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抱着一叠高高的资料夹，踢开了工作间的门。
T正在整理柜台上的烛台，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真担心他会被脚下那一堆垃圾给绊倒。
“你说，女人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烛台呢？”
谁说一定是女人买的。
K把资料夹放在柜台上，一不小心倒了一半，被资料夹撞倒的烛台轮番滚到了地上。
“不整了不整了，越整越乱。”
是你说要整理房间的。
K皱起眉头，对着T举起手中的垃圾袋。
“你不是说不能随便扔么？”
太多了，这房子就快要塞不下了。
K无可奈何地看着T，一脸投降的样子。
“还是先把柜台清干净吧，说不定一会儿客人就要来了。”
K笑着点点头，把那些生锈的、损坏的、成双成对的烛台一一扔进了垃圾袋。
T百无聊赖地打开K整理出来的资料夹，里面都是客户的纹身图案，K仔细地做了年份、日期和编号，有些图案还留下了客户的名字，有些没有。
“这么多资料里都没有那个叫于若尧的女孩，真是奇怪。”
她应该没有纹身，就只是留下了那个箱子。
K整理出这些档案，估计也是为了找到这个女孩的纹身，T觉得K似乎已经认定那女孩没有纹过身。
“这可不一定，也许你偏偏就是忘了给她建档呢？”
K抬头看T，眼里纠结着无法狡辩的困惑，T笑了：“百密无一疏，原来你也有记不住的时候啊。”
K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这些图案很好看，你确定要烧掉么？”
再好看也是别人的秘密，必须要烧掉！
K很坚持，T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些纹身，看看自己是否还会回想起若干“刻骨铭心”的失忆故事。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真的老咯。”
失忆先生，你的脑容量也是有限的，我可不想再帮你纹身了。
K很认真地看着T的脸，T认真地点点头，意思是别人的故事与我无关，以后也不必再记起了。K满意地笑了。就在这时，T发现倒数第二个文件夹里露出了一张类似合约的东西，便好奇地抽了出来，原来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你才我发现了什么？一份离婚协议书！”
K冷不丁抬头，看见T对他举起那份协议书，脸色突然变了，他立刻扔掉手中的垃圾袋，冲上前去就想要夺纸，T觉察到他的反常，立刻眼明手快地把协议书藏到了身后：“干嘛呀，不让我看呀，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T迅速转身打开了那份协议书，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K从背后反手抓住了一角，瞬间撕成了两半，T猛然回头，只见K的腮帮子鼓鼓地动个不停，他居然把那半张纸塞进了嘴里！T低头查看手中另外那半张，顿时愣住了——
离婚协议书另一半的签名栏上，写着T的名字。
那是他的亲笔签名，签名的旁边还有一个档案编号：NO.1001。
“这上面……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T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问K。
K正疯狂懊恼地揉搓自己的头发，那是他焦虑之极才会有的反应。
“2010年？那是我遇见你的那一年，1001，这张离婚协议书就是我的纹身档案？我是你的第一个客人？”
K轻轻地点头，缄默的眼神毫无疑问地在告诉他，不能！他绝对不能说出T的纹身秘密，这是他们之间最初的承诺，他不可以违背。
原来，他结过婚，也离过婚。
T约莫知道了这个事实，他一直以为自己单身，除了少有往来的父亲之外，没有其他的亲人。
柜台前的气氛，因为突然暴露的离婚协议书而变得极为古怪。K刚烫完的卷发被捣成了鸟窝，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贸然开口，就连那神奇的意念沟通也突然失去了天线，瞬间夭折了。他们谁也不想给对方压力，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但是，K居然把离婚协议书给吃了！这实在出乎T的意料之外，这诡异的行为，除了证明K信守承诺的决心之外，是否还意味着T的那段回忆，其实并不是他自己想的那么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呢？此刻的K，看上去很担心，他担心自己的应激行为会不会给T留下什么阴影，刚才那一幕，他恐怕很难释怀，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了，K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纹身馆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电话怎么还不响？客人怎么还不来？总得有人要打破眼下这窘迫的局面才行啊。
这时，门铃终于响了起来。
谢天谢地！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去开门，你赶紧把这儿收拾干净！拜托！快一点！”
T把那半张离婚协议随便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急匆匆地出去开门，K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把那堆该死的资料夹扔回了工作间里。
“你们确定就是这个人么？”
“确定。”
两位刑警慎重地互看一眼。
T和K当然记得照片上的男人，他来过两次，第一次是预约刷卡，第二次是纹身，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有什么让你们印象特别深刻的？”
“这个男人忍不了疼，纹身的时候叫得跟杀猪似的，左邻右舍全都听见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隔壁的周老头，那天老周在睡午觉，因为受不了他的噪音来敲门投诉。”
