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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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里。

站在门前,看着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没有西装,没有领带,没有二十四小时待命,被案件撑破了的公事包。

一夜之间,纽约法庭上尔虞我诈的角逐,已经变成了上辈子的事。

他扔下皮箱,摘下墨镜。

清冷、阴郁。

这栋深陷于密林丛中的豪宅,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即便是艳阳高照的夏天,也遮不住这房子细碎的呓语。

他忍不住闭上双眼,仔细聆听——男孩,还躲在壁炉后面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警惕的眼睛,时刻提醒着,他是一个家族的侵略者;女孩,依旧光着小脚,在地板上无声地画着圈,试图把自己封锁在女巫的魔咒中;男主人还是女主人?在酒杯的碰撞下自顾自地谈笑风生,示意他紧随左右,和年长的股东们谈着与生意无关的话题;那里,分明是有时间在走动的,可是,他听不见任何时针或钟摆的脚步。

大房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活力,也没有所谓的尽头。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曾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家。

然至始至终,他都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外人。

他站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晌午的大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他头顶。

恍惚之间,听闻庭院的树林里有女人和女孩的声音。

他忍不住蓦然回首。

庭院里,树荫密闭。

雨洁坐在太阳照不进来的石凳上面,玩着拼词卡片的游戏。

林沂如的肩上披着一件薄外套,展开手里扑克牌似的卡片。

单词卡被分成了两份,她们必须从各自有限的词语中拼凑出语法规范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着实有点伤脑筋。

PURETRUSTLOVE

纯洁信任爱

雨洁列出这三个词语。

林沂如摇摇头,不明白她说的是哪一句。

“PUREpeopleTRUSTLOVE.(纯洁的人相信爱)”

林沂如查看自己手中P带头的词语,PEOPLE果然在她这里,于是,她把它抽出来放到PURE和TRUST的中间,然后,又抽出一张COLOR。

“WhatCOLORisyourLOVE?(你的爱是什么颜色)”

雨洁想了想,抽出一张放在她面前。

DARK

黑色

“Why?”

林沂如不理解,为何她的爱会是这样的颜色。

“Andyou?(那你的呢)”

她反问她。

“Maybe…………(也许是…………)”

她竟然一时间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语来。

“Orange.”

“桔色?”

“Yes.”她俏皮地对她笑。

“Yourlovelikeanorange.(你的爱像桔子)”

“Feelsweet?(感觉是甜的么)”

“Yes,itissweet,sosweet.(是的,很甜,非常甜)”

她刻意学她的语气去赞美她。

林沂如也笑了。

“我女儿的名字就叫小桔,马小桔,桔子的桔。”

LUCKYGIRL

幸运的女孩

雨洁抽出两个单词来。

“也许吧,如果她见到你,一定会觉得你比她幸运得多。”

“Why?”

“因为你拥有太多她想要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

“为什么,得不到呢?”

“因为,我给不了。”

雨洁眨了眨眼,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Nevermind.(没关系,你不必放在心上)”

“Butyouloveherveryverymuch,likeasweetorange.(但是你很爱很爱她,就像桔子那样甜蜜)”

“Yes.”

说完这句,雨洁沉默了下来,眼神安静地停留在那些卡片上。

林沂如以为她有些累了,便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这时,林子里突然下起了太阳雨。

林沂如立刻躲回了树荫底下,将身上的外套披在雨洁的头上。

“你,会像爱马小桔那样,来爱我么?”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她。

她愣住了,这句话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片刻的停顿,让雨洁瞬间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

“你……做的东西……真好吃。”

她似乎很尴尬地想要转换话题,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告诉我你最喜欢吃什么,我下次一一做给你吃。”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雨越下越大了,林沂如想带她回去,可是,她却依旧坐在那里,不想挪动。

“我很,喜欢你,像桔子那样,喜欢。”

林沂如捧起她害羞的脸蛋,看着她依旧低垂着不敢直视她的那两排睫毛。

“你是喜欢我做的那些好吃的吧。”

她半开玩笑地逗她。

“我喜欢好吃的,但是,更喜欢你。”

那双深黑的纯真的明眸,终于直直望向了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小哀伤,就这样从沐浴着太阳雨的女孩身上溜进了林沂如的身体里。

她情不自禁,将她搂入怀中。

“卡片,淋湿了。”

“没关系,让它去。”

雨洁闭上眼睛,脸紧贴在她胸前,双手环绕着她的腰,每次小桔睡不着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拦腰抱着她,可是,十六岁的雨洁,身高和体形已经和她差不了多少,这样的拥抱无疑让人感到很别扭。

等到小桔十六岁的时候,她恐怕也无法再这样抱着她睡觉了吧,想到这里,林沂如竟有了彷如自己被女儿拥抱着的幸福感。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雨洁依然不说话,就这样沉沉地,在她怀里睡了去。

“您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我也好有个准备。”

陈太太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佣人搬东西,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

“您还睡原来的房间?”

