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晚上,准确地说应该已是星期六的凌晨,因为早已过了午夜,俞威靠在床头抽烟,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全神贯注地观摩他新搜罗来的一部A片,不时按动遥控器让画面静止、慢放、快进,忙得不亦乐乎,期望尽快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忘掉。
一旁的琳达已经又困又累,无力地靠在俞威肩头,她的眼皮几经挣扎还是慢慢地垂下来,忽然俞威捅她一下,让她浑身一激灵,像回光返照一样精神起来。俞威一边把电视音量调大一边说:“嘿,你听听,这女的叫声怎么和你这么像啊,你跟她学的吧?”
琳达又萎靡不振了,想扬起手锤打一下俞威,可胳膊抬到半路就像没了骨头一样耷拉下来,她嘟囔:“声音关小点,这房间不隔音的,隔壁的韩国人都听得到。”
俞威坏笑:“嘿嘿,隔壁听得还少啊?你叫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把自己音量关小点?百家争鸣嘛。”
琳达没有反应,俞威侧过脸看见她的眼皮又闭上了,便一拱肩膀把琳达晃醒:“别睡啊,你不是老埋怨我不陪你吗?我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不走了,你还不充分利用一下?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不能虚度啊。”
琳达不想搭理俞威的撩拨,她知道俞威正在酝酿下一回合,但她实在是无力也无心奉陪了。琳达瞟一眼电视,场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切换到一片高尔夫球场,一对男女正在果岭上练习着推杆进洞,她羡慕地说:“嗨,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搞些室外活动啊?成天只有这种室内活动,像老鼠一样,闷死了。”
“哟嗬,没看出来你还挺想玩新鲜刺激的,好啊!趁现在天气还不冷,哪天我带你出去,咱们也找地方来场‘野战’,在车里也行啊。你看你看,这俩在果岭上就干上了吧?不过这个咱们可学不了,想办高尔夫包场可包不起。”
琳达扭下身子,说:“你想哪儿去啦?恶心死了。我是说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大大方方地一起出去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像现在这样,每次在一起都是在我家,除了那个还是那个,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俞威嘻嘻哈哈地说:“也不只是在你家,咱们在公司不也见面嘛。哦,原来你还想在办公室里‘那个’,早说啊,我求之不得呢。”
琳达有些生气了,她觉得俞威不仅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分明也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她手撑在**坐起来,歪头看着俞威:“喂,我问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俞威顾不上回答,他的目光正投在电视上,恨不能跳入画面中去,因为屏幕上正好是“**”时刻。琳达伸手在俞威的眼前晃悠,试图阻挡俞威的视线,俞威挪动脑袋躲闪,气得琳达一翻身骑在俞威身上,用整个上身遮挡住电视画面。这下俞威不再看电视了,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琳达,笑道:“哟,都急成这样了,可我还没准备好呢。”
琳达这才意识到她和俞威正摆出一种什么姿势,顿时又羞又恼,她马上从俞威身上下来,随手把被子罩到俞威头上,等俞威把被子掀开,琳达噙着眼泪问:“我和你说正经的呢,你说呀,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这个问题琳达已经提过无数次,而这次俞威却并没有马上烦躁起来,他从白天烦躁到晚上已经烦透了。他想不清楚自己与邓汶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怎么忽然偃旗息鼓,对自己非常有利的形势怎么在卡彭特召集皮特、邓汶和他开了一场电话会议之后便被悄然化解,但他已经不愿再想,他现在只想在琳达身上寻求宣泄、寻求逃避、寻求解脱。俞威的注意力又投到电视上,他在培养情绪、积蓄力量之余心不在焉地说:“现在都流行出选择题,你也给几个答案我来选吧。”
琳达气哼哼地说:“那好,你听着,A, 老婆;B,情人;C,二奶;D,鸡;E,什么都不是。”
俞威摇头晃脑地说:“老婆嘛肯定不是,户口本上的名字还不是你;情人和二奶有什么区别?哦,是不是情人可以有好多个,二奶只能有一个,别的只能叫三奶、四奶了?鸡也肯定不是,呵呵,因为我从来没给过你钱嘛。算了我不猜了,你说吧,你觉得或者你希望我把你当成什么?”
琳达拿俞威没办法,她对俞威从来不敢发火也无从发火,俞威的话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家是假,哪句是玩笑、哪句又一语双关。她觉得俞威就像是包围住她的四面墙让她无处可逃,她也不想逃,因为失去围墙的保护会更危险、更没有归宿感,她想扬手向墙上打去,但疼的只会是她自己。
琳达竭力克制着说:“我所指的二奶,是被男人包起来满足欲望或者生儿育女用的,我不需要你包,我自己养得起自己。我所指的情人,是指真有感情的,是因为彼此真心喜欢而愿意在一起的,但情人都做不长久,而且也像你说的,情人不一定是惟一的。所以我觉得现在我是你的情人,不过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你的老婆,你听好,我说的是‘当成’,我只要你在心里把我当成你的老婆,我才不要什么结婚证、户口本之类的,但我也不想老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俞威挠挠头打个哈欠,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可我还没准备好呢。”
琳达虽感到身心俱疲但困意全消,她追问:“什么没准备好?还需要怎么准备?”
