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办公楼低调庄严,院里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嘈杂,一门之隔的大街上却人声喧闹,车流如织。门房的“大盖帽”看过了我爹的介绍信,填了登记表就客气地让我爹进来了。还好,爷爷提醒他要去找镇上开介绍信,否则进不了市委大门。开介绍信的时候,我爹耍了个小聪明,告诉人家是找市里的领导请示治沙先进报告会的准备情况的。实话坚决不敢说,别说镇上,就是县上如果知道他是去上访,这路就别想能走通了。人都活不下去了,还开啥先进报告会?林场众人的抱怨里也有我爹的声音,贷款再解决不了,就没有八步沙林场了,所以他今天必须要见到市长。
长长的走廊肃静整齐,我爹抬头看着房门上的标示牌,挨着找市长办公室。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位像是办事员的年轻人,看到我爹就迎上来问:“你找谁?”
我爹忙客气地微笑着问他:“我找李市长,请问他在哪间办公室?”
办事员警惕地打量了我爹一通,不无戒备地又问:“你找市长?什么事?”
我爹掏出介绍信递过去:“我来找李市长解决贷款的。”
办事员看都不看,态度轻慢地说:“市长不管贷款,你去找银行吧!”
“银行贷不上我才来找市长的。”我爹收回介绍信,执拗地往前又找过去。
办事员上前拦住,很没有耐心地说:“那不还是银行的事吗?市长忙着呢,你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市长还没见到怎么能走?我爹急了,直着脖子就冲对方喊道:“你这位同志咋这样说话?你都不了解情况怎么就知道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办事员急忙示意噤声,撕住我爹的一只袖子把他往外面带,面色不善地说:“这里是办公大楼,你嚷什么嚷?走,出去说。”
我爹很着急也很气愤,他的声音更大了:我不出去,我是来找市长救命的,为啥要出去?”
我爹的声音太大,各个办公室都有人开门出来看。
办事员惊得脸都绿了,连连摆手让我爹安静。
“发生了什么事?”一道威严的声音从走廊一头传来。
办事员赶忙转身,指着气咻咻的我爹给那人说:“李市长,这位老乡说要找您。”
李市长?我爹越过办事员的肩膀看过去,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人正站在走廊上盯着他们。
李市长一听,带着责备说:“找我就带来我的办公室嘛,在楼道里喧哗影响大家的正常工作。”
办事员连连点头,转头对我爹介绍:“这位就是李市长。”
我爹有点蒙,呆呆地没有说话,想不到见到市长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爹看着李市长转身进了办公室。
办事员苦笑着对我爹说:“你厉害,把整个办公楼都惊动了。进去吧,李市长要接见你。”
这就见到市长了?我爹攥着介绍信还在呆愣中,办事员又叫了一声,他才木木地跟着走进了市长办公室。
李市长的办公室除了大,摆设并不稀奇,只摆放着简简单单的桌椅沙发。我爹略显局促地站在那里,目光却放在了靠窗边的一盆绿植上,翠绿的宽大叶片一尘不染,栽种的瓷盆那洁白的胎底上烧制了蓝色的花卉图案,看起来漂亮极了。如果八步沙的那些树能长成这样该有多好啊!我爹艳羨地多看了几眼。李市长静静地打量着我爹,和蔼地一笑,叫我爹过去坐下谈。
我爹搓着手走了过去,站在李市长的桌前,他有点胆怯。
李市长含笑打趣“刚刚不是胆子很大,嚷着要见我吗?怎么现在反倒拘束起来了?有什么事先坐下来慢慢说。”
“李市长,我……我头回见您这么大的官。”我爹少有的腼腆,说话还结巴上了。
李市长好笑地敲了一下桌子“我的时间可是十分宝贵的,你要再不抓紧时间把你的事告诉我,我可就得忙其他工作了。说说吧,你是谁?找我是解决哪方面难题的?”
说到难题,我爹一下子镇定下来了,他鼓足勇气说“李市长,我是八步沙的高山,林场要贷款打机井,可是银行都跑遍了,没贷到一分钱,我们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麻烦您的。”
“你就是八步沙的那个高山啊?嚯,大名鼎鼎嘛!坐下谈、坐下谈。”李市长笑容更盛,亲切地看着我爹按了按手示意坐下。
我爹这才放心落座,憨厚地笑了。
李市长反倒起身转出办公桌,来到我爹旁边坐下问“你说打机井?是在八步沙打吗?”