“哪儿都行。”他是当真无所谓。

“那怎么行,去把小何先生的房间好好收拾一下,顺便把行李也搬上去啊。”

陈太太还是那么雷厉风行,难怪这间大房子十年如一日地井然有序。

“有什么吃的没?”

一路上,他早就饿坏了。

“有有,厨房里有的是,热一下很快就好。”

她飞奔着喊叫厨师的名字,他心想,这又会是第几个新来的呢?

去厨房前,他独自转了一圈,家具陈设,古董油画,还是老旧的英国调子,没一点时尚潮流的新鲜感,真不明白那两个孩子怎么会不厌倦?

浚甫快成年了吧。

雨洁呢?

他依稀记得那两个孩子在楼梯和长廊间狂奔嬉戏的情景,无忧无虑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光阴怎会如此短暂?那年,在他直飞美国的班机上,看着皮夹里兄妹俩儿时亲密的相片时,恐怕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去,也终究把当年家里发生的事抛在了脑后。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

很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回到了这里。

他们是否还认得他,连这点,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他没有去兄妹俩的房间打招呼,而是直接回到厨房,倒了一杯热咖啡,就着几块曲奇饼回想过去,厨房里散溢着意大利蔬菜汤和香蒜面包混合的香气,厨师不知道去了哪里。

“奇怪,她跑去哪儿了?”

陈太太走进来,一脸难耐的愠怒。

他笑而不语。

“我给您盛碗汤,”陈太太从橱柜里拿出骨瓷汤碗和勺子走到灶前,“那个厨师竟然连小姐最爱吃的经典燉牛腩都不会做,幸亏有那个家庭教师,她以为我不知道呢,浚甫送了那老师一瓶红酒作为回礼,老贵的酒哦……”

还是那么喋喋不休,在这家里,也只有他愿意听女管家的那些八卦,而且,从不抱怨,也不搭腔。

佣人们都喜欢和他说话,从前他在的时候就是那样,好像,只有他最了解,在这个家里,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小何先生,您回来的真好,你不在,我们都很寂寞。”

“先生和太太最近常回来么?”

“好久都没回来了。”

“我听说了,又是一桩大买卖。”

陈太太大声地笑。

“您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逗,什么大买卖,现在哪有人这样说的。”

“生意就是买卖,大生意就是大买卖,有什么不对?”

管家笑得更欢了。

陈太太十年都没怎么见老,心态倒是越来越假,他说的是实话,并没有什么可笑的。

“雨洁好么?”

“小姐好着呢,现在正在楼上上课,如果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会么?她还会记得那个不厌其烦陪她捉迷藏的小叔叔么?

“浚甫也在家?”

“和同学打球去了,要四点才回来。”

“那是什么?”

他喝了几口蔬菜汤,依旧觉得嘴里淡淡的没有味道。

“哦,那是林老师拿来的BBQ酱烧鸡翅。”

“看上去好像挺好吃的。”

“可我不知道怎么烤。”

“放在烤箱里烤烤熟不就行了?”

“那可不一定,你不知道那个家庭教师有多厉害,我觉得她应该去当个厨师,压根儿就不该教英语,他们俩都很迷她做的料理。”

“你说谁?”

“雨洁和浚甫啊,她做的料理比我们家的厨师好太多了,说实话,连我们都觉得没话说,而且,每次带来的都不一样。”

“你能不能帮我烤一烤?”

“我怕不好吃啊,该死的厨师,到底跑去哪儿了?老周!老周!”

女管家边嚷嚷边往外走去。

“我的烧鸡翅怎么办啊?”他回头喊。

“等林老师吧,马上就要下课了!”

林老师?谁是林老师?

这个家里,究竟又多了多少他不认识的怪人?

