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闹哄哄的夏天,忽然间就在怡园别墅的冷战中嘤嘤地哭了起来,天永远是阴沉的,雨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为什么好像全世界都在为他们的翻脸烘托气氛?关浩和苏拉各自躲在房间里看雨的时候都这么想着。
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任何试图打破僵局的欲望。其实,关浩早就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后悔了,只是他没想到,明摆着是冲动时说的鬼话居然会让苏拉如此反应激烈。然而,安安走了,庄克维消失了,就连王茂东也不见了。一时间没有人站在他们中间开开玩笑,打打圆场,更没有人来关心他们内心的疲乏与无力。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就剩下满屋子蒸发着爱情消失的泡沫和两个颓败的影子无言以对。
似乎苏拉和关浩一样,没什么力气再开口说什么,哪怕一句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这让关浩更加内疚。
特别安静的苏拉不知为何总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凄凉,让关浩在白天与她擦肩而过时会冷不丁打起寒战来,一到晚上,连空气都冻结了,两人只好不约而同地跑去MIDNIGHT取暖,至少在那儿还能各忙各的不必大眼瞪小眼。
关浩不知道这样的冷战还会持续多久,他只能一边等待苏拉的宣判一边替自己的爱情疗伤,这一次,关浩发现要让自己快乐竟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安安把他心里唯一一颗可以燃烧的太阳带走了,不晓得还有什么能使他重新温暖起来。
就在这场没完没了的雨暂停的这天早晨,关浩抬头看见怡园别墅的屋顶上停着一只飞倦的乌鸦,心想,连苏拉都成了陌路,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失败的?
回到学校,关浩发现下午的选修课更换了时间,于是决定留在艺教把手头搁浅的几首曲子编完,路过王茂东寝室的时候,他看见一群学生正围着一辆黑色轿车窃窃私语。
关浩很熟悉那身招摇的亮漆,于是没等老吴下车就直径走了过去。他不想逃避,更不想让那块沪A00的牌照吓到时刻提防着上级暗查的校领导们。
关书俞打开车门,严峻地打量了儿子一眼。
“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关浩每次坐进这个密闭的黑匣子就会感到呼吸困难,现在还是这样。
司机老吴很早就跟随父亲打天下,忠心耿耿二十几年,关书俞能有今天的地位,他绝对是功不可没的幕后英雄。对于关家父子俩的恩恩怨怨,他始终默默地看在眼里,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就像现在,他照例识趣地让黑匣子在校园附近慢慢地转悠,好让这对父子有足够的时间针锋相对。
“你到底打算怎样?”关书俞单刀直入的语气明显搀和了怒气未消的成分,“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最近在混些什么,写几首歪歌弄到电视台去搞搞,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听说你还在夜总会里抛头露面,怎么?嫌我堂堂一个国家干部养不起你了是吧?好歹你也是我关书俞的儿子,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这张老脸丢尽了才满意?”
“我没什么身份,”关浩心平气和地回答,“是你老把你的身份压在我头上,从小到大我也没因此而沾什么光,麻烦到是添了不少。”最后一句他故意压低了嗓门,生怕伤到这个老干部的自尊心。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放假给我回家呆着,我已经安排好你到局里去实习,就快毕业分配了,不知道你脑筋里到底想些什么!”
“对不起,我已经和唱片公司签了试用合约,整个暑假天天要上班,恐怕没空!”
“你!……”
关浩不用看就知道父亲已经一脸包青天。
“既然这样,那我只有一句话。要么回家,要么就永远别回来!”
关浩料到就是这句做结尾,他实在没心情和他吵架,不如索性把自己的耿耿于怀彻底宣泄一番。
“爸,你别老把话说得那么绝,我现在勤奋学习努力工作,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既没招谁也没惹谁,如果追求自己的梦想就是你所谓丢脸的事,那全世界的名人岂不是老早就把脸皮丢得精光了?爸爸,你也年轻过,我不相信你在我这个年纪就梦想要一杯龙井一张报纸过一辈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的梦想。我不是不想回家,可要是你永远理解不了的话,那我只好流浪街头,我不敢说是您逼的,可我必须让你明白我的立场,我有权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虽然我现在还想不出将来到底要怎样才能回报你生我养我并且一心一意培育我的苦心,可是,我至少应该为自己好好活一次,而不是为你!”
