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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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超市偶遇学校的学生,这还是头一次。

那孩子有着明显的混血因子,黄褐色的头发卷卷的,灵活的瞳仁深处,折射出一抹深黑的幽蓝。

林沂如想不起那孩子的脸,好像不是自己班上的。

那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林沂如,似乎也有些半信半疑。

"您就是帮Jason做生日蛋糕的那位英语老师?"

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确有印象。

林沂如想起前不久,祝薇薇为了办理赴美旅游签证,曾经拜托她帮忙做一个生日蛋糕送给她班上某位领馆夫人的小孩,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东方女性,想必就是那位夫人了。

"听说,您很喜欢烹饪?"

"业余爱好而已。"

“祝老师说您很厉害呢,我一直想请一位好的西餐厨师教我做正统的西餐料理,不知道您的业余时间有没有可能留给我一些呢?”

“其实,这里的超市,每星期都有不同的料理课程。”

这位夫人的购物车快要塞爆了,她应该是超市的会员,完全可以免费享受这类的服务。

“不瞒您说,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上烹饪课,总觉得,还是手把手教比较好,老师,您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购物么?”

“呃……偶尔,偶尔才来……”

林沂如并不想撒谎,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领馆夫人依然感觉这张面孔似曾相识,林沂如想着,也许,下次应该换一个地方了。

中午时分,她走出进口超市的大卖场。

夏初的日光,恬淡的温度,笼罩着领馆住宅区附近的林荫道。

她徒步走过几栋豪宅公寓的大门,穿越两个交叉的十字路口,在路边的公交车站停下脚步。手表上的指针已经迈向十一点,小桔的早午餐还在她的购物袋里,她有些后悔和领馆夫人纠缠了太久,冷冻起司从袋内透出丝丝融化的凉意。她选了一块很小的,调味用绰绰有余,但是,那股浓重的味道还是相当引人注目,她不得不用两层塑料纸把它包裹起来。沿途辗转了两辆公交车,最近的地铁口,还得走上大约十五分钟,她加快了脚步。

十一点四十五分,终于回到了那栋旧公寓。

北郊,新光二村,城中仅存不多的,被市政动迁遗忘了的一片老旧的住宅区。

林沂如疾步穿梭在小区里,晨练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散去,自行车整排整排地挡住她的去路,菜饭香闹哄哄地从关不上的木头窗户里飘出来。

四十一号门口,油漆未干的铁门敞开一条缝儿,小桔安静而又充满期待的大眼睛,从夹缝中探了出来,林沂如对马小桔挥挥手,小桔眨眼一笑,溜进屋里去了。

“都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

小桔飞快地跑过来。

“沉,我来。”她接过袋子,慌乱间,摔破了一只鸡蛋。

“他在不在?”她小声问女儿。

“不在,等不及你做饭,出去了。”

她对女儿做了个鬼脸,随手收拾了一下玄关,一起进了厨房。

平底锅、打蛋器、搅拌盆,万事俱备。

林沂如熟练地切葱末,刀板节奏轻快地咄咄响,小桔拿出一大一小两只干净碗,小心翼翼地将蛋黄和蛋白分开,橄榄油渐热,一整块新鲜烟熏鲑鱼滑入平底锅内。

“用勺子把鲑鱼压碎。”

林沂如把两面煎熟的鲑鱼放进搅拌盆,用纸巾吸去剩余的油渍。

“要多碎呢?”小桔举起汤勺,小厨师般认真地问道。

“红豆大小,尽量要均匀哦。”

“好。”

小桔一边用勺背碾鲑鱼,一边记着步骤。

每一道菜,只需一次,这孩子就能记住所有的步骤和用料的分量,从不需要解释。

林沂如接过搅拌盆,倒入香葱末、蛋黄和一大勺鲜奶油,轻撒少量盐和黑胡椒。

小桔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母亲修长舞动的指尖上,她撒盐的动作真是美。

“什么时候打蛋清呀?我要打蛋清。”

“要打很久哦?你行么?”

“当然!”

林沂如笑了笑,两人交换了一下手里的碗和工具。

还不到几分钟,小桔的动作就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手酸了吧。”

“没有。”她赶紧加快速度,但是细小的手腕明显使不上劲。

“还是我来吧。”

“不要!”这孩子每到这种时候就特别倔。

林沂如耐心等了一小会儿,她果然撅起嘴巴,败下阵来。

“要这样,手腕微微用力,起泡才漂亮,还记得上次教你的么?”

“记得,湿性发泡,提起搅拌头,残留的蛋白不会滴落,还有个弯弯的尖角,继续打,就会变成尖角直直的硬性发泡,舒芙蕾蛋饼用的是湿性发泡。”

“没错。”

林沂如小心翼翼地将打好的蛋白倒入蛋黄鲑鱼碗里,迅速搅拌,小桔眼明手快地舀了一勺牛油放进平底锅,搅拌好的蛋汁在平底锅里迅速散开,厚厚地膨胀起来。

“好漂亮的蛋饼!”小桔一脸的成就感。

“啊,帕玛起司,快快快,忘了磨起司了!”

