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们没有在一起。
无论易南怎么解释,知绘都觉得他是在回避。
工作间里的灯一直亮到凌晨,她恐怕整晚都会呆在书房里了。
易南在**翻来覆去,没有她的床铺让他很不适应,特别没有安全感。他不想一个人入梦,不管那梦境还会不会再来,他都不想一个人面对。
知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呆地看着那幅好像永远都画不完的结婚礼物,灵感已然丧失。她放下画笔,躺在沙发**,从皮夹里拿出医院的初孕化验单,打开又折起,折起又打开,犹豫不决。
等到冷静下来,知绘约莫意识到自己的敏感或许正是源自怀孕的荷尔蒙变化,她竟然把无中生有的幻象和现实链接了起来,说到底,那张纸条上只有易南的名字、店铺和地址,她凭什么认为是和一个女人有关呢?知绘寻思了好久,还是不想打电话给李穆枫去求证,这种行为又丢脸又幼稚,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而且,她认为易南没有撒谎,那张纸条肯定和穆枫有关,至于,为什么会落到易南的手上,并不重要,她只是对那笔迹的陈旧度心存疑虑,也正因为它太旧了,才会引起某种连锁效应,让她怀疑,那会和她不曾了解的易南的过去有关。
他说那是李穆枫的纸条,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让人难以确信。第一次见穆枫的时候,知绘就知道这对死党兄弟之间有着一层无影无形不可触碰的隔膜,那张纸条,多半也是跟那层隔膜有关,或许,已经被捅破了,或许还没有,但这终究也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知绘很喜欢穆枫,尤其是他的性格,比易南爽快,易南有时候会黏糊,偶尔优柔寡断还有点精神涣散,尤其是说到他不爱听的那些事,这点他真不如李穆枫。李穆枫看似风风火火的,在对女孩的耐性上,远比易南持久。知绘很了解易南,易南本就是个很难心动的人,更别说忍耐了,本质上,他极度理性。而李穆枫却依然对爱情抱有幻想,也许,这便是他很难找到女朋友的原因,现如今,还有多少女孩是单纯为了享受爱的浪漫而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呢?
也许,易南是为了保全李穆枫的秘密,也许,那个站在他们中间的人,不是易南的过去,而是李穆枫的过去。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知绘觉得好烦,她怎么会让自己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陷入这种无端无由的困扰里去呢?情人节就快到了,她究竟要怎么处理眼下的质疑和猜忌?不处理完全,又如何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结婚礼堂?
一阵轻微的刺痛隐约袭来,她轻抚自己的小腹,心想,也许是时候告诉他了,可是,他真的准备好了么?她心中依然惴惴不安,毫无把握。
是夜,梦境又来了——
他们站在高山的悬崖峭壁上,等待日出。
易南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画面,那是绝无可能出现的场景,他立刻转身,掉头下山。
“你要去哪儿?”
若尧拉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到那股绝望讨伐的力量,是那么坚定、强烈,刹那间锁住了他腕间的脉搏。
“我要回家。”
“你答应陪我的,这是最后一次。”
“没有最后一次,从来就没有,我不该站在这里……”
“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她拦腰抱住了他,那是梦境里无数次的缠绕,只是这一次让他窒息的不是她的吻,而是她内心熊熊燃烧的想要和他一起同归于尽的火苗!
“放开我!”
“不要!我死也不会放手!”
不对,这不是他们的结局,他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就算是梦也不行,他必须离开。
“放手!我叫你放手!”
脚下的岩石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他使出全力掰开她的手指,她的喉咙里发出直穿云霄声嘶力竭的尖叫,峭壁山体开始崩塌,她想要拖住他,拖他一起去!这时,太阳终于升了起来,阳光照亮了前方的通道,他开始向着逆光奔跑,那是唯一的出路,他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再回头!
“易南——!”
那声音如雷灌顶,震破了他的耳膜。
不要停,继续跑!继续跑!
他突然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仍然站在悬崖上。
易南蓦然回首——
若尧身穿白裙,迎风而立,璀璨的逆光洒满了她的全身,她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无比苍凉地对他宁静一笑……
“若尧————!”
他没能抓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纵身一跃,从悬崖顶端坠落!
