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麻将馆》长篇小说张宝同2003.4.7
蒋三的右手食指被塑料厂的轧刀轧断了一节,医院要他家拿出八万元钱进行缝合,可是,蒋三家哪有八万元钱?所以,蒋三在医院住了一个来星期院,就出院了,但住院所花的三千元钱却是塑料厂老板掏的腰包。
出了院的蒋三,一连多少天没有出门。他嫌丢人。说来也怪,一连多少天没打过麻将,居然一点也不想再打了。而且,因为手指被轧断了,让他跟麻将从此结了仇似的,不见麻将还罢,一见麻将就分别眼红,让他感到手指在剧烈地疼痛。
蒋三虽然出了院,伤口也已结痂,但却让整个家庭经历了一场劫难。蒋父蒋母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就像这辈子没法再往下过了似的。月月虽然年幼,但蒋三的手指就像个耻辱的记号,让她感到难堪和痛苦,所以,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总是一声不吭。有人问起蒋三的事,她就皱着眉头,默言不语,或是赶忙找个借口逃避。还好,蒋三好像也接受了教训,整天呆在屋里看电视,要不,就看着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书籍。这让蒋父蒋母多少还有点欣慰,但却不敢太乐观,因为他们知道蒋三爱打麻将的毛病不定哪天就会重犯。
这天早上,蒋三对父母说想要出门转转。父母也怕他整天呆在屋里会呆出了毛病,就告诫着说,“这次可要记住了,不能再去打麻将了。”蒋三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拎着一个小凳子和一个旧皮包出了门。蒋三拎着小凳和旧皮包,顺着太华路朝南走,过了东天桥,就来到了火车站的地道口。从地道口下去就是一个六七米宽,约一百米长的地道,连接着铁路道北和火车站广场及解放路口,是铁路道北南北过往的一个重要通道。
这地道因为白天黑夜都亮着灯,既可以躲风又可以避雨,所以,这里不但可以过往通行,还可以摆摊设点,为乞讨者和无家可归者暂作歇脚过夜之地。所以,这地道里有算卦的,卖书报的,卖零杂物品和卖玩具的,还有拉琴的,演唱的,摆棋摊的,甚至还有在地上铺着被褥把这里当成家的。只是这里面的空气实在不好,不但有股让人窒息的憋闷气味,还有一股浓重刺鼻的尿骚味。
蒋三来到地道下面,找了块没人的地方,把小凳一放,把皮包里的一块塑料布垫在地上,拿出棋盘,在棋盘上摆出一副残局。棋盘边上写着:胜者赢三元,负者输两元,和者赢一元。然后,就坐在小凳上,拿起一把口琴吹着那首《快乐的汽车兵》。这曲子蒋三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吹上几遍,可是,已经有二十来年没再吹过了,虽然还会吹,却不是很熟练了。这支乐曲是支很老的曲子,曲调欢快乐观,娓娓动听。这是蒋三的二哥蒋二过去常吹的乐曲。蒋二可以说是对蒋三的成长有着重要影响的人,不但口琴吹得好,棋也下得好,而且,各种球类无所不精,学习也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那时,蒋三才刚上二三年级,天天跟着二哥出外打球下棋看电影,回到家里就抱着《三国演义》或是《林海雪原》,一看就是大半夜。二哥有一些同学和朋友,常在一起谈古论今,谈论国际时事;要么就在一起吹箫拉琴,谈论理想。蒋三很是佩服二哥,但实际上,蒋三在下棋和吹奏方面比二哥更具有天赋,当时,年幼的蒋三跟二哥的一些同学一起下过棋,吹过口琴,竟然能把二哥的一些同学比下。所以,二哥的同学们都说蒋三是个天才,长大以后肯定了不得。
可是,蒋二后来考上了大学,去了新疆。自从蒋二离家之后,蒋三就没了引路人,也就没能沿着二哥的那条成长道路继续前进。相反,他很快就跟着同班的一些调皮捣蛋的同学们混在了一起,而且,还成为了他们的头。不但学习一落千丈,还常常跟着一些同学旷着课到附近的古迹遗址那边打扑克赌牌。开始他们用打升级来赢烟,后来就学会了飘三页赢些小钱,再后,就学会了打麻将。
