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直截了当地抛出了他的设想:“其实,我的想法并不复杂,归纳起来就是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外包’,一个是‘合资’。”
郑总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微微地点了下头,洪钧暗暗松口气,因为与前次他领教过的那些都不一样,此番点头是在表示“请说下去”。郑总又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手机,把它关上又放回兜里,这串不起眼的动作让洪钧心中一阵狂喜,就像刚发现手里的彩票中了头奖,不,比彩票中奖更令他振奋,因为他这一举中的不是靠撞大运,而是靠他精准的分析和判断。
洪钧接着说:“第一资源集团自身的业务特点和面临的发展机遇,决定了第一资源独具特色的组织结构,它与大多数企业的金字塔结构有很大区别,我很冒昧地给它起了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蚁群结构’。第一资源目前的十多万员工中,绝大多数是底层人员,其中数量庞大的技术人员、营业员、客服人员,就像是蚁群里的工蚁,市场销售人员就像是兵蚁,众多工蚁和兵蚁围绕着一个蚁后,就形成一个蚁群。在自然界大多数蚁群只有一个蚁后,但也有第一代蚁后带着多个第二代蚁后组成一个更大的蚁群,而第一资源集团就像这种很少见的庞大蚁群,第一代蚁后就像是集团总部,第二代蚁后就像是第一资源的三十多家省级公司。”
洪钧一边讲一边观察郑总的反应,只见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洪钧知道自己是在走一条险路,在客户的高层面前谈论客户内部深层次的问题无异于班门弄斧,但惟有如此才可能打动客户的高层。洪钧并没指望表现得比郑总更了解第一资源,只要郑总认为他比竞争对手都更了解第一资源就足够了,洪钧心中有数,他没打算和“鲁班”比,他是在和其他“木匠”比。
洪钧继续阐述:“外界有人说第一资源是‘暴发户’,管理水平简单粗放,我不这么认为。第一资源的组织架构的确简单,但简单不等于简陋,就像那么庞大的蚁群依靠清晰有序的分工协作,只有两、三个层级,三、四种角色,虽简单但高效。在同样能达到目标的方法中,最简单的就是最佳的。您上次提到第一资源目前管理上的人手不够,跟不上业务发展,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企业的管理就应该始终处于这种短缺状态,第一资源相比传统行业那些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老牌企业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个优势千万不能丧失。管理力度不够,应该利用诸如电脑软件这些先进管理手段来解决,而不是靠增加人手,企业应用管理软件的目的就是减少业务部门的层级,提高管理机构的效率。说实话,我倒觉得第一资源的结构还可以再简单一些,人手多了,干成的事情不一定多;脑袋多了,想出的办法不一定好。”
洪钧此话是专门揣摩郑总“独策群力”的理念而投其所好,不料郑总只 “哦”了一声,仍然不表态,洪钧只好加速切入主题:“现在的竞争比的就是效率,谁能用单位人工和单位投资在单位时间内创造更大产出,谁就是胜者。怎样提高效率?谁越专业谁的效率就越高,所以应该专注于把核心业务做得更专业。什么是核心业务?创造最大利润的业务就是核心业务,其他都是从属或辅助业务,第一资源的核心业务显而易见,尽管信息技术部的作用非常重大,但只是单纯花钱的部门,是个成本中心,属于辅助业务。所以我大胆地说一句,信息技术部的地位有些尴尬,一方面举足轻重,所有的运营和管理都依托在这个信息技术平台上,出什么问题都是大事故,压力很大;另一方面又是为他人做嫁衣,甘当绿叶,很难定量评估信息技术部的效益和贡献。恕我直言,不如把这块业务外包出去。”
郑总爽朗地笑了,说:“外包,我们不仅了解而且一直在做。集团人事管理上大量繁琐的具体业务都外包给了专业的人力资源服务公司,集团大量的日常性采购也都外包出去了,我们自己只负责关键性的大宗采购。至于IT这块,说句妄自尊大的话,即使我想外包出去,有谁敢接?又有谁真能接得住?”
洪钧不慌不忙地解释:“不错,外包的原则是一定要包给比自己更专业的人来做。第一资源的IT业务就像一个金字塔,最底层是第一资源的全套IT基础设施网络和核心业务运营平台,没有这一块,第一资源就不是第一资源了,当然不能外包出去,因为没有任何人比你们更专业。基础设施和运营平台之上,是管理信息系统,再上面是决策支持系统,我所说的外包是只把上面的这两层外包出去,其实也不是外包给别人,而是外包给你们自己。”
郑总从茶几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把水倒在一个玻璃杯里,推到洪钧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洪钧见郑总居然肯为自己倒水,暗喜自己的待遇又提高一级,连忙点头致谢,同时说:“您看这样的思路是否可行,从第一资源剥离出一批人员和资产,组成一个专业的IT服务机构,由这个机构来负责第一资源的管理信息系统和决策支持系统的建设、实施、运营和维护,向第一资源提供服务并收取费用,可以约定一年甚至几年的费用总额,也可以根据业务量来结算,比如处理一张发票多少钱,维护一条员工记录多少钱,更新一笔固定资产台账多少钱,等等。”
郑总说:“如果只是单纯这样做,并不是外包,而是承包,这和我们现在搞的责任承诺制没什么区别。我们和业务部门签好协议书,定好服务目标和质量规范,做得好有奖励,做不到有处罚,不就是这样吗?”