“我不了解你,或者说我只了解过去十多个月里的你,但之前的你,我不了解。”俞威把烟头掐灭,“比方说我刚接手一个项目,只了解眼前这么点情况,但项目的历史我并不清楚,我怎么能确定这个项目就是我的?我怎么敢全力以赴投入到这个项目上?这是同样的道理嘛。”
琳达听俞威把自己比作项目并不生气,她反而觉得俞威总算重视自己了,自己的地位居然可以与他的那些项目平起平坐,便问:“好吧,那你说,你还想了解什么?”
“你的情史啊。”
“你不是早都审问过无数次了吗?我也早告诉你了,之前是和洪钧。”
俞威来了兴致:“可你每次都交代得不详细不彻底,你说,他和我比起来,怎么样?”
“哎呀你烦死了,问过八百遍了,他哪方面都比不上你,你哪方面都比他强,行了吧?你到底是要了解我还是要了解他呀?”
俞威被琳达的一针见血弄得有些尴尬,忙说:“好啦好啦,说别的吧,我可不信那是你的初恋。”
“当然不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是大学里的同学,在一起时间倒是不短,可当时什么都不懂,毕业以后他不愿意来北京,就这么分手了,早都不联系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还有呢?接着说。”
“说什么?没啦,然后就是洪钧了。”
俞威冷笑一声:“没了?你呆在北京的头几年一直是一个人?骗谁呢?!”就又把眼睛移到电视上去了。
琳达瞪着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真没有,我骗你干嘛?”
俞威面无表情,琳达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俞威冷冷地说:“算啦,爱说不说,什么时候想说再说吧,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可以做到对我毫无隐瞒。”
琳达辩解道:“可是那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嘛?那时候咱们根本还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和你在一起呀。”
“没错,那些事情本身是和我没关系,所以你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而且你对那些事情的隐瞒就和我有关系了,我可不希望我老婆的心里一直有块自留地。”俞威接着又欲擒故纵地补一句,“算啦,我也不想知道了。”
琳达听到“老婆”二字心里一阵感动,她开始觉得俞威的要求合情合理,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俞威似乎是换取俞威真心承诺的前提条件,她试探道:“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气,不许胡思乱想,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不一样,那时候我还没遇到你呢。”
俞威“嗯”一声,沉住气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琳达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她原本是希望踏上阶梯升堂入室,此刻却是闭上眼睛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跳了下去。她说:“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在一家美资的广告公司打杂,公司一个客户的老板对我印象不错,就把我招到他们公司做市场。后来,我和他好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吧。”
俞威扑哧笑出来,揶揄道:“哟,难怪,看来你和公司的老板就是有缘啊。”
琳达红了脸:“他是个美国人,从总部派到中国来做总经理,他老婆也跟来了,但他们各忙各的,他老婆特别喜欢香港,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去香港像发疯似的买东西,我就经常去他家。”
美国人,到哪儿都躲不开美国人,俞威开始觉得心中好像有一股火在升腾,忍不住插了句:“看看,我早说你肯定吃过老外的肉吧,你当初还不承认。”
琳达仿佛没听见俞威的话,而是沉浸在那段回忆中不能自拔,她幽幽地说:“那两年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没有小孩,家里只有一只大狗,特别大,简直不是狗,是狗熊,从美国带来的。他老婆不在家,可那只大狗在啊,对他,我是尽可能地取悦;对他老婆,我是尽可能地提防;可对那只大狗,我是既要取悦又要提防。有时候我还能想起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反正不是滋味,我再也不想过那种生活了。”
“后来呢?”俞威追问,他心头的火熊熊燃烧。
“他的合同任期就是两年,后来他就带着老婆,还有大狗,回美国了。”
俞威咂几下舌头,既像是为琳达和老外的结局感到惋惜,又像是对故事就此结束感到遗憾,他压抑住不让自己的火爆发出来,掐着手指:“嗯,据不完全统计,我是你的第四个。”
“你是我的最后一个。”琳达抓住俞威的手,伏到他身上,“我呢?你说,我是你的第几个?我不在乎你以前有几个,我只要你把我当作最后一个。你到底怎么想的嘛?我不想老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俞威眯起眼睛打量着琳达,说:“我对你挺好啊,我又没养狗,你抱怨什么?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了……”俞威说完自己已经忍不住,“嚯”地翻身把琳达压在身下,发狠地说:“我准备好了,这就让你满足一回。你不愧是被老外开发过的,功夫不一般啊,来,我倒要看看我一晚上能不能过五关、斩六将!”俞威咬牙切齿地动作着,他恨美国人,恨从美国回来的中国人,恨被美国男人干过的中国女人,而现在,他只能把对卡彭特和邓汶的恨一并发泄到琳达身上。