我爹点点头,把要在林场打井的必要性和八步沙面临的生死存亡问题跟李市长细说了一遍。
李市长听得很认真,然后担忧地问“荒漠里打井,这可是相当冒险的举动,你确定能打成?不要到时候没打出水来还劳民伤财。”
只要一谈林场,我爹的自信就能瞬间恢复“李市长,我们都调查了,也请水利专家研究了,说能成,但出水层预计在一百多米以下。”
李市长颇感兴趣,点点头又问“这么深,那可是个大工程了,你们预算了没有,需要多少钱?还有,水利局的手续都办了没有?”
“都办好的,县水利局也给了批复。”我爹如实汇报,他知道李市长问这话的意思。西北是缺水地区,这两年为了涵养水源,防止地下水过度开采,市里下了文对打井进行严格控制,以免滥用导致地下水匮乏。我爹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紧接着汇报说“李市长,从打井到出水,全部完工得30多万。之前,我们六家人变卖牲口、粮食,共凑了近十万元,可是离30万还差得很远。”
李市长之前还频频点头,听到这儿忽然沉下脸来,批评道“你们倾家**产地去打井,万一打不成,考虑过后果吗?胡闹嘛这是。”
“李市长,不这么做,八步沙林场就倒闭了。我们也是为了自救,不然大家散伙了,我们八步沙几十年栽下的那些树就都是个死,我们舍不得啊!”我爹如实地说出了林场的困难,还有坚决治沙造林的决心。
李市长叹了口气,半是批评半是夸赞地说“你这个高山呐!让人真是又爱又气,做事情完全不计后果嘛!”
我爹不是个笨人,从李市长的话里听出了希望,很精明地问道“李市长,您是答应帮我们了吗?”
李市长拿过桌上的纸笔,“唰唰”写下一张便条递过来“我只能试一试,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呢。”
我爹双手接过,开心地笑着说:“您是市长,您说了话,银行还能不答应吗?”
李市长严肃地看了过来“我是市长,但也要按银行的贷款制度办理。希望你们坚持治沙,不要辜负了关注和关心你们的人。”
“市长放心吧,我们一定按您说的办。”我爹万分宝贝地把李市长写给他的便条装进包里,再三感谢后离开了市长办公室。
事情办得这么顺利,真是超出预料。我爹脚步轻快地出了市委办公楼,脸上神采飞扬。很快就可以贷到款了,我爹仿佛看到八步沙的井已经打成了。那蓝莹莹的水已经浇灌到开垦的荒地上了。实话实说,八步沙能不能活,全在机井上,他早就做好规划了,等打了井,就把那开好的三百亩地种起来,不能单种小麦,还要种其他经济效益比较高的作物。只要救活了八步沙,一切就都有奔头了。我爹掏出李市长给他的条子又看了一遍,上面龙飞凤舞的字体异常可亲,市长都说“请农业银行予以支持办理”了,那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吧?我爹正兴奋地计划着八步沙的未来,冷不防后面一个人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把,惊得他抖了一抖,回头一看却认得,正是陪钱老汉在市医院住院时,一个病房里认识的省报记者王天云。
王记者大笑:“老高,可真有你的,都敢大闹市委大楼了?”原来之前我爹跟那个办事员起了争执在楼道里嚷嚷的时候,被恰好也到市委办事的王记者给看到了,当时问旁边一间办公室出来的人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还说是个农村老百姓上访来着。王记者从背影看着就确定是我爹,所以办完事便在大院里等着了。
我爹苦笑一声,跟王记者吐苦水说:“王记者,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逼出来的。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都想好了,要是市长不管,我就一根绳子吊死算了。我现在的处境就像钻进风厘里的老鼠,几头子受气。”
王天云看着我爹的面容,的确是比前段时间在医院见到时还要憔悴,便问起了我爹的境况,我爹便把林场遇到的困难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王记者。
王记者了解了我爹的难处,热心地领着他一道往外走,他说自己正好要去银行办点事,邀了我爹同行。但是到了银行,他直接带着我爹去找了信贷科科长。我爹这才知道,王记者竟是专门陪我爹来的,这令我爹十分感动。
信贷科科长反复看着手上的条子,不太相信这就是李市长的亲笔。王天云看不下去了,自报了身份,又将记者证给信贷科科长看了,他才信了我爹的话。
“科长,能行不?我那边急等着救命呢,你看能不能赶快办一下?”我爹焦急地问着。
科长没有表情,还是公式化的问话“身份证、资质证明、营业执照都带来了吗?”
