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无需多言心照不宣
司机平稳地驾驶着车辆在环市大道上的车流中穿梭,原本坐在副驾驶座的林洪山被连云伟叫到了后排。一路上,连云伟也不说话,只是双拳握紧放在膝头,腰背挺直。神情严肃。一旁的林洪山揉着额头,左边鼻孔里塞着一个纸团。他一直低着头,也不与连云伟开口。
“对不起。”
奥迪驶到花园酒店门口的道路上,时间正值午后,堵车堵得十分热闹。驾车的司机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后面坐着的两位,大概就惊动了正在沉思的连云伟,他伸手拍拍林洪山,低声开口道歉。
“老班长,是老大不愿意让我告诉你,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按照我们之前的安排,你应该去新岛养伤。”林洪山瓮声瓮气地说,他被连云伟揍得不轻,额头那一下连带着鼻梁骨都差点被打断。不过林洪山还是无法对连云伟生气。
“有多久了?”
连云伟一直保持着那个坐姿。
司机打开了警笛,一只手在车顶放上了吸顶式爆闪警灯,将奥迪驶入了公交车道上。连云伟视若无睹,只是警笛响起的时候,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癌症。
肺癌晚期。
化疗之后有残留灶,恐怕活不过这个6月。
这几个字在脑海里不断跳动。
电话里的咳嗽、第一次见面的咳嗽,连云伟都没当做一回事,在他心里,马光宇永远是那位稳如泰山的教官,癌症是什么?癌症怎么可能会在他身上肆掠呢?
一旁的林洪山终于停止了揉额头,而奥迪已经稳稳地停在了中山肿瘤医院的楼下,这一次没有保安询问,车顶上不断闪烁的警灯已经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下了车,连云伟不再拒绝林洪山的搀扶,除了伤口之外,他甚至觉得现在有点腿软。司机找到车位停车之后,也匆匆赶了过来,他与林洪山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林洪山‘嗯’了一声,继续扶着连云伟等待电梯。
这里的人真多啊。
电梯前面一条长龙。
只是,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木然的。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手中提着几个馒头。
那个黑色T恤与宽大短裤的老妇人脸色发青,驻着拐杖。
那个脸上沟壑纵横的大叔衣服褴褛、手掌粗糙,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从形状上看,里面装着几叠钱。
大叔的身后站着的少妇低垂着头,穿着昂贵的爱马仕连衣裙,肩膀上挂着的香奈儿包上闪亮的金属图案散发出讽刺的光。
谁能逃离生死循环呢?谁在病魔面前能从容面对呢?
马光宇又是怎么样的呢?
“老班长,电梯到了。”
林洪山在一旁轻声提醒,连云伟跟着众人身后,进到电梯,而林洪山赶紧在他的身前挡住持续涌进来的人群,天气炎热,林洪山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有多久没见着首长了。”
“他不让我们来……”。林洪山支支吾吾。
“刚才小刘跟你说什么了?”连云伟眯起了眼,盯着林洪山的后脑勺。“是不是已经打电话给首长,说我上来了?”
“是的,他在问我,我说好。”林洪山虽然没转身,但他仍然知道连云伟在盯着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隐隐发烫。
电梯在19楼停下,林洪山客气地示意几位站在门口的人让一让,可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年轻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林洪山刚想发火,可那小伙子看见了他搀扶着的连云伟,立马噤了声。
这一次连云伟不再犹豫不决,而是径直走向了病房。快到马光宇所住的1921的时候,连云伟轻轻推开了林洪山搀扶着的手,整整自己的衣服,走到门口先是朝玻璃小窗里看了看,然后才将门推开。
**的杯子叠得方方正正,被单平整。一只大号茶缸子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有一本书,书的一头露出一张书签。床下放着两双鞋子:一双男士运动鞋与一双女士拖鞋。电视柜上摆着一盆鲜花,绿叶上的水滴隐隐欲滴。窗台上亦如是。另外还有一张折叠床被收了起来斜靠在窗台边,与之并排的是两张单人沙发,铺着白色的坐垫。
空无一人。
落后于连云伟的林洪山脸色变了变,他看着站在室内像杆标枪的连云伟的背影,赶紧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下了司机的电话,问了几句之后,走到仍旧站立在原地不动的连云伟身边。
“老班长,首长今天是第二个周期的最后一次化疗,嫂子在手术室外面等着。但也快出来了。”
“嗯。”
“那你先沙发上坐一下吧。”
“不用啦,站在吧。”
林洪山看见连云伟的肩膀在微微耸动,细微的抽泣声过后,连云伟似乎长吁了一口气。
那种身边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的感觉,林洪山曾经也有过。马光宇查出来是肺癌晚期的时候,林洪山也一个人躲在洗手间流过眼泪。他明白连云伟,只是,出言安慰毫无意义,便由得他去吧。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连云伟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着稍息姿势站立的林洪山,突然咧嘴笑了,但刚想说话的时候,便听见了安静的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连云伟拖着条伤腿,竟然比林洪山还要迅疾地冲向了门口,晃入眼帘的是一名护士与一位中年女性搀扶着马光宇朝病房走过来。
那个形销骨立的男子是马光宇么?是那位静时岳峙渊渟、动时气吞山河的老大教官?