母女俩又乱成一团,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响亮的摔门声。

烟熏鲑鱼舒芙蕾蛋饼被放在一只儿童餐盘里,配一圈切半的草莓,烤土司有自己的小篮子,篮子边上是小桔专用的可爱小刀叉。

马严和马小桔面对面坐着,桌前空空如也。

“那是什么?”马严看着女儿盘里厚实扑满的食物,皱起眉头。

“蛋饼。”小桔偷看父亲的脸。

她熟悉刚才的摔门声,这意味着他今天的心情糟透了。

“蛋饼?”

“嗯。”

“吃啊,看着我做什么?”马严的眉头越发揪紧,让小桔感觉有些紧张。

小桔切下一块蛋饼放进嘴里,松软带汁,Q滑入味,触齿即化,鲑鱼混合着奶油和鸡蛋的香气在紧闭的嘴唇和微微蠕动的下颌之间停留,她无比满足地享受着。

林沂如从厨房里走出来,马严正看着女儿吃饭,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些。

“还有半片鲑鱼,我再帮你做一份,很快的。”

“我想吃酸辣面。”

“爸爸你刚才就说要去楼下吃酸辣面的啊。”

这孩子总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说最不恰当的话。马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的确打算随便点碗面的,可是一想到假日里,吃顿午饭都没人管,心里就特别窝火。

“你爸嫌面馆不干净。”林沂如摸摸小桔的头,转身回到厨房里。

酸辣面端到马严面前,汤头里的辣油亮亮地裹着三层叠起的白面,上面撒着几颗青葱,不管是不是刻意,马严都很厌烦这种精致感,他迅速搅拌了一下面条,大口吸溜,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我再去拿点醋。”

“不用了,饿过头吃不下了。”

马严站起身走进客厅,打开电视机。

林沂如看看女儿,小桔指指已经吃光光的舒芙蕾蛋饼,对她竖起大拇指,林沂如微笑,坐下来把剩余的面条吃完。

“爸爸,电视声音关小一点,我要做功课了。”

“不会把门关上呀?”

小桔不乐意地暼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他早上还说,中午要出去吃,不要管他,难道是在楼下的面馆里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林沂如想不出来。他最近很不开心,动不动就摆脸,好像这个家已经再也没有能让他感到满意的事了。

“怎么,还要出去?”

马严看见妻子穿上了外套,她犹豫不决的动作让他嗅出一股刻意想要躲避他的味道。

“我到华联去买点水果,马上就回来。”

马严不言语,眼睛盯着大屏幕,手上的遥控器按个不停。

那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烦躁随着飞快按动的遥控健,无声地回**在客厅和玄关之间,电视机的画面越来越短暂,噪音也越来越明显。林沂如把手机和钱包揣进上衣口袋,随手拿了一个折叠式的环保购物袋。

走到小区门口,林沂如才略微感觉不到马严的烦躁。买水果只是一个借口,她并非故意要躲他,却也真有事情瞒着他,这种感觉矛盾得让人不知所措。

出了小区向右拐,第二个路口就是町步小馆。

那是一间综合性的茶室,装修的风格却好像专卖甜食的面包店。最初是打算开面包店的,可是,町步小馆的老板完全不懂料理,又常年请不到好的甜品师,为了维持生计,只能提供简餐和咖啡,后来又增加了茶点,再后来又把仅有的两间包房改成了麻将和棋牌室,于是,就演变成了今天不愠不火的模样,小赚应该是没有问题,可是要重新改装成茶坊,这笔钱,如论如何都觉得划不来。

町步的老板阿德和林沂如是老朋友,如果不是遇见林沂如,町步小馆恐怕早就关门了。林沂如第一次在町步又脏又乱的厨房里做甜点,阿德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只是用了一些残羹剩料就能做出那样美味的鸡蛋糕,短短一个下午就抢购一空。有一阵子,她定期给阿德做鸡蛋糕,然后,阿德再叫店里的人拉车到附近的学校门口卖,生意好得不得了。那时候町步几乎入不敷出,林沂如建议让放学的孩子们到店里来吃,她可以想办法变花样,做得更漂亮一些。事实上,是林沂如的鸡蛋糕改变了町步小馆的命运,由于最初的客人都是附近的学生,快餐生意很快就做起来了,那时候,阿德开始考虑把烤箱卖了,好多换几个开火的灶,但是,只听她说了一句“如果把烤箱留着,我也许可以再帮你做些别的”,他就立刻断了那个念头,于是,烤箱一直留到了现在,而町步小馆的甜品种类也日复一日地多了起来。阿德曾经提出想跟她合伙干,她没答应。后来,生意好了,店里多请了几个人,她就把她的甜品食谱都给了阿德,这是她自己辛苦摸索出来的,阿德坚持要花钱买下来,她却说,能把厨房借给她用,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阿德一直都不了解林沂如,不了解她为什么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厨房里,她对阿德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把她在店里赚的零花钱告诉她的丈夫。阿德没见过马严,却不难想像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每当阿德看到林沂如独自站在町步光线黯淡永远都弄不干净的厨房里,平静惬意地做着手工蛋糕,他脑海里就会不知不觉浮现出一张终日沉默不语怨天尤人的陌生男人的面孔,生硬而又冷漠,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

