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的谎言

第三十章-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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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小时候养过一条獒犬,名叫“最终兵器”。

最终兵器的体型庞大,一身金黄,远看像是头成年的狮子,站起来前足可摸到三米高。每当浪花骑在它后背上外出,大家就都看到这位身高不足一米四的小女孩,艰难地在獒犬身上努力维持平衡的样子。

獒犬的样子凶极了,但女孩脸上是开心的,虽然她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与同龄人交流的机会。

再长大些,浪花给最终兵器定制了一身甲胄,那是三段透气又轻便的金属薄片。每当最终兵器在阳光下奔跑,甲胄上的反光和叮零当啷的金属碰撞声都让浪花陶醉极了。她有时恨不得自己也披上盔甲或是军装,为襙演或是参加一场真的为了什么意义的战争,好好威风一下。

可惜这世界和平极了。

最终兵器十岁生日那天,浪花第一次带它出了远门。她们到了另一个城市的郊外,那是片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

记忆中最终兵器从未如此兴奋过。在柔|软度刚好的绿茵坪上,在恬淡香气的清风里,最终兵器可以从浪花的身边,一直奔跑到地平线处再折回。

四周空无一人,浪花躺在稍稍倾斜的草地上,整个人以大字张开完全放松下来。每当有凉风掠过她的短发,她都会微微眯眼,慵懒地望着天空中厚厚的白色云层。

“兵器,下次带你到云廊上去玩。”浪花自言自语着,嘴里也开心地哼起歌来。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离她不远处的云层下方钻出,再透过厚厚的云层直射下来。这光柱像是斜铺的天堂阶梯,庄重又圣洁。

不一会光柱越来越粗,变得难以看清边缘,最后只留下云层上的一个窟窿,阳光则和蓝天融为一体了。紧接着第二道阳光又从云层处钻开一个小洞,穿透云层后光柱也是逐渐变粗,最后看不清轮廓了。

浪花觉得古怪,坐起身观察起来。果然不一会,第三、第四、第五个云窟窿也随之产生,并且大小一致。

“这是什么东西啊?”浪花心生好奇,拿出触控仪询问起来。

触控仪捕捉图像后给出了答案:『这是机器人正在清理太空垃圾,为保安全请及时离开。』

浪花知道太空垃圾,但它们理应在高于卡门线的太空上,不应该在如此低的云层出现才对啊。她抬头凝望,的确能看到一些黑色的小颗粒在云层附近徘徊。但她还是好奇:“有这么低空的太空垃圾吗?”

『垃圾已经在下坠了,现在你看到的是机器人粉碎和收集垃圾的过程,只是恰巧在云层高度而已。这里人迹罕至没有防护网,为保安全请尽快离开。』

就在此时,远处的最终兵器突然狂吠起来,它一边大声吼叫一边迅速朝浪花处疾奔而来。浪花紧张地站起身想问怎么了,忽听一声巨大的破空声从头顶袭来。

抬起头,她看到一枚戒指大小的银色圆环,在空中悬挂着。眨了一下眼,戒指已成轮胎大小,正朝自己火速坠来。再眨一下眼,直径足有两架载人客机这么长,环壁至少有三层楼这么厚的圆环正朝自己生生压来。

“别过来!!!”浪花低头看向最终兵器,只见獒犬正奋力朝自己射来,不但丝毫没躲开的意思,身上耀眼的金属甲胄也正随着奔跑上下极速跳动着。

“不要!!!”浪花声嘶力竭地大吼,但叫声却刹时被上方传来的巨大轰鸣声盖过了。

抬起头,一座浑身涂满红白相间的亮漆,身高至少达200米的巨型机器人悬停在空中。

它呈人形,腿部很长,金属的光泽与关节接壤处形成了鲜明的棱角线条。再向上望去,机器人的身材极好,腰细胸厚,腹部处有着明显利于做空中翻滚动作的柔韧间键。与其他部位红白搭配所不同的是,机器人的手臂通体鲜红,在肘关节和肩膀处有着正不断闪烁的绿色警示灯。