知绘被卧室里传来的那一声惊恐的叫喊所惊醒,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刚想起身,小腹深处一阵强烈的坠痛瞬间把她给击倒了。
车队一路颠簸,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
李穆枫坐在领队的吉普车里,身后是那个喜欢看人不爱说话的袁子君。
李穆枫从前方的后视镜中窥伺了那女孩一眼,她的脸色不太好,有些晕车的样子,一路上,那姑娘始终都很沉默也很配合,上山后的路会更加艰险,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登山老手,李穆枫很担心她会拖大家的后腿。
那座山,已经近在眼前。
李穆枫坚持走这段迂回的远路,想要寻找当年的踪迹,明知道不会留下什么,却仍然不想走捷径。
“我要上山。”
“上山?”
“听说那座山顶清晨太阳升起时的逆光最美,我想要亲手把它画下来……”
那是若尧的梦想。
他们曾经相约,毕业后要一起为她去完成这个梦想。
十四年过去了,他终究还是步了她的后尘。
他知道自己必须独自走完这段旅程,这是对她最好也是最后的一次纪念。
真的是最后一次么?
李穆枫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回忆的尽头还会有什么等着他,他现在不想知道。
“帐篷区到了!”
众人放眼望去,远处,炊烟袅袅,几位牧民已经站在门口准备迎接他们的车队,领头的,正是袁子君亲戚介绍的那位地陪。
晌午的好天气,知绘和女助理坐在医院的花园草坪上晒太阳。
昨晚的公演很成功,老外放了团队一天假,知绘的女助理原本打算和久未见面的男友约会看电影,没想到会跑来陪知绘看妇产科。
“谢天谢地孩子没事!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医生说,怀孕期间略微见红是正常现象,只要孩子没事就好,你昨晚是不是和老公那个了?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忍一忍啊……”
知绘狠狠白了女助理一眼,抢过她手里的豆奶大口喝,刚才检查身体的时候,她已经唧唧歪歪问了一大堆,嘴皮子到现在还不肯停,好像怀孕的那个不是知绘而是她,真让人受不了。
“我饿了,陪我吃点东西吧。”
“你想吃什么?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你就不能想点更有营养的么?”
“对哦对哦,你现在是孕妇,不能乱吃。”
知绘接过助理手中的包包,掏出手机,直接搜索医院附近的餐厅。
“知绘,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瞒着你老公。”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我叫你查吃的!”
“你不是已经在查了么,哎,我觉得你必须得告诉他,万一……”
“你别再乌鸦嘴了啊,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我就是担心孩子嘛,你千万别相信那些女明星说的什么怀孕头三个月要保密之类的鬼话,如果连老公都不能知道,那谁还能照顾你啊!”
女助理的话不无道理,但知绘一想到昨晚的事,心里就很不舒服。
女助理见她不接话,便认定她是笃信了早孕保胎的迷信了,立马调转枪头:“没关系啦,反正还有十来天你们就结婚了,结完婚再说也一样!”
“我们去吃酸菜鱼吧!”
知绘现在只想好好吃一顿,其他的,暂时不想去想。
“你能吃酸菜鱼么?那是孕妇吃的东西么?等等,我先问问度娘哈……”
知绘站在医院门前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抬起头,深呼吸。
孩子很健康,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了,这孩子一定会化解她所有的烦恼,现在的,过去的,将来的,她都不必再担心,知绘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信念。
今天的阳光真明媚,暖暖地照在身上,好舒服。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登山。
知绘心里想着,脑海里,不知不觉就出现了那位少女模糊的背影。
李穆枫打开后备箱,搬出一坛好酒。
“这坛女儿红是我和队友们的一点心意,不诚敬意。”
“干嘛这么客气。”
地陪导游高兴地收下了李穆枫的礼物,挥手召集大家跟着牧民往里走,牧民们带着登山队员走进了一个大帐篷,里面有十几个床位,都是统铺,显得简陋又拥挤,靠近角落的一个床位上挂着一张不透明的蚊帐。
“这个帐篷有十个床位,多出那几张床并在一起可以放行李,你们队里有女队员,那个床位就是给女队员准备的。”
“让你费心了。”
那姑娘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穆枫回头看了袁子君一眼,她的表情既感激又意外,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受到特别优待。李穆枫觉得奇怪,地陪不是她介绍的么?为什么她好像跟他一点都不熟似的。
“这个季节,山路不好走啊,选在这个时候登山,有点冒险。”
“没有危险,又怎么称得上是挑战极限呢?”