定了定心神,连云伟脸上的笑容绽开,而正在走过来的马光宇抬头看见了他,脚步停了下来,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他身边的妻子先是冲着连云伟点头微笑之后,继续扶着马光宇朝前走来。
“我来吧。”林洪山朝前一步,低声对那护士开口,接过了马光宇。
连云伟站在原地,双脚并拢,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
“成了成了,不搞这一套了。”身体似乎悬挂在林洪山与自己妻子身上的马光宇笑眯眯地甩甩妻子肩膀上的那只手,声音十分微弱。
“嫂子好。”连云伟礼毕,再向马光宇的妻子问好,并打算接替她的位置扶住马光宇。可马光宇的妻子细微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反而让连云伟进去病房内坐着。
“伤势怎么样?我本来是不要你回来的,这个贺冰自作主张,回去我撤他职。”马光宇一边走一边说,语气不连贯,说完之后便有点气喘吁吁,那张原本清癯的面孔上变得青白虚弱。
“嘿嘿,我说老首长,现在你下棋恐怕下不过我了吧?”连云伟笑吟吟地走在旁边,左腿一瘸一拐,顾左右而言他。
“得劲儿了不是,等我过个三五天,休息好了,你来与我下上几局试试。”马光宇说话虽轻,但吐字清晰,语气轻松。
“得嘞。”
“你伤势怎么样了?”马光宇再问了一句,任凭妻子与林洪山将他扶到床头坐下。摆摆手,示意林洪山放下自己。
林洪山赶紧走到床尾,去将升降架摇起。马光宇也不要妻子相扶,反而自己往床头一靠,便让妻子去弄点茶水给连云伟与林洪山。
“小伤小伤,睡了几天就好了。”连云伟走到沙发便,一只手拖出沙发背,便将那单人沙发拖至床前坐下。
“来,喝茶。”
“好的嫂子,谢谢嫂子。”连云伟慌忙接过马光宇的妻子林子妍递过来的茶杯。
好早以前,马光宇还在部队的时候,连云伟就见过林子妍。曾经与战友们也谈及过这位嫂子,娇小的身躯内蕴含着能量。连云伟接过茶的时候,看了一眼林子妍,发现她的眼眶通红,大概是刚刚哭过。
连云伟心里一痛。
可他仍旧是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与马光宇闲聊了十几分钟,将他在新岛、缅因、泰南这一圈碰到的事情说与马光宇听,也顺便提及了木虎、云盘,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他没提秃子,无需提,也没提杨胖子。
马光宇就那样面带微笑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问几个问题,除了巨瘦之外,他的眼神与之前一样的深邃又平和,只是**在病号服外的手背上瘦骨嶙峋,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
他们都没谈论病情,连云伟甚至没问及马光宇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之类的话。
马光宇也不说什么‘辛苦你了’之类的言语,他知道,只要国家有令,眼前这家伙即使身在地狱也会打上来去执行。
林子妍不自觉地看了看手上的腕表。连云伟立马站了起来,冲着马光宇敬礼。
“老首长,我明天再来陪你。你今天好好休息。”
马光宇想从床头上坐起,可第一下没能坐起来,坐在床头另一侧的林洪山赶紧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马光宇也站在床沿边,伸出手拍拍连云伟的肩膀。
“你这段时间,也别乱跑了,养好身体再来。我们两个病号坐一起聊啥?”
“我没事,出来走走好得快。”连云伟笑嘻嘻地,然后伸出手将马光宇摁在床沿边坐下,“那我们就先走了,首长好好休息。”
马光宇摆摆手,“走吧。子妍你送他们一下。”
三人一路无言,走到电梯口的时候,连云伟突然回头,对着林子妍弯腰鞠躬。
“辛苦你了,嫂子,谢谢你了嫂子。”
林洪山也‘唰’地一个敬礼。
不为别的,为这几十年对老上级的理解、为这无怨无悔的支持与病魔袭来之后的照顾。
也是为了所有忍受离别、含辛茹苦的军嫂。
林子妍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然后又迅速抬起手背擦擦脸,点点头,不说话,看着连云伟与林洪山走进电梯。
“我上个洗手间。”
“我陪一起去。”林洪山怔了怔,然后他看见连云伟摇摇头,瘸着左腿自己走进了厕所。
半晌之后,连云伟走了出来,只是额头上的纱布都湿了。
见林洪山看着自己头上的纱布,连云伟咧咧嘴。
“洗脸不小心弄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