琳达觉得自己已经身心交瘁,既不能也不愿再去迎合俞威,她挣扎着想把俞威推开但完全是徒劳,她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条船,失去了动力也失去了方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风浪把她托起又抛落。琳达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凄凉,她发现自己想要的要不到,想守的守不住,她明白了,和俞威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在一起,注定她也只能半人半鬼了。她无意中瞥一眼电视,赫然发现她和画面上的女主角有几分相像,难道……自己已经像这种人一样了吗?这个想法把她惊呆了,觉得天旋地转,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把遥控器抓到手里,关上了电视。
一大早俞威就走了,他约了人去打高尔夫,当然和以往一样没带上琳达。琳达晕晕沉沉地起来,洗漱完毕在梳妆台前坐了半天,望着自己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唉声叹气,等总算把自己打扮好便浑浑噩噩地出了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手指引着她,她又指引着出租车,下车的地方竟然是洪钧所住的小区门口!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琳达又像回家的主妇一样自然地冲保安点头微笑,保安还没反应过来琳达已经进去了。花园的小径、楼里的电梯,一切都那么熟悉,可是等她走到洪钧家门口时,她像一个梦游的人突然醒了。
看着那扇她开启过很多次的门,琳达感到异常恐惧,甚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想来干什么。她像个幽灵一样站了好长时间,终于抬起手,在门铃按钮上只轻轻一按手指就像触电一样弹开,然后紧张地等待着。一阵清脆悠扬的铃声过后,什么反应也没有,门里又恢复到一片沉寂。
琳达的手伸到手包里摸索,居然摸到了那串钥匙,洪钧家的钥匙,是洪钧当初交给她一直不曾收回,两人的分手就像足球场上的“突然死亡法”,之前毫无征兆之后再无联系。琳达想不起来这串钥匙究竟是她一直带着的还是早上出门前特意拿上的,她哆嗦着把钥匙取出来,弄得钥匙哗啦啦地响,她找出那个最大的钥匙,对准门上的锁眼凑了过去。就在这时门里忽然传来噼哩叭啦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快啊?”琳达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了,拿着钥匙的手向前伸着,僵在那里。
门打开了,两个女人面对面地隔着门框站着,虽然素未谋面,但两人都立刻知道了对方是谁。
菲比首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要找洪钧吗?”琳达点了下头,紧接着又摇了下头,菲比说着“请进”,同时把门完全敞开。
琳达下意识地抬脚走进去,在门厅里习惯性地把高跟鞋脱掉,正要换上拖鞋,才发现鞋柜上曾经专属于自己的那双拖鞋早已不在,只好不穿鞋随着菲比走进客厅。
客厅的陈设与当初没什么变化,只是收拾得整洁了许多。琳达已经感觉到洪钧并不在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只好呆呆地站着,打量着菲比,菲比也已经转回身,盯着琳达。接下来客厅里呈现的是一幅奇特的画面,两个女人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在决斗之前进行着无声的较量,两人的目光都肆无忌惮地在对方的脸上身上扫视,找寻着对方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缺陷,同时傲然屹立摆出自认为最理想的姿态,以求用气势取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
一段漫长的僵持过后,最终是菲比败下阵来。琳达在出门前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把自己精心打扮得靓丽妩媚,而菲比起床后只随便洗了把脸就投身于每周例行的扫除工作;琳达的穿着是正式社交场合的一身楚楚动人的正装,戴的首饰也是环佩叮当、熠熠生辉而菲比则是一身睡衣睡裤外罩一件围裙,手上还戴着胶皮手套。这场淑女名媛和丫鬟仆妇之间的比美斗艳,结局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菲比虽因自惭形秽而有些气馁,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最大的优势在于目前的地位,便马上转守为攻地问道:“洪钧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紧跟着又来一句,“和我说就可以了。”
这句话果然击中了琳达的要害,她本来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旧物已觉得有些感伤,现在更意识到连自己也已经成了旧人,面对新人的质问她垂下眼睛,有些局促地回答:“呃,没事,过来看看他,嗯……,希望他……过得开心。”
菲比带有几分得意地笑着说:“那我代他谢谢你,他过得很好。”琳达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想着如何不失体面地脱身。菲比又追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琳达忙回答:“呃,没了,那我先走了,还有个约会。”说完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不料她刚走出一步,身后便传来菲比的声音:“请等一下。”
琳达惊讶地站住,回头一看,菲比已经跟到她面前伸出左手,手心向上摊开,琳达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第一反应是菲比要和她握别,但马上否定了,没见过要握左手的,更没有握手时手心向上的,她诧异地问:“什么?”
