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聚集巴亞城
泰南,巴亞城。
老人行走在綠山夜間動物園的格羅爾大街上,穿著灰色帶領的短袖T恤與同色的休閑褲,衣服的下擺收進腰帶內。他手上拿著一台老款的手機,腰間還栓著一個深藍色的腰包,戴著小小的金絲眼鏡,發髻斑白,修剪得一絲不苟的八字須讓老人看上去威嚴十足,也讓人看不出實際年紀,但臉上卻掛著慈祥的笑意,就像是一個剛從大學講堂上走下來的教授。
沿著街道行走到紅綠燈路口,老人站在街頭,朝左邊看了看。斑馬線上正是綠燈閃爍,一位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從對麵走過來,吃力地想把兩隻前輪推上路沿。老人微笑找伸出手幫那位母親提了一把,然後將頭轉向了右側,沒去管那位母親的點頭致謝。
時值傍晚十九點,正是繁華巴亞的夜生活的開始,街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在這裏你可以聽見各種語言在互相交談而毫無違和感。老人在紅綠燈路口站了一陣,待綠燈再次亮起的時候,才慢悠悠走過斑馬線。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再看了看手機的時間,仍舊不急不緩地走在人行道上。路燈透過高大的棕欖樹灑下斑駁的光線,老人臉上的神情也隨之變幻不定。
街道上的車流擁擠,老人不太喜歡這個城市有好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裏的司機特別喜歡按喇叭與大聲爭執。在他所待過的國度裏,他還是喜歡那些原生態的地方,隻有牛羊豬馬,卻沒有人聲鼎沸。老人想到這,不自覺地咧嘴笑笑——還好,應該快離開這了。雖然下一個也是城市,但總歸是比這邊舒適些。
那台車出現在視野裏,從老人的來路駛來,但被堵在車流裏寸步難行。老人餘光掃視了一眼,心裏點點頭,嗯,還好,不像這裏的司機猛按喇叭。年輕人沉得住氣的不多。不過,不知道他們知道了多少,要不要再推他一把。
老人接下來想看看他究竟打算怎麽做。
有正義感的人,通常都會短命的。
施不望報、舍生取義,此類的詞語老人知道很多,若幹年前年少輕狂的時候也的確在這樣做。可這樣做的結果,讓老人很是失望。他寧願相信人性本惡,相信每一個人都有另一外一個自己。
時光匆匆,猶如微風驅趕落葉,春夏繁茂的樹木漸漸變成秋冬幹枯的樹枝。人的記憶也會由現在變成過去。老人經曆了自己成長的過程:一個孩子,一個青年,一個熱戀中的人,一個丈夫,一位情人,到最後成為一位哀悼者。他能看到車裏的那個年輕人,似乎能看到了年輕人的未來,但那是倒在血泊裏、栽進湖泊中都不重要了。
有些事情,永遠不會從記憶中消失的,回想起它們,是在現在與未來都為它們找到一個棲身之所,並讓它們成為自己活下去的一部分。那些斷肢殘骸、那些空洞的顏色、那些與血肉凝固在一起的發絲,那種摘膽剜心的疼與這些畫麵交織在一起,每天、每時、每刻。
老人仔細看了看那台很不起眼的菲亞特轎車所停的車道,再朝前方看了看。他打算賭上一把,反正就算跟丟了,在這個城市裏需要找車裏的年輕人,反正也不難。
他將步伐邁得快了一些,沿著這條街走到滑水中心。這段路已經不再堵了,他摘掉了眼鏡,當手滑落臉龐的時候順手扯下了鼻子下麵的八字須,坐進一台路邊等客的出租車裏,從腰包裏掏出一張10美金的鈔票遞給司機。
“在這裏等一等,這是等候的費用。”
司機打開車頂燈,將鈔票湊到燈光下翻來覆去看了看,然後點點頭。
……
邦盛海灘旁邊的連卡佛大酒店是一間隻有20間房的“大酒店”。這裏的住客來自五湖四海,店主是一位臉上永遠掛著微笑的中年人利安卡,他有遠近聞名的調酒手藝,據說還拿過世界調酒師大賽的二等獎。那是一場調酒行業的奧斯卡,地位極高,很多客人都慕名而來。
