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夫妻

第161章 若我问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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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这天桂卿又去市立二院看望母亲了。

在医院里他高兴地看到,经过一段时间的系统治疗,母亲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至少她已经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在里边拘束得慌了,并且有尽快治好病,好赶紧出来回家的意思了。她现在已经能够接受自己是个精神病人,并且也能很好地配合进行治疗了,这在他这个当儿子的看来确实是极其难得的,也是令他感觉非常喜出望外的。而且管床医生也明确地说了,根据她的治疗和康复情况,大概再过个把星期或者十来天左右就能正常出院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春天里的好消息。

从医院较为整洁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他才有心情仔细地看了看医院前后两个院子里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花花草草们,并深深地嗅了嗅空气中那股特别清新脱俗的春天的味道。他有理由坚信,正像那年慢慢到来的后来被炎热的夏天逐渐驱走的十分可恶的非典一样,这完全可以期待的已经到来的神圣无比的春天最终也会驱走母亲精神上的疾病。或许等不到真正的春天完全显示魅力的时候就能实现,这恐怕是谁也挡不住的趋势,因为天气正一天更比一天暖,也一天更比一天充满生机。

清明节后的十来天,天气一直都非常的寒冷,一场数年来都比较罕见的倒春寒无情地笼罩了整个青云大地,使得正在开花的露地樱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纷纷变得憔悴和焦灼起来,也不知道夏天能不能顺利结果。尽管桂明大棚内的樱桃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并且因为是第一年在不该结果的时候被迫结果,所以产量并不是很高,但是其销售形势却是异常的火爆,根本就不用他亲自出去推销,各路大小商贩就都涌了过来,人气显得很旺,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桂卿也没想到弟弟能把事业捣鼓到这样成功的地步,这令他既感觉惊讶和欢欣,又感觉有些惭愧和不安,同时还觉得自己平时还是放不开路子,迈不开步子,处理事情未免过于谨小慎微了,怎么看也不像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虽然他压根也不想成就什么大事。

桂明的果树大棚里有一棵树,一棵正处在少年期的白樱树,今年长得异常茂盛,开起花来煞是好看,但是结的果却极少极少,和它那数量庞大的花朵极不相称。因为这棵白樱树开花和别的樱桃树不一样,所以他也未动它,而是把它留了下来,权当棚中一景来对待。

桂卿是最为喜爱这棵他后来才在偶然间发现的小白樱树的,因而不免对弟弟的好感也就多了几分,捎带着对叩婷婷的认可度也跟着高了几分,并且开始认为弟弟和叩婷婷两个人还是非常般配的,也不是像他从前想象的那样存在着诸多不合适的地方。

“记得花开雪满枝,”他偶尔会想起这首唐朝人于邺的诗《白樱树》,并且觉得这首诗写得实在是太好了,简直写到他的心窝里去了,“和蜂和蝶带花移。如今花落游蜂去,空作主人惆怅诗。”

说来可笑的是,他就是在默念着这首诗的过程中慢慢迎来谷雨节气的,而他之所以能在多年之后依然牢牢地记住这个日子,完全是因为两件事触动了他:一件是,这一天县长朱得远在下午临下班的时候乘兴来活动办公室看望大家了;另一件就是,晓樱在五点之后通过QQ和他聊天了,并且是提前预约好了的。当然,从心情上来讲他更愿意记住的是第二件事,但是因为第一件事发生在前面,所以他也没法把它从记忆里硬给抠掉,尽管他也很想这样做,因为他对朱得远之流没什么好感。

腊八节这天是晓樱的生日,他自然是没有忘记的,好像也不应该忘记,又好像这事对他而言有多么刻骨铭心似的,但是他也没能去参加什么庆祝活动,或者对她有所表示,所以他们的聊天就是从这个较为合适的话题开始的,这也算是正常的程序和节奏,一如普通朋友之间的网聊那样,根本就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他倒是想于无声处听惊雷,只可惜此时并没有惊雷。

“今年的公考,你报名了没有?”她欣然问道,觉得这个话题还是非常体面的,因为说的是他自己身上的大事。

这是一种中等水平的套路,正适合现在的情景。

“嗯,22号,也就是后天,才报名呢,”他愉快地答道,非常积极地配合着她,“我现在正在准备,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呗。”

