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三人正探讨间,宗干派人去请的尚书右丞相韩企先到了。
韩企先是燕京人,金国的汉官宰执,改革汉制的主要负责人。
宗干拉着韩企先的手道:“我还派了人去请皇上的两个老师,你却先到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韩企先笑道:“太师为了何事,竟然这么费思量啊?”
宗干道:“韩畸和张用直的书法都很了得,我是想让他们来也看看南宋赵构的书法。”
韩企先道:“我今天听闻,张通古来了京城,太师何不叫他也来。”
这韩企先果然深思敏捷处事老道,一来便想到,宗干找这么多汉人官员必有什么图谋。
宗干道:“那我就派人去传张通古来。”
这个张通古,郭奕倒是再熟悉不过,其人有读书过目不忘之才,善诗文,金国初年建尚书省时,担任过工部侍郎,后兼六部事,一向以才情称最。
然而当初宗翰的手下尚书高庆裔,却利用文官三年一次循资升迁的磨勘法则,使得张通古免仕。
宗干知道后特别为其惋惜,派人传达,要他自己朝奏不平。
可张通古以为“多士皆去,而己何心,独求用哉?”拒绝奏陈,以此来明士人洁志。
宗干没有办法,只得亲自上朝,为其评理说话,这才将张通古弄了个中京副留守当。
韩企先还没等看完所有乞和信,帝师韩畸和张用直就到了。
这可是两个皇上的老师。(宗干长子完颜亮,后来将熙宗杀死,篡权夺位。史料记载,完颜亮文采武略在金国诸帝之中可谓出类拔萃。皆言其城府极深,时人莫测其际)
帝师的学问,自是了不得,没得说。
张用直快速看过几封乞和书,竟然直言不讳。“前四封是黄庭坚的笔法,中间学的是米芾,而后五封倒有王羲之的神韵。”
韩畸则补充解释道:“中原人学习书法,受最高统治者的影响很大,他学黄天下便翕然学黄,他练米芾,于是天下人便跟着练米。更何况是身边之人,因此倒也不能仅凭一时的风尚,来评定书法艺术的优劣。”
郭奕站在人群最后,和宗干的表情差不多,皆一脸的懵懂无知。
宗干咧了咧嘴,苦笑了一下道:“我是看不出来优劣好坏,我的意思是说,从这三者的笔法中,能看出是一个人所写的吗?”
韩畸道:“这个不大好判别,前四封看起来法度甚为严谨,用笔颇见情趣,中间这封有情趣,却无神韵,求和之意不如说乞和更为妥当。”他说这些,似乎还未弄清楚,宗干所要弄清楚的究竟是什么
先到的韩企先,却是在两人之后才发表看法。经宗干一问,才道:“前几封信写得好啊!这些书信应该是三个人所写,至于道理吗?应该说,书法没有退步的道理,其他的具体细节,老臣却看不出来了。”
宗干正踌躇间,张通古被内侍快步引进书房。
张通古觐见太师长辑行礼。宗干见他这么快就赶到,倒也没客气,拉着他上前,指着十封乞和信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张通古果然不负众望,只看了几眼,便一锤定音。“先前这四封法度严谨,用笔颇见情趣。”
宗干一咧嘴,又觉得好笑。
张通古一时不明其意。
韩畸笑着低声道:“刚才我就是这么说与太师听的。”
张通古豁达一笑,接口道:“建炎三年五月份的这封,是伪造先前四封的笔法,八月份这封又是另一个人的手笔,故意而为黄庭坚,看得出来,此人临摹过宋徽宗的瘦金体,米黄不米黄,黄瘦不黄瘦,反弄得美中不足,破绽百出,不过四年后的这五封,应该还是这个人所写,临摹过王羲之和孙过庭,是下过苦功夫的,到处都能看出王羲之的痕迹。”
宗干道:“你是说,前四封是一个人所写,后五封是一个人所写,共计三人?”
张通古道:“正是,臣担保,绝不会有一点儿差错。”
站在众臣之后的洪皓不禁一脸的错愕。
郭奕看在眼中,也不禁眉头紧锁。
宗干不禁自言自语道:“那么差错出在哪里呢?那些通问使都言这是他们皇上亲笔所写,绝无欺瞒的道理呀。”
张通古也皱眉道:“也就是说,建炎三年二月至五月间,南宋朝廷发生了什么变故。”
韩企先插话道:“那一年耶律马五奇袭扬州城,马林达泰裕殉国瓜洲渡。康王赵构匹马南渡到了杭州。三四月时,杭州发生了苗刘兵变,算来就只有这两件事。据此,变故应该是发生在苗刘兵变之时。”
众人心里皆想,难不成那时宋主已经易位了不成?
可虽然都是这般想法,却又都觉得这件事情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说出来,可能没有人能信,反而让人笑话,是以谁都没有宣之于口。
郭奕也不禁回想,当日在杭州城远远看到赵构与韩世忠的那一幕,实在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龌龊。倒是当时若兰惊恐的神情让人如今回想起来颇费思量。
最后,还是宗干说出了心声。“后几封措辞极尽卑躬屈膝之态,一代帝王竟忘父兄之怨,宗社之羞,称臣咱们大金,竟毫无愧怍之色。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赵构,是不是真的赵家儿郎。”
宗干说罢,不再深究此事,带领众人出门,叫侍从立刻摆酒,款待几位汉臣官员,期间再未涉及赵构一言。
倒是郭奕,一时放不下心怀,只饮了几杯,便告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完颜亮从军营中归来,他年纪不大,作为千夫长,竟也参加过颍昌之战。
面对居在自家的郭奕阴阳怪气地说道:“奕哥哥,皆传言你在颍昌之战中出现,我竟不知你是在谁的麾下。”
郭奕只得撒谎道:“我有个朋友,父亲在六舅征伐楚州的时候战死。是以她参加了河朔的民兵组织。所以我去颍昌,想去周全她的性命。”
一旁的李妍熙笑着接道:“是个女的,这回你知道你奕哥哥是个好色之徒了吧。重色轻友,连亲情也不顾了。”
完颜亮也笑起来。“确实没想到。六叔他还要我问你呢,为何弄个鬼脸出现在希尹丞相的家里。”
李妍熙眼见郭奕尴尬,如今二人身陷金国腹地,还是少惹是非为好。于是笑道。“这次是来周全六舅的性命,我们听说有江湖人士来刺杀六舅,又不确定,所以就暗中跟随六舅来到会宁。不想六舅他真个霸道,两个丞相都给他杀了,看来我们也是多此一举。”
完颜亮翻着眼睛有些不信。
郭奕心中郁郁,于是借此赶去上房,辞别了宗干,和李妍熙就此离开了会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