“说的也是。”
“山上的气候怎么样?”
“不好说,要看运气,若是碰到雨雪天,就麻烦了。你们今天早点休息,晚上咱们开个会,我把上山的安全事项和该准备的东西跟大家说一下。”
“好,大家抓紧时间收拾一下行李。”
这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牧民走进了帐篷,在地陪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各位队员,村长说,按照当地的习俗,要先带各位去山下的寺庙祈福,保佑大家一路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大伙儿都累坏了,谁都不想再走路了。
“我去。”
袁子君第一个扔下了手中的行李。
大家尴尬地看着李穆枫,他本该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
袁子君直视李穆枫的眉眼,感觉他多少有点被动,虽然她不是故意的。
“既然来了,就入乡随俗一起去吧!”
李穆枫掉头往外走,大伙儿也只能依次跟着,出了帐篷。
日落黄昏,山间,云雾缭绕。
领路的村长走得很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牧民们怕太阳落山之后路会不好走,催促着大家加快步伐,从高坡上往下望,行走在山间小路上的登山队员们的身影显得特别渺小,缓慢的速度犹如背壳的蜗牛,曲折辗转的沿途两边,稀稀落落地住着几户人家,土豆、米饭、掺夹着牛羊肉的香味从土房的烟囱里飘出来,让人饥肠辘辘心猿意马,妇人们亲切地微笑,孩童们逗趣地骚扰,也终于让这片远离尘嚣与世隔绝的仙境,有了一些人间气。
李穆枫不记得他们曾经来过这座村落小庙,那时,走的是观光路线,注定要错过很多珍贵的风景。那是一座香火很旺的小寺庙,黄昏时分,还有很多香客在门外排队,进香的队伍很自然地让出一条通道,供那些五体投地叩拜礼佛的虔诚信徒经过。入院后,村长亲自请了香,分发给登山队员,然后,引领他们进入大殿接受高僧的赐福,那位慈眉祥目的僧侣早已手持念珠准备好了,几位小师父一见队员们入殿,就立刻铺上软垫。李穆枫悄悄走到村长身边,想把香火钱给他,村长怎么也不肯收,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习俗,纯粹是为登山爱好者们准备的无偿馈赠。
李穆枫对宗教一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易南好像也是,学艺术的大多有点形而上,但是,他们俩倒是如出一辙,都不喜欢搞个人崇拜。记得当年,只有若尧沿途逢庙必拜,他们俩如果遇到建筑独特的庙宇也会进去烧支香,但也只是为了鉴赏那些古老的建筑而已。
红袍僧侣走过李穆枫面前的时候,细细端详了他的眉眼,一边为他赐福灌顶,一边在他耳边说话,李穆枫浅浅一笑,并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遗忘,是最好的怀念。”
袁子君突然凑到他的耳边说道。
李穆枫惊异回头,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李穆枫在院内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袁子君,他越发觉得带这姑娘上路根本就是自找麻烦,折返大殿时,殿内已经开始诵经,不方便进去打扰。李穆枫不经意回头,刚好看见袁子君一个人躲在侧殿内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话,老人领她走到一面点满了香烛灯的墙壁前,袁子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类似名牌的东西交到僧人手中,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站在殿外的李穆枫,两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李穆枫立刻转了身。
山上的太阳下得很慢,让黄昏变得特别漫长,礼佛诵经的吟唱声徐徐不断地传到院子里来,李穆枫独自坐在庭院的长椅上,仰头深呼吸。
“就你一个人?”
袁子君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在了下来,和他相隔一个人的距离。
“你怎么不去听经?”
“你不是也没去?”
李穆枫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便扭转头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只橘色的小鸟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了他们头顶上方、菩提树的枝杈上,好奇地左顾右盼。
坐在一起相对无语也是让人挺不自在的,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袁子君忍不住又偷看了他,他真的很好看。
李穆枫完全不知道她是为他而来的,这是她的秘密,他不需要知道。
李穆枫下意识地回看了那女孩一眼,竭力想要掩饰那女孩身上似曾相识的气质,给他带来的那种不断被她催化着的、让自己不知不觉就要陷入过去记忆漩涡里去的危险感。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多事?”