菲比朝琳达的右手微微一扬下巴,摊开的左手更加坚决地往前一伸,说:“钥匙,你不是来还钥匙的吗?你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琳达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还握着刚才那串钥匙,她的脸“腾”地红了,恍惚间把钥匙递到菲比手上便飞快地走到门口,好像地板忽然变得烫脚似的,她把脚塞进鞋里就夺门而出。
琳达逃进电梯仍然惊魂未定,手脚冰凉,等电梯门关上以后她还呆呆地一动不动,竟没想到要去按1层的按钮,她更没想到房间里的菲比也已经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呆坐了好久才想起去把房门关上。
洪钧步履沉重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他原本只是想在周末约小谭吃顿饭、好好聊聊,没想到小谭兴致极高,非要拉着他去打高尔夫,使得他睡个懒觉的愿望落了空,一大早跑到远在河北涿州的一个球场,而真正令他沮丧的还不是因为早起,而是因为他打算招小谭来维西尔的计划意外地落了空。
洪钧一直以为小谭仍在苦苦等待他的召唤,他只需要在他愿意的时候把门打开而已,可当他决定以恩人自居接纳小谭时却发现小谭不想来了,这对洪钧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发现自己的运筹帷幄完全是一厢情愿。
半年不见,洪钧第一眼就惊讶地发现小谭当初的可怜相已经一扫而光,他便没有马上表明自己的意图,而是先关切地询问小谭的近况。小谭颇为发自肺腑地说幸亏听了你的忠告啊,洪钧却不记得自己除了婉言拒绝小谭前来投奔之外还给过他什么忠告,小谭就说是你建议我去和皮特搞好关系的嘛,洪钧这才回想起来,忙问谈得怎么样,小谭喜形于色地说谈得很好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等打完第一个洞洪钧才终于弄清个中蹊跷,原来皮特成立了一个负责亚太区范围内重大项目的小组,在ICE亚太区各分公司都安插了嫡系,而小谭就荣幸地成为该小组在ICE中国公司的惟一成员,得以直接向皮特汇报,虽然他下面仍没有一兵一卒,但总算逃出了俞威的管辖范围。尽管俞威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常理反其道而行之,“看了主人才更要打狗”,再也没给过小谭任何好脸色,但他也只能藉此泄愤而已,却不能奈何小谭了。
洪钧的心已经凉了半截,随口问怎么一直没在哪个项目上碰到你?你都负责哪些重大项目?一声脆响,小谭用1号木杆奋力将球开出,手搭凉棚眺望着白色的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飞到了两百码开外,得意地说哪儿能真做什么大项目啊,没有大项目是等死,真有大项目是找死,碰上的大项目万一有个闪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做销售的谁不懂这个道理?对了,我现在惟一的项目就是俞威,我只要替皮特盯紧俞威就行,你说这日子滋不滋润?
洪钧目睹小谭的高尔夫球技突飞猛进便知道他的确过得滋润,也知道小谭近期不会再有离开ICE的念头,而且如今的小谭也已经不是洪钧需要的那个小谭了。
洪钧站在自家门前按响了门铃,等了等里面没有回音,便掏出钥匙开门,进来看到的第一眼竟把他吓了一跳,菲比像尊雕像一样伫立在客厅中央,精心妆扮得近乎夸张的脸上挂着一层捉摸不透的笑容,与她冷艳的面庞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身上一袭华丽的盛装,洪钧还从未见过菲比如此打扮,估计她一上午都没干别的。
洪钧睁大眼睛围着菲比转了一圈,仔细欣赏一番之后坐到沙发上,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要出去?”
菲比仍然保持着雕像的姿态,冷冷地说:“不干什么,不出去。”
洪钧更加莫名其妙:“那你在家里穿这么一身干什么?”
“给你看呀,你那么有眼光,阅人无数,想请你给打打分,点评一下。”
洪钧听出菲比话里有话,皱起眉头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平时不怎么化妆,并不说明我不会化妆;我平时喜欢穿长裤,并不说明我不适合穿裙子。我还想告诉你,我对我自己有信心,并不说明我就不需要你的欣赏和赞美。”菲比俯视着沙发上的洪钧,期待着洪钧对自己上述宣言的反应。
洪钧的第一反应是“晕”,他猜不出菲比没头没脑地在搞什么花样;他接下来的感觉是“累”,起个大早,来回开了两百公里的车,被小谭拽着勉强打完了9个洞;他最后的感觉是“烦”,所有这些都是白受累,自己还得另外物色人选来接替罗杰留下的摊子,而一到家却见菲比竟用这种怪样子来迎接自己。
洪钧竭力和颜悦色地说:“好啦,我欣赏你,我赞美你。喂,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啊?”