我爹很诧异还要这么多的证明,但一想三十万不是小数目,就照实说“咋要这么多证明?身份证有,其他的没有。”
“是没有还是没带?”信贷科长瞟着我爹问。
我爹顿感不妙,但依然老实回答“没有,我们那是个集体林场,没有办过那些证。”
科长把条子递还到我爹手里,一口回绝“那就不行,没有资质贷不了。”
“李市长批示了也不行?”我爹不甘心,更不敢相信,市长的话都不管用吗?他又把条子双手递给科长,急切地说“你再仔细看看,这真的是李市长亲自写的。”
信贷科科长把我爹的手推回去,很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是李市长给你写的,但我们银行有自己放贷的规章制度,没有资质,就是省长来也不行。你们手续不全,贷款放出去了没能力还,让我们找谁要?”
我爹急眼了“你咋这么说话?咋就知道我们还不上呢?你们这是以貌取人,我要见你们行长。”
信贷科科长冷冷地下了逐客令“见谁都没用,这是我们的贷款规定。你们走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
我爹还要再争辩,却被王记者拉着离开了银行。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事情就这样没了希望,我爹的颓丧到达了极点。看着快速穿梭的车流,他有种想要冲过去一死了之的冲动。六家人的全部家当都砸进了八步沙,只为相信他能带领大家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可现在别说出路了,连活路都没有了,他要怎么向大家交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爹努力仰起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努力地忍着没有让眼泪落下来,但他的心却浸在冷风里,又重又咸。
王记者硬是拉着我爹到了一家凉州行面馆,买了两碗面端来劝我爹吃饭。
我爹抱着头,颓败地说“连市长的话都不管用,我看我们八步沙是走到绝路上了。”
王记者也很无奈,只能做个倾听者,并劝慰道“不论多难,先吃饭,这可是凉州城最攒劲的三套车,你尝一下满福不满福?”
“我一个人满福有啥用啊?六家人四十多张嘴都在等米下锅呢!我就是他们的罪人。要不是我提出来开荒打井的主意,各家也不至于踢倒掉家业跟着我折腾了。”我爹唉声叹气地自责着。
王记者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想了想对我爹说“你先吃饭,吃了饭我给你想办法行不行?”
我爹此时就像一个溺了水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紧紧抓住,他满脸希冀地看着王记者“你能想到办法?可别骗我,老高的心脏受不了。”
王记者不忍心再刺激我爹,勉强一笑劝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吃饭,吃了饭咱们一起合计合计,究竟该怎么办。但在办事儿之前,我得到你们那儿亲自去看一看。”
我爹这才略略打起了精神,但还是不敢相信一个记者能够解决八步沙的问题。他愁眉苦脸地端起了碗。这是凉州城最负盛名的“三套车”,可吃在他的嘴里却一点都尝不出来味道好坏,他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填着……
王记者当天就跟着我爹来到了八步沙。惨淡的冬日,八步沙更显苍凉。三百亩荒地开出了雏形,划成一块一块方正的田地样子,打井点上的机器停下了响动,但搭起来的铁架子还矗立着,打井的师傅们已经停了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八步沙人哄骗,到现在都没有等来井圈,他们这就要撤走了。
王记者参观完了八步沙,站在八步沙的高处迎风惊叹道“老高,你的设想太伟大了。如果成功,若干年之后这里就是花红柳绿、瓜果飘香的世外桃源了。”我爹最喜欢的就是有人夸八步沙,尽管困难重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还是跟王记者笑着说“只要渡过这次难关,那将来可不就是你说的那样了嘛!”王记者从沙梁上下来,轻叹“只是这找钱的事的确麻烦。”
“八步沙的情况就是这样,王记者你有什么办法能帮助我们贷到款吗?”现在的王记者在我爹眼里不啻为救命稻草。
这么重要的事情,王记者也不敢轻易打包票,摇摇头回答“不好说,只能尽力一试吧!”
听到这样的话,我爹的眼神又一次黯淡下去,市长说了话都不行,一个记者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