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今天去扫墓。
他和父亲约好的日子不是今天，但父亲应该不会介意他提前来看他。
K说，要过一个属于他们俩的情人节。
T一直记在心里，可是最近，T总时不时地想起父亲弥留时的样子。
父亲握着他的手的感觉就像是握着另一个朝思暮想的人。那些用纹身洗去的记忆好像慢慢地又回来了。T还是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只知道，那个人让父亲很安详了去了世界的那一边。
不晓得这是一个怎样的预兆。
T不怎么担心，纹身只是一种能量守恒的转移和交换，谁都不知道纹身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即便是T和K自己，也是一样的。K这几日的行踪很叵测，好像在背着他预谋些什么，T倒是不介意，K不是一个擅长给人惊喜的家伙，这对他是个难题，而T一点也不想为难他。
这是情人节，不是圣诞夜或者新年，他们不必交换什么礼物，更何况，在这种年轻人才会精心安排的节日里，为一个事业伙伴谋划惊喜，总觉得有点怪怪的。T没想太多，还是按照老规矩，为父亲扫完墓之后，去超市买火锅料和香槟酒，今晚，和K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才是正经事。可是，他转念一想，或许K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安排，趁时间还早，不如先回纹身馆看看情形再作打算。
T打开手机查看消息，奇怪，这一整天里，既没有K的电话也没有K的信息，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T回到了老街。
情人节的老街，是一年内最热闹的。玫瑰花铺天盖地地塞满了整条小巷，各种兜售各种颜色，令人眼花缭乱，最奢侈的是一种叫做“永生花”的新发明，据说维护得当可以绽放整整一年之久。鲜花就是鲜花，应该按照正常的花期开放，延迟一年的花期就像是在拖延一段明明就已经死掉的爱情一样毫无意义，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T暗自揣测，这项新发明的最终结果，必定是明年情人节的时候，纹身馆里会多出一个“永生花铺”来，这玩意儿可不便宜，扔掉实在是可惜。
可是，贩卖一份如花绽放却早已死去的爱情，又有何益？
T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他还是想起了那个叫易南的男人。
纹身的期限就在今天，一个是早已死去的爱情，一个是如花绽放的娇妻，他到底会选谁呢？
T走上旧爱纹身馆的台阶，矢车菊的花瓣上，沾着明晃晃的水滴，托盘里渗出一层水印，看样子，K已经回来了。
T推门走进纹身馆，走廊里阒寂无声。
“K？”
他唤了一声，随手把门关上。
走廊里焕然一新，乱七八糟的杂物被分类清理得整整齐齐，并套上了防尘袋，天花板上装了一排精致的小灯泡，淡黄色的光晕柔柔暖暖的，很是舒服，亮度刚刚好，既烘托了氛围，又照亮了玄关。
原来，让纹身馆彻底改头换面就是K的意外惊喜！
T很高兴地走进柜台里，粗糙的桌面换上了很漂亮的防尘桌布，玻璃罐里的旧照片被满满的棒棒糖所替换，五颜六色，非常好看。T满意极了，心情舒畅地哼起了旋律，这时，墙上的挂钟响了，T安静地等钟声敲完，忽然发现，这一屋子的安静让他感觉好陌生。
那是一种能够清楚地听见脚步回音的安静。
T觉察到有些许不对劲——纹身馆确实变整洁了，但屋里，好像少了什么，让他无端端感到异常空落。
“K？你还在忙么？”
T走到K的工作间门口，伸手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他转动门把的那一刻，蓦地感觉到了心脏的下沉。
那一沉，提醒了他的直觉，让一个很久以前曾经困扰过他的思绪重又回到了脑海中，而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发生了。
工具、颜料、纹身图纸、档案夹、还有那只旧皮箱。
他怎么会忘了那只旧皮箱呢？T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把那只箱子藏起来，好让K永远都无法找到它，结果，终究还是让他给找到了。
工作室被搬空了，K不见了。
旧爱纹身馆变成了一栋悬而未决的空房，只剩下那把旧迹斑驳的纹身椅和T。
T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古董魔术师帽，帽兜里，飘出一张纸条：
再见了，我的朋友。
谢谢你留给我的一切。
情人节快乐！
K
他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
T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切有关K的悬念与好奇，就此凝固，彻底终结。
昨夜过得很平静。
知绘并不是因为他们那一架而惊厥昏迷的，她只是进入了一种深度睡眠的状态，就像是灵魂出窍，又或者，是某种魂不附体的神游。
易南测量了她的脉搏和呼吸，一切正常，就像纹身当晚他回家时，她已经熟睡了那样不容惊扰。这让易南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认为，那也许是知绘的自我与若尧的灵魂戳记不兼容所导致的排斥反应。