关浩一口气讲完,火辣辣的舌尖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感,他不清楚自己的口才几时变得这么好,只觉得这个囚禁了他很久的黑匣子将再也无法阻止他自由呼吸了。与此同时,车子已经停回了校门口,他等不及父亲打破沉思就走了下去,老吴合上车门的时候,关浩无意中瞥见父亲的鬓角又多了点零星的白发。
那撮小小的,陌生的白发防不胜防地迫使他坚硬的心脏柔软地搏动了一下。
关浩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直到轿车的尾烟散尽,才想起怡园别墅的屋顶上还停着一只倒霉的乌鸦,刚才的快感立马跟着轮胎一溜烟跑远了——这次怕是真的要流浪街头了。
傍晚的时候雨又开始迷茫起来,关浩潦倒地坐在卧室的一盏小灯前面整理行囊。
苏拉的继续沉默让他觉悟到应该主动去结束冷战了,可是关浩发现他还是无法找到向苏拉道歉的方式,更不知该如何对她说再见。
脚底下到处是字迹零乱的纸团,每一张除了冒号就是空白。关浩觉得他很像那些纸团,打开了是一张白纸,揉碎了还是一张白纸。
就在他开始静下心来思考措辞的时候,V998刺耳地尖叫了一声,关浩打开翻盖,绿色显示屏出人意料地跳着苏拉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摆到耳边。
“关浩,上来吧,我们谈谈。”苏拉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让关浩的心脏又一次毫无防备地怦然落地。
陌生的台阶让关浩回想起,刚才苏拉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不太熟悉的温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扮演被动的角色,临了说再见也是如此,直到站在虚掩的卧室门口,关浩才惊觉,所有的紧张不安已经被好奇的欲望占领了,那种欲望分明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的,以至于他在推门而入的时候毫不怀疑自己正亲手撩起了他和苏拉之间的那层神秘的面纱。
那是一个比想像中更纯净素雅的卧室,没有精雕细琢的痕迹,只有几盏暖目的射灯造型独特地照耀着睡意朦胧的家具。
关浩终于置身在面纱背后的陌生温柔里了,那的确是不太熟悉的味道,仿佛时时刻刻都提炼出孤独的醇香来围剿心头寂寞的堡垒,动不动就冒出沦陷的泡泡。
苏拉裹着毛毯,非常倦怠地蜷缩在落地窗前。
她好像一直在等待某种平静时刻的到来,等待有人平静地走进这间卧室,平静地坐下,平静地聆听她即将叙述的故事,同时也期待着自己能够平静地描述那些并不平静的细枝末节。
“你见过他了,是吗?”
“没,没有。”关浩知道她在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你认为我会笨到对他们的跟踪完全毫无察觉吗?我只是不想揭穿而已。”
“对不起,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好奇,噢不,是担心,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她突然觉得很奇怪。
“担心……担心……哎呀,反正也没得逞,你就别问了。”
苏拉愣愣地看着关浩的额头开始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故事吗?”苏拉看见他张开嘴巴。
“有种就别否认!”
关浩语塞。
“那好,今天我就告诉你。”
苏拉再次凝视关浩的眼睛,确认他的目光不会随便游向别处,然后收回来投向窗外,从继续开口到结束的时间里她始终望着窗外的同一个地方。
“十年前,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她开始叙述,用一种与自己无关的语调,关浩在那样的语调中感到自己正悄悄地撞击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晶莹剔透的易碎品,被动却充满热力。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出现在我眼前时,对我造成的震撼。那是一场命里注定的一见钟情,像很多煽情小说中写的那样,我们在相遇的一霎那就知道彼此长久等待的就是对方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我不知该如何向你仔细地形容他,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和别人来分享我和他的世界。”
“他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凹,而我就是那个凸,在相互吻合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把他藏到内心深处最疼痛的地方,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独自承受这一切。”
苏拉下意识地撩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的雨,关浩在沉默的数秒钟内完成了一些遗忘,他遗忘了潦倒,遗忘了冷战,甚至遗忘了让他快乐不再的安安,他的耳朵从未如此纯净清醒地听见,窗外的雨已经在苏拉那个疼痛的角落里密密麻麻地散落下来。
“那年我二十岁,一边在大学里念书一边为自己的梦想打拼,在一次意外的勤工俭学中,我与他偶然相遇。他是个经常来往与上海和东南亚的新加坡商人,三十五岁,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和一个贤惠的娇妻,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并不是那个理所当然,困在豪宅里,美丽而哀怨的小情妇,在这个爱滋病泛滥成灾的年代,我却和这个男人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他可以用几百种柔情来宠爱我,他可以用多年的人生历练来保护我,更可以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创业的艰辛,把我培养成一个真正魅力无穷的女人,但是,却从不与我肌肤相亲。只要我需要他,他总会不顾一切飞到我身边,唯一的承诺便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苏拉你又年轻又美丽,应该找个更好的男人来爱你。我始终搞不懂,他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所有的年轻美丽不正是因为他而存在的吗?”
