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打破承诺会是在十四年后的情人节之夜。
回想起来,第一个破了规矩的还是易南。
于父在十四年后的某一天,突然找到了易南,告诉他若尧去世的消息,易南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们兄弟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再次提起于若尧这个名字,无论是谁,都已经打破了十四年前立下的盟誓。
三个人回到了易南和知绘的新婚公寓里。
李穆枫点起了篝火,就像那时候在山上的小木屋前,他们曾经幻想着,三个人可以这样促膝长谈到天亮,然而,那一幕从未如期实现,而眼前的篝火,其实只是靠光的反射产生的二维平面火焰,那是一台靠风机产生热量的仿真壁炉,比李穆枫家的老式真火壁炉要安全得多也漂亮得多,这一定是知绘的主意,只有像她那样务实的女人才会以家庭安全为第一优先。客厅里慢慢温暖了起来,易南和知绘在厨房里准备茶水,屋子里好安静,安静到只听得见彼此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感觉很冷清,尤其是在情人节的夜晚。李穆枫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易南和知绘在厨房里来回走动,那细碎的摩擦声根本无法分辨这屋子里究竟有几个人。
易南让自己不要往那方面去想,但是,他仍然可以感觉到若尧是在这里的。
此时此刻,她就在这里,和知绘在一起,准备聆听最后的答案。
“你们说,她的葬礼会是怎么样的呢?”
他们俩面对面地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知绘坐在中间,关于若尧葬礼的这个问题,两人从未想过,然而,话题从这里开始也未尝不可。
“应该是一场简单干净的葬礼,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有暖风,树叶沙沙作响,那是她喜欢的好日子。”
李穆枫的眼眶湿润了。
“可惜,你们不在……”
“谁说我们不在,”易南继续那样的想象,接着往下说,“我们就在那里,我站在阿穆的身边,低头沉默,无论周围悲痛的气氛有多么凝重,我们俩都不为所动,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想哭就哭出来。”知绘觉得很难过,心口一阵接一阵地疼。
“我不想哭,你呢?”易南问道。
李穆枫抬起头来看他。
易南心想,如果葬礼那天他们真的去了,他也会用这样冷漠的眼神来看他,只为让他意识到,他的沉默和他并不相同,那里面,有太多压抑的愤恨没有表达,只因,他们有过此生再也不提她的名字就可以继续做兄弟的誓言。
“这十几年,你们从未提起过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头。
“为什么?”
“因为他欠我一个解释。”
李穆枫看着易南的眼睛。
“是我纵容了她,所以她死了。”
知绘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纵容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种忏悔。
“是我不想逼他解释。”
“不,是我自己不想解释,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只想抓住现在。”
“如果你说了,我不可能再和你做兄弟。”
“我知道,所以,我们都很自私,自私到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接把她抛在脑后,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这样就可以继续维系我们的兄弟关系,过我们俩想过的日子。”
那是他们彼此认同心照不宣的盟誓,所以,没有谁对谁错。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第二个问题,究竟是知绘在问,还是若尧在问?他们无法知晓。
“易南抛弃了若尧,没留下任何理由,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
“他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早就预谋好的,我瞒着若尧申请了去德国留学,手续都是亲戚办理的,我父母竭力配合,一切都很顺利,为了可以迅速彻底地摆脱她,我连最好的兄弟也一起骗了。”
客厅里,炉火渐旺,温度却降低了。
知绘下意识地蜷起双腿,拥紧靠枕,她醒悟到真相的残酷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我们上了山,而我只呆了一个晚上,准确地说,只有前半夜。后半夜,趁他们俩熟睡的时候,我独自下了山,租了一辆车赶往机场。接下来的事,由我父母接手,他们打电话给导游,谎称家中有事,我必须连夜离队返回,那时候,穆枫和若尧应该已经发现我失踪了,只要他们去问导游,就会知道我已经提前回去了。飞机一落地,我就扔掉了手机里的旧卡,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新号码,我必须消失得够彻底,让她没有办法找到我才行,当时,我真没指望穆枫会原谅我,但我知道,只有他明白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自认为是在拯救若尧,同时也拯救我自己,我希望她可以清醒过来。”
“那天,我没有回公寓,那里早就被我父母搬空了,这也是我早就安排好的,我在机场呆了一整天,等着父母来为我送行,顺便带上我的两大箱行李,连夜直飞柏林。”
“你就这样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易南垂下眼帘,沉沉地点头。
“一消失,就是十四年?”
