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像是两道闪电般扫过夏海的脸后就转向了左风。
“警察同志，是我害死了宝宝，是我呀。你们抓我呀！”他的吐字轻松，如此清楚的语言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爸，你胡说些什么呀？是我不孝，对不起，才想了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法子让你代罪。”夏海轻轻拍拍他父亲的肩膀。
“警官，你也看到了，我的孩子们其实很孝顺，所以不愿意我老了病了还以罪犯的身份度过晚年，所以，他们故意这样的。”
左风盯着夏海的父亲，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个老人，语言表达如此清晰，根本不像老年痴呆患者。
“夏老先生，你身体不好，在吃药治病期间，你的话并不可取信。”左风投给他尊重的目光。
“我没有生病，我是装的，我是装的，我为了吸引他们对我的关爱才装的，我有行为能力的，所以我要对我所犯过的罪负责。警官，我真的没病，我说得全是事实。”老先生突然激动了起来，但这份激动之中，透着坚决与勇敢。
夏海与慧敏像是又被雷劈了一下，脑袋里先是一片空白，只能听着他们的父亲在那里焦急地解释着。
“我，我怕被送进老人院，听说，那里跟坐牢没什么区别，甚至看到的阳光也是只有一个窗户这么大，我见不到我的孩子们，也见不到孙女与孙子，我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看我，我不想一个人在老人院里就那样死去。”夏海的父亲双手激动地抖着继续说，“所以，只从老婆子去世后，我无意间偷听到儿子在给老人院打电话报名时，我就开始装病，试图让他引起对我的关注，可是他们带我去看了医生，说我没有什么病，体检之后拿着体检报告单就可以安排进入老人院了，后来我从别人那里无意中听到如果得了老年病，那家老人院就没法提供特殊护理，或说护理费高得可怕，那样他们就不会送我过去了，一想到这点，我就努力装成自己有老人病。”老人口中的老人病，就是老年痴呆症。
“我错了，海子，我错了。我不应该装病的。”
夏海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虚脱感袭遍了夏海的全身，他真心觉得自己太不孝顺了，连父亲这点心思都没有看出来。
“夏老先生，可你一直在吃药？”
“药我没有吃，我都是当着他们的面放进嘴里，缩在舌头底下，等他们走后，我就吐出来了。”真没想到，这个老人为了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真是斗智斗勇。
“可你没病的话，你又有什么理由伤害自己的孙女呢？”小林继续盘问，对他的语气也是很温和，因为直觉虽然不能成为证据，但是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个老人不可能是凶手，只是他现在尽力想让警方觉得他就是凶手。
“警官，我，我很清醒，后来，他们却只关心孩子，从来不关心我，我就起了恨意，我，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所以，我听到宝宝的哭声时，我原本是想吓吓他们的，想不到，被子太厚，我一失手，就，就出事了。”
左风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如此迫切地想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凶手，不由地内心也感慨了起来，他清楚，老人不可能是凶手。他从一开始替夏海解释他是孝顺的儿子是为了保护他，到后来又转向说是不关心他来说明自己失手闷死宝宝的说词，前后矛盾不说，里面疑点更是重重。
心灵的震颤似乎无法停止，就好像在引发某种共鸣，变得越来越强烈，夏海心中的某一道防线，一道他在苦苦支撑的防线，随着一声巨响开始崩塌。
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场瘫坐在地上。
“爸，你不要这样。是我们的错。”夏海直接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这已经是极限了，夏海的眼中流出热泪，心中的那道防护壁决堤了。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他把头沉沉地磕在地上，“你不用这样，你不要这样，你没病就好，就好，往后我与慧敏都会好好孝敬你的。”可是一提到往后两个字，他又发抖了，如果父亲不是凶手，那么他与慧敏两个人当中肯定要有一个人出来承认自己是凶手。
“夏先生，虽然我们警察不管你们家庭事，但作为一个局外人，作为一个儿子，我希望你们以后确实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不管老人有病没病，都是要孝敬他的。”
“是是是，警官，是我们撒谎了，这一切都是谎话。说父亲杀了孩子都是我们编造的，”夏海又转向左风，“警官，你也别听我父亲胡说，他没有罪的，你也听到了，他只是想保护我。”
