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越是平淡越是刻骨銘心
那台路虎從日光城的唐人街開出,司機是一位長著娃娃臉的年輕男性。他沿著那棵參天古樹繞了一周,從超市左側的巷子裏開進去,那棟漆成黃色的小樓鐵門緊閉,大門口的兩盞燈光散發出白茫茫的光芒,看上去有些陰森可怖。坐在玻璃空間內的接待員眯著眼,看著那台黑色的路虎從道路上緩緩駛過。
路虎駛出小巷之後,加快了速度,駛過藏卡大街之後再度左轉,然後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下。一條岔路在前方100米左右的地方戛然消失在薄霧中,另外一條則伸展到道路旁的小樹林深處,地麵有深深的車轍朝這個方向延伸。
娃娃臉走下副駕駛座,拉開後座的車門。穿著唐裝的老人從車上走下,仰麵朝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深夜的空氣,朝著那條印滿了車轍的小道緩緩走去。娃娃臉跟在老人身後半米左右,雙手自然地垂在身側,眼睛緊緊盯著森林深處。
霧氣越來越濃,伸手不見五指。引擎關閉之後周圍更是安靜得可怕。偶爾傳來小動物行動時的瑟瑟聲,還有鳥兒的婉轉啼鳴。
小路兩旁原本有幾盞路燈,應該是被附近的孩子當做練手的靶子打得粉碎。前方開始一團漆黑,老人與娃娃臉在原地站了幾秒,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才再次朝前走了幾米。老人似乎對這裏十分熟悉,他又朝右邊走進一條更小的路,這裏更加狹窄,頭頂是樹葉結成的天然頂篷。老人貓著腰,先行鑽了進去。他把手擋在麵前,以免眼睛被嫩枝紮傷,他腳下幾次打滑,但每次都會被娃娃臉快速地攙住。
前方看見了朦朧的亮光,一片林間空地很快便出現在他們倆人的眼前。空地中央有一棟小木屋,由劈開的原木和白色粗石膏搭建而成,木屋的各個方向都有玻璃窗,一眼看過去,內裏不像外形那麽具有鄉野氣息。屋裏亮著燈,老人與娃娃臉所在的位置是木屋的背麵,正門大概在另外一端。老人沒做停留,以與他年紀極不符合的矯健輕捷的姿勢繞過木屋,走向前門的方向。
哢噠聲的金屬脆響在寂靜的夜裏特別清晰,老人在原地未動,娃娃臉鬼魅般地站到了老人的身前,手中多出了一支瓦爾特P99手槍,單手持槍穩穩地指向前方。槍口所指的位置正是木屋的正門門廊,一個看上去風燭殘年的老人用雙手端著AK47顫顫巍巍地站在走廊裏,身體與槍都在顫抖。
“阿加索。”娃娃臉背後的老人伸出手,拍了拍娃娃臉的肩膀,示意娃娃臉收起手槍。而門廊上的老人看見娃娃臉將手槍收進槍套,便也放低了手中的AK47的槍口,渾濁的雙眼仍舊盯著這兩位不速之客。
台階下的老人朝前走了幾步,仿佛對方拿著的AK47不過是一個塑料玩具般而毫不在意。
門廊上的老人怔怔地看著燈光下的不速之客,手中的槍管仍舊維持著朝下的姿勢。
將自己的臉完全置於燈光之下,台階下的老人抬手扯掉了自己臉上的三綹長須,咧嘴笑了笑,然後又再度將長須黏了回去。
門廊上的老人如遭雷擊,但在一瞬間又恢複到那副不死不活的樣子,隻是將手中的自動步槍掛在了肩上,嘴裏喃喃自語低聲咕噥,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然後返身走回室內,再也不看那兩位深夜來訪的不速之客,更別說邀請進去坐坐了。
娃娃臉阿加索走到老人身邊,剛想開口詢問,便被老人抬手虛按製止。然後老人突然在原地跪下,連磕了三個頭,起身之後也不與阿加索說話,轉身便朝著來路走去。隻是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阿加索看見老人淚流滿臉。
阿加索大吃一驚,心裏有些什麽東西轟然破碎。從他11歲跟著老人開始,到現在整整10年。他見過老人的殺伐果斷、冷血無情,見過老人在麵對危險時的從容不迫舉重若輕,在他的心裏,老人是神一般的存在,神應該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是超然的。可他竟然看見了老人流淚。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理,阿加索心懷警惕地看著黢黑陰暗的森林,護送著老人走出那條小路,一直到登上那台路虎,阿加索才鬆了一口氣。