雨洁塞着耳机,握着铅笔的手指有点发麻。

太阳雨下的拼词游戏转眼就变成了一张乏味的听力试卷。

林沂如听到楼下时不时地传来杂乱的声响,陈太太高声喊着佣人的名字,四处寻找忙里偷闲的厨师,这会儿又大声叫着老周老周。

家里大概是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难道,是何先生何太太回来了?

这让她感到有些紧张。

一个月的补习,还从未有机会见到何屹峰夫妇。

她希望八月也可以这样顺利平安地度过。

记忆里,似乎只有那么一次,差点与他们碰上。

那是个下着蒙蒙细雨的黄昏,老周的车刚刚离开何宅,一辆宾利便沿着山路开进了庭院,林沂如恍然意识到,那应该是何屹峰的车。

宾利与劳斯莱斯无声地擦肩而过。

林沂如不禁转回头去,从后车镜中隐约看见他们夫妇俩相继下车的背影——一个看似非常高大、魁梧、冷漠而又孤傲的中年男人的背影,以及,一个穿着防水台尖头高跟鞋、有着修长小腿和纤细身段的女人。何太太的身影还没走出宾利,老周的车子就拐弯下了坡。林沂如心想,有着这般美腿的夫人,多半也是盛气凌人的吧。

“那是何先生的车。”

车子驶入平地公路时,老周才平淡地证实了林沂如的猜测。

她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例如,今天不是周末,他们为什么会回来?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么?还是因为家里有宴会?今晚,他们会不会留在大房子里陪兄妹俩过夜?孩子们会因为受宠若惊而感到格外惊喜么?

她不明白自己脑袋里怎么会突然蹦出这许多奇怪的问题来,这是他们的家,他们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完全不需要任何解释。

林沂如觉得自己很傻,无端端地为那对兄妹感到高兴,但事实上,他们是否真的希望父母回来,是个未知数,他们或许早已习惯了这种互不干涉的独立生活,父母不适时宜的造访反而会是一种打扰也不一定。

自从在何家见到何浚甫之后,她便经常可以看见他们兄妹俩在一起。

每天下课后,何浚甫都会在楼下等雨洁,雨洁走出书房就趴在楼梯上叫他,她从未听她叫过他哥哥,而总是叫他浚甫。浚甫抬头对她微笑,她便立刻飞奔而下。林沂如常常被他们兄妹俩粘在一起的样子所打动,雨洁光着脚窝在何浚甫身边,一边吃着零嘴一边看他正在看的东西,也许是报纸,也许是电视,也许是IPAD游戏,浚甫每次都叫她少吃一点,免得一会儿吃不下饭,而她总是假装没听到。

有时候的晚上,饭前,客厅里会传来悠扬的琴声。浚甫坐在钢琴前,弹着肖邦的小夜曲,雨洁光着脚,用脚尖在地上画圈,然后,翩翩起舞。她的脚掌如鹅毛一般柔软轻盈,弓直的脚背弧度极美,肖邦的音符化身为她随意舞动的手臂,湖蓝色的丝带时而低垂时而飘逸,彷如被晚风吹起的一片树叶。

她总是闭着眼睛,微扬着嘴角,惬意又迷醉地腾跃、弯曲、平衡、旋转,偶尔,也歌唱,当浚甫弹起《MoonRiver》的时候,也许,她只会那一首而已,但是她天籁般干净的嗓音和云间漫步般的舞蹈,两者天衣无缝的结合,时常让家里的佣人们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客厅里,如痴如醉地看。

每当这种时候,林沂如也会站在客厅一角,默默观赏眼前这一幕。

一个,随便敲着琴键,打发着饭前无聊的时光;一个,随便在客厅里雀跃,享受着没有课本和习题的释放。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肢体语言与眼神上的交流,仿佛,音乐和舞蹈,仅仅只是各自习以为常的娱乐,竟也会相濡以沫地连成一线。

“开饭啦!”

陈太太的嗓音是唯一的谢幕。

佣人们各自散去,老周进来告诉林沂如车子已经备好。

“林老师,明天见!”