“我没有胡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夏海，你给我起来。”父亲扶起了夏海，同时恢复了一年前的那种威严的神情，好像他这一年来，就没有像今天此时如此镇静而淡定过。
“警官，我罪孽深重呀，你就抓我吧！我都这把老骨头了，活着也没其他意思了，就抓我吧！”老人再次把恳求的目光看着左风。
“夏老先生，我们只抓真正犯罪的人，你不要再这样了。”
“犯罪？对对对，我就是犯罪了，小孙女死了，还那么小，你们就抓我吧，让我早点下去陪陪她。”
慧敏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呆呆地站在，听着自己的丈夫和公公之间的对话。
她想，自己这是多么愚蠢和浅薄的犯罪。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所爱之人啊。
夏海呢，听到这一年来父亲所受的委屈以及故意装病所带来的震撼让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平时他们只关心上学的儿子，几乎没有把目光移向无助的老人，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孩子，却忽略了父亲，而且还常当着他的面去说一些不孝的话，本以为他听不懂或是听不到，就常责备着他给家庭带来的负担。
夏海与慧敏真是羞愧难当。
他更无法原谅自己怎么能把年老的父亲拿来作替死鬼。
“警官，我知道我现说什么都有点不能让你们相信，但，真的是我，我才是这场撒谎的原凶，我不应该让他们受罪的。”夏海觉得只有自己主动承认犯罪，才是免去父亲受罪与妻子受苦的唯一方法。
这是一个特殊的案件，所有的嫌疑人都是最亲近的家人，左风眉头一皱，他清楚，不管结局如何，他只能对真相作出决定。
“抓我吧，抓我吧。警察同志，孩子已经没了，我们已经很心痛了，如果一定要抓一个人偿命的话，就抓我吧，我已经这把岁数了，夏海他们还如此年轻，而且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成人呀。”老人已经泣不声。
“爸，你别说了，这个不是你想代替就行的，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
慧敏淡若自如地走了两步，“警官，我的公公是为了保护我先生，而我先生是为了保护我。”
“住口，你闭嘴。”夏海试图打断慧敏的话，但是慧敏却对着他哭笑。“别傻了，警察什么都能查到，如果你们再妨碍他们办案的话，连你们都要被抓进去了。一切的源头都是我。”
左风挥了挥手，示意小林他们让慧敏坐下来，这才开始真正的笔录。而一旁的夏海与他的父亲相互搀扶着，静静地看着慧敏。
“我本来就讨厌跟公婆住在一起，特别是婆婆去世之后，公公的性格也变得很古怪，又不爱讲究卫生，常乱扔东西不说，上了厕所也从来不冲水，甚至几天不洗澡，全身都要散发着臭味，我一直劝夏海把他送进老人院算了，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家老人院了，可偏偏他又得了老人病，这个是需要高额支付服务的，需要一个护理全天跟着照顾，我又拿不出这笔钱，或说我们也舍不得把这么多钱花在老人身上。我生了女儿之后，家里的经济就更加紧张了，两个孩子加一个老人的照顾全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慢慢产生了轻生的念头，跟夏海也经常吵架，要么，就是整整好几天都不理会他，我以前也听朋友说过，我可能得了产后抑郁症，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不能对老人下手，我只能对自己的女儿动手，她是我带来这个世上的，所以我有权力带走她。”
“慧敏，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你再生一个孩子的。如果你早点跟我表达你的不乐意，就不会。”夏海猛拍自己的脑袋。
固然是一个大男人，左风也觉得眼前的一幕让他动容。可是同情并不代表原谅，法律并不能理解凶手。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家庭呀，也许在东城，这样的家庭也是普遍存在的，但只要犯了法，就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
“我说过的，我说过的，但你总觉得有两个孩子才够热闹，我受够了每天这样的日子，我一直就想抱着孩子一起去死的。现在，我说完了，你们就让我早点陪孩子去吧，警察同志，你们还要问什么，都问我吧，我保证不再逃避了，否则我的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慧敏的目光也很坚定，小林又重新盘问她的犯罪细节，最后，李慧敏在笔录上认真地签下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