后来,蒋三没能考上大学,而是通过二哥过去的一位朋友帮忙,进到了一家国营企业当了名锅炉工。可是,他没能珍惜这份工作,因在上夜班时出外打麻将,差点造成锅炉爆炸,酿成大事故,被单位领导开除了。要不,每当他因生活迷惘或是打牌懊悔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二哥。要是二哥不那么早早地离开他,而是一直在给他传帮引路,他蒋三不说能考上个名牌大学,考上一个普通大学还是绰绰有余,哪会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
蒋三这一生中发生过两次重大事件,一件是他在上夜班时擅离职守,跑出去打麻将,差点造成厂毁人亡的重大事故,这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另一件就是他的手指被轧机轧断了,让他的人生永远留下了严重的残疾。可以说这两件重大事件都跟打麻将有关,也就是打麻将让他毁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前些天从医院里出来之后,他就决定远离麻将,再也不打麻将了,也再没去过麻将馆。
可是,怎样才能远离麻将?他觉得必须要给自己找个其他的事做。可是,他的年龄大了,手又残疾了,最主要的是他好像也干不了什么其他事。于是,他就想起了二哥,要是二哥能在他身边,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成今天这种模样。他就在父母的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二哥的那把口琴,没事就反复地吹着那支《快乐的汽车兵》。实际上,蒋三并非只会吹奏这一支曲子,但是,他之所以会反复不断地吹奏这支曲子,是因为每当他吹起这支曲子,就能沉浸在与二哥朝夕相处的那段轻松快乐和积极向上的时光中。这是他对二哥的思念和对童年时代的追忆。每到动情之时,便会禁不住地热泪盈眶。
他已经有二十来年都没再吹过口琴了,现在吹起来显然不如过去那样熟练和流畅了,但是,他的**却依然强烈饱满,也许是因为他心中有太多的酸楚和苦衷,就把一支本来欢快奔放的曲调吹得迷惘而忧伤。从地道里过往的人,每当走过他的身边,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用一种迷惘和忧伤的目光看着他。特别是那些并不着急离开的人,甚至会伫立或是蹲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听上一会。
一位小学生跟着母亲从地道里路过,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看到他的手指断了一节,就把一元钱放在了他的棋盘上。于是,围在他面前的一些成年人也纷纷地把一元钱或是两元钱放在了他的棋盘上。他本不是靠吹曲子卖唱挣钱的,他只是想抒发一下对二哥的思念和感激,没想到别人会给他钱,心里就很是感激,就把曲子吹得越发的委婉动情。于是,围观的人就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和女人站在人群边上久久不离。这让蒋三心里升起了一股激越慷慨的温情暖意。
大概到了傍晚下班时分,蒋三的棋盘上已经放了好几十元钱了,已经把棋盘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吹了一天曲子,蒋三也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发痛,就想收拾东西,赶紧回家。因为他早上出来时并没有给父母交代清楚,说不定父母和女儿在为他操心焦虑呢。这时,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到他面前,说,“你这曲子是不是叫《快乐的汽车兵》?”
