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的谎言

第二十四章-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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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鱼类没有饱腹感,它们会不停进食,直到把自己撑死。』

这是一则古老的谣言,虽然早被辟谣,但错误的东西仍被流传下来,记载在这个时代。

那年我21岁,和同龄人有所不同的是,坐过牢狱的我丢失了满腔的雄心壮志,取而代之的是对生活了无生趣的厌倦。

我5岁就掌握了多数孩子不会去学的编程与网络知识;7岁就将整个行政区的网络弄瘫痪过两次;17岁时我开始售卖自创的程序,它能将国际信息库中的公民除名、新增或更改,这也导致我成了国际通缉要犯。

躲避追捕时,年幼的我仍不可一世,将自己更名为曾在2003年席卷全球的非|典病毒SA|RS并沿用至今。

我叫萨斯,一名足够资深,在月球监狱坐过4年牢的网络黑客。

如果说在入狱前我就像条不知饱腹的鱼,充满欲望又充满斗志。那出狱后的我就像是一头失去信条与视力的大象,体态笨重却毫无方向。

我尝过世上所有的毒|品和脉冲震颤器,也早对男女性|爱失去了兴趣。那年我仅21岁,却感觉太阳底下已没任何东西能提起我的兴趣。

当然,我也不屑去交任何朋友。

那天暴雨,我身穿足以将上半张脸完全遮挡的连帽雨衣站在天桥。雨下的很急,水条冲击地面的声音足以盖过任何城市噪音。我就躲在帽檐下,感受被水包裹却不被淋湿的感觉,当时的我需要这份感觉。

凌晨4点,天桥下没有行人,只有少量的梭形空中客车在头顶掠过。抬头远望,天边厚重的乌云将整个地平线笼罩,还有时不时坠落的太空垃圾,让人分不清这是一天的开始还是人类的末日。

我刚想离去,突然发现天桥下方出现一小片不合时宜的鲜红。

透过浓密的雨水仔细凝望,才发现那是位打着红色雨伞的行人。这就太古怪了,早在四十年前人们就借助反重力技术发明了避水环,雨伞早在那时就被淘汰了。

是什么样的人迄今还会手撑古老的雨伞,在凌晨4点出现在暴雨的都市街头?

刚接待完客人的性工作者?吸|毒过量的瘾君子?一无所有的流浪汉?离家出走的孩子?

一大堆假设涌上心头,但没有一个可以说服我。就在我排除各个选项时,她的身影也逐渐离我远去。

雨实在太大了,雨水冲刷到她的伞面,溅起一片半圆形的白色浓雾。厚厚的白色长条将雨伞包裹起来,远看像是一株红白相间的鲜花,好看极了。

我有点入迷,晃过神来她已走的更远。虽然看不清身材,但能觉察到她是一位女性。不,她必须是位女性!

我如此告诉自己,并在这时起身飞快冲到桥下。我想跑近些去接触她,甚至是认识她。

可是为什么?

我不是所有人间的东西都玩腻了吗?不是早就都尝试过了么?不是说任何快感和愉悦都是一些大脑皮层的脉冲信号,没有意义吗?不是说人的感受不过是一组组随意生成的数据吗?

为什么会想上前认识她?为什么要去认识一组不值一提的数据?

我脑中飞速思考,双腿却鬼使神差地疯狂交替,向着桥下跑动着。

一阵怪风迎面吹来,将我的帽檐掀开一角,冰冷的雨水瞬间侵入我的脖子,直至流入脊背。我打了个哆嗦,将衣帽重新套上,但也因这一连串的停顿,导致我失去了她的行踪。

前方是一个个路口,我不知道她转向了哪里,但我还是盲目地追了上去。

在这段追寻过程中,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它有点像是猎奇,但又内含一丝抗拒。我想知道这位红雨伞是谁,来自哪里,为何出现。但我又隐隐害怕知道真相后会心生失落。