眼下,林沂如正坐在町步小馆的那个老位子上,和一位年轻英俊的室内装潢设计师讨论着重新装修厨房的事。阿德知道她一定是瞒着先生来见他的设计师朋友的,免不了有些担心,但是,看见她时不时流露出光华的侧脸,心想,那样的生活多少该有些变化了吧。

“带烤箱的炉灶说贵不贵,说便宜也真不便宜,我倒是建议你打包,整体更换,这样在装修设计的布局上也相对容易多了。”

“整体更换?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油烟机、灶具、消毒柜、微波炉、还有烤箱,整套购买,整体更换。”

“最便宜这样一套要多少预算?”

设计师笑笑:

“没有最便宜,只有相对比较划算的,大约三万左右,买一套国产的,应该可以了。”

“不包括装修费?”

“那当然。”

“如果,就只是换个烤箱呢?”

设计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阖上原先准备好的设计图。

“不好意思,您千万别误会,我的厨房真是旧得不能再用了,换是一定要换的,只是,我必须考虑一下要怎么换才好。”

“要不,你再和先生商量一下,考虑好了再打电话给我,你看行么?”

“那今天真是麻烦你白跑一趟了。”

“没关系,阿德是我兄弟,怎么都好说,装修房子毕竟不是件小事。”

林沂如点点头,表情依然有些窘。

送走设计师,林沂如走到柜台结账,刚抽出一张纸币就被阿德抢走塞回钱包里去了:

“两杯咖啡你还跟我算。”

“是你介绍的朋友,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你不是说了肯定会换的嘛,早晚的事,如果真的不够钱,我借你。”

“别开玩笑了。”

“我说真的。”

阿德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林沂如心存感激地看着阿德憨厚耿直、黝黑发亮的脸。

“那些蛋糕菜谱是你跟我买的,我们俩可谁也不欠谁。”

“可我一直都在用你的劳动成果在赚钱啊……”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又一次及时打断了他,每次说到这件事,她永远都是那个态度,阿德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林沂如没想到和设计师的谈话会这么快结束。

三万,还不包括装修费。这学期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补习费大约还剩八千多,这样的预算,差距实在太大了。林沂如一边琢磨一边在华联超市的特价水果摊上挑拣香梨与红富士,那些水果干涩粗燥的手感让她无从下手,这时,她突然想起,那张券在皮夹了放了很久,她甚至都忘了去看截止日期。

CITY’SUPER超市的进口厨具促销在2月份的时候有过一次,当时还只有国产双立人和日韩的一些不太知名的品牌,六月底七月初的这次展销清一色变成了欧洲顶级专业厨房用品,足以证明时下消费者惊人的购买力。

促销券有八折优惠,截止日期是7月1日,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林沂如只想看一看产品和价格,顺便做个格外的预算。

如果马严知道,她连厨具都想要换,一定觉得她是彻底疯掉了。为了烤箱,他们争论过无数次,最后,马严采取了垄断资金冷战隔离的手段。她不想和丈夫争辩这笔钱究竟该不该花,也不想勉强他理解并且接受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这份喜好的决心,她只是觉得累了,对于一个经济拮据长达十二年至今仍无改善迹象的三口之家来说,钱,是永远不能摆在桌面上谈论的话题,尤其是,在这个家里,钱并不是她说了算,而在个人爱好这件事上,那个说了算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曾支持过她。

林沂如不紧不慢地在圆形的展台间移动。

她喜欢SerafinoZani线条流畅的洁净感,橄榄油在Serafino煎锅里近乎透明,她幻想自己终于可以着装优雅地站在它的前面,当整块黄油顺着锅壁滑入时永远都不必担心油渍喷溅;她也钟情LeCrenset的色彩,哪怕只有一只炖锅而已,就能做出她一直想要的、那种煮物独一无二的浓香与稠泽;不远的地方,就在那儿,整排整排摆放着她梦寐以求的Fissler压力锅,还有WMF的刀具……一圈又一圈,林沂如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拖沓、往复,再多看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难以克制地在心底里默念。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些五彩缤纷繁杂绚烂的厨具默默吞掉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进了她的耳朵:“林沂如!林沂如!”

她回过头去,飞快地在人群中寻找那张五官过大、脸庞精瘦的面孔。

真的是祝薇薇,她正站在日用货柜的最前面,推着一辆超市的手推车,一个劲儿地对她挥手。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

祝薇薇和丈夫老杜每个周末都出去打牙祭,什么时候轮到她自己来超市买东西了?而且,还是一个人。

“今天没法出去吃了,老俩口都在我们家呢。”

祝薇薇一脸的不高兴。

林沂如低头看看她的手推车,里面净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老杜呢?”

“在隔壁运动城里挑运动服。”

“你不是说他的健身卡已经过期了么?”

“谁知道他。”

祝薇薇突然断了话音,隔着人来人往飘忽而过的身影,呆呆地看着林沂如的脸。

她有心事。

祝薇薇是个少有麻烦的女人,所以,一旦麻烦来了,她恼人的样子就会比别人更加明显。

“你急着回去么?”