“未必是错觉。”
李穆枫同意易南的猜测。
“也许K在帮我纹身的时候，知绘还醒着，她和平常一样洗完澡上了床，查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车祸发生之后，我就再没打电话给她，她一定很着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越来越坐立不安，而就在这时，K完成了纹身的最后一笔，就在同一时刻，知绘失去了意识，进入了深层睡眠。”
“你怎么可以描述得那么精确？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穆枫说得没错，易南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分析是怎么跑到他脑子里去的。
“你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易南木讷地看了李穆枫一眼。
“要不要把那个纹身师找来？”
易南垂下眼帘，李穆枫看见那片蕨叶纹身在他半敞的领子里忽隐忽现。
“没有人知道纹身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那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明天就是情人节了。”
“我得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们俩沉默无语地看着酣睡不醒的欧阳知绘，既没有计划，也没有把握。
时间就在无语的沉默中滑过了最后一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知绘又不知了去向。
两人急匆匆出了门，直觉把他们带到了小区门口的一家理发店里。
准确地说，是偶然看见的，易南站在路边，不停打着知绘的电话，李穆枫去隔壁超市买了两个早餐面包，正往回走着，一转头，从理发店的玻璃窗里看见了正坐在理发椅上烫头发的欧阳知绘。
“那不是知绘。”
她头上挂满了彩色的塑料直板夹，易南的额头紧贴在玻璃上，越看越觉得她不是欧阳知绘。李穆枫点点头，很确定地对他说：“那是于若尧，不是欧阳知绘，只有若尧才会这么任性、大胆、我行我素。”
当年，他们就是因为她任性、大胆、我行我素，才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爱上一个像若尧这样的女孩，人生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个从她眼中才能看见的奇异世界。
他们俩忘了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这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把若尧变回欧阳知绘！
“怎么样？好看么？”
知绘把一头波浪卷彻底剪短烫成了直发，他们俩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当年偷偷逃课跑去烫头发的于若尧。
“问你们话呢，到底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好看。”
她笑了，兴高采烈的。
“走，喝咖啡去。”
“我们还没吃饭呢……”
“哎呀，那里有吃的，饿不死你。”
知绘分别挽起了易南和李穆枫的胳膊，拽着他们俩就要过马路，易南抬头一看，路灯刚好在这个时候红转绿，李穆枫心想，不会是那家咖啡馆吧，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易南一眼，发现他好像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就知道她会来这里！”
就是那家路边咖啡馆。
他们趁知绘去洗手间的时候，用菜单挡住视线，趴在桌面上说悄悄话。
“这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她记忆里还有欧阳知绘，若尧又没来过这里。”
“可我和她父亲前不久在这里见过面，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别说。”
李穆枫的表情很严肃，易南立刻顿住了。
“越说越鬼。”
易南点点头，两人同时眉头深锁，一筹莫展。
“就一个晚上的功夫，她怎么就那么开心了呢？简直判若两人。”
“因为现在的她不是昨天那个她！”
易南觉得他们越说越糊涂了，再下去，就变成一团浆糊了。
“点了么？”
知绘突然坐了下来，两人立刻放下手里的菜单，假模假样地翻看。
“什锦蛋炒饭，干锅茶树菇，酸汤肥牛，蛋花汤，就这些。”
她二话不说就把菜点完了。
李穆枫惊异地看了易南一眼。
知绘点的那几道菜都是他们大学时代常点的，只不过，美院门口的那家餐厅可比这家咖啡馆的简餐好吃多了。
易南用眼神和李穆枫说话。
现在该怎么办？
见机行事，不然还能怎么办。
“你们俩今天怎么了？看上去好古怪。”
“古怪么？”
“你们一直在眉来眼去。”
“我们没有眉来眼去。”
两人异口同声的表情让知绘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