它也有点像是一见钟情,可我甚至连她的性别都无法确定,那只是一个背影。

它更像是一种无名的力量,像是种召唤仪式的前奏,也像是人与人之间,最不可名状的情感呈现。

是的,她就这么来了,在我认为自己早已参透人生的时候。

我最终没有找到她,也或许是不敢去找。

之后的日子我每天在**翻来覆去,闭上眼就看到那朵红色的雨伞慢慢在白雾中渐步远去。而每当我下定决心凌晨4点再冲上天桥去见一次,却又发现居然没有那份勇气。

见面后说什么呢?如果她是男性怎么办?没有下雨我还能认出她吗?她是不是只有暴雨才会打伞?她讨厌我这种坐过牢的人怎么办?啊她真的是女性吗?啊见面后我说什么好呢?……

我痛苦极了。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酥麻感,总觉得有什么力量在牵动我,又有股什么东西在心头和眉头来回流动。

我沉迷了,不可自拔。但也因此被点燃了内心深处的渴望。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我要她。然而我怕天桥下的她不是我想象中的她,所以我要……亲手创造她。

我激动地一跃而起。将心中对她所有的想象量化出来,记下来,再写入程序。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

长头发,是的长头发,黑色。

皮肤白皙,细嫩光滑,肤色RGB是254、241、225。

眼睛……眼睛是黑眼珠的吧,一定是的。

身高,163.331,嗯我还是喜欢奇数。

红衣服!对,喜欢穿红衣服,肯定的啦!

名字……名字……唔,等最后再说吧!

……

对黑客来说,克隆人体并不难得到,将她调整成自己心目中的模样也不难。只花了三天我的外形程式就写好了,但我不着急,又历经一个月的时间修改调整了她的各项细节参数。

外形确定后,难的是性格。

她不能是由我“设计”出来的性格,那样会由于我想象力的局限而导致最终在和自己谈恋爱了。她也不能是那种既定了就一层不变的性格,她必须像真人一样,会因环境和事件而调整独|立的人格。

再加上爱好、特长、智商、观念等个性化参数,我实在难凭一己之力生生造出一个成熟的灵魂来。

于是我决定,从市场在售的虚拟恋人中,拼凑一个出来。

我尽可能避开那些口碑较好的仆从型虚拟恋人,反而将一组组容易失控的恋人或较个性的人工智能编写在一起,再让他们快速交互,以成长出几个拥有缺陷、却更真实的新人格。

可能由于奥卡姆剃刀原理,最后留存的几个恋爱匹配度较高的女性,都是偏强势或者说没那么顺从的。

没关系了,我接受这场充满冒险的恋爱,否则就和花钱购买的虚拟恋人没有了区别。

虚拟恋人和单纯地克隆人体技术早就成熟,但因伦理难题,将两者合二为一是绝对非法的。然而现在,这些我本以为早就玩腻的东西,加上了我对红伞主人的想象后,感到了整体意义的不同。

我的生活由此被重新定义,我也甘愿为此再受一次牢狱……

她睁开眼后眨了好几下眼,我真有点担心她不会说话或不断问我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种问题。但还好,虚拟恋人商品化了这么多年,那种一开口就直接让买家出戏的问题早被解决了。

“我渴了,萨斯。”她微微T了下嘴唇。

我暗嘘一口气,这话太实在了,看来连图灵测试都不用做了。

而就在我起身想去给她端水时,突然意识到我不该将她视作一个由我创造的物件。她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曾经在天桥下撑着复古红色雨伞,在暴雨中漫步的女人。

现在的她,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个陌生人,等待我们的不是一场主仆秀,而更该是从零开始的交流,然后开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对。

于是我又重新坐下,调皮地说:“你自己倒去。”

“你去不去。”

“我……”

好极了,这感觉好极了!就是这种感觉。

我虽然没受虐倾向,但这自然的对白,真让我不禁佩服自己天才的创意和手法。这哪里还是智能克隆人,这分明就是一场充满未知的恋爱大冒险。

只是好像气氛有点太熟络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通过日常生活慢慢调整她的性格,而不是通过编程。

之后的日子宛如童话,或者说就是天堂本身。

我第一次体会到爱情的美好。它不单是那种眉来眼去的打情骂俏,更是通过两人一起生活和交流,产生一致的对未来的共同想象。它能带给人无尽的活力与希望,并确认除了对方,一切都不再重要。