林沂如看了看表。

“还好,我不赶时间。”

“那找个地方坐坐,陪我聊两句。”

在这样的商场里找一个人不多可说话的地方不容易。幸好地下二层停车库入口处新开了一家巧克力店,里面几乎没有人。从超市结伴走到这里,祝薇薇没多说一句话。她喜欢甜食,林沂如替她点了一杯热巧克力,或许,可以让她放松一些。

“我和老杜刚从医院回来。”

“怎么了?”

“你说还能怎么?”她的语气哀怨又茫然。

“你怀孕了。”

林沂如心想,对于立志要当一辈子丁克的夫妻来说,也只有这样的消息能让他们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你和老杜的保护工作不是一向都做得很好么?”

她必须表现出真诚的遗憾,对他们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喜事。

一个在超市里瞎转,另一个躲在运动城里挑选根本不需要的运动服,显然是在逃避回家聆听长辈的“审讯”,祝薇薇一定觉得在这样的时候能遇见一个理解她并能够说上几句体己话的人,是多么幸运。

“肯定是在夏威夷惹的祸,我算了算,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就那么一次,你说我冤不冤?”

她恨不得亲手掐死老杜那颗莽撞小精虫的懊悔样子,让林沂如按耐不住地想要笑。父母年年盯着他们要孩子,他们则日夜防守杜绝一切可能,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胜利了,偏偏在这时候出纰漏,这场阶级斗争,祝薇薇输的是有点冤。

“能怪谁呀?我们俩在美国玩得太疯了,把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本来明年计划去澳洲的,现在完了,全完了。”

“是礼物,还是意外,其实,选择权在你们,老杜怎么说?”

“他?他当然不想要啊,你还不了解我们么?我婆婆你是见过的,你觉得那老巫婆会放过我么?还有我爸,家里那些婴儿用品都快堆成山啦,就一个礼拜,我都还没去医院确诊,我家就能开幼儿园了你知道么?我都快要疯掉了!”

祝薇薇手舞足蹈地说着,满腔怨气无处发泄。

“别太激动,对胎儿不好。”

林沂如试图让她冷静一点,瞬即发现这话不合适,祝薇薇听见那两个字果然脸色铁青,抬起手指点着林沂如的脸:“我警告你哦,在这件事没成定局以前,千万别跟我提那两个字,谁提我跟谁急。”

有那么严重么?林沂如一边抱歉地对她笑,一边在心里思忖。

回想自己和祝薇薇夫妇相处的时光,她不得不承认,大多数的时候是心存羡慕的。十二年的夫妻,还能在上班闲暇时互发调情的短信,没有抚养孩子的成本,让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存够钱买好房养好车,然后,在维持中等收入的同时,享受高薪贵族般的生活品质。去年圣诞节,祝薇薇和老杜为了庆祝房贷结清,还特地请同事们去家里吃饭,那一晚,犹如大闹婚房般的快乐至今仍清晰地逗留在林沂如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然而,此时此刻,对他们长久以来的羡慕,竟也有了些许淡然。原来,人生中,每一个选择,对每一个人的影响,都具有同等的颠覆性,他们一贯坚持的生活即将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所改变,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可以回答。

如果……

那念头又一次闪入林沂如的脑海。

但,只是如果。

她一直很想知道如果的后面到底是什么?思绪却总是在如果出现之后,就消失了。

“时间不早了,我不能再耽搁你了。”

祝薇薇和老杜通完电话便挥手结账。

“他在停车库等我,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这都几点了,马严和小桔该着急了。”

林沂如心里清楚祝薇薇是有点怕马严的,自从圣诞节那次她在祝薇薇家过夜,再见面时,马严就再没给过祝薇薇好脸色,就算老杜在,他也只当没看见。

“也行,那就麻烦你们了。”

“你这话说得也太见外了。”

林沂如站起来,祝薇薇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那一瞬,林沂如忽然有种强烈地被她保护着的感觉,心里莫名掠过一丝深沉的暖意。

路上,祝薇薇一直在打电话,说服长辈们出来吃饭,面对他们忙活了一天,满桌子的鸡鸭鱼肉,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老杜沉默不语,专心开车,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依然没有任何改变,至少,现在还没有。

“马严最近好么?”

快到家的时候,老杜突然开了口。

“还是老样子。”

老杜看了妻子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我没来得及跟她说。”祝薇薇随口道。

“说什么?”

林沂如意识到他们夫妻俩有事情想要告诉她,而且,是跟马严有关的。

“明天中午一块儿吃饭吧,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哦。”

林沂如没再多问,和瞒着马严偷偷找装修师傅、看进口厨具相比,她不觉得马严的事会有什么大不了。

小桔发现购物袋里有四个蛇果,便吵着要吃苹果蔬菜色拉当晚饭。

“只吃蔬菜水果,晚上饿了怎么办?”

马严一向认为色拉不能果腹,这就和吃一大堆零嘴不能填饱肚子是一样的道理。

“有炸面包条啊,切碎了拌在色拉里可好吃了。”

“林沂如,你女儿什么时候才能正经吃点白米饭啊?”