一走到门口,她便会听见雨洁欢快的声音。

“老周,路上开车小心点。”

而何浚甫,更像是主人在送客。

当劳斯莱斯车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她还是会忍不住摇下车窗回头看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大房子,想像着兄妹俩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他们会聊些什么呢?每次都无法完成这样的想像,但是,却也从未如此真实地感觉到,他们无需言语的相亲相爱是那空****的豪宅里,唯一流动的温暖。而她,也因此而渐渐忘记了这个家里还有两位真正的主人,直到,与他们不期而遇的那个黄昏。

现在,楼下隐约传来的忙碌,让她意识到那个黄昏的后续也许已经发生,她必须准备好迎接这样的挑战。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后悔自己不是学校八卦教师团里的一员,因而错过了无数次在报刊杂志上目睹何屹峰夫妇尊容的机会,进而让这种初次见面变得那样唐突。

正当她一个人惴惴不安,独自揣测的时候,陈太太突然推开了书房的门。

“该下课了吧。”她冒冒失失的样子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严谨。

雨洁摘下一侧的耳机,按住暂停键。

“好像还没结束哦,真对不起……”

“还有多少?”林沂如回头去问雨洁。

“最后一点点。”雨洁拿过试题纸给她看。

“马上就结束了。”

“哦,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雨洁重又回到试题上去。

林沂如站起来走到门口,叫住了陈太太。

“是不是何先生何太太回来了?”

“是!也不是,是……小何先生回来了。”

“小何先生?”

“就是何先生的亲弟弟,雨洁和浚甫的叔叔。”

“我还以为,你今天可以提前下课。”

“为什么要提前?”

她一下子没缓过神来。

“他想吃你的酱烧鸡翅,可是,厨师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林沂如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何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小桔的酱烧鸡翅扯上关系?

何礼仁用手指蘸了一点酱汁放进嘴里。

没吃过这种味道,是秘方么?

他拿起烤肉刷打算自己动手,现成的酱汁和鸡翅,还等什么。

“等一下!”

手里的刷子还没碰到酱料就噗一下掉进去了。

陌生的女人疾步迎面走来,他本能地退到一边,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家庭教师。

“不是直接刷上去的,要先把酱汁放在小锅里用小火慢煮,搅拌十分钟略微收干了再用。”

几句话的功夫,酱汁已经在小汤锅里噗噜噗噜冒起了泡泡。

“烤箱预热了么?”

她抬起头来问他,他转身看了一眼,被动地对她点点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傻傻站在这里听她的指挥,她立刻关火,一边拿下汤锅一边还在不停地搅拌。

“好了,现在你可以用刷子均匀地涂抹在鸡翅上,记得每十分钟要刷一次哦,直到把这些酱汁全部用完。”

他诧异地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不是自己要做么?”

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正打算自己动手呢。

“那我得等多久才能吃啊?”

“四十分钟,记得用叉子戳一戳,酱汁变成黏稠状,鸡肉软了就能吃了。”

“四十分钟?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在美国从来都是后院自己刷一刷随便烤一烤,没吃过这么麻烦的BBQ。

“不然,味道进不去啊。”

她显然不太理解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心想,自己本来就是让他们晚上夜宵时再烤着吃的,谁知道他现在就想要吃。

“这个复杂的什么烧鸡翅是你做的?”

“鸡翅就是普通的鸡翅,酱料是我女儿做的。”

他的眼神越发惊异了。

她被他盯得有些尴尬,又想,这惊异是因为他不相信她有个女儿呢?还是因为他不相信是她女儿做的?

“当然,也是我教她的。”

“哦,是这样啊。”

他究竟有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烹饪家庭教师?”

她哑然失笑。

“我是雨洁的英语老师,不是烹饪教师。”

“对不起,不小心串了,刚才,只听说你的烹饪技术很了得,你的……哦不,是你女儿的酱汁把我弄得肚子好饿。”

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姓林,叫林沂如。”

“我姓何,叫何礼仁,礼貌的礼,仁慈的仁。”

“你看上去很随和,完全没有礼貌的矜持和仁慈的谦卑。”

林沂如不太相信眼前的这个中等身材,一头卷发,有着运动员健康体型、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会是何屹峰的弟弟。

这个男人的气场很开放很舒适,和这栋大房子以及住在大房子里的人感觉截然不同。

“你说话可真直。”

“通常不会那么直接,也许是你让我觉得应该如此吧,否则,我们说话就会很别扭。”

他认同地点点头,面带微笑。

“也许是我在国外生活太久的缘故,已经不习惯中国式的拐弯抹角了,不过,这不等于我是个没有礼貌也不仁慈的人哦。”

