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小木屋距离那座山头还有半里路。
按照旅行团的行程,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徒步上山看日出,但那是此行唯一的目的。阿穆希望如此,虽然他一路上昏昏欲睡,内心却始终保持着清醒,他无时无刻不在洞悉易南的心情,生怕他和若尧在半路上又突然吵了起来。一路上,易南表现得很温柔,让李穆枫觉得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他们三个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旅行,但是,如果易南真的因为投身于大自然就可以对这段感情豁然开朗完全释怀的话,若尧那貌似兴奋的神采里,就不会时时透露出挥之不去的忐忑了。
所以,一切只是本能与假象。
“我们一定要按照旅行团的行程走么?”
三个人刚刚在度假村的小木屋里放下行李,若尧就开始烦恼起她不感兴趣的团游行程了。
“我们报的是半自由团,有些景点可以不去。”
“那什么时候才能上山看逆光啊!”
“阿穆,你不是联系了一个地陪,安排了一天的自由活动么?”
易南想起临走的那天太过匆忙,忘了跟他确认这件事。
“有,有安排。”
“是哪一天?快告诉我,我好标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跟那位地陪联系……”
“那怎么行!你现在就去……”
“若尧,这才刚刚落脚,你就不能让穆枫喝口水,喘口气么。”
若尧立即噤了声,易南的语气明显有些不高兴。
李穆枫掏出手机打开屏幕,还是没有信号。
“这里终于有信号了,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他边说边披上风衣往门外走去,易南不自觉地跟上他的脚步。
“你也要出去?”
“我出去抽根烟。”
“我陪你……”
“你呆在屋里,哪儿都不要去。”
易南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
“太阳快下山了,外面冷。”
若尧怔怔地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倍感失落。
易南到小木屋前绕了一圈也没看见李穆枫的影子,冷飕飕的夜风吹得他直打寒颤,得找个背风处才能点烟,易南沿着小木屋的围栏往后走,刚好看见李穆枫躲在围栏背后,高举着手机,四处寻找着信号。
“你不是说有屋里有信号么?”
易南一边点烟一边向他走去。
“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
“你没法联系他,他总有办法联系你吧。”
易南说完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既然没信号,那地陪也肯定打不进来。
“总有办法的,到景区的时候,手机一定通讯顺畅。”
“这倒是。”
易南低头抽烟,李穆枫站在一旁看手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李穆枫下意识地瞥看易南的侧脸,他紧紧地皱着眉,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抽完就进去吧,别让她等太久。”
李穆枫忍不住提醒他。
“这屋子,只有两个房间。”
“大的那间给你们睡好了。”
“我能不能跟你一个房间?”
易南的话音刚落,李穆枫的手机就黑了屏。
“手机没电了。”
易南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行不行?说句话。”
“什么行不行?”
“我跟你一间,若尧自己一间。”
“这不觉得这样很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三个住在一起,本来就应该这样。”
李穆枫看着他,不说话。
“如果你不愿意和我睡一张床,我可以打地铺。”
他宁可打地铺也不想跟她睡在一间房里。
“这得问问若尧……”
李穆枫只能这么回答。
易南无比泄气地摇头,转身背对他,重新点了一支烟。
李穆枫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叛徒,而且还是个双重叛徒。
“我先进去了,别抽太多,一会儿要吃饭了。”
他真正想说的还是那句“别让她等”,可是,这一路上,易南很累,好不容易可以一个人呆着了,他不想那么快就进去。
李穆枫隐约感觉到,今夜,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若尧站在大佛寺的大殿内,耳边佛钟响起。
李穆枫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正从高处俯瞰着这一路的行径。
沿途,他们经过了很多庙宇,若尧几乎逢庙必拜,而易南和他只是站在外面等。他们不约而同地只让若尧一个人进去,而若尧也没有要求他们陪同,仿佛那是他们早就达到共识的心灵默契,但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聊过有关宗教信仰的话题。
若尧在大佛寺里呆的时间最久,直到导游来催,易南才不得不进去找她。那时候,易南正和穆枫聊起他在若尧教授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幅画。
那是若尧个人画展的作品之一,名叫“灵翼”。