这时候,晚饭差不多已经吃完了,可是小桔碗里的饭动也没动,她拿着筷子一颗一颗地数着米粒儿,等着妈妈做色拉。

“我会吃的,吃完色拉,再吃米饭。”小桔对爸爸眨眨眼,做个鬼脸。

“你这叫什么?中西合璧呀?”

马严无可奈何地瞪女儿。

“爸爸说我中西合璧!”小桔对着厨房喊。

“你答应爸爸了,就得乖乖吃完哦。”

林沂如把调好的色拉酱淋在蔬菜上,用搅拌叉轻轻拌匀。

“功课都做完了?”

“早做完了。”小桔叉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

“一会儿给我看看。”

“爸爸都看过了,不信你问他。”

林沂如的目光转向一旁正在用牙签剔牙的马严。

马严不说话,只对她点了点头。

“华联的水果越来越不新鲜,全都是拣剩下的……”

马严突然站了起来:“小桔,记得要把饭吃掉哦,我和妈妈到房里说几句话。”

小桔没吭声,下意识地看看林沂如。

林沂如捋了捋小桔额前的刘海,跟着马严走进卧室。

马严示意她把门关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觉察到他的异样。

马严背对着她,在床头坐下,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然后,那一缕青烟就从他的头顶上方缓缓地冒了出来,她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

“把窗户关上。”他冷冷地说道。

“我们说好了不在卧室里抽烟的,你知道我受不了那个味道。”

马严沉默不语,抽烟的动作却越发笃定了。

“下午你去哪儿了?”

“超市。”

“哪家超市?”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天下午,我去过町步小馆,老板告诉我你不在,我问他,你有没有来过,他说没有。”

他知道町步小馆,他也知道她认识阿德,除此以外,他还知道些什么?

“你还在想装修厨房的事是么?”

她无意隐瞒,但是,也没有必要回避。

“这个问题我不想再讨论了,钱方面我自己会解决,你不用管。”

“什么叫我不用管,这个家已经没有我说话份了么?”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口气?你每次都这样。”

“你每次也一样,我没有跟你好好沟通么?我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必要的开支,你看看我们家,不过就是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厨房也就那么大,做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料理已经够用了,为什么一定要重新装修?有这个必要么?”

“我只想要一只烤箱,就这么简单,那个炉灶要么熄火要么点不着,厨房里随时都能闻到煤气味儿,你不觉得很危险么?如果我们都不在家,小桔一个人进厨房……”

“小桔进厨房是谁教出来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带孩子进厨房,是你自己不听。人家孩子生日妈妈都送些什么?你呢?送她一套儿童烹饪刀具!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让女儿在厨房里动刀弄勺的,就不危险了?”

马严咄咄逼人的姿态让林沂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觉得我不支持你,我也私下问过单位的同事,按照你的要求重新装修咱们家的厨房到底要花多少钱,我问的时候都怕人家笑,就这么点平方还要搞得那么豪华,人家觉得我有病,结果,同事也说,有这个钱还不如把家里的电器换一换还值一点,你看看咱们小桔,连台像样的笔记本电脑都没有。”

说到电脑,林沂如的思路忽然间清楚了起来。

“电脑不是你负责买的么?当初我们都已经说好了,小桔不需要什么笔记本,她用台式的就可以,是你自己想要买MAC,我也答应了,所以,把一半的工资都给你,想说你存够了,就自己去买,这件事和装修厨房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沂如觉得这样的谈话简直可笑之极。

“凭什么你能花钱买你要的,我就不能?”

“你买啊,我有说过一句不行么?我有阻止过你么?”

“你意思是你赚的钱比我多是不是?没错,你的工资是比我高,可是,家里的财务一直是我管的,吃用开销你也一向觉得挺满意的不是么?你说你自己解决,意思就是你已经放弃了听我的意见,你要自己赚钱去装修你那间破厨房。”

“破厨房不是你的么?这个家也不是你的了么?”

“是,我就是觉得这个家快不是我的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做的那些东西,什么西餐什么料理,难吃得要命,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要把钱花在这种华而不实的事情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林沂如从未用如此强硬的语气对他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吵架,他心底里不断喷涌而出的对自己的愤恨和鄙夷,已经到了连他自己都无法容忍的地步,她又何必要屈就忍耐?

“你喜欢你的,别折腾我的家行么?”