菲比生气了,她坐到洪钧对面厉声说:“是你反常吧?你明明约了人,怎么自己倒一大早跑出去了?”她停了一下又问,“还是你成心想让我领略一下她的风采?”
“谁?她是谁?”洪钧彻底糊涂了。
菲比仔细审视着洪钧的表情,的确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他事先真不知情,便紧接着试探第二种可能:“她来过了,专门来找你的,……你真不知道?就是你ICE的那个。”
“她?她来干什么?”这太出乎洪钧意料了,他惊愕地蹬大眼睛,同时不免有些莫名的紧张。
“我怎么知道?!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跟我说,你要是真不知道,那你自己去问她吧。”
洪钧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想不出琳达为什么会突然来找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具体事,况且就算有什么具体事也轮不到他来解决,也许琳达只是想旧地重游,缅怀凭吊一番?他也不理解菲比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是琳达说了什么刺激的话?还是菲比过于敏感?但洪钧已经明白一条:用逻辑推理来分析女人是很难奏效的,因为女人根本不讲逻辑,他只盼尽早结束这个话题,便说:“算啦,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当她没来过好了。”
菲比见洪钧企图蒙混过关,火气更大了,她继续穷追不舍:“我倒是想当她没来过,我都想当她从来就没存在过。可是,这个又怎么解释啊?”说着她把从琳达手里缴获的那串钥匙抛了过来。
洪钧的确是累了,连手眼配合的基本技能都退化了,明明看准了去接,钥匙却“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他叹口气,弯腰捡起来翻看着,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哪来的?”
“切!”菲比嗤之以鼻,“连你自己家的钥匙都认不出来了?她说她是来还钥匙的。”菲比有意撒了个小谎,盯着洪钧的反应以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洪钧拿着钥匙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也就一年多前的事,曾经的刻骨铭心如今已是过眼云烟,短短一年多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不禁生出沧海桑田的感慨。
洪钧痴痴的表情让菲比再也无法忍受,她觉得洪钧肯定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她双脚在地板上跺着说:“她怎么还会有你这里的钥匙啊?!如果我是你,我不仅会把钥匙要回来,而且早都把门锁换了,你可真信任她呀,是不是一直等着她回来?对不起,我应该替你把她留住,好好招待她,等你回来和她鸳梦重温。”
洪钧也快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提高嗓门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突然犯神经病似的跑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神经病?将来你也会这么说我吧?我一直以为这是咱俩的地方,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可以自由出入!哦,看来是我搞错了,你这里原来是旅馆,客人一拨接一拨,那好,我现在退房了!”菲比说完也“腾”地站起来,拿过自己的手包,从里面翻出钥匙正要扔给洪钧,洪钧却已经抢先爆发了,他额头青筋暴突,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嚷道:“你今天犯什么毛病?!就不能让我安静呆一会儿吗?!惹不起躲得起,我走还不行吗?!”洪钧大步跨到门口拉开门走出去,把门重重地在身后摔上。
菲比惊呆了,门被摔上时发出的那声巨响把她震得浑身哆嗦一下,让她逐渐清醒过来。怎么会搞成这样?她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她判定是洪钧举止异常,以她的经验洪钧如此暴躁只能是工作压力所致,可洪钧已经很少和她谈及工作上的事了。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非常大的难处,菲比越想越担心,她决定该马上打听一下,而现在她在维西尔公司只剩一个信息渠道了。
菲比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刚等对方接起来她就说:“喂,小薛吗?你好,是我。”可当她听到电话那端的小薛回了声“你好”却忽然冷静下来,她告诫自己不能贸然行事,便尽量平静地问:“怎么样?最近在公司还顺利吗?”
