队员们全都站在那里。

“简元,我们都为你捏着一把汗啊!”老昆声音颤抖,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的头上肿出一个大包。再看其他几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保安工作是有危险的,你想通了吗?”他亲切地问我。

“我,我想得通……”我迟疑地说,“再说,你们大家不都在干这个吗?为什么我要害怕……”

“我们大家在这里,那是因为我们是宣过誓的!”他严肃地说,“你没宣过誓,所以你是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

“啊,我不想走,这里很适合我!”

他刚刚绷起的脸松了下来,显出和蔼的样子,说:

“这就对了。你这样想很好!”

其他几个人也活跃起来,纷纷说:“简元很好……”

我不太理解老昆这番话的含义,但是我感到我和他们大家之间有个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拥着我回寝室,亲切地在我身上拍着,就好像我们大家已经成了亲兄弟一样。老昆告诉我,我母亲已经回乡下去了,坐夜班车去的。她看到我在这里的情况后很放心,走的时候很愉快。

夜里,在我们寝室里,我也加入了大伙的谈话。我们躺在那里说啊,说啊,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家乡。于是进城后的第一次,我也产生了那种思乡的遐想。我告诉大家我的家乡在山林间,山里野兽出没,虎啸彻夜不息。当我说话时,我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悬崖。

原载于《花城》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