当太空垃圾坠落在我们身边,她更多的是紧紧楼住我时的安心,而我更多的是庆幸自己没吓到叫出声来而心觉勇敢;

当暴雨来临,我们没人会去在意是不是会淋湿通透,而是非要挤在一柄新买的红色雨伞下,尝试狂风暴雨中的初吻;

当我们玩起复古的游戏,她身着红色围裙烹饪一种名叫馄饨的料理。我们可以同时盯着锅中翻滚的沸水发呆,再一起不知为何而笑出声来;

当看到别的情侣当众打情骂俏,我们会默契地以较真回击。用拥抱、接吻、大笑或你追我赶等更引人瞩目的方式将对方狠狠比下去,我们才是天下第一。

我彻底适应了这个生活并乐在其中,甚至开始尝试求婚。但每当提到这个话题,她总是会扫兴地反问:“你先给我取个名字啊,不然要怎么结婚呢?”

这一点我始终是矛盾的。我更希望天桥下的红伞女子告诉我她叫什么,来自哪里,哪怕我明知是假的。

我希望她亲口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再给她取绰号也好小名也行。一旦她有了名字,我愿意重C旧业,黑进世界信息库,让她从此变成一位真正合法在册的公民。

但她始终在拒绝:“我真想不起来我叫什么,你给我取个名不行吗?”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可以给自己再取一个新名字。”

“我想让你帮我取,好吗?”

“亲爱的,我相信你能够自己取。”

“为什么?你就不能帮我取一个吗?”

“我……我不想。”

“为什么?你可以取一个小名啊。”

“我可以给你取小名。红红、妮妮、赛琳娜都行,但你合法的名字,我希望是你自己取的。”

“我就是要让你取,不行吗?!”

不行。

这或许是我们感情生活中唯一的底线,但我却不能告诉她我不为她取名的真正理由。

我始终觉得她已是真真正正的人。但若她的名字是我取的,每当我叫出她的名字,都会令我不断被提醒:她其实是我造的。

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个要求,真不行。

之后的整整十年,我始终没有给她取名,她也在结婚问题上和我一直僵持着。

我们因此一直闹着矛盾,最后愈演愈烈,她甚至开始闹着要和我分居,去找一个愿意为她取名的男人。

我想这或许就是虚拟恋人唯一的坏处。不过我愿意承受这种合理的争吵和风险,我的人生也因为体会到了爱情的艰难而获得了更多真实感。

但总体来说,还好。

我愿意迁就她一辈子,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我的新生,我心存感激。

《第二十四章伞外》完

*****

在我三十六岁那年,此岸政|府出|台了一项“共枕金”补贴新政。为激励戴森云的居民生孩子,此岸政|府会奖励连续同|居超一年的情侣。

于是事情有了转机。虽然我们都不在意那笔奖金,但因此我们有了重新同|居的理由。我们默契地都不提分手的事情,而是愿意一边斗嘴一边互相配合着同|居或者合影。

这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新的乐趣,我们心态也因此变得更为年轻。

我甚至开始认为名字不再重要,“亲爱的”和“喂”都只是一个音符而已,只要对象是她就好。但就在33号云廊的圆顶建筑内,当她再次苏醒,说自己想更换性别时,我真的想叫一声她的名字。

我想问:你是她吗?你是那个我的她吗?

但我问不出口。

这像话吗?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甚至没有她的名字。这像话吗?

面对她苏醒后的异常我慌乱、迷茫极了。我想找一个抓手给疲惫的自己提下醒,我可是17岁就被国际通缉的黑客萨斯啊,我怎么可能失误呢?我怎么会造出一个失败的作品呢?

但她的言行,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怖之中。

“这不是还有很多其他身体吗?我要这个。”“怎么你们这群NPC这么蠢啊?”“我叫凡弟……樊迪吧,好听点。”

不!我不希望她告诉我她的名字了!我不能接受,我不敢去面对。

我的她不会坏的,她是我最完美的女友,她怎么可能去了一次武侠世界就坏了呢?

不会的!去找!去找那个撒旦,应该就如你所说,找到撒旦应该就行了的。

因为你不会坏的。找到撒旦,然后,我还你一个名字!

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