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黑暗之中
即便到了现在,木虎还记得几十年前达坤老师的模样。
十几年前,达坤老师在巴亚城北区的丽金小学带五年级,木虎是班里最好的学生之一,本性不错,聪明好学。然而,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从此成绩一落千丈。没过多久,干脆连作业也不交了。木虎从来不与其他的学生打架,但脸上却时常出现伤痕。某天课后,达坤老师找木虎谈话,但木虎满脸惶恐,眼睛都不敢与达坤老师直视。
最后,木虎告诉达坤,他妈妈的新男朋友吉拉宇,不许他在功课上浪费时间。要木虎出门帮家里挣钱。但达坤老师问及用什么样的方式挣钱,木虎却又不愿意开口。达坤便给木虎的母亲打电话,但她的回答闪烁其词,避重就轻,不肯来学校,也不肯与达坤讨论这件事情,不肯承认他们的生活有了问题。
过了几天之后,达坤在学校记录里找到木虎家里的住址,于是便上门家访。
到达木虎家之后,达坤发现那栋楼的正面被毁坏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木虎家住在二楼,楼梯间画满了涂鸦。门铃是坏的,但大门也没有上锁。达坤爬上楼梯,敲响了2楼A座的房门。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木虎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她被打得面目淤青,嘴唇肿胀。达坤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问她是否可以进屋详谈,但木虎的母亲易莎亚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让达坤进到了室内,带他到了厨房。厨房的地板上坑坑洼洼,全是凹痕,黄色的门帘在风中轻轻拍动。
达坤听见屋内有恶狠狠的叫喊声,接着,易莎亚的男朋友吉拉宇大踏步走了出来,他身材矮小粗壮,穿着红色的紧身背心与一条宽松的短裤,上半身锻炼得有些过头,肌肉结实的可怕,皮肤黝黑,神情阴鸷,眼神凶狠。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吉拉宇冲达坤喝道。
“他是儿子学校里过来家访的老师。”易莎亚艰难地从肿胀的嘴唇间挤出几个字。
“你呢?你是我学生现在的监护人?”达坤老师的个子很高,但十分瘦弱,看上去文质彬彬,面对着凶恶的吉拉宇,脸色苍白,却仍旧反问。
“妈的,老子我现在就是他的老师了。和你不一样,老子教的,都是他该知道的玩意儿。”
这时候,达坤看见了木虎。恐惧让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看起来仿佛幼儿一般,他犹犹豫豫地走进厨房,站到了老师身边。他的母亲易莎亚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儿子说,“赶紧离开,儿子。”
吉拉宇咧嘴大笑,露出闪闪发光的包金门牙,“木虎这小子,不需要你们往他的脑袋里灌输那些狗屎,他需要学习怎么搬方块。”
达坤心中一沉,搬方块?卖可卡因?他声音高亢起来,“他才上五年级,今年才十一岁。”
“对,一点都不错,他未成年。”吉拉宇哈哈大笑,“警察抓住了也没用,对吧。不过我还是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不卖屁股,要不搬方块。”
这些话,还有吉拉宇凶蛮无理的话语与态度,让达坤觉得很恶心。但他仍旧强迫自己冷静地说话,“木虎是全班最有潜力的孩子,你有责任让他变得更优秀。”
“他可以在街头讨生活,和我一样。”吉拉宇嗤之以鼻。
接着,达坤听到了木虎的尖利叫喊声,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决,“我不想再做这种事情了。”木虎满脸的泪水,瞪着吉拉宇,声音拔得更高了,“达坤先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不想变得和你一样。”
易莎亚已经换成了一副乞怜的表情,“木虎木虎,不能这么说。”
但为时已晚,吉拉宇挥起拳头,对准这个十一岁孩童的下巴就是一拳,力道之大,让木虎从厨房里飞了出去。他扭头对达坤吼道,“你他妈给我滚出去,要不要老子送你一程?”
怒火燃遍了达坤的全身,他的双眼瞬间血红。吉拉宇朝着达坤的胸口推了一拳,但瘦弱的达坤没如他预料一般的那样踉跄后退,而是扑了上去,一拳砸中吉拉宇的太阳穴,紧接着又是一拳,把他的头部当成了沙包。吉拉宇一下子被打懵了,失去了最宝贵的几秒钟,待到他反应过来抡起强壮的双臂击打达坤的侧肋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经太近,他的拳头用不上力气。
狂怒好像是一剂麻醉剂,直到吉拉宇软绵绵地瘫倒在地的时候,达坤才意识到自己也受了对方几拳。
倒在地上的吉拉宇没有昏过去。他驶进眨了眨眼睛,畏惧替代了轻蔑,“你是个疯子。”他低声对达坤说。
达坤疯了吗?那一刻是什么控制了自己?只是,达坤抑制住强烈的心跳,低头一字一顿地告诉吉拉宇,说话时有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冷静从容,“你要是再敢碰木虎一下,我就杀了你,你听明白了吗?”