小薛对菲比的来电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呃,不怎么顺,客户那边抵触挺大的。”
“哦,没事,慢慢来,总会找到突破口的。”菲比开始后悔打这个电话,她一边应付着一边发愁应该如何结束通话。
小薛说:“嗯,好,我知道。下周我还要再去一趟客户那里,我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菲比又不知所云地搭讪几句便说:“那好不打扰你了,祝你好运,等着你的好消息。”
小薛认真地答应:“你放心,会有好消息的。”菲比却没往心里去,说句“拜拜”就挂了电话。
菲比独自站在客厅里,周围安静得出奇,她忽然想起洪钧曾不止一次说过小薛很像当年的他,怎么可能呢?菲比把现在的小薛和现在的洪钧仔细对照一番,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如果现在的小薛就是当年的洪钧,那洪钧经过这十年在商场和职场上的摸爬滚打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如果现在的小薛在十年之后能变成现在的洪钧,那现在的洪钧在十年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自己能陪洪钧几个十年呢?菲比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冷颤。
洪钧开着帕萨特漫无目的地行驶在三环路上,后面不时传来喇叭声,这些声音意味着催促、抱怨甚至咒骂,有些人在车子超越之时还要转过头恶狠狠地瞪洪钧一眼。洪钧不禁感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除了制造空气污染之外还制造了情绪污染,中国人越来越急的脾气就是证据。
洪钧憋了一肚子气,已经不觉得饿了,他琢磨今天已经够倒霉的,就不在乎再碰上更多的倒霉事,他不奢望锦上添花也不惧怕雪上加霜,便拿定主意向邓汶住的宾馆驶去。一路上菲比不停地打他手机,还发了好几个情真意切的短信,洪钧一直没理睬,等到了宾馆停车场他才简洁地回了一条短信:“在邓汶处。”
洪钧只在邓汶回国的那天到过这家宾馆,他惊讶自己居然还记得邓汶的房间号,如此出色的记忆力令他颇为自得,也让他满怀自信地按响了邓汶房间的门铃。
片刻之后,房间里传出邓汶的声音:“谁呀?什么事?”同时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后停住,洪钧知道邓汶在透过门镜向外张望,便冲着门镜报以善意的微笑,不料门后传来一阵低语声,洪钧正觉得诧异,门开了,里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邓汶,旁边是一位身着宾馆制服的圆脸女孩。虽然看上去是邓汶碰巧要送女孩走,但洪钧立刻明白是自己的不期而至才使他们匆忙结束的。
女孩很自然地先对洪钧笑着说声“您好”又转头对邓汶说:“邓先生,那先这样,您要是还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向我们提出来。”说完就沿着走廊款款地走了。
洪钧看眼邓汶,邓汶一脸不自然地往侧面让了让,抬手做个“请进”的手势,洪钧没有看出任何敌意,面前又是他熟悉的邓汶,立刻放了心。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我是怕打了招呼你就不让我来了所以直接闯来,结果破坏了你的约会。”
邓汶尴尬地干笑几声:“哪里?怎么会?没事的。她是宾馆的值班经理,你想哪儿去了?”洪钧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盯着邓汶,邓汶更窘了,只好又说:“普通朋友,有空的时候聊聊天。”
洪钧忍不住大声笑道:“你看你,不打自招了吧?我又没问你,你向我解释干嘛?”
“不是解释,是怕你误会,怕你想歪了。”邓汶的脸色由红变紫。
“呵呵,我没误会,我是过来人,这种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你还是先想好怎么向廖晓萍交代吧。”
“向她?有什么可交代的?我和Katie就是普通朋友嘛。”邓汶变得紧张起来。
“哦,叫Katie,够亲热的。就算现在还是普通朋友,恐怕日后不会还只是普通朋友吧?”
“你这家伙神经过敏,我又不是你,不会沾花惹草,我可没那么多想法。”
洪钧听了不再嘻嘻哈哈,而是认真地说:“你不沾花惹草,并不见得花草就不来惹你;你没别的想法,并不见得Katie也没有更多想法。”
“她很单纯的,根本不会有什么想法,她也不会耍心眼儿。”邓汶下意识地开始替凯蒂辩护。
“单纯?学过中学物理吧?单色不等于无色。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想法?所谓的单纯,单一而纯粹,说明她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的、一个心眼,这叫什么?这叫执著,可怕的很呐。我对此深有体会,当初菲比……”洪钧忽然顿住了,他没想到说着说着竟绕到自己身上,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而自己正是典型的“能医人不能医己”,他张着嘴一时不知道换个什么话题。
邓汶从吧台拿来一瓶矿泉水,拧开盖放到洪钧身边的茶几上然后坐下来,两人沉默了一阵,邓汶说:“这次的事,谢谢你啊。”他见洪钧一愣,又解释说,“卡彭特说你给他打过电话,说要不是你提醒他,他几乎犯了大错。我们昨天刚开的电话会议,事情已经解决了。”
“哦,怎么解决的?方便透露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你肯定也都知道,不是你给卡彭特出的主意吗?我们研发中心改名字了,不再叫中国研发中心而是叫ICE北亚研发中心;不仅名字改了,而且和ICE中国区也不再有任何直接关系,财务、人事、运营完全独立。如果俞威再要我们帮他做什么,他要先去找Peter,由Peter找卡彭特,再由卡彭特来找我,这样凡事通过总部协调,总部对一切了如指掌,俞威也就无法再搞什么花样了。”
洪钧静静地听完,轻松地说:“这不挺好嘛,只当远亲、不做近邻,也就不会再发生冲突。”
邓汶说:“是啊,所以我要好好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把俞威是个什么货色告诉卡彭特,如果不是你把你、我和俞威之间的矛盾纠葛给他讲清楚,他也不会明白这是俞威有意陷害我,我就真没地方说理了。”
洪钧摇了摇头,叹口气说:“你呀,看来还是没明白啊,我如果和卡彭特说这些,恐怕现在我正在机场送你回波士顿呢。”
邓汶一脸不解:“那……那你和他怎么说的?”