“你打算报考哪里?”她随后又问道,非常及时而恰当地显示出了对他的某种关心之意。

“市水利局,只有这个职位最符合条件。”他道。

“嗯。”她大约是赞许了一下,便沉默了许久。

他已经开始不知道她想的什么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现象,但是他又左右不了。

屋顶上的蜘蛛结了个网,屋地上的狗是没办法干涉的。

“你最近情况怎么样?”他礼节性地关心了一下她,并且觉得自己目前也只能这样做了。

他的内心或许有着很深刻很复杂的感情体验,但是却怎么也不能在喜欢的人面前清晰流畅地表达出来,这显然是一种令他感觉极其窘迫和难受的悲催境况,只可惜他既摆脱不了,也逃离不出,因此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这种难言的煎熬。

“多谢你的关心,”她礼貌性地回应道,带着些许调皮和开心的意思,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美好感觉,因此使他倍感温暖和珍惜,“多数时候还是那样呗,但有时候我感觉还不如原来呢。”

“哦,是吗?”他遂打字道,“给我详细说一下吧。”

“咳嗽还是有的,”她说得倒很实在,一点也没有要掩饰病情的想法,那确实也没必要,尤其是在和他说话时,“有时候还很强烈,然后呢,就是经常性地呕吐,完全不受控制的那种,很难受的感觉,也许你是体会不到的,我感觉也很恐惧,一种深深的恐惧。”

“是不是情况有点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呢?”桂卿一边快速地打着字,以便不让他依然特别在乎的晓樱久等,一边觉得心里也是一阵阵地泛酸,犹如吃多了芋头想吐的那种感觉。

她难受,他自然不好受。

“嗯,或许是吧。”她坦言道,同时在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心酸之感和眷恋之情,仿佛这就是她和他在现实中进行的最后一次会话了,由大众的人生续接和堆砌起来的宏观意义上的人生虽然渺渺茫茫,或者说无始无终,但是她和他的具体可观的人生却是十分有限和短暂的。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怎能对得起他对她的片片深情?

而她偏偏喜欢这样说,让他好不痛苦!

“实话告诉你吧,”她终于又道,让他重新感觉到了满血复活的神秘力量和新生,虽然他极为讨厌她经常使用的这种曲曲折折的欲言又止的独特说话方式,“我的脑袋上已经埋了一根管子,这根管子直接通到胃里面,好让颅内的**流到那里边,因为我的颅内压力很高。”

“哦,原来是这样啊。”他本能地回应着,眼里却已经噙满了不争气的泪水,好像她很快就要和他诀别了。

近来他是变得更加容易动心和流泪了,也不知究竟为何,虽然他还是年纪轻轻的模样,也不能算是多大、多老,可他就是改变不了这种愈加不堪的境况,真不知他该如何面对今后更加漫长的人生之路。

“现在我的头发几乎都快掉光了,”她终于提到了她的容貌,这是他曾经最为关心的地方,也是她曾经最为关心的地方,“又是放疗又是化疗的,副作用很厉害,所以我就只能戴着假发了。”

他抽空想象了一下她的样子,然后苦笑了一下。

女人如果没有头发,那将会恐怖成什么样子?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而且也是头一回想象这种情况,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想象下去了,因为他接受不了这种情况。

“如果你亲眼看到我的话,”她又补充道,算是替他说话了,这让他感觉有些脸红和难堪,“一定会感觉很难看的,所以我也不敢和你,以及原来的好朋友们见面什么的,因为自尊心我还是有的。”

“那怎么会呢?”他虽然又想了想,但是想得并不深入,然后就盲目地回复道,让她感觉到了一些不真诚的东西,“人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的,又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的,你倒是不必考虑这么多。”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她接着打趣道,看似心情很好的样子,其实稍微有点反常,“我现在已经不美丽了,而只剩下可爱喽?”