马严终于爆发,对她大声怒喝。

林沂如觉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一个箭步推开房门,抓起沙发上的外套。

这已经是一天内第三次离开这个家,那种迫不及待想逃离到任何一个没有他存在的地方的冲动,让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回来。

林沂如独个儿坐在小区儿童乐园的秋千上。

天已渐暗,放眼望去,小区里的灯火正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记得第一次带小桔来这里,也是刚刚和马严吵完架,为了什么事,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独自一人推着还在婴儿车里的马小桔走遍了整个街区。那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可是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婴儿车里的小桔不吵不闹,出奇地安静,直到她在儿童乐园里坐下才发现,这孩子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睁着眼睛自得其乐地玩着婴儿车里的小挂偶,而当她蹲下来静静注视小桔的时候,那孩子竟对她展露出一个仿若读懂了她心事般的无邪笑容,也就是那一刻的恍惚,让她瞬间忘记了他们究竟为何要吵架。

林沂如从未和女儿提起过这件事。后来,每当她和马严闹得不可开交,她就会出门去散步,散步的终点无外乎小区的儿童乐园,然后,她会和那天一样,独自坐在秋千上等,但是,来接她的人已不再是马严,而是女儿小桔。这样的默契,究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马小桔矮小欢快的身影果然很快就出现在林沂如的视线里,这孩子一如往常,边玩边往这儿走,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只是和妈妈一样吃完饭需要出来走走消化消化,然后,和妈妈一起回家,仅此而已。

“再玩会儿行么?”

林沂如下意识地摇**着秋千,对女儿撒娇。

“等绿化带的景观灯都亮了,咱们就回去。”

“好。”

母女俩各占一边,悠哉地摇**秋千,此起彼伏。

“小桔。”

“嗯?”

“你是真的喜欢那套儿童烹饪刀么?”

“喜欢呀,怎么了?”

“爸爸说,不该让你玩那么危险的东西,我觉得他说得对,我应该送你一个洋娃娃的。”

“你没告诉他我们有过约定么?我绝对不会自己进厨房做菜的。”

小桔的表情似乎很意外。

“我想说来着,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小桔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用力蹬了几下,秋千一下就**高了,林沂如也有样学样地蹬了几脚,可是频率老也抓不准。

“我觉得,爸爸不是很喜欢我。”

小桔忽然大声说道。

林沂如倏然把双腿放下,千秋霎那间静止。

“为什么这么说?爸爸不让你进厨房是为了你好。”

“这个我知道。”

“那你觉得他哪里对你不够好么?”

“我觉得他对我很好,但是,对我好,不等于喜欢我。”

说完这句,小桔也刹了车,敏捷地从秋千上跳下来。

“啊,景观灯都亮了,我们该回家了!”

她跑过来牵住林沂如的手,自顾自往家走去。

林沂如被动地站起来,被动地让女儿牵着,被动地跟着她往回走。

那只小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掌心,仿佛,比成年人的力量还要强大,她心想,也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引领她找到回家的路吧。

和祝薇薇一起吃午饭,是件很奢侈的事。

祝薇薇不是个标准的美女。尽管学校里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女教师,都很羡慕她至今仍保持着三十出头女人的细致肤色以及苗条曼妙的好身材。林沂如总觉得她太瘦,尤其是她脸上什么都很大,眼睛大、鼻头大、嘴巴大、耳垂也大,这样一来,那张标准的瘦小型瓜子脸就显得有些把持不住。

无论吃什么饭,她总是点很多,最好每样都来一份,而且每回都能吃光光,林沂如一直都没想明白,那些食物所变成的脂肪都长到祝薇薇身上的哪些部位去了?

“听说怀孕胸部会变很大。”

相隔一天而已,她的话题已经完全改变了方向。

“你希望多大?”

祝薇薇的目光往林沂如的脖子以下瞅了一眼。

“和你一样就好。”

“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为什么?”

“我生得早,你可就晚了。”

“晚怎么了?”她很不服气的样子。

“你这个年纪,身材恢复比我那时候难度要大一点,不过,你的胸围本来就小,如果不是母乳喂养,应该不太会有下垂的问题。”

“说什么呢!”

她立刻把餐巾丢过去,林沂如一手接住,丢还给她,两人倍感无趣地笑笑。

“还是决定要了?”

“谁说的,那只是在老头儿老太太威逼利诱之下没有办法的暂时妥协,医生说我肚子里那个只有几周大,不过一个毛囊胚胎而已,我还有的是时间考虑。”

“威逼我懂,利诱是怎么回事儿?”

祝薇薇用手背遮住嘴角,林沂如不自觉地竖起耳朵。

“他父母说,如果我愿意把这小东西生下来,他们就把老房子卖了,帮我们换套别墅。”

“那他们住哪儿?”

“我们家呀。”

“最关键的是,男女不限。”

“什么男女不限?”

“生男生女都行,只要我愿意把他生下来。”

“你父母就没意见?”

“非但没意见,还主动要求带孩子,当免费的全职保姆,于是,我和老杜重新合计了一下,如果,这个孩子,不仅不会影响我们的逍遥日子,而且还能帮我们带来一栋别墅的话,这十月怀胎的苦倒也值得一试。”

林沂如不得不放下筷子。

“你们这种生育动机,我还真是闻所未闻。”

“别那么严肃嘛,我只是随口说说,还没决定呢。”

祝薇薇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林沂如很不舒服,如果这孩子真的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来到这个世界,而不是因为他们真心想要他,那他还不如趁早投胎。

林沂如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觉得即便说出来了,祝薇薇也未必听得进去。

“还是说说你今天单独约我出来的目的吧,那天老杜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祝薇薇稍稍愣了一下,看得出,她并不是没有反应过来,而是,得想一想要怎么开口比较合适。

“这件事,不是我遇到的,是老杜……”

林沂如不打算打断她的话,耐心等着她往下说。

“两个礼拜前,老杜约了个客户在太平洋百货的餐厅吃饭,很偶然的,在一楼的化妆品柜台看见了马严。”

“他去那儿干什么?”