此刻它正单手握持着那个巨大的圆环,虽然它的手掌没圆环厚,但五指均已插进圆环壁中,将整个大圆环生生掐出五个指洞来。

它悬浮空中,单手握的稳稳当当,很是轻松的样子。

四周静极了,对浪花来说,好像一切都在此刻静止了。她从来不知道,清理垃圾的机器人会如此蔚为壮观。

前一秒圆环还差点砸到自己,后一秒已被这机器人在空中极速截停,未伤及自己分毫。

“兵……兵器……”

浪花有点语无伦次,不知她呼唤的是獒犬还是给巨型机器人的自行命名。

但机器人沉默着,菱形的双眼俯视浪花一眼,拎起金属圆环轰地一声飞走了。巨大的风浪掀的浪花扭开头去,再回头机器人已插|入云霄,又只剩一个黑点了。

“他……没有生命吗?里面不搭乘人?”浪花怔怔地坐在地上。

『这是纯清理机器人,无人搭乘。但在不远处会有移动的空中指挥中心。我们应该已被指挥中心发现了,所以现在开始我们安全了。』

“这也太帅了吧……”浪花望着云层赞叹着。说着又立刻振奋起来,“怎么样才可以襙控这些机器人!?”

『清理机器人归联合国太空属管辖,这么大型的机器人一般也只会在荒无人至的区域或遭遇大规模垃圾雨时出现。要想襙控它们,稍等我查询一下………………需要高级别的太空属军官身份。』

“当兵啊……我本来就想当兵,这下我更知道该去哪啦!”浪花又抬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会云层,突然又兴奋地对最终兵器大喊道,“兵器兵器,我们去当兵!!”

*****

二十四岁那年,浪花独自坐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内。

她面前摆着个陈旧的立体相框,里面是最终兵器逝世前和她的全息合影。獒犬身上的甲胄经多次改良,已是红白相间的配色,覆盖四肢处有着亮绿色的警示灯。除此之外,脊背上还搭载了粗壮的银色火箭炮筒。

虽然这些都只是装饰,但已足够令所有人知道浪花是狂热的军事迷,也足以对她和獒犬退避三舍了。

世界依然和平。从花季少女到妙龄少女,浪花通过自身努力,如愿拥有了太空属高级军官的身份。她是空军,虽然从未打过一次仗,但空中战机她已能熟练驾驶。只可惜她从未襙控,甚至都没再次见过那种巨型的红白太空垃圾清理机器人。

浪花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将所有能搜集到的有关机器人的资料都熟练掌握,在梦中不止一次模拟着襙控它们遨游太空的情形。

她不在乎清理的是不是垃圾,所有不该出现在空中的东西都是敌人。越是巨大的敌人,也越能激起她的斗志。

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面对浪花的屡次申请,太空属给她的答复永远是“不予批准”。

她试过多种方式与上级沟通,但对方给出的理由起先是“浪费人才”“没有编制”,之后是“不做解释”“服从命令”,再然后不但不再给答复,还直接将她转编成文职了。

这让浪花十分费解,自己身为太空属高级军官,面对上级的调动,居然一点商议的余地都没有。也就在同一年,最终兵器因年纪太大,倒在了穿套红白甲胄的过程中。獒犬闭眼的前一刻,双目愧疚地望着主人,前肢仍在极力前伸,想配合主人为它套上那身定制的红白战袍。

至死,最终兵器都没见到浪花操控梦想中的清理机器人,虽然浪花在它每年生日都会亲口再承诺一次。

最终兵器咽气的时候,身上穿到一半的甲胄冰冷异常。这些金属似乎想保护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但也像在讥讽着什么,比如浪花这位女主人渺小到可笑的能力。

深受打击的浪花丧失了斗志。她一度将堆满整个房间的机器人模型和所有机械图谱拆个稀碎,又将曾经令她自豪万分的军官帽踏在脚下。

她的精神状态被太空属发现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以打击军队士气为由,直接将她分派至远离地球的戴森云,负责环日巡逻的工作,这时她还勉强算是半个军官。

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对戴森云巡逻坐标的指令误读,或是携带宠物犬上机,以及尝试改造巡逻机的自卫武器等恶性|事件,浪花又被派回了地球。

虽然这些事件并未酿成事故,但浪花多年的状态显然已无法胜任原有职务了。介于她之前有服役文职的履历,再加上她仍隶属戴森云,联合国最终决定让她负责戴森云驻地球联合国办事处的接洽员,记录着两个政|府间的军事通讯……