“不,不,你什么时候都是美丽的,在我心里!”他一边如此勉强地回应着,一边不禁想到了林黛玉临死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那种瘦骨嶙峋的可怕样子,就是传说中瘦得只剩下一把刺的那种可怕情况。

他真不应该说“在我心里”这四个字的,太多余了。

“哦,但愿吧。”她无声无息地回应道,不如一丝微风。

她已经无意再和他争辩或解释什么了,宛如他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同时,她又飘飘忽忽地想起了诸如慧极必伤、强极必辱、情深不寿之类的伤感字眼,白白地让自己的心情重又陷入了忧郁的境地,这一直都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

“一定是的,”他想振奋一下她的心情,便这样枯燥地回道,“而且一直都是,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你今天怎么有空和我聊天了?”她想到了这一点便说到了这一点,显得非常豁达和开朗,“别人都走了吗?”

“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朱得远县长来视察同志们了,”他刻意为她解释了一下,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其实她平时并不关心这些无所谓的劳什子玩意,今天算是彻底破例了,“然后又没什么其他任务,于是大家就都早点回去了,所以我才能在打字室用公家的电脑和你聊会天。”

“打字员也走了吗?”她若无其事地问道,依然不改机敏多心的性格,让他不禁感觉有些莫名的束缚。

“是的,亲爱的李女士,”他不禁开心地笑了,好像有什么好事要悄悄降临了,然后又仔细地回道,“平时没事的时候,顾佳佳和付莉莉老是喜欢用电脑看电视剧,好在今天她们也都早早地走了。”

“她们看什么电视剧呀?”她多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现在越是这种看似琐碎无聊的话越能引起她的浓厚兴趣。

大事她已经无力关心了。

“就是《寻秦记》呀,”他想了想佳佳和莉莉这对佳丽,然后含笑答道,“据说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古装片,只是我不大喜欢而已。”

“因为是穿越剧,一会古代一会现代的,所以你的思维有些凌乱了,跟不上剧情的发展了,对吧?”她调皮地说道。

“看来你很喜欢看喽?”他揭省道。

“只能说是轻轻点水地看过,”她坦言道,其实顺着这个话题完全可以无限延伸下去,只是她需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曾经匆匆扫了几眼吧,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喜欢穿越剧的,就和你一样,因为这里边时空跨距太大,我的思维有些跟不上,很多方面理解不了。”

“你这是完美主义综合征,”他稍显武断地分析道,并且觉得这样能和她走得更近一些,从而名正言顺地分得她身上的一缕芳香,“总是希望什么东西都是有序的,严谨的,有规则的,在面对大面积的无序和混乱的时候,特别是那种严重不按套路出牌和恣意妄为的情况,总是感觉非常别扭,心理上不好接受。”

“你似乎比我还了解我啊。”她高兴地回道。

“因为有时候我就是你呀。”他回了一句他认为无论是表象还是意境都还不错的话,并且也不指望着她能够清晰地理解这句话,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里边的真正含义,亦或者这里边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含义,而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然后,他又想起来《水浒传》中鲁智深圆寂前曾经说过的那段非常有名的话:“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只不过他和鲁智深所不同的是,人家那是“我是我”,而现在他是“我是你”,想来这其中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但是,那种悲凉至极的意义深远的禅意却还是有的,他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

“如果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或者推己及人的话,那么有时候这确实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和痛苦,”她随即叹道,仿佛天下总有她关心不完和思考不完的事情,“人最缺乏的就是换位思考的精神了,有时候是因为不想,有时候是因为不能,更多的时候是两者兼而有之。”

“多愁善感的你呀,最近有没有写点什么啊?”桂卿又随手找了一个晓樱也比较感兴趣的话题,同时想起了那首高晓松创作的曾经红极一时的校园民谣《同桌的你》,他不想再让她沉浸在刚才那种较为压抑和痛苦的负面情绪里了,他想为她打开一个新局面。

“病痛之余,闲来无事,也曾记点什么的,”她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和语气,然后看似轻松地回道,她了解他的意思,因此配合得较好,恰似风过不留痕,雨打草未湿,“不过是想着留住某些曾经的美好时光罢了,也没别的意思,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当然,”她又苦涩地笑道,心里想的比嘴里说的要多出无数倍,“这些努力注定都是徒劳的,以后又有谁会记得呢?