他是真的在和她较劲么?林沂如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于是,他也笑了。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一个多月,总共,也只有两个月。”

“你不是雨洁的家庭教师么?”他不太理解两个月是什么意思。

“雨洁的英语老师是我的朋友,因为一些个人原因需要休养两个月,所以,我是替她来代课的。”

“可是,他们说你……所以,你让我觉得……”

他一时间理不清头绪,不晓得该怎么表达才好。

“我知道,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喜欢做菜是真的,想带给雨洁和浚甫尝尝也是真的,至于有没有企图心,我不想解释,因为,一个月之后我就不在这里了,我认为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

“我想我懂,你只是觉得那两个孩子很可怜,所以,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说到了“可怜”两个字,她觉得有些严重,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对何家兄妹的关爱是因为觉得他们是一对可怜的孩子。

林沂如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何礼仁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过度直白带来了麻烦。

“你别误会,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并没有映射你的意思。”

“你觉得,他们很可怜么?”

她斗胆问了一句。

何礼仁沉默不语,走到一旁为她倒了一杯咖啡。

“有些孩子,即便父母不在身边,也会感觉到被爱,但是,有些孩子的独立,却是父母无形压力下的产物,我这么说,不知道你会不会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觉得她的确了解,她也觉得,他说得很清楚。

这种彼此瞬间的明白与懂得,似乎,在他们目前各自的人生中,都还尚未出现过,于是,这番由烤鸡翅而引发的交流,竟也变得格外自然亲切了。

烤箱发出了悦耳的叮咚声。

何礼仁发现林沂如的手上一直拿着刷子和烤叉,这才醒悟到,她一边说话的同时已经帮他完成了烹饪的全过程。

“可以吃了。”

她手上的托盘里,呈现出他从未见过的鸡肉色泽,让他感到很惊艳。

“结果,还是你帮我做了。”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动手。

“那有什么关系呢,好吃,最重要嘛。”

她乐在其中地对他笑着,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她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

于是,他便在那充满期待的动人双眸的注视下,品尝了她女儿做的烧鸡翅。入口的一霎那,他有种注意力突然被剥夺的奇怪感觉,也许是味蕾从未有过那样的刺激,所有的感觉都断然消失了,只留下那特别的酱汁和特别香嫩的口感充斥。

“从没吃过那么有深度的烤鸡翅,他真的这么说么?真的么?”

当她告诉小桔,何家的叔叔是如何评价她的美食之后,小桔便缠着她问个不停。

“可是,什么叫有深度的鸡翅呢?我还是不懂。”

说实话,林沂如也不太理解何礼仁的意思,所谓的深度,是指酱汁腌制得够深呢?还是烘烤的时间够久?

“大概是说你的酱汁做得好吧。”

为了让小桔高兴,她只能这么解释。

“那真是太棒了,你跟那个什么叔叔说哈,以后他要吃,我随时帮他做。”接着,她一路小跑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翻箱倒柜地看,“妈妈,你明天再帮我买两瓶红酒醋、还有梅林辣酱油,啊,黑糖也不够用啦……”

林沂如脑门发胀,心想,恐怕有一阵子要不停地吃鸡翅了。

“我可以去他们家做么?”

这孩子不仅仅心血**,还得寸进尺。

“那可不行。”

小桔的热情立刻退了一半。

“可是,我们家没烤箱呢……”

林沂如走进厨房,把冰箱的门关上,蹲下来,抱住女儿失望的小身体。

“烤箱会有的,再等一个月,就都有了。”

何礼仁和兄妹俩的第一顿晚饭,被何屹峰的电话给搅了局。

意面热了冷,冷了又热,反反复复,最后,彻底失去了滋味。

他想起了下午的酱烧鸡翅,很想再吃一次。

听说,你打输了一场官司,他直言不讳地问他。身为兄长,难道不应该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开场白么?他讨厌这样的对话,但是却无法避免,即便他十年都杳无音讯,即便他回来也不跟他打个招呼,他还是能够在第一时间知道他的行踪和动向。我早说了,不要为那些穷人打官司,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电话那头继续传来他浑厚又似乎略带沙哑的嗓音。我只是回来度个假,他堂而皇之地撒着谎,并且没有任何愧疚感。他想让他后悔,分明就是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口?那就度假吧,需要什么,吩咐老周就行了,说到这里,他们的对话就该要结束了,但是,他忽然觉得,应该搞点恶作剧才对。不打算见个面么?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他莫名地感到得意。都这么多年了,有这个必要么?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又要回去了不是么?他镇定自若地了断了他并不真的想要团聚的念想,看来,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还是停留在最初的老位子上,这就是所谓的豪门兄弟。

“小叔,你真的,是在为那些穷人,打官司么?”