“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大家都饿坏了,想早点休息。”
“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听说,这座山是最接近天佛的地方,而这座庙,也是山下唯一的一座,所以香火特别旺。”
看样子,她是有备而来的,可是这种细节通常只有观光客才会注意。
“想必村民们都是仰赖这里的香火,为子子孙孙祈福平安的吧。”
李穆枫随口回道,没往深处想。
“听村长说,这间寺庙的僧侣不接受金钱供养,只接受最简朴的衣食供奉,百年传承的修行习俗,所以,每年有很多世界各地的佛徒跋山涉水慕名而来,在这里辟谷修行,求了脱生死之路。”
“如果真有那么多人,这间寺庙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她笑了,嘴角露出两个对称的酒窝,脸颊红红的,很可爱。
“当然要有缘人才行的。”
“你也是为了结缘?”
“我?”她立刻对他摇了摇头。
“刚才我看见你和一位老和尚交谈,以为你也是慕名而来的虔诚者。”
“我的确是慕名而来,不过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姐姐。”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母亲一个人出了国,和我的父亲结了婚,直到前几年回国,才又重新联系上。”
“所以,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
“嗯。”
听上去真复杂。
“那你姐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生病了,前不久,刚刚去世……”
李穆枫瞬间尴尬,觉得自己太唐突,她脸上果然浮起淡淡的忧伤。
“你怎么会听得懂那位高僧对我说的话?”
他想扯开话题,以免勾起过多的伤心事。
“我的专业是对外汉语,读书的时候,就对中国各地的民族语言很有兴趣,经常帮教授一起翻译。”
“这么说,你会说很多土话咯?”
“不是土话,是方言。”
她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对我来说就是一回事,”李穆枫耸耸肩,不以为然,忽然间,想起什么,“刚才,你好像给了那老和尚一样东西?”
“我想让他帮我为姐姐点一盏渡魂灯,希望姐姐的灵魂可以安息,不要受苦。”
原来,那一面烛墙,是用来超度灵魂的。
“所以,你给他的是你姐姐的灵位?”
“不算是吧,那位师父说,只要把姐姐的名字写在名牌上交给他就可以了……”她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这时,大殿的诵经结束了,队员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去,于是,他们俩也站了起来。
太阳已经下到了半山腰,再不回帐篷区,天就真的要黑了。
“这些药,你先拿回去吃,如果还是没有改善,再来做进一步的检查。”
医生一边开处方一边对易南说。
有那么一秒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到医院里来。
“我真的有神经衰弱,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那你有没有每天早醒?动不动就想要哭呢?”
“没有。”
“那就对咯,年轻人,不要那么小题大做,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主治医生冷淡的眼神里明明就蕴含着想建议他去精神科看一看的嫌疑。
易南拿完药走出医院的大门,日落的太阳还是很刺眼,他忽然有些举棋不定,一整天都没有接到知绘的电话,想要主动打电话给她,又没有勇气,若尧那一箱旧物还放在他的办公室里,只要一想到这个,他就一筹莫展。
医院对面有一家面馆,易南心想,不如吃了晚饭再回家,顺便给知绘也带一份。易南站在红灯闪烁的路口,给知绘发了一条微信:我在回家的路上,带炸酱面给你好不好?微信刚发出去,知绘的电话就来了。
“喂?”
“你在哪儿?”
“我刚给你发了微信……”
“我今天去了医院。”
“哪家医院?我过来接你好不好?”
易南下了台阶,走上了人行道。
“易南,我怀孕了。”
绿灯跳转,知绘的话音刚落,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突然撞上了对面的人行道,十字路口一连串的急刹车,路人接二连三地尖叫起来,眼前的马路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撞死人了!撞死人了!”
易南站在斑马线的中央,距离车祸地点只有五步的距离。
“喂?易南!发生什么事了?易南!易南!……”
他的身体被受惊的行人撞倒,手机滚到了另一端的路口。
知绘的电话还没有挂断就硬生生地被车轮碾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