他停顿了很久,那是好长的一段无言以对的默认。
“那若尧呢?若尧该怎么面对?”
易南抬起头来看穆枫,知绘的目光跟着转向了另一边。
壁炉里的假柴火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惊醒了李穆枫。
“我取消了日出的自由行,因为若尧急着想要回家,但是,我们不能再私自离队,只能把行程走完。一路上,她虽然忧心忡忡,但还是满怀期待的,因为她始终相信易南在家里等着我们回来,而事实是,自从易南离开之后,他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我们想了各种理由也免不了担心,于是,我打了易南家的电话,他父母在电话里跟我道歉,解释了所有的一切,千叮万嘱不要让若尧知道。”
“后面那几天的行程,你是怎么走下来的?”
愧疚终于翻江倒海地涌了出来,易南从未像现在这样无法面对他。
“说实话,一路上我只是在想,回去以后该怎么办,我要怎么跟她说清楚,让她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能想象她当时的状况……”
“你没法想像!”
李穆枫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易南感觉他在自己胸口上扔了一块尖石,闷不吭声地砸碎了他自以为耐扛的心脏。
空气凝结了几秒钟,时间仿佛结成了块状,漂浮在他们四周。
易南不再说话,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也没有立场再说些什么。
“后来呢?”
知绘过了很久才继续问下去。
悬浮的时间块终于又开始缓慢地移动了起来。
“一开始,她很痛苦,但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于父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进了疗养院戒酒,他跟我说,作为父亲,总得为女儿做点什么,也算是替她减轻一些负担。若尧是个很倔强的女孩,我可以继续照顾她,我想这也是易南的想法,但是这一次,她不想赖在我身边了,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察到她清醒了,她已经回到了最初我遇见她时的样子,那个满身带刺桀骜不驯的于若尧终于回来了。于是,我对她说,若尧,打起精神来,别因为一个男人丢了自己,你还有笔、还有画,还有属于你的梦想。”
“所以,你才是真正成就她的人,没有你,她完成不了画展。”
易南说出了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话,尽管他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资格。
“画展很成功么?”
“很成功。”
“那她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选择留校做老师了呢?”
“因为她的父亲。”
“于父戒酒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提前退了休,若尧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画家的生活是充满了自由和冒险的,所以,她没有办法选择这样的人生。”
李穆枫抬起头来看知绘,却不知,她早已泪流满面。
易南一直看着知绘的脸,无论是她开口说话,还是沉默聆听,他的目光始终都聚焦在他的未婚妻身上,他并没有被她脸上酷似若尧的神情与动容所震慑,而是渴望着从那恍惚疼痛的动容里读出另一个女人的信息。
穆枫懂了,其实,易南早就做出了选择,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我有点冷,我想去泡个澡。”
知绘站了起来,转身进了卧室,锁上了房门。
“知绘!”易南也跟着站了起来。
“让她去吧。”李穆枫拦住了他。
“她需要时间平复自己的情绪。”
“知绘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失态。”
“你知道就好。”
易南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些,好在还有李穆枫提醒他,属于知绘的那另一部分,其实一直都在。
篝火前,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气氛明显比刚才缓和了许多,但是,两人也同时意识到,他们之间还没完。
“那个誓言,毫无意义。”
“确实没什么意义。”
因为十四年来,维系着他们兄弟关系的至始至终都是于若尧,这点,他们彼此都已经领悟到了。
知绘说得没错,他们俩,谁也没有放下。
“阿穆,我后悔了……我后悔爱上她了,所以,才会做出这么混蛋的事……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没有如果,也不可能重来。”
李穆枫说得对,易南无以辩驳。
这场无疾而终的恋情,从起点到终点,无论怎么迂回,都只有这一条路径,他们是注定要纠缠要折磨要受苦要逃离的,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是怎么离开你的?”