“是你爸爸告诉你的?”

“不是,我在浚甫的网上,看过你的照片。”

“她为什么说是你的网?”

何礼仁觉得雨洁的话有问题。

“我不让她碰电脑,读书已经够伤她的眼睛了。”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她如果连互联网都不会用,将来出国去要怎么办?”

何浚甫没有回答。

“你看到叔叔什么照片了?”

何礼仁面带笑容地回过头去问雨洁。

“很久以前了,都是英文,看不懂,浚甫翻给我听,好像,说你为一个墨西哥劳工争取薪水的事……”

“小叔,你在哈佛念了那么多年法律,只为平民打官司,不觉得可惜么?”

何浚甫似乎有意想要转移话题。

他真的是越来越像何屹峰了。

何礼仁默默看着那张已经有了青年男子轮廓的少年面孔,暗自思忖。

“也有郁闷的时候,比如,现在。”

浚甫和雨洁同时放下手里的刀叉,讶异地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

他从不对他们隐瞒任何事,哪怕是他们小的时候。

雨洁的一双黑眸依旧美得深不见底,如琥珀般折射出固着幼稚的幻想之光,带着丝丝不懂的担忧,单纯地望着他。

浚甫儿时因聪明绝顶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却改变了很多。

现在的他,眼里有着对妹妹无微不至的照顾与疼爱,但是,也同时蕴含着一种想要代替他父母去履行某种职责的迫切感,那看似完美极其懂事的责任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些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情绪。何礼仁看不透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他从小就是一个特别会保护自己的男孩,那种防御,在他青春期成长的过程中似乎越发炉火纯青了,几乎已经到了旁人根本无法觉察的地步。

何浚甫依然是那个人见人爱、备受赞誉和瞩目的资优生,可是,那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却好似一张刻了模的假面,遮蔽着他内心深处鲜为人知的真实世界。

时隔多年,当他再次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感觉。

而今的何浚甫,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懂得如何平衡这个家里的关系,也比他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善良、温淳。

然而,这并不是他的本性。

“我打算买一套音响,你们觉得怎样?”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这个家太死气沉沉了,要来点新鲜的刺激才行!”

“新鲜的,刺激?”

雨洁下意识地重复何礼仁的话,脸上呈现出无知的好奇。

“你们最近都没开过PARTY么?”

“自从你走了以后,家里就不举办什么宴会了。”

“为什么?”

“不知道。”

浚甫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柠檬水,用叉子圈起一卷意面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把叉子轻轻斜置,拿起膝盖上的餐巾点去嘴角多余的肉酱。

“请那个家庭教师和她的女儿来家里吃顿饭,怎么样?”

“你是说,林老师,和她的女儿么?”

雨洁果然很开心。

浚甫依旧低头吃饭,直到用餐完毕。

“我不止一次邀请过她,可是,她不愿意。”

何浚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也是事实。

“这件事,让我来办,你们不用管。”

“为什么一定要请她们来吃饭?”

何礼仁站起身想回房时,何浚甫突然问道。

那声音显得些刺耳,何礼仁回过头去,发现雨洁刹那间面如纸色,他感到饭桌上的气氛很不对劲。一种锐器出鞘般的冰冷,生硬地横在了他们三个人中间,不知道从何而来。他说他曾经邀请过那对母女,那么,他应该支持他的决定才对,为什么现在又表现出这样的防范与不耐烦?雨洁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浚甫只是说话的口吻变得有些严厉,而且,他明显是极端克制着的。

何礼仁的眼前突然闪过那个八岁的小男孩,躲在客厅的壁炉后面偷看他和父亲谈话时的那张脸。

他极端克制的那东西和那张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一栋大房子,就住两个孩子,你不怕酒窖里的红酒发霉么?”

何礼仁假装若无其事,笑呵呵地回答浚甫的话,然后,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