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對講機,阿加索調整好頻道,摁下送話鍵,“5分鍾之後再撤離。”
對講機裏沒有回答,但有微弱的敲擊聲傳來。
“阿加索,讓他們走吧,沒什麽事了的。”老人斜靠在後座沙發上,臉色恢複了正常,盯著漆黑的窗外的眼睛閃閃發光。
“好的幹爹。”娃娃臉一邊回答,手上的動作卻是將對講機收進了口袋,啟動汽車之後在原地開始掉頭。
老人對他的動作當做沒看到。他知道這個孩子是真拿自己當做父親了,容不得自己有半點閃失。尤其是來到日光城這個地方,毫不誇張地講,阿加索連睡覺的時候都睜著眼睛。因為他知道,這個地方對於後座上的老者來說無異於龍潭虎穴。
“當年,我被追趕得走投無路,是這個老人救了我。”後座上的老人突然開口說起了故事。
“嗯。”阿加索全神貫注地開車,他在想那棟黃色小樓,以及小樓內的年輕人與其他的夥伴們。
“在那之前,這個老人隻是我認識的某位有些窩囊的叔叔而已,每天隻知道喝酒、睡覺,無兒無女無老婆,換句話來說也就是混吃等死之人,有時候喝多了也就睡在大街上,醒過來的時候連皮帶與鞋子都會被人拿走,有一次還給人脫得隻剩下一條**。”後座的老人聲音幽幽地傳來。
阿加索開始認真傾聽起來,雙手雙腳憑靠著肌肉記憶在掌控著汽車。
“我沒想到是他救了我,那天我以為他還是醉的,就想先去他家躲一會兒,當時看上去他真是醉得不行,可他看見我滿身是血的時候,卻又清醒得與沒喝酒一般,幫我做好一切掩藏,還順利地將我送走。後來,我妻子被楊久平殺了之後,他又去幫我將骨灰領了回來,找了個地方埋葬。”
老人低笑,笑聲苦澀。“我隻是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然後我找了很多渠道去探聽他的來曆,也隻是知道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阿加索駕駛著路虎從小巷子裏衝出,經過了那棵參天大樹,這個時間,這附近的路燈開始隔兩盞開一盞,道路上一片昏暗。
“不過是當年,我爹在戰場上救過他一次,他便打算用一生來還。”老人頓了頓,“而他在戰場上,救過那個老頭子無數次,所以即便他現在依舊是囂張混賬,老頭子的兒子卻不敢來找他麻煩。”
從頭到尾,老人都未曾提及別人的名字,即使是救命恩人,還有口中的老頭子與老頭子的兒子。
可阿加索知道,他知道老人口裏說的另幾個人是誰。他知道那些名字對於老人來說代表著什麽。
有些仇恨,越是平平淡淡說出,越是穿腸爛肺、銘心刻骨。
“默克多他們也快到了吧,派出去接應的人接到他們了麽?”
阿加索正在凝神地注視後視鏡,他看見了那台福特金牛座從巷子裏駛出,在靠近大樹的時候閃了兩下燈光,便放心地收回視線。
那是另兩位跟了老人十數年的兄弟倆,從老人經營這家雇傭兵公司開始,兩個人便一起與老人出生入死。他們倆與阿加索對老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稱呼:幹爹。阿加索曾經問起老人,為什麽不允許自己三個叫他叫父親,老人笑著說,因為你們不是我親生的,你們得記住,你們還有自己的父母,隻是因為某些原因跟你們分開了而已,你們要記住,是你們的親生父母給予你們生命。
老人再問了一次。
阿加索回答的語氣很輕鬆,字眼卻很沉重:“幹爹,默克多損失了幾個人,在過河的時候遇到了襲擊,過河之後又遇見了一組運輸隊,三方打了一場,運輸隊全部死光,另一波攻擊者也被默克多他們幹掉幾個,他們現在正在過來的途中。”
老人半晌不語,阿加索朝後視鏡裏看了看,老人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死的那幾個,都是新人。”阿加索有些擔心默克多會受到處罰,迅速補上一句。
“默克多沒事吧?他們攜帶的包裹都沒丟?”
“默克多手臂被子彈擦傷,包裹都在。”
老人問完一句之後再次陷入沉默,娃娃臉阿加索也不再說話,在一個岔路口他再次瞄了一眼後視鏡,那台福特車不遠不近地跟著。阿加索打了右轉燈,將路虎駛進道路右側的小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