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不得於飞兮
小酒店位于龙口西路一个非常僻静的角落,四层L型的楼房,从窗户外朝下看,可看见绿树成荫的街道与繁华的街铺。沿街一条都是饭店与小吃,没到中午或者傍晚,阵阵香味随风飘散。少男少女、老妇幼子皆汹涌而来,有人在堂食、有人要打包,热闹得不可开交。可酒店的位置巧妙,恰恰在街道的最角落,仿佛是空门与红尘仅有一线之隔。
连云伟既喜欢红尘里的市井气息,也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他每天进进出出,上午去看看马光宇、下午在街市里吃点东西,然后回到酒店,安静休养。回国之后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药,自己也忘记了医嘱该怎么吃,就那样丢在酒店的小套房茶几上蒙尘。但也似乎不影响他的伤势恢复。
可是心里还是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啊,像一把小刀,每天、无时无刻地在心头磨着。
那座孤零零的坟堆……
那些无辜的灵魂。
尝试着给蒋春打了电话,可蒋春却也并不知情。连云伟联系上远在新岛的刘海,聊了许久却又不想说出这件事情。他每天在医院看见依旧爽朗的马光宇,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这他妈都什么事啊?
枪林弹雨没夺去的生命,面对病魔也束手无措。
警察也好军人也罢,外人看上去无上荣光,可高负荷的工作谁的身体没有个隐患?马光宇也是累出来的病,只是不知道他自己隐藏了多少年。
越州在这种季节的天气也十分多变,早上霞光万道、中午烈日当空,可在下午3点,一团乌云移到城市上空,须臾间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将行走在路上的行人纷纷冲进能够避雨的地方,雨水又急又猛,片刻之间马路上便有了积水。
窗前的芭蕉树离窗口很近,雨水敲打着叶面发出的声音在连云伟的耳内十分动听。他的手上捏着一只喝掉了半瓶的矿泉水,静静地看着那一抹翠绿的芭蕉叶发呆,雨水从芭蕉叶上跳上窗台,溅进室内,他恍若不觉。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着,直到自动停止,连云伟不想接电话,也不想看是谁打来的。他在心里开始复盘,将自己从接下任务开始到任务结束的整个过程重新推了一遍,新岛、刘海、那两个用RPG的杀手、夜探田宅、赵炳光、教士、缅因国、黄彦军、黄彦军的两个儿子……,合情合理又顺理成章,可是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地方有问题。
尤其是木虎的受袭,可以肯定不是黄家的雇佣兵们。那么究竟是谁呢?那个被木虎弄色的坏警察说是周易安排的。其实周易也说不上来他的团队究竟干了这件事情没有——那段时间,周易需要提防、跟踪、刺杀太多人,雇佣兵的工作安排周易虽有参与,但却很多时候黄彦军也会干预一下。周易之所以大包大揽的承认,除了不想被折磨之外,又何尝不是抱着帮黄彦军承担责任的心思。
很多地方不合情理……
茶几上的电话继续不屈不挠地震动着,并且慢慢地震到桌子边沿,掉在了地毯上。
连云伟仍旧不去管不去看。
反正就那几个人知道自己的电话,蒋春与刘海方才通了话,秃子昨晚电话聊了半宿,林洪山已经得到了自己嘱咐不要打电话。
……田桂华、赵炳光,这两个人,一定有问题。
关于教士,也肯定与这两个人中间的某一个人有着某种关系。
对于教士救助慕容婧一事,连云伟其实感激之中又带着害怕。教士是专业杀手,在那个行业里浸**了半生,狡诈如狐计谋百出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对于他随手下的一步棋便很可能具有深意。连云伟不相信这件事儿就真么完了,不知道在哪个午夜梦回的瞬间,教士出现在窗前、楼道,也不知道在哪个安逸的午后,路旁一位充满善意的路人突然掏出了手枪。
接下来,会怎样?
电话又再次响起、挂断、又响起。
连云伟终于离开了那张椅子,缓步走到茶几旁,附身在地毯上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是林洪山的电话。
“喂,老班长……”。
电话里,林洪山的声音与平常一样不愠不火,平平淡淡。
“嗯,怎么了?”
“慕容姐知道你回来了,她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你都未接,便给我也打了一次,说怕你出什么事情。”
“哦,我没听到。”
“她说,如果你不去医院找她,那么她就现在过去找你。”
“她怎么知道我住哪?”连云伟有些茫然,他仍旧还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你忘记她是干嘛的了?”林洪山低笑。
“下这么大雨,我不想出门。”
“我当然去接你啊,老班长,你就在酒店大门口等着我就行了。”林洪山匆匆挂了电话。
连云伟拿着手机发呆了一阵,便又慢吞吞地走回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窗外依旧大雨如注,那片窗前的芭蕉叶上一颗颗水珠滚动如珍珠似的,轻轻碰撞在一起,碎裂、合并、再碎裂,然后沿着叶子的脉络向下滑落。
胡思乱想之间,半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可连云伟的手机仍旧没有震动。
开始起风了,雨水如丝线般随风起舞,街道上的积水已经越来越深。由于没了行人,街头的汽车也驶得风驰电挚般的冲过水面,积水朝两侧**开,待汽车驶离之后再次恢复原位。
看见了那台黑色的奥迪驶了过来,消失在楼下的转角处。连云伟将窗户关上,走进卧室换了一条长裤,套上运动鞋。那条受伤的左腿隐隐作痛,后脑勺的伤口似乎有些发烫,他便走到客厅在茶几上找出那一堆药,分辨出消炎药之后抓出一把倒在口里,用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冲进喉咙内,之后拔卡、锁门,走进电梯。
一楼大堂,他看见了坐在轮椅里的慕容婧,几天不见,下巴更尖了,整张脸都削了下来,让那双丹凤眼更加凌厉。只是面容憔悴,短发凌乱,身上还沾了几滴雨水。大概是临时起意要出来,脚上还套着医院的拖鞋,穿着一条深灰色的休闲裤,上半身的病号服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
“你要去哪?”慕容婧看见走路不便的连云伟,笑吟吟地问道,仿佛俩人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昨天才刚分开。
连云伟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看慕容婧身后推着轮椅的林洪山。
“我没办法哈老首长,慕容姐级别高过我,要我去接她我推托不了的。”林洪山辩解道,不过看他满脸正经的样子,连云伟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怎么了?看见我醒了你不高兴?”