“我能看看他的纹身档案么？”
“什么档案？”
“别装蒜，我听说过你们这家店。”
“我们是例行公事，制造麻烦，对你们没好处。”
T对K努了努嘴，K只得回工作间去翻资料。
“警官，你们为什么要调查这个男人？”
高个子的刑警打开了纹身档案夹：
上面写着“忘掉前妻”。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貌似已经有了结论。
“这份档案我们得带走，有什么问题，会随时联络你们。”
“等一等，警官先生，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配合调查呀？”
“警方怀疑这个男人和他前妻的失踪案有关……”
警察匆匆来匆匆去，让K和T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天是个倒霉的星期五，先是发现了T的离婚协议书，紧接着又有警察来调查失踪案。
“今天不吉利，咱们不如把店铺关了，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最好再去浴场洗个澡，好好放松一下。”
K一脸惊恐地看着T，立马掉头，T立刻拦住他的去路。
“两个大男人怎么了？你想哪儿去了。”
K使劲摇头，就是不愿意，他索性把自己关进了工作间，安安心心地去整理那堆纹身资料了。
T没办法，只好继续收拾乱糟糟的柜台，心想，就算不早早关店，这个下午，多半也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吧。
可是，这个星期五，注定会是有史以来最不寻常的一天。
易南突然出现在了旧爱纹身馆门口的台阶上，就在T打算锁门的时候。
“你来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不行，我等不到明天……”
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明显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飞奔而来的。
“我想纹身，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T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预感到又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要发生了。
深夜。帐篷内。
队员们已经沉沉睡去，唯有袁子君的蚊帐里还隐约透出光亮。
李穆枫打着手电进来，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生怕吵醒别人。
“子君，袁子君……”
手电光晃动了几下，袁子君拉开蚊帐探出脑袋。
“饿不饿？想不想吃面？”
“有么？”
“穿上羽绒服，外面冷。”
李穆枫在大帐篷的篝火前架起了铁锅，热气腾腾的泡面上，飘着几块火腿肠。袁子君披着羽绒衣在李穆枫身边的板凳上坐下，把手放在火堆前烘烤。
“这里晚上可真冷啊。”
扑鼻的麻油味儿，太香了，袁子君忍不住往锅里看。
“再闷一会儿，就能吃了。”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帐篷里就你的灯还亮着。”
李穆枫用野炊碗盛出煮好的泡面，淋上剩余不多的汤汁。
“就剩下干面了，可能会有点咸，要不要加点水？”
“没关系，山上水精贵，别浪费了。”
李穆枫诧异地看着她的脸，眼神明显透露着不可思议，袁子君有点尴尬。
“别这么看我，好歹我也上过冈仁波齐的好么。”
“真没看出来。”
“储备体能是最重要的，在山上过夜，要么早点睡，要么就带点干粮在身上，你倒好，饿着肚子还不睡觉，利景的教练到底是怎么教的？”
“我晚上本来不吃东西的……”
明明就吃得津津有味，还装？李穆枫摇摇头，边笑边拨弄柴火。
“你到底给了老王多少钱？”
她果然吓呆，差点被面条呛到。
“你怎么知道的？”
“冈仁波齐的路线已经很成熟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危险，我们和利景不同，我们是玩真格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参加。”
“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我朋友的？”
“我不认识你朋友，我堂哥是才是你朋友的朋友。”
“什么意思？你堂哥是我朋友的哥们儿，而你的亲戚又是这里的地陪？”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里的地陪是我堂哥的亲戚，我们是一家人，他的亲戚不就是我的亲戚咯？”
“原来你是这么混进来的。”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你知道我是花了钱的。”
“如果高反严重，你一样走不完……我回去就把老王给开了。”
李穆枫很不满地嘟囔着，思忖片刻，还是没想明白。
“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条线不可？”
她放下碗筷，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次旅行，本来说好是和姐姐一起来的……”
李穆枫觉得自己有点大脑缺氧，居然在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触及到她的伤心事，难道就因为她对自己丝毫没有防备，就可以这么得寸进尺无所顾忌了么？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想开点。”
这是什么鬼话？像是在好好安慰人么？李穆枫感觉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女孩面前如此束手无措了，可是，那个袁子君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反应。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是觉得很遗憾，我和她好不容易才相认，而且，又那么谈得来，我以为她会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如果能和她一起旅行，一定会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可是……”