易南理解的灵翼就是“灵魂翅膀”的意思,那幅画的构图很抽象,色彩很大胆,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看久了,画面上的色彩就会自动从凝聚的视线中分离出来,貌似迷乱抽象的颜料因此而渐渐地**玄机——那些看似毫无规则、像碎片又像是羽毛的笔墨都向着同一个方向生长攀沿,好像无数被困在画框里的、肉眼看不见的灵魂,争先恐后地想要挣脱画家笔下的束缚,直奔天堂而去。那一刻,易南很震动。他第一次感受到若尧的画里有着如此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而那一个层面的精神世界,是若尧从未向他展示过的。
“因为只存在于她的画中,所以无人可享。”
李穆枫就是这么认为的。
“她真的很有才华,应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而我,正在耗竭她的才华。
这句话易南没有说出口,但是李穆枫却听得尤为清楚,这就是他们兄弟之间永不改变的默契。
是这段爱情在消耗她,不是你。
李穆枫忍不住在梦里对易南说,可惜,他听不到。
话语惊醒了李穆枫。
小木屋的里灯火通明,他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时间是晚上九点。
原来,这只是短暂的打盹时的梦境。
李穆枫揉着太阳穴从**坐起来,仔细回想——易南抽完烟回到小木屋里,再没有提起要和若尧分床睡的事,五点导游叫集合,一起去度假村的食堂吃团餐,然后去逛当地的夜市。那是一个标准的观光夜市,他们在导游指定的商店里买了一些土特产,若尧很喜欢当地的藏族手工饰品,每走过一个摊子就挑几副,乐此不疲。在回去路上,李穆枫终于接到了地陪的电话,确定了自由行的时间,他们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大约是晚上七点半,服务生已经铺好了床,若尧说有点困,于是,他们决定各自回房休息一会儿。
李穆枫原本是不想睡的,他已经睡了一路了,虽然没怎么睡踏实,也不至于这个点又犯困,除非是有了高原反应。李穆枫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出了点汗,但没有发烧也没有头疼。他下了床,打开门走进客厅。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茶几上放着两杯喝了一半的茉莉香片,看样子,他们已经在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了,也许是在等他。
“把衣服穿上。”
他隐约听见易南低沉的嗓音从若尧的房间里传出来。
李穆枫回头一看,房门正虚掩着,他忍不住悄悄靠近门缝,往里看。
若尧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腰间,苍白如雪的背影,一丝不挂。
李穆枫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惊,体内的热血瞬间凝固,整个人,僵直了。
易南的目光正停留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移动到其他部位的意思,而她却依然想要向他进一步靠近。
“你想做什么?”
易南冷冷地问她,李穆枫感到背脊掠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我想你和以前一样,抱我,爱我。”
若尧恳求的声音和她此刻的身体一样**。
易南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然后,转过身去。
她立刻就从背后抱住了他,就像是撞在他后背上的一只遍体鳞伤的小鸟,那洁白细小的胴体看上去无比弱小、无依无靠,可是,那必须粉身碎骨也要把自己撞进他灵魂里去的力量,却又强大到不忍心动手去剥离的地步。
别放手,不要放开她!
李穆枫在心底里呐喊,咽喉疼痛难忍。
“放开我。”
她在无声地啜泣,他知道。
“不放,永远都不放。”
易南使劲掰开她的手,她咬紧牙关使尽全力地纠缠他,不让他挣脱。
李穆枫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他告诉自己,这是梦,一定是梦还没有醒。
“我叫你放手!”
他怒吼出声,将她推倒在**,一个回头,被她抓住了手腕。
“你离开我,我就去死。”
易南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她。
若尧赤身**地坐在**,嘴唇战栗,泪流满面又无比倔强地迎接着他因为受到威胁而发自内心的恐惧。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亲口对我说,你不爱我,我就放你走。”
“我……”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可以不要我。”
他唇齿微启,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时间冰冻,一切都停止在了这一秒里,未来消失不见了,没头没尾,就此死去,不再生还。
易南投降了。
他知道他终究还是会败在她的面前。
李穆枫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若尧重新抱入怀中,若尧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声恸哭,那哭声悲切到无以复加,仿佛掏空了她整个生命,于是,他不得不用比她的哭声更加悲切的狂吻来制止这样的透支,他必须抱她、爱她、与她融为一体,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除非,他允许她就这样在他怀里死去。
李穆枫默然转身,把身后的门轻轻地阖上。
此时此刻,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