随戴森云的蓬勃发展,办事处的占地面积也越来越大。但浪花被调遣了几次后,办公室里除办公桌和快被淘汰的投屏仪,什么都没有了。

这倒不是在故意排挤她,而是越来越成熟的星际通讯导致军事通讯员的工作内容显得更没必要。

目前这个职位说的好听是闲职,说的难听,和坐牢已经没什么区别。

浪花有时会看着相框出神,偶尔分不太清曾经操纵战机驰骋天空的自己是不是梦境。

然而变故就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到来。那天浪花刚进办公室就被联合国传讯,要她带上所有自身物品,迅速前往办事处的大会议厅做工作。

没记错的话,浪花除了刚入职时参观过大会议厅就再没去过那里。她不知道为何今天会被突然传讯,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工作好做的。

办事处今天破天荒地打开了地上的传送带,这让浪花有点不适应。而对她来说,“所有自身物品”也只剩那张自己和最终兵器的全息合影了。

她将相框抱在怀里,心里明白,只有在进行绝密事件,才有必要让参与者带上所有东西,以便检查是否安有监听盗摄设备。

她正想着,也不知是不适应传送带,还是传送带太久不使用不够平稳的缘故,浪花突然重心一偏,脚下一个趔趄,身体朝左边倒了下去。

“哐”的一声,相框应声砸在地上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又弹回到传送带上,被正在移动的传送带送向了远处。

浪花一脸迷惑地看着离自己远去的全息相框,嘴巴微微颤动了下。

这对她有点突然。不像是被上级拒绝要求的时那种突然,也不像是工作被来回调动的突然,更不是因连连降级,身边没有了朋友的那种突然。

这是一种,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永远抽走了的那种突然。

浪花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但在那一半的相框离她远去时,她知道后悔了。

她不该胡思乱想,也不该偷懒坐传送带,甚至不该听话带着相框。总之她千不该万不该让那另一半离开自己的。

于是她开始爬,来不及从地上起身,浪花四肢开始在传送带上飞快交替,连跑带爬地朝着相框窜了过去。哪怕在最严苛的军训时,她速度都没那么快过。

“兵……”她就快成功了,就在伸手要够到那一半的相框时,相框被一双大手捡了起来。

浪花抬头仰望,那是位相貌堂堂的男人。他身穿藏青色复古西服,头发整理的一丝不苟,他身材偏瘦整个人却气宇轩昂,握持相框的左手没有穿戴任何饰品。

传送带仍在向前移动,跪趴在传送带上的浪花被继续朝前推送着。她此时只能向后扭头,朝西服男人伸手够着什么。

“请问这是你的东西吗?”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又极具磁性。

浪花用力点头,仓促地从传送带上站起后,跑到西服男子跟前。这时她才发现西服男子仅比她高半个头,但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座稳固的大山。

她现在太需要依靠了……

“看来是摔碎了。”男人左右翻转地看了看手中的半个相框,伸手还给了浪花,“另一半还在吗?”

浪花接过相框,有点失神地自语起来:“真的坏了……我保护不了它……”

男人笑了笑:“东西坏了可以再修,人没事就好。”

浪花依旧盯着相框,手掌轻轻抚|摸着相框里中最终兵器。在这一半图像中,最终兵器只有一条健硕的尾巴,正在慢慢褪去原有的色彩:“可这是全息照片,修不了的。”

男人刚朝浪花身后走去,听她这么说又转回身道:“3D打印是修不了,5D打印可以……你是不是很久不关心生活科技了?”

“啊是真的吗?”浪花激动地抬头看向男人,“哪里可以5D打印……请问。”

男走近几步凑近看了眼相框的毁坏程度,挥挥手道:“这种程度的损坏,地球上到处都能修,你可以咨询一下你的触控仪。”

浪花点点头,才想起自己的确很久很久没和触控仪互动了。忽然她又想起年幼时,第一次看到清理机器人后自己立志要当兵的情形,不免有些恍惚起来。

男人礼貌地笑了笑就转身离去。

但他没走几步,回头后见浪花仍在原处,又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来:“保护我们的从来不是金属,而是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