“老杜也很奇怪,于是,想上去跟他打个招呼,走近了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

林沂如的确有点意外,但也不至于失态,她默默思忖片刻,端起茶壶帮祝薇薇添了点茶水,然后,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筷子,祝薇薇一边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一边继续往下讲:“其实,也没什么,估计也就是刚好下班顺道一块儿逛个街什么的,老杜观察了他们好一会儿,两个人一直都保持距离,马严没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倒是那个女孩老是问他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好像很看重他的意见似的,说有那么点崇拜嘛也不为过,不过,他可没掏钱帮人家买东西哦。”

“你放心,这个他绝对不会。”林沂如假装不在意地笑笑。

“说实话,你和马严,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老样子,也许,比以前更糟。”

“那你可得小心点。”

“我不相信他有胆量做那种事。”

“这个很难说,你别怪我说话太直,现在,搞外遇的男人大都是不上不下的那一类,不是我们想像的那种有钱人了。”

“如果真的有什么,也就有了。”

“你当真不在乎?”

林沂如觉得内心深处,不知名的某个角落里,掠过一丝轻微的针刺感,如同轻薄透明的蝉翼让蚊子咬了一个洞。

“事情还没发生,我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所以,你还是相信他的咯。”

“我大概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是谁呀?”

“他们单位新来的实习生,我听他提过,具体名字不记得了,我想应该就是她。”

“这么说,就有点像了……”

“那,那件事你和马严有没有再沟通过?”

“你是说装修厨房的事么?我放弃了,昨天为了这事儿又吵了一架。”

“我说的不是装修的事。”

“那还有什么?”

林沂如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就是,那个,那个……最近有没有那个了?”

祝薇薇指指自己的肚子。

虽然林沂如已经习惯她总是不合时宜地在吃饭的时候谈论夫妻之间的那点事,但是坦白说,她很欣慰还有一个朋友愿意和她谈谈,哪怕只是听她说她和老杜之间的那些闺房乐趣,至少,还能唤起她对那件事的渴望,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忽然不想再说了。

“没有。”

她打断了她的话,用那种不想再继续下去的口吻。

两人相对无语地继续用餐,但是,彼此都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不过,我还是很想说。”

“那就说呗。”

林沂如掏出皮夹准备结账。

“说实话,烤箱连装修费,加起来都够小桔来我们学校念两个学期的课了,或许,你也应该站在马严的立场考虑一下,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小桔,为了这个家?”

“我已经为这个家活了整整十二年了,我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不需要看丈夫脸色才能满足自己渺小愿望的机会,你能理解么?”

祝薇薇没有回答,她后悔自己不该替马严说话,她对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好感,正如那个男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一样,可是,他毕竟是林沂如的丈夫,她毕竟希望他们俩的关系不要那么紧张,至少,能让林沂如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可是,那个男人从未让她看到希望,她不明白林沂如为什么还要跟他继续过下去,这样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

当祝薇薇从林沂如夫妇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学校的操场上。

“帮我联系你们班的那位领馆夫人,告诉她,我愿意做她的烹饪老师,价钱随她开,我都好商量。”

“你决定了?”

“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行,我懂了。”

祝薇薇忍不住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心想,有没有孩子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给了什么样的男人,以及这个男人会给你带来怎样的人生。

林沂如既没有去质问马严,也没有再去想那个实习生。

仿佛,那是完全与她无关的事情。这让她意识到,她对马严的感情有很大一部分被十二年的光阴给隔离了。真的是时间么?还是他们之间那种年复一年层层冷藏的关系?还是,从他对性事逐渐失去兴致,到一年不过两三次,到这几年几乎完全没有而她也默认这种状态对彼此都好,这一路走来自然形成的结果?

完全无从谈起。

既然无从谈起,也就意味着不需要去谈。

那么,她便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专注在装修厨房的事情上。阿德已经答应让她继续做甜点,按劳取酬按利分成,他不敢保证生意会有多好,因为现在的町步还是以简餐茶室经营为主,太高级的甜品不合适,原来的那些糕点,现在的师傅也已经熟能生巧了,除非她能再次创造一次奇迹。更何况,暑假马上就要开始了,林沂如必须在暑期开始之前尽可能找到更多赚钱的机会,否则,这两个月就等于是白白浪费了。

自从上次和祝薇薇单独吃饭以后,两人最近都没怎么见面,就算在学校里,也很少能碰上。祝薇薇是初中部英语教研组组长,林沂如是高中部的,两人都不喜欢做班主任。私立中学的教师和普通中学不同,全年级教学是最基本的业务要求,而且每个老师都必须具备一定的特长,祝薇薇在英语口语和听力教学上很有一套,林沂如则擅长语法、词汇记忆和读写综合能力的训练。事实上,就算在同一所学校,教同一个年级,都未必能成为朋友。缘分初始是两人各自培养的学生刚好在同一个颇有影响力的英语比赛的不同项目上荣获了一等奖,领奖原本是学生和校领导们的事,但是,那次比赛有一个特别的“新锐育苗奖”是颁发给获奖学生的培训导师的,于是,两人便在领奖台上意外地成为了学校人尽皆知的一对小有名气的人物,之后的一年,又刚好分在同一个教研组里,于是就有了延续到现在的这份友情。