“发过来看看,好不好?”他强迫自己饶有兴致地回道,不忍去触碰她心中隐隐的伤痛,还有她身体上的病痛。

他不希望她如此悲观下去,尽管他这么做也是徒劳的。

他知道,从更长远的视角和更广阔的维度上讲,人生任何的作为都是徒劳的,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他现在不能把这些消极无益的东西告诉她并和她一起讨论下去。她已然承受了太多的负重,他不能再给她的心灵或肢体增加哪怕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了。

很多时候,自欺欺人都是被迫的。

于是,她发了一首旧作,与他看看:

山重重,

水重重,

人隔山水万千重,

月明残梦中。

**黄,

枫叶红,

数声归鸿寄离情,

一杯与谁同?

“嗯,不错,是《长相思》的词牌。”他旋即赞道。

受他鼓舞,她又发了一首名曰《秋思》的小诗:

明月相思染,

梧桐叶上秋。

枕上无好梦,

唯留夜夜愁。

“嗯,怎么都是写秋天的?”他好奇地问道。

“因为这都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写的呀,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像曾经的她那样轻轻地嗔怪道,那个曾经的她现在仅仅是停留在他的想象中,而且他一不留神就会迅速地失掉这种想象的能力,“况且现在的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好心情,去欣赏那样的好景致呢,对吧?”

“哦,原来如此啊。”他感慨道。

“那么,下面这段话,你觉得好吗?”她又温柔地问道。

然后,紧接着她就复制粘贴了一段内容:

夜是这样的深沉,又这样的厚重,如重重的灰,如层层的幕,而雨下得又是那么唯美,那么从容,那么的不经意,它轻轻地打在碧绿的芭蕉叶上,留下的都是细碎的伤悲和朦胧的哀愁,飘飘****地在时空里游弋着,消散着。隔着沥沥的水晶般的雨帘,不停地深情回望着,我看见落寞独孤的自己,就站在如烟如尘的往事里,任凭秋风无情地吹开凌乱不堪的记忆之门。指尖触碰过的梦啊,此刻已经不知在哪里停留,休憩,我瞬间忘却了心事的太多轮回,只留下一声声的无味叹息……

“好,好得没法再好了,真的,”他发自内心地夸奖道,只是希望她能开心点,因为她开心一会是一会,“要是换成我,断断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

“你谦虚什么呀!”她随即笑道。

“或许我能感受得到,但是未必就能写得出。”他谦虚道。

“行了,你就可着劲地奉承我吧,”她语气故作轻松地回道,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似乎她现在已然不够青春年少了,“我也就可着劲地接受吧,不然还能怎么着啊?”

“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说了句较为亲昵的话。

“继续啊,肯定不会只有这一段的。”他自信地要求道。

“好吧。”她果然答应了,这让他无比兴奋。

于是她又发了一段给他看:

我用尽前世所有的情缘,只为换得今生能与你偶然相遇,赤诚相见。映在眼帘里的潋滟深情,岁月勾勒的青春痕迹,时光雕刻的爱恋和不舍,转身都化作飘飘渺渺的雨雾,云烟。握不住的流年,带不走的相思啊,是谁忘了那曾经山盟海誓的诺言,又是谁痴痴地留在那无边无涯的古老荒原?爱,未曾有过后悔,只恨当时情太深,回忆里的痛,步步生根。再回首蝶梦已醒,徒留一地落花逐流水……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面对她身上无意间展现出来的灼人才气,他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便匆匆忙忙地拣了这句话来应付她,他估计她应该会喜欢这句话。

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沉淀和冷漠,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能确定曾经对她的那份异常炙热的感情是否有所懈怠和淡化,就像放久了的牛奶也会变质一样,因此他只能努力地重温一番以前的旧印象和旧感受,如同一个在大海边默默拾梦的孩子。

对于自己是不是有些薄情寡义,他是不能确定的。

“你有没有什么好的东西,也发给我学习学习?”她发出明确的要求了,表面上看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来而不往非礼也。

“没有好的。”他直接回道,简单调皮了一下。

“那就把不好的拿出来,也行呀。”她笑道。

她的话让他想起了《倚天屠龙记》里中的一个经典情节。

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张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

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是啊,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他也是无法回答的。

“好吧,谦虚不如从命。”稍过片刻他便回道。

接着,他发了一首名字为《雪》的小诗:

白雪飘飞织烟纱,

落上枝头作琼花。

一枝欲折无从寄,

几番旧梦隔天涯。

“不错呀,请问是冬天写的吗?”她高兴地问道。

“是啊,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啊。”他有些得意地回道,在想象中又为自己在她面前的表现多加了几分。

“意境挺好的,”她由衷地赞道,就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特别是后边两句,确实很有意思,佩服佩服啊!”