“多年以后,在他的支持鼓励下,我的事业逐渐走上轨道,也开始在服装界小有名气,但是,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能像他那样燃烧起我整个生命整个**的男人。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恋是如此地根深蒂固,无可救药,根本无法接受另一个男人来代替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虽然我们一直周而复始地徘徊在若即若离,告别又重逢的情节之间,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唯一能主宰我整个灵魂的男人,没有了他,我的人生就像埋葬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永远没有滋润的雨露。”
“于是,我们继续彼此热爱彼此折磨,然后,有一天我累了,忍无可忍地找了个男人来试探他**的存在,可是,他居然仍旧用理智来掩埋本能的嫉妒,理由是他没有这样的权利。”
“也许,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爱情是违背人性,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否则也不会在这样的夜晚取舍纠缠到绝望,然而每次再见到他,那种幸福的触感又会让我再次坚信,这样的爱是会有一个确切的未来的,直到这次……”
苏拉忽然语断。她脸部因竭力忍耐哽咽而扭曲的表情把关浩整颗心揪成一团。
“他回来突然对我说‘跟我走,去美国,我在那里为我们安置了一个完美的家’,我这才恍然大悟。”
“关浩!”
关浩在苏拉快要破裂的声音中看见她把头转过来,于是,他也不得不抬起头来承接这样的破裂,并预感到那些锋利的碎片足以成为他眼底永久的伤痕。
“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一个结果,哪怕是分手,可是,他却还是要我去扮演那个美丽哀怨的小情妇,可见你的好奇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摊开掌心,上面静静地躺着那副镶嵌着蝴蝶的琥珀耳环。
“这对蝴蝶就是我,在最美丽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滴灼热的树脂凝固,转眼就变成了一生的遗憾。”
关浩的眼前情不自禁地闪过苏拉在舞会上夺目的紫色身影,和她亲密相拥享受着无忧快乐的时候,那所有的灿烂、幽默、爽朗和热情要如何与这只冰凉的蝴蝶联想在一起啊!
“你不会以为我在蓄意策划一个诉苦的夜晚吧?”她忽然苦笑。
“你应该了解,我是一个宁可独守寂寞也不愿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女人,而且,我完全可以永不打破我们之间的那层默契。”
“那为什么又决定要告诉我呢?”关浩很谨慎地问道。
苏拉无言地沉默着,再次抓住眼前这个曾被自己取笑过无数次,却又和自己一样挚纯的眼睛,深深深深地望进去。
“关浩,过分的执着也算是一种轻微的变态吧,现在你终于知道,我的确是个三十岁的老变态,虽然愚蠢,但我至少还有勇气为自己认定的爱情无怨无悔地守侯十年,可你才二十三岁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原本可以牢牢握在手心里的幸福,那么你认为我们之间到底谁更懂得爱情呢?又或者,我们谁都不懂,但是,至少我曾经完整地付出过。难道你不觉得对你和安安来说,要等到我这样的年龄才来明白爱和被爱已经太迟太迟了吗?要知道,在无数个思念他的深夜里,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让我感到寂寞啊……”
苏拉浓密的睫毛再也不能负担悲伤的一瞬间,关浩体内所有的血管都难以遏制地胀痛了起来。当她回过头去,试图将低声的抽泣和温热的泪水不留痕迹地融化在窗外的绵绵细雨中时,关浩猛然觉悟到一个似乎已经存在很久却又始终未曾发现的事实——那就是,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可以忍受违背梦想,可以忍受与父亲决裂,可以忍受与安安分离,但是,绝对无法忍受苏拉哭泣。
于是,关浩只有悄悄走到苏拉背后,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一个脆弱的身体和另一个胀痛的灵魂同时奇异地安静下来。
苏拉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发现伤痛已经被身后的怀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紧密得容不得半点挣扎,她感到有一片滚烫的脸颊很小心,很小心地粘上了被雨水打湿的额角,紧接着,背后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毫不犹豫地撞进了她的心房,发出一声郁闷的抨击。
结果,那个夜晚,关浩只在苏拉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苏拉,你别哭,我求求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