慕容婧收敛了笑容,林洪山在轮椅后边扬手擦擦湿漉漉的头发。这时候连云伟才看见林洪山上半身都给淋湿了,左手还拎着一把雨伞。
“高兴啊,当然高兴。”连云伟讪讪一笑。
小酒店的大堂上十分憋仄,入口右手边的三人沙发上坐着两名中年妇女正在高声交谈,咒骂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前台只有一个小姑娘在应付着三名客人,此刻所有的视线都看向了连云伟等人的方向。
“那个……,老班长,我得赶回单位,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点过来送慕容姐回医院,你们先上去聊会儿吧。”
林洪山拿起雨伞摆了摆,再跟慕容婧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连云伟走过去推着轮椅,朝着电梯走去。
“你伤左腿,我也伤左腿,正好。”慕容婧见连云伟沉默着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开口,“我听贺冰说,你昏迷了两天三夜,差点以为你醒不来了。我当时就在想,你那不是因为受伤昏迷,而是累的。”
“嗯。”
“接下来,马总还是会安排你的工作,你想继续回原单位还是在越州?”
连云伟用房卡打开门,转身将轮椅推进房间,回答道,“我还是回原单位吧,那边安静。”
“你把我抱到沙发上呗,坐在轮椅上太难受了。”
进到房间,慕容婧见连云伟在沙发上坐下,便展颜一笑,并且还张开了双臂。连云伟站起来,从右侧小心翼翼地将慕容婧抱了起来,慕容婧的双手箍住连云伟的脖子。走到沙发旁边,连云伟正待将慕容婧放下的时候,发现她的双臂抱得紧紧的,将脑袋埋在自己的肩窝处,肩膀耸动着。
连云伟慌了神,只能自己坐在沙发上,慕容婧坐在自己腿上,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只能小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
慕容婧也不回答,只是无声地抽泣,眼泪很快浸湿了连云伟的肩窝。
过了半晌,慕容婧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有些尴尬的连云伟。
“我当时以为……,我以为你真的醒不过来了,心里好痛。我在想,你开始以为我也醒不过来的时候,肯定也是好难受的。”
“我就是累的,我怎么会有事。”连云伟瞬间觉得自己的词汇特别贫乏。
“你回来了,我也知道你去医院看我了,可是你为什么又走了呢?”
“我是怕吵到你休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慕容婧在连云伟的怀里挣扎了一下,伸出手指了指沙发。连云伟赶紧将她抱了过去放好,自己站起来,不自觉地拍了拍衣服。慕容婧看在眼里,也没指出来他的小动作,只是继续说道。
“你大概觉得,我们这样为了工作走在一起的人,只是因为在某个特殊的环境内产生的依赖感而已。那么我可以先告诉你,我不是。至于你是不是,你自己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你别想太多。”连云伟先走到窗边将窗打开,回身在沙发上坐下。“只是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觉得已经结束,而且,接下来的危险恐怕比我们之前所遇见的更加严重。”
“我当然知道,但接下来的事情,大概会不再让你接手了。这件事你本身做得比之前想象的要更好一些。手尾就由国际刑警去处理好了。你安心养伤。”慕容婧看着连云伟,“警察内部已经取消了之前对你的通缉,包括一些保密单位,所以你现在与原来一样,干什么都可以。对了,你还有一笔奖金……”。
“嗯,我知道了。”
奖金?
连云伟早就做好了安排。
云盘家的庆山、还有那个差点被浇油烧死的小女孩,钱就给她们吧。
“你是不是怪我,没向你说马总的情况。”
两人沉默了一阵,慕容婧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能推测出太多事情,可是面对这个男人,她只想小心地维护着,不想用自己学来的技巧去应对。
她还记得在泰南的那个晚上,眼前的男人突如其来的爆发。
“没有的,这不怪你。”
连云伟是真没怪责过慕容婧,天灾人祸、生老病死,这些事情,早就看淡了。只是真正发生的时候,会有些难受。而且他怪责的是隐隐知情的蒋春、林洪山,因为他们与马光宇以及自己,都曾经是生死兄弟。
“医生说,没有多长时间了,有空我们就多过去陪陪吧。”说着说着,慕容婧的眼眶就红了。
“医生说你也得静养。”连云伟起身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慕容婧。
“我也是半个医生,我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懂的。”
接过水,喝了一口。慕容婧抬头看了看站着的连云伟。
“而且,马总看见我们俩一起去,肯定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