洪钧又觉得身心疲惫,只好缓缓地说:“公司的管理者,既不是幼儿园里的老师也不是法庭上的法官,公司内部那么多的是非恩怨他们管不了也不想管,所以遇事就找上级去告状去讨说法在公司内部都行不通。道德上的是非、行为上的善恶,在公司管理者眼中并不是主要的判断标准,管理者考虑的首先是如何保护公司利益、如何保证公司业务不受影响,而不愿介入矛盾双方的纠纷中去。就像球场上的裁判,他们不在乎球员在场下的历史恩怨,只盯着球员在场上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生冲突,他们判罚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主持公道伸张正义,而是为了保证比赛顺利进行。所以就像我当初给你分析的那样,把整个事件归咎于个人恩怨,指望卡彭特来当裁判,只会适得其反。”
“这些我明白,那你到底怎么跟他讲的呢?”
洪钧喝口水,不慌不忙地说:“我没替你辩解也没说俞威的坏话,相反,我强调的是这次冲突的原因并不在你们二人身上,而在ICE的这种组织架构。ICE在中国设两个平起平坐的人,两人合作越多,职责划分就越不明晰,会不断介入对方业务,而合作中的摩擦也会多起来,进而就会彼此提防,担心两个机构随时可能合并,自己被另一个人取而代之,时间长了就会从被动提防转为主动攻击,希望挤走或者吞掉对方。我对卡彭特强调你和俞威之间没有个人恩怨,假设把俞威换成我,尽管你我是朋友,我也会想方设法把你除掉;即使把你换成别人,俞威也会和他闹得鸡犬不宁,所以换人不是办法,应该换的是这种架构。我给卡彭特出的主意就是把近邻改为远亲,不要小看改名字这个动作,深意都在于此。俞威管的是中国区,你管的是北亚研发中心,除了碰巧都常驻北京,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没有彼此替代的可能,只有这样才能相安无事。”
邓汶没有马上说话,在默默品味一阵之后,他把手在茶几上方伸过来拍拍洪钧的肩膀:“你不仅替我解了这次的围,还替我彻底消除了后患,谢谢啦。”
洪钧抬手拍一下邓汶放在他肩头的手,笑着说:“你呀,还是没有危机感啊,哪有一劳永逸的招数?我了解俞威,他这人有个优点,就是从不放弃,所以你还是时刻准备着吧。当初我劝你回国时就对你说过,你这个位置有很多人盯着,像你我这样的,得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嗯。只是这么一来,干什么都要经总部协调,也就不可能有什么高效的合作了,对ICE在中国的业务其实是个损失。”邓汶虽然连连点头,可嘴里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
洪钧冲邓汶挤了下眼睛,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说:“对我来说,这不挺好吗?”
邓汶也笑了,他感慨道:“记得上次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我说过到北京后要好好谢谢你,结果不仅没谢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次又欠了你一个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说真的,我前些天已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被你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一场深深的误会就此化解,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以洪钧对邓汶的了解也没指望他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表示。洪钧刚想客套一下,却听到邓汶说出“轻松”二字,心头一阵苦涩,看来日后还少不了要继续“轻松”地帮他,便没说什么。
邓汶问道:“哎,怎么老是你关心我帮助我啊?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你们维西尔的事。”
“嗨,我能有什么事?都是老样子,习惯了,那些事就像家常便饭,有什么好说的?”洪钧敷衍着。
邓汶的脸色暗淡下来,闷闷地说:“是你觉得和我说没用吧?嫌我帮不上忙?”
洪钧见邓汶如此认真,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太合适,便随便拣出一条说:“对了,那个韩湘,在赌城见过的,他们普发集团的项目这些天正忙着切换。一要上线什么麻烦就都出来了,当初设置的不少参数都有问题,流程上也有漏洞,销售部门明明卖出了东西,发票也开了,可是库房的出库单却对不上,应收账也没增加,该匹配的全匹配不上。韩湘几乎天天向我告急,搞得我头都大了。”
邓汶沉吟道:“都会经过这个阶段的吧,应该没什么关系,只要再花些时间,慢慢这些问题都能解决,你急也没有用,解决这些问题也不是你总经理的责任嘛。”
洪钧暗想,可这些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就是我的责任喽,着急的确没用,可对你讲这些同样没用,你说得轻巧,只要花时间慢慢来就行,问题是哪有时间容我慢慢来?!