祝薇薇算不算得上是林沂如的闺蜜,这个恐怕很难定义。两人的性格几乎南辕北辙,祝薇薇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她喜欢林沂如的平静,又觉得她有时候太平静,

彼此也各有不喜欢对方的诸多毛病,然而,相处这几年下来,竟也到了相濡以沫相安无事的境界。有感觉的时候无话不谈,没感觉的时候就近而远之,但是,无论相隔多久,两人再面对面坐下来,还是能够找回昔日的频道,聊得不亦乐乎。

朋友之交淡如水,用这句话来形容她们俩最合适不过。

大考一结束,还没放榜,祝薇薇就连续不断地请假,这是林沂如在最后一次校职工大会上听她们教研组的同事说的。难怪老见不着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林沂如有点担心,趁会间休息的时候躲到厕所里给她打电话,结果,手机也关了。下午两点多,林沂如正在大礼堂里昏昏欲睡的之时,手机嗡嗡地震了起来。

祝薇薇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不行了。”

这通电话是她躲在卫生间里打的,就这点而言,她们俩还真是默契十足。祝薇薇的话音断断续续的,时不时夹杂着干呕,但是,大体情况还是能听明白。孩子还未满足月,来势汹汹的妊娠反应就已经快把她整垮了。

“吃什么吐什么,不吃光看都犯恶心,没日没夜地想睡觉,站着头昏,坐着腰疼,躺着还有人不停地在你耳边叨叨叨,我干脆死了算了。”

祝薇薇多少有些夸张,但是,妊娠反应严重到这种程度,最坏的结果不是上不了课,而是彻底陷入了被动的局面。老杜的父母已经大举入侵他们的家,以照顾媳妇儿为由安营扎寨,祝薇薇的父亲更是不允许女儿再去上班,必须在家里安胎,并要求祝薇薇的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于是,双方父母又为了谁该留下来陪住而斗得不可开交……林沂如一边耐心聆听祝薇薇的哭诉,一边想像着她所形容的那些“生不如死”的画面,她很想好好安慰她,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林沂如的内心一片宁静,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共鸣。

原来,生育对她来说,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她忍不住从包里掏出小镜子,举到眼前。

小镜子里,那个耳朵贴着手机侧歪着脑袋的女人,皮肤还很白细,眼角的细纹还算容易被薄粉遮盖,略施淡妆之下,眉毛的轮廓也还过得去,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连她自己都觉得看久了会不小心怦然心动的眼睛,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清澈,那深不见底的暗淡,犹如密林间消失不尽的浓雾,让所有的生动与美丽都失去了光彩。

可是,她的的确确还很年轻,年轻得不像一个已经有了十二岁孩子的母亲。

“……所以,至少在一个月内,我是甭想把孩子拿掉了,不过,也因为这样,你拜托我的事,倒是可以帮你搞定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说到这里,林沂如才蓦地回过神来。

“我的事?你搞定了什么?”

“我婆婆催我出去了,我不能跟你说了,估计明后天校长就会找你谈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林沂如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化石。

三天后,这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林沂如被叫到了校长室。

“何屹峰的女儿?”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从未听祝薇薇提起过,她是城中首富何屹峰女儿的家庭教师。

“何先生是我们鹤桦的校董,长子何浚甫也是我们学校赫赫有名的资优生,之前,我们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因此,他拜托我找家庭教师的时候一再强调要低调处理,所以,我们尽可能不对外张扬。”

“为什么让我接手?”

“是祝老师亲自推荐给何先生的,她认为,只有你能胜任。我仔细看过祝老师推荐的材料,综合各方面评估,我也觉得你值得信任,所以才有了这个决定,当然,最后还得双方面试后才能最终定夺,毕竟,那是个特殊的孩子。”

“特殊的孩子?”

“何先生的小女儿,也就是何浚甫的妹妹,名叫何雨洁,今年十五岁,患有先天性学习障碍,十二岁那年退的学,之后,就一直在家里接受特殊教育。何家有很多家庭教师,你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只代课两个月而已。祝老师签的是长约,身体一旦过了稳定期,就能继续上课了,一般情况下,何家是不会轻易更换家庭教师的,总之,就是帮祝老师一个忙,所以,你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那,费用方面……”

“费用是每小时一千元,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

林沂如终于明白了祝薇薇的用意,她绝不是要她替代她,而只是让她有机会在两个月之内实现自己的梦想。一星期五次,每次三个小时,整整四十五天!她情不自禁闭上双眼,焕然一新的厨房,正温温预热的烤箱,漂亮的压力锅呲地冲出一股热气。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再也不是梦境了,再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