“好的,好的。”吉拉宇躺在地板上,音调驯服,抬头仰望着瘦弱的老师,“你看,我们只是有些误会而已,我没打算惹麻烦。”然后他狂咳几声,“你他妈就是一疯子,疯得厉害。”
后来,吉拉宇当天就离开了木虎与易莎亚,再也没有回来。
达坤老师在木虎升学到初中之后,一直都当木虎如自己儿子一般。但这世上的好人有好报这一说,在达坤老师的身上就是一个笑话,就在木虎准备升高中那一年,达坤老师死在子弹下,那一天是两个帮派火拼,达坤正好在去给另一位孩子补课的路上,再也没有回来。
木虎辍学了。他花了几年时间去调查达坤的死因,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学会了很多知识。借助各种力量与手段去帮老师报仇之后,他在那条路上也越走越远。他贩卖军火、杀人、将自己的家整得像个雷区。可他的心里,还是那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希望有一天,达坤老师过来骂醒自己,最好将自己揍一顿。
……
连云伟坐在餐桌前,面前咬了几口的披萨已经凉透了。玻璃杯里的水再度被服务员加满,可服务员脸上的笑容比之前僵硬了不少,毕竟一顿饭要喝两壶水的客人还是很少见。在他对面,慕容婧安静地看着眼角疲态尽露的连云伟,眼神温暖。
“他下半辈子,恐怕都要坐轮椅了。”讲完木虎的故事,连云伟再次端起杯,喝了一口水。
他其实还有没说出口的——木虎还说过,达坤老师的气质,与连云伟及其相似,像是一辈子奔忙都是在为了别人,却没有什么时间为了自己。
明月皎洁,月光与路灯交汇在一起,在道路上留下贝叶棕树的投影,可阴影之中仍有光线斑斓。花坛上的茉莉花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随风起舞、香气袭人。餐厅的走廊上,圆木柱子上爬满了生机勃勃的常春藤,细粒的霓虹灯与常春藤缠绕在一起,五光十色,煞是美丽。
“他说了绑架他的人是什么人么?看到了没?几个人?什么口音?人种?”慕容婧等待了片刻,等连云伟将那杯水喝完之后,才轻轻发问。
“五个人,从头到尾都戴着头套,参与折磨的是三个人,说英语。但木虎说,在他昏迷之前,似乎听到一个人说的是本地话。但他也不敢保证,毕竟那个时段幻听幻视都有可能。”连云伟摇摇头,有些清瘦的脸上肌肉绷了绷。
坐在一旁的秃子深深看了连云伟一眼。他与慕容婧一样,都未曾见到木虎。连云伟在接完蒋春电话之后,便一个人前往医院,在蒋春的安排下,与木虎聊了几个小时,最后听说是被医生赶出来的。
“你打算帮他报仇?”慕容婧想了想才问,“我的意思是,如果黄彦军请的雇佣兵与绑架木虎的不是一拨人,你打算去找么?”
“其实是一样的。”
连云伟看了看空空的杯子。
秃子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连云伟伸手接过,仰头喝了一口。他心里有火在烧,烧得全身难受。
“其实是一样的。”喝掉半杯水,连云伟将杯子递给秃子,眼神看着慕容婧,“因为,他们折磨木虎,就是想让我去找上黄彦军,然后我与雇佣兵们对抗的时候,那就是他们的机会了。所以,其实是一样的,不用我去找。”
“这件事情,马总与苦爷的意思是直接转给泰南警方就是了,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今天赵炳光已经宣誓,明天他就是副总统,可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情形越来越复杂……。”
连云伟打断慕容婧的话,“一样的,是总统也好副总统也好,犯了罪,都是一样的。”他看了看一旁咧嘴微笑的秃子,也笑了起来。
“马总肯定也是这样想。”
他抬头看着路旁像卫兵一般的路灯,正在努力地将光线洒向四方。
光线由浓及暗,奋力奔跑,然后终将被黑夜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