“别太迷信回忆，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时间是很残忍的，再美好的回忆，最终也只是一只装着空白胶卷的旧相机。”
“你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感慨？”
袁子君很平静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她的语气听起来那么意外。
“我曾经也很依赖回忆，以为这样就能过一辈子了，其实不然，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没有得到的也不会再拥有，沉迷于过去，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让未来更孤独。”
“所以，你打算放弃了是不是？”
李穆枫沉思片刻。
“我不知道，也许，这次旅行，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放下的理由吧。”
李穆枫抬头仰望，天地之间，一轮明月当空。
静谧的夜幕上，繁星点点。他想着，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和若尧一起坐在篝火前促膝长谈，却未料，那竟是他们的最后一夜。
“你一定很爱她。”
李穆枫蓦然回头，袁子君的目光正凝注在飘散的火星子上。
一时间，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袁子君转过脸来，对李穆枫莞尔一笑。
“男人，如果要放弃一份事业，不会有这么多的感慨，除非是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李穆枫无言以对。
除了易南，恐怕没有人能够读懂他此刻的心情，而这个叫袁子君的女孩，竟然一眼就读懂了。
篝火越烧越旺，柴火清脆地噼啪作响。
这一夜，会因为这个女孩而过得特别难耐漫长么？
李穆枫不想让自己萌生这样的念头。
“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你呢？”
“今天我守夜。”
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有点担心，李穆枫对她微微一笑，意思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她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无比短暂的一个瞬间，她就转身离开了，但是，李穆枫却感受到了她传递给他的温暖，那无言的、仿佛在代替他承担着他本不该承担的悲伤的温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女孩已经转身回帐篷里休息了。
李穆枫深感困惑，篝火映衬着他微微发烫的面颊，那些回忆又在他忧郁沉静的脸上慢慢叠化开来了。
因为一场意外车祸，死了一个和于若尧年龄相仿的女人，他就下定决定要纹身了？这个念头来得未免也太突然了，T和K都觉得易南的脑袋有问题。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我想得很清楚。”
易南的眼神无比坚定，那是非做不可、不做便无法继续活下去的坚定不移。T不是没有这样的经验，客人初初来时，都只是好奇，都会犹豫不决，那往往是因为缺乏最后一击的动力，这类客人，要么再也不会回来，但是，一旦回到这里，必定是发生了一些特殊的事，完成了那最后一击，只是，T和K认为没有必要去追问客人过多的私隐，去刨根问底那一击究竟缘来何处。
“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没人知道纹身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我可以彻底忘记她。”
“第二天醒来，你就全忘了。”
“很好，我要的是结果，其他的我不在乎。”
为什么总是一模一样的对白呢？
T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就是魔力，它无处不在地潜伏在每个人的心底里，人性的最根处，一旦它掌控了所有的意识，就再也不可逆转了。
K看了T一眼，对易南努努嘴，意思是，既然如此，那就照老规矩呗。T暗自思忖，找不出拒绝他的理由，于是，只好拿出个人资料登记表，推到易南的面前。这一切，易南看在眼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眼下，他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删除记忆这一件事上。
“填完这个表格，我再告诉你纹身的秘诀。”
“还有秘诀？图案不是我自己决定的么？”
易南抬起头来，眉头微蹙。
“到底纹什么，当然是你自己决定，但是，只有纹上你和她唯一的那个秘密，魔力才会奏效。”
“什么意思？能不能再解释得清楚一点？”
“就是只有你和她才知道的，只属于你们俩的一个秘密，你可以告诉K，让他根据你的描述设计一个与秘密契合的图案，也可以从过去的秘密里找出你自己想要留下的印记，纹在你自己喜欢的位置就可以了。”
易南执笔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思绪犹如电脑芯片里奔腾的数据库，在他的大脑里穿寻、搜索，速度极快，脑海里的画面极为清晰，包括那一连串的梦境细节，最终，他的目标停在了那盆植物上。
……微风吹拂，纱帘掠过窗台上的一盆绿叶植物，若尧手指上的水，滴落在绿色的植物叶子上，青涩稚嫩的绿叶不胜水滴负重，轻微颤动……
“蕨叶，我要在身上纹一片蕨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