不過利安卡的過人之處是他敏銳的頭腦與紮實的作風,那張嘴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知道什麽時候誇人什麽時候沉默。他有部分華裔血統,父親經常提及的一首詩裏的一句話便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利安卡深得其中三昧。
有一位客人來住過兩次,第一次來的時候與利安卡聊得很愉快。客人說,下次還會來,但有時候恐怕不會提前訂房,但希望能在這個地方有個落腳的地方,因為他真的太喜歡這間酒店了。利安卡當然毫無意見。比如今天下午,那位客人到來的時候,利安卡便讓其中一位尚未到酒店的預定客人取消了預定,將那間房給了那位十分儒雅的同齡人。
此刻,那位客人正在房間裏仔細地檢查自己,他很滿意最近這段時間的工作。馬裏奧那邊,那位給了定金的娘們仍舊在蠢蠢地催促自己‘幹掉’自己,這很好玩,不過,也快到了電影散場的時間了。
他脫下衣服扔在**,然後,他赤身**地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慢慢地轉動著自己的身體,露出後背和腰間、大腿上觸目驚心的傷疤。他長久地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手指輕撫著傷疤,眼神漸漸變得空洞,仿佛看見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一個陌生人,一個長久地在地獄與人間之間徘徊的陌生人。鏡子裏的肉體不屬於讓,因為他的身體應該完好無暇,沒有疤痕。
如果光線黯淡,從鏡子前麵走開,那個滿身疤痕的男人會永遠留在鏡子裏。
可惜,這一切都是幻想。
從19歲接受訓練開始,到現在為止,自己的手上究竟有多少條人命?而自己的親人們呢?他們在臨死之前是經過了怎麽樣的煎熬?
他打開水龍頭,待盥洗盆裏放滿水,便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水裏。
眼前浮現出一張臉,然後是另一張。
該動手了。他想。
……
連雲偉駕駛著菲亞特,在車流裏緩緩前行。從夜間動物園到滑水中心這一段路整整堵了半小時,他的額頭上、背心裏全是汗,空調已經開得極低,木虎在副駕駛座上冷得扯了扯衣服領子,可他仍舊是那副木然的樣子。可當他看見連雲偉有些神不守色的模樣,便還是甕聲嗡氣的問了一句。
“你怎麽了?”
“沒什麽,太他媽熱了。”連雲偉轉頭笑了笑,露出滿口白牙。朝窗外看了看之後,他打算與木虎聊聊天,盡力排斥那種被窺視的不安全感。
“木老大,你跟雲盤是這麽認識的啊?”
“你是在擔心他啊?不用擔心的,我把他交給了我的兄弟,他們會送慶衫和雲盤離開泰南,順利地回到緬因國。”木虎慢吞吞地,將這句話說完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氣。他扶扶黑框眼鏡,鏡腿斷了一條,是昨天晚上在山坡上滑了一跤弄斷的,今天用同色的膠布纏了幾道,看上去有些礙眼。
連雲偉失笑,這大概是與木虎這幾天,聽木虎說得最多的一段話,但一樣是答非所問。可今天的連雲偉似乎特別較真,再次問了一遍。
“他救過我兩次,都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快死的時候。”木虎似乎經不起連雲偉的目光,將視線轉移到窗外。
“難怪你這麽幫他。”
“一樣得賠錢的。”木虎的聲音沒什麽情緒波動,但音調略微提高了一些,”一碼歸一碼,命是命錢是錢,你們得賠我錢的,我算好了告訴你們。“
連雲偉哈哈大笑,心情瞬間好了許多,”木老大,現在雲盤走了,你找誰要錢去啊?我可沒錢賠你。”
“你倆是一夥的,那我就一直跟著你,直到你們賠了我錢為止。”
“好好好,我就怕我沒命賠你錢,哈哈。”
連雲偉笑得十分開心,前方的交通不再擁堵了,他加快了車速。
木虎的嘴角也不易覺察地咧咧嘴,大概也是在笑了。
他們倆都沒發現,在身後不遠處,一台出租車快速地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