洪钧不由得又想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桩桩麻烦事,头又开始疼了,他忽然意识到最可怕的并不在于这些压力本身,而在于他已经找不到可以舒缓排遣压力的办法,他无人可以倾诉,也无处可以逃避。
浙江澳格雅集团所在的镇上档次最高的饭店是三星级,而这家惟一的三星级饭店简直成了澳格雅集团的招待所,因为几乎所有的房客都是来和澳格雅谈生意的。
小薛和从维西尔上海公司来的一位售前支持工程师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均无所事事,更谈不上有什么进展。他在北京时和澳格雅的沈部长通电话,得知澳格雅准备邀请几家公司来宣讲方案,便一再恳切地表示维西尔非常愿意参加,沈部长推托不过便懒洋洋地说你们非要来就来吧,而小薛来了之后便一直没人搭理。
晚上,小薛和同事坐在饭店餐厅一个冷清的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他们早已吃腻了的那几样特色菜。而餐厅的另一侧却热闹非常,被屏风围起来的几张大圆桌上,澳格雅和上海洛杰科技的人正在觥筹交错、吆五喝六。小薛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住在这家饭店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旁观澳格雅集团的主要商务应酬,前一天在屏风那边也是这样一幅场景,不过推杯换盏中的一方是北京莱科公司。
小薛以前在公司里只见过罗杰一次,现在透过屏风的缝隙能依稀辨认出他的模样,在罗杰旁边的是沈部长,小薛在前一天沈部长酒足饭饱之后才在门口堵到他,总算和他见了第一面,那时候沈部长舌头已经硬了、脑袋已经晕了,所以小薛怀疑沈部长根本对他毫无印象。小薛还能辨认出另外一个人,瘦高的身子、细长的脖子,吊儿郎当的,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全不放在眼里,用小薛的话说,就是把他烧成灰也认得出来的那个“麻秆”陆翔。
小薛闷头吃着,心里盘算不能老这样当吃客和看客,他记得洪钧常说的得想方设法“突破”才行,他打算等一下再找个机会和沈部长打招呼,希望能争取到让维西尔宣讲的机会。
小薛站起身往大堂走去,他想借上洗手间的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那几张桌子上的“战况”,他顺路凑近屏风,尽量自然地把头微微转过去,放慢脚步扫视着。罗杰和沈部长等人都已经酒酣耳热,根本注意不到小薛的举动,看上去沈部长似乎比前一天还要尽兴,小薛暗暗叫苦,估计用不了多久沈部长就会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和这么个不省人事的家伙还能谈什么呢?小薛又扫了几眼其他人,也都已经没什么战斗力,倒是那个陆翔似乎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脸色还是白白的,应该没喝多少酒,旁若无人地用牙签剔着牙,小薛好像看到陆翔斜着眼睛翻了他一眼,忙把脸扭回来朝向前方。小薛对罗杰是憎恨,对沈部长是怨愤,而对这个陆翔就只有厌恶。
小薛走到洗手间里,站在洗手池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看来今天晚上又将一无所获,只好等到明天再去硬闯沈部长的办公室了。他正想着,忽然“哐”的一声,洗手间的门大概是被人踢了一脚而豁然洞开,陆翔双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小薛连忙打开水龙头装出正在洗手的样子,心里念叨着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同时强迫自己堆出一脸笑容,在镜子里看着陆翔,准备向他打招呼。而陆翔却对小薛视而不见,他先把整个洗手间扫视一遍,再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厕位前,弯腰低头从门板下方的缝隙向里张望,然后直起身用脚踢一下门板,厕位豁然洞开。小薛猜陆翔是要找一个空着的厕位方便一下,好把肠胃腾空以便再次投身饭局,便磨蹭着又挤出一些洗手液,准备等陆翔进去关上门后便离开。
不料陆翔并没有走进去,而是又移到旁边的厕位,仍是弯下腰去张望一下再一脚把门板踢开,直到他如法炮制把洗手间全部四个厕位逐个巡察一番之后,才放心地走回来,站在小薛身后。
小薛有些紧张,猜不出陆翔如此怪异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冲镜子里的陆翔咧嘴笑一下。陆翔没笑,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开了口:“你的房间号是多少?”
小薛下意识地回答:“315。”
“你晚上在房间等我,我找你有话说。”
小薛心里一惊,不知道陆翔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相信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但这起码是个新动态,总算比一天白白地过去有些收获,便点了点头。
小薛刚要开口说句什么,陆翔已经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先出去,等一下我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