菜上齐之后，知绘便开始专心吃饭，不再搭理易南和李穆枫了。他们俩无法揣测她此刻的想法，于是，也只好埋头用餐。知绘不停地给易南夹菜，穆枫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他知道这种行为对易南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不要一直给我夹菜。”
知绘回头看了易南一眼，立刻夹起一块肥牛送到他嘴边。
“我说了，我自己会吃。”
肥牛汤汁滴到了易南的裤子上，渗开一滩油渍。
知绘依然纹丝不动地举着。
易南抬起头来看穆枫，穆枫左右为难地保持沉默。
“放到我碗里就行了。”
他把碗端到知绘的筷子下面，她还是不肯放下，两人僵持片刻，易南只好尴尬地把嘴张开，含住了那块牛肉。
“不许拒绝我对你好，我会生气，知道么？”
这语气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知绘的，易南感觉更加困顿了。
三个人都觉得气氛很诡异，就没再多说什么，各自相安无事地结束了午餐。餐盘收清，知绘招手点咖啡，一人一杯摩卡，甚至没有询问他们俩的意见。若尧虽然任性但不强势，不知道这种自作主张目中无人的行为算不算是知绘在为她自己夺回掌控感的一种据理力争。
易南微微觉察到胸口的隐痛，那枚蕨叶纹身里有一股聚热的能量在他的身体里来回跑，就像是脉冲电流。
易南放下筷子，下意识地按住胸口。
K的纹身将两个不同人格的女人在一个人身上交替重叠发生着连锁效应，一切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让人措手不及到了极点。
“我有话要说。”
“需要我回避一下么？”
知绘对李穆枫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你必须在，我才能说。”
李穆枫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想起了昨天的那个吻，她要说的肯定跟那个吻有关。
“易南，我们先去度蜜月，然后再办婚礼，好不好？”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不是一直想跟李穆枫上山么？我陪你一起去，我们旅行结婚，好不好？”
“上山？”
“对啊，就是若尧以前一直想去的那座山呐。我想通了，放下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来一次回溯之旅，我们三个一起上山，走完若尧没走完的旅程，了却她的心愿，只有这样，我们俩才能真正地在一起，阿穆，你说是不是？”
此刻的易南和李穆枫，已经变成了两座雕塑，全然目瞪口呆了。
“我们结婚和若尧未完成的旅行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和阿穆上山，我只想跟你如期举行婚礼。”
“不行，你必须陪我去，我一定要去。”
“李穆枫，请你尽快帮我们安排行程，拜托你了！”
“我没办法帮你们安排。”
李穆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于若尧，她的过去和你的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会没关系，既然易南都已经告诉我了，我就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
“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不需要为她做任何事！”
易南难以遏制地激动了起来，但这并没有让知绘有所动摇。
“阿穆，那你呢？你就不想完成若尧的心愿么？”
“我已经完成了。”
“你没有，你放不下她，你和易南都没有放下，这就是事实！”
“你说的这些和旅行有什么关系？你认为，我们一起上山，完成一个死去的女人的心愿，就能把过去抹得一干二净，让那些陈年旧情和创伤从此消失了么？”
“那爱呢？你们对她的爱都去哪儿了？如果不了却她的心愿，爱会永远残留在这里，永远都不会消失！永远夹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彼此折磨到死！”
知绘激动地站了起来，咖啡杯从桌沿边上滑了下去，瞬间破碎。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或者，她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对的，所以，根本不去思考这些话到底是出自她自己的心，还是有另一个声音逼迫她要说出来。
“很好，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了断。”
“是。”
李穆枫也站了起来，直接走到易南的面前。
易南很熟悉他此刻的眼神，每当他做出一个不可逆转的决定时，他就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看着他。
“打架解决不了问题，看样子，你我守了十四年的承诺终究还是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