“过奖了。”他不对等地回应道,因为有点惜墨如金。

“再发,我还想瞧瞧。”她央求道,似乎在欢呼雀跃。

于是他便又发了一首《玉龙公园冬晨》:

晓看竹林里,漫游池塘边。

抬头邀红日,俯首赏幽潭。

胸无烦心事,便似在云端。

但能流连处,举目皆雅闲。

“嗯,暂时我就不评论这首了,”她有些撒娇地回道,这回又像个可爱无比的小猫了,只是这只猫有些无赖,而且贪心又很盛,不怎么惹人喜欢,“你接着发吧,把你手里的存货都发出来,我也好充分地对比一下,好有个更加客观全面的印象,省得你以为我胡乱评价。”

为了让她感觉舒服和顺心,他只好再次从命,又发了一首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做作和扭捏的《冬至》:

又是一年冬至时,临窗听雨别有意。

满眼雾霭怨冬早,缺星少月叹春迟。

一阵狂风都吹去,更留青天谱新词。

自信人生无愧怍,烟雨浮云任由之。

“嗯,最后两句挺好的,”做好充分的铺垫之后她终于肯出口评价了,于是便嬉笑着评价道,“自信人生无愧怍,烟雨浮云任由之,很大气,格局也很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英雄气象。”

“另外,”她又打字道,说的自然都是技术层面的小问题,“上下转折承接得也很好,既有新意又很自然,还很……”

“你,说完了吗?”桂卿很直接地问道,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和晓樱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很喜欢这种从自我认定和自我陶醉的固定动作里悄悄提炼出来奇妙感觉,他喜欢的原因还在于这种感觉今后恐怕会越来越稀有了,“你这样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过是随便写着玩的,好与不好的也就是个意思罢了,说到底谁在意这些啊?”

“甚至说,”他又追加道,也是小心惯了的意思,“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肯定会嘲笑我拽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可是我在意啊,不是吗?”她故意笑道。

“对,对,对,的确如此,”他马上回道,一副如梦初醒和欣喜若狂的样子,仿佛她说她爱他了,她倘若能够有机会离婚的话,她今后一定会穿着最美丽的婚纱嫁给他,“你在意就好,那就当是为你写的吧,其实也是为你写的,要不然我才懒得写呢。”

“不胜荣幸!”她道,其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他赶紧又道,好准确地抓住她的话尾巴,省得她跑掉了,“也省得我有别的什么不舒服的想法,总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一关,老是有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自责感,而且还矫情得要命,农村话说就叫‘拽羊蛋’,是吧?”

“其实呢?”她道,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其实的话还用再说吗?”他随即回道,同时心里突然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悸动,一股甜甜腻腻的热血迅速涌上心头,“这些东西我非常想让你看,一直都想让你看的,不然谁会闲着没事捣鼓这些玩意啊?”

“毕竟这件事很容易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他又自嘲道,他总是喜欢这样对待自己,好获取某种无所谓的主动权。

“我觉得有感而发总比无病呻吟的好,你说是吧?”她道,显然是要把话题转折到别处去了,所以才用这种略显生硬的字眼的。

“说说你对我刚才复制粘贴的那些矫情的话的真实感受吧,那个我心中的谁谁谁。”她直接要求道,不再啰嗦别的了。

面对着不断闪动的电脑屏幕,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片交织着绝望、凄凉和无限感伤的混沌当中,如同喝酒喝到了二八沟,即刻就要入梦升仙了一般。由着这股子难以自制的强烈劲头,他慢慢地敲下了几行文字,同时眼里早已含满了湿热的泪水:

如果说

还有一种风景

让我着迷的话

那么

它无非就是

春天的风

夏天的雨

秋天的月

还有冬天的雪

你看

起风了呀

下雨了呀

月亮升起来了呀

还有

我们的头顶上

又飘起漫天的雪花了啊

一场洁白的大雪

不期而至

晶莹而剔透

美丽而轻盈

雪花啊

融化在

我一直迎接着它的一双眼睛里

然后

化作滴滴泪珠

悄然流下

流下来了

那就是雨了啊

雨淋在脸上

又被风刮走了

最后

消失在那

最温柔的月光里

……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她的梦。

在迷离而混沌的长梦中,她穿着一袭红艳艳的衣服,是用像蚊帐那样的轻薄料子做的宽大衣服,飘飘摇摇地来到他老家北樱村南边的打麦场,仔细地端详了半天麦场北沿那三间用粗糙的水泥切块盖的老屋,良久地沉默不语。那三间屋子原本是生产队用来盛放公家的粮食的,所以里面的腰墙都是用细细的水泥抹的,并且屋地上还建有很大的粮仓,只是后来废弃不用多年了。那里应该是盛产生活水平不高的妖魔鬼怪的地方,因为从来不见有人打开过那所房子,那所总也不坏的房子。

然后,她又神乎其神地飘到了老屋不远处的水库边缘,在光亮如镜的水面和斜斜的铺满细泥沙的岸边之间找了一块圆圆的大青石,接着她就高高地端坐在那块大青石上钓起鱼来,也不怕冻了腚。

一个未婚的女孩子也可以在野外钓鱼吗?

为此,他不免大吃了一惊,觉得这件事情十分好玩,当然也十分有趣,毕竟好玩和有趣是两种看似相同而其实大不相同的东西。据说这水库当中最大的鱼,一甩尾巴就能轻松地把一个大活人给打死,想来也是十分可怕的,天下有谁不怕死呢?不过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用细细的鱼竿钓鱼显然不会碰到到这种危险,所以他倒不是特别担心她的安全,只是远远地怀着复杂而多变的心情看着她。

她不开口说话,只是专心地钓她的鱼,好像她生下来就是专门干这个事的,她微微地笑着,恬静娴雅,悠然自得,宛如丹麦哥本哈根长堤公园边那块花岗岩上的美人鱼雕像一般,自有一股天然的风韵和神采强烈地吸引着他,还有他周边的一切杂物。

终于,她钓到了一尾修长苗条的鲫鱼,一条根本就不像鲫鱼的鲫鱼,一条张爱玲口中带着刺的鲫鱼,一条浑身闪着耀眼银光的鲫鱼。随后,她把那尾特别好看的鲫鱼当做最好的礼物送给了他,以表达她心中积蓄已久的无限深情,那当然也是他心中特别渴望的东西。

他顺势揽她入怀,开始和她尽情地亲热起来,只是因为他太爱她了,尽管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刚刚送的那条颜值颇高的鲫鱼。如果他不喜欢她,那也只是因为他怕自己今生今世戒不掉她而已,那种极其致命的寒冰或烈火般的危险境地他确实对付不了。

“有了美色谁还挂心美食呢?”他如此这般毫无秩序地想着,也这样自欺欺人地宽慰着自己,以减轻内心无处不在的自责和愧疚之意,因为他确实抵御不了眼前的绝色**,她又是这么美,这么动人,“除非他是个天生的傻子,或者完全不解风情,况且那又是一份不能立即实现的美食,而只是一条带着淡淡水腥味的鲫鱼,这种味道和土腥味不一样,暂且放到一边不管不问也未尝不可。”

“风既有约,花必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尽情欢娱之间他稳稳地听到她如此这般说道,恍若从未亲耳听过的天外之音。

此时,恰有一阵微风吹过,甜腻腻的,微醺醺的,还伴着无尽的恼人花香,待他想要回首细品细看时,却怎么也寻不到其中一丝一毫的痕迹了,就像那一阵风从未吹过,只是曾经有过一段虚无缥缈的模糊语言在空气中轻轻地滑过,然后就快速地消散了。

时间太短,所有的欢娱都是这样。

张爱玲曾经这样说过: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这是她曾经引用过的话,她说她很喜欢张爱玲,喜欢到骨子里去的那种喜欢,而且难以自拔。可惜他不是过去的胡兰成,既当不成对敌人来说颇有些价值的汉奸,也给不了她短暂且难忘的欢情。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高高的厚厚的却又是无形无迹的墙,一道谁都无法逾越的墙,这道墙霸道地挡住了现实中一切的可能和渴望,对此他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她又何尝不是呢,尘世中可怜的一对男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