蒋三一听,就说,“你怎么知道?”因为这支曲子很老,老得让现在的人几乎都没听过。那中年人说,“我家过去有一张唱片,可是在1967年被人家抄家给抄走了。”蒋三说,“这是我二哥过去常吹的一支曲子,我是跟他学的。”那中年人说,“你能不能再给我吹上一遍?”蒋三就把这支曲子又吹了一遍。那中年人听完,说,“听着这支曲子,又让我想起了童年时许多难忘的情景。”说着,便把一张十元钱放在了蒋三的面前,向蒋三挥了挥手,就离开了。蒋三觉得能遇到个知音不容易,并没想要人家的钱,可是,人家却一下给了他十元钱,让他感觉礼重了,就想好好地感谢人家,可是,见那人已经走了,就起身朝着那位中年人喊道,“那位大哥,谢谢你了!”喊声在地道里回响着,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张望。
走在回家的路上,蒋三的心情一直被一种感激和怀旧的冲动激越着,自从二哥离家后,他还从来没有感觉到天空是这样的广阔,空气是这样的清新,人们是这样地善良美好。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超市,他给月月买了个自动开关的文具盒,给父亲买了一条猴烟,还给母亲买了一斤羊肉饺子。
蒋三一回到院里,月月就喊道,“奶奶,我爸回来了。”蒋母从屋里出来,见到蒋三就生气地责怪说,“你去哪了?你爸把全村的麻将馆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蒋三说,“我又没去麻将馆,他咋能找得见我?”说着,便把手里的那条烟和装饺子的塑料袋递给母亲。母亲问这烟是多少钱一条。蒋三说也就是二三十元吧。蒋线就担心地说,“买这贵的烟,你这不是寻着挨骂?”蒋三说,“这是用我自己挣来的钱买的。”
正说着,蒋父从外面进到了院里,一见蒋三就火冒三丈,问,“你这一天都走到哪里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让我满世界到处找你不到。”蒋母见老头子发火了,就把手里的烟递给了他,说,“别生气了,你看,这是你儿子给你买的烟。”蒋父一见这猴烟,不但不领情,反而更有气了,骂道,“日你妈,谁叫你买这贵的烟,得是你钱多得花不出去了,扎势给谁看呢?”蒋三也火了,回道,“我用我自己挣来的钱买的烟,又不是用你的钱买的烟,你管我给谁扎势呢。”
蒋父听着这话,就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蒋三,说,“你的钱?你从哪弄来的钱?”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蒋三有点钱就很快地送到了麻将馆,有时还把家里的贵重物品拿出去打牌押给人家,啥时给家人买过东西?可蒋三当然不好说这钱是他吹口琴或是摆棋摊挣来了,害怕让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他,毕竟那挣钱的活路不是很正规很体面。于是,他就说,“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更不是打麻将赢的。”说着,便拎着小凳和皮包赌气进到了自己的屋里。
进到屋里,蒋三把文具盒和一包巧克力给了月月。月月拿着蒋三给她买的文具盒和巧克力欢天喜地地满院子跑着说着,弄得满院子里的房客都在用疑问的神色看着蒋三。所以,蒋三端着盆子出来打水洗脸时,那位河南的房客就对蒋三说,“看来,今天的战绩不错啊,赢了不少吧?”蒋三不喜欢听这话,就说,“啥战绩不错?”那房客说,“当然是打麻将了。”蒋三严肃认真地说,“谁今天去打麻将了,就让汽车撞死。”说完,就接了半盆水回到了屋里,反让那房客更是大惑不解了。
一会,蒋母把饺子下好了,叫蒋三和月月去吃饭。蒋三进到父母的屋里,见父母碗里是面条,他和月月的碗里是饺子,心里就很是过意不去,就说自己想吃面条,非要把饺子让给父亲吃。父亲却说,“你跑了一整天了,也辛苦了,应该你吃。”父亲这话让他感到很是意外很是暖心,因为多少年来,父亲要么是整天板着面孔不理他,要么就是瞪着眼睛梗着脖子骂他,从来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而且,从父亲这句话里,他真真实实领悟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那种深沉无私的慈爱。他说,“爸,还是你吃吧,这些年来,你为我伤了不少心,吃了不少苦,今天这饺子就算是我孝敬你的。”蒋母见此情景,就说,“孩他爸,你就吃了吧。”蒋三见父亲慢慢地端起了碗,默默地吃着,就有泪水从他那苦涩苍老的眼下滚动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