易南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是时候聊一聊他一直没问而李穆枫也一直没说的、关于他和若尧之间的那些事了。
“为什么不说是我离开了她?”
易南笑了。
李穆枫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离开她。”
他不得不承认,还是易南最了解他,所以,他不能没有这个兄弟。
“说真的,你没有怨恨过我么?”
“恨,怎么不恨,可是,恨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而我毕竟是一个局外人,我有什么立场去审判你?”
“你有,因为你比我更爱她。如果当初她选择了你,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见鬼,直到现在,你还要对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你明知道她一开始就是利用我来接近你……”
“为什么不去爱她?”
易南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是换你来审判我了么?”
“是。”
易南坚定不移地凝视着李穆枫的双眼,不容许他有半点迟疑。
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十四年了,既然誓言已破,那么,就必须说清楚。
“我都已经消失了,你为什么还不去爱她?”
“她何尝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机会?你有在乎过你和她之间的机会么?”
“什么意思?”
“你明知道若尧在心理上有多么依赖你,把这份依赖转化为爱情,并不困难,这点不仅你清楚,若尧也清楚。”
“所以她总是刻意躲着我。”
“那你为什么不追?你完全有理由有资格与我争夺那场爱情,从一开始你就应该追她!”
“她不爱我!”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爱你,你有真正把她当做你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个人么?我有!所以,我确定我爱过她。那你呢?你扪心自问,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如果你爱过,为什么不抛开那些该死的兄弟情义道德底线,把她从我手里抢过来?!”
“我做不到!”
“你不是做不到!你是不敢做,因为你怕失去她,所以你宁可守着一个灰色地带到老到死然后幻想自己一直从一而终地爱着她,那只是你的幻觉,你从来没有好好爱过她,你只是害怕失去,你和我一样都是懦夫!”
李穆枫终于在他无比震撼的嗓音里颤抖了起来。
易南此刻这一击,对李穆枫来说,是致命的,且极具摧毁力。
可是,他不愤怒,因为他从心底里认同易南说的每一个字,这一击,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棒喝,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彻底摧毁他的底线!
没有爱过,谈何真爱?若尧从来都不是他的真爱,而是他死守多年的一份执着,仅此而已。
碎了,一切都在这一刻破碎了。
当真相**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当年的懵懂与脆弱,那不是一个可以好好爱的年纪,若尧有若尧的不幸,他们有他们的无知,只有当回忆的泡沫彻底消退,初恋的光环彻底泯灭的时候,创伤才会真正愈合,因为,那只是一段三个人必须共同经历才能习得的旅程,幸与不幸之间没有任何的对与错,只有那义无反顾的相遇、交集、狂热、爱恋、割舍、与放弃,只有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感受过的才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而不是那所谓的爱情。
那若尧呢?
如果说,那段过去是为了让易南和李穆枫更清醒地认清自己,那么,若尧放下的又是什么呢?又或者,这十四年来,她也和他们一样停滞不前,而必须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了断这份痛苦的回忆么?
“她的死,你我都有责任。”
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你欠她一个解释,我欠她一份爱情,我们都是把她推向绝望的罪魁祸首。”
真的是这样么?
易南的心随着这一路的跌宕起伏,最终还是落到了谷底。
“现在,你还是相信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么?”
李穆枫对此深感怀疑,他不相信若尧会为了易南自杀,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为我而死。
这四个字突然撞进了易南的脑袋,发出了嗡地一声巨响。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难看?”
易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到卧室门前。
“知绘!开开门!开门呐知绘!”
“易南!”
“把门撞开!”
李穆枫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
易南一把将他推开,用尽全身的力气撞了上去,没有用,门板纹丝不动。
“让我来!”
李穆枫沉下气,稳住力量的同时,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李穆枫连人带门冲进了卧室,脚底轮番打滑,险些摔倒在地,他觉察到脚下一阵冰凉的潮湿。
“知绘!”
易南惊叫着撞开了浴室的门。
知绘面无血色地躺在浴缸里,沾满了血迹的刮胡刀片从她的指尖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