“在第一资源内部的确可以这么理解,但是之所以成立这个机构,就是着眼于让这个机构到第一资源之外去寻找更多的客户。第一资源的管理信息系统和决策支持系统都很关键,在投入运行以后不能有任何闪失,需要随时保持一支高水平的应急队伍,不能依赖软件厂商或咨询公司;但另一方面,这种系统上线以后要尽量保持稳定,没问题不要去动它,这样一来除非系统出问题否则整个队伍将长期处于闲置状态,所以这支队伍还应该争取为其他企业提供服务。早先是只有产品,把东西生产出来卖出去就行,没有服务;后来服务日益重要,变成了产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今后会反过来,产品变成服务的一部分,这个趋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第一资源有那么多中小企业客户,可以为他们提供一项新的增值服务,把他们的信息系统的运营和维护业务外包过来,这样,第一资源不就找到了一个新的利润增长点吗?”
郑总终于第一次赞许地点了下头:“你讲了这么半天,到现在才讲到有意思的地方。实话告诉你,我和其他几个头头聊过,抽调信息技术部的一批人作为骨干成立一家公司,用我们第一资源这次的管理和决策系统项目作为起点,在服务第一资源的同时,着手为我们已有的成千上万企业客户提供类似的服务,不只是中小企业,一些大企业可能也希望把这一块外包给我们,因为我们第一资源的实力足以让他们信得过。”他又马上语气一转,“不过这事也没这么简单,首先,新公司不是用来分流冗员的,需要的是精兵强将,但恐怕不少人会舍不得离开第一资源,比如我,是留在第一资源,还是去主持新公司的工作?”
洪钧忍不住插嘴说:“您可以既是第一资源的常务副总裁,又是新公司的董事长嘛。”
郑总不置可否地一摆手,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其次,究竟这块市场有多大,值不值得做?第一资源这几年钱赚得实在太容易,要是小钱的话都懒得弯腰去捡。当然,我们很清楚,竞争在加剧、市场在饱和,要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我们如果能把IT应用服务推给企业和集团客户,未尝不是一个方向,但还需要进一步论证。”还没等洪钧接茬,郑总又问,“刚才这些说的都是‘外包’,你的另一个关键词,‘合资’又是什么意思?”
洪钧被郑总一手操纵的如此之快的谈话节奏搞得疲于奔命,但又无力扭转,只得喝了口水笑着说:“您一再强调,第一资源这次的软件项目不是简单地找个卖主买东西,而是要寻找紧密的合作伙伴,‘合资’不正是一种紧密的合作方式吗?不管是内部承包独立核算,还是对外开展外包业务,您都没把它看作是一次性项目,而是一项事业,您不是买套软件让第一资源用起来就万事大吉,而是要把这套软件作为这项事业所需要的基础,把它再加工以后提供给未来的广大客户,因此您不会和软件公司做一锤子买卖,而是要绑在一起,风险共担、利益共享,这样您才觉得踏实。就像外包可以有多种形式一样,合资也有多种选择,比如现金投资,维西尔投一笔现金到这家新公司;或者非现金投资,维西尔用软件作为投资,无论以实物资产还是无形资产来做评估都可以;另外也可以考虑卖方信贷,维西尔向银行申请贷款,就不需要新公司一次性付清全款来购买维西尔的软件,新公司可以在经营中逐年付款。”
郑总很干脆地说:“头两种可以考虑,第三种就不必了,第一资源的支付能力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不需要你们作为新公司的债权人,你们应该作为股权人,这样才能共担风险、共享股东权益,其实你们那点钱我们并不缺,这么做就是要把大家绑在一条船上。”
洪钧又一次体验到郑总的犀利,像这种他根本无法掌握主动的交锋以前还为数不多。洪钧委婉地说:“我理解,第一资源只是需要一种形式把双方的利益完全融为一体。不过‘合资’也有很多具体的细节要考虑,国家现在还没有对‘外包’这种经营方式制定明确的法律法规,对外资开展外包业务尤其介入第一资源这样涉及国家核心利益的支柱产业也有所限制,如果采用传统意义上的合资方式,对新公司拓展业务会不会有什么拖累?另外,从改革开放到现在搞了无数的合资企业,但好像效果都不太好,毕竟中外双方都有各自利益,摩擦不断,相比之下还是那些‘独资’的好一些,就像您说的,‘独策群力’要比群策群力好。”
郑总笑了,洪钧恰到好处地引用他的经典语录让他觉得舒服,他说:“这些都有待讨论,详细加以分析论证,咱们聊的不是件小事,要全盘考虑的因素还很多。但是大的方向已经有了,就是第一资源要与有实力有诚意的软件公司合作,通过某种方式建立一个实体,由这个实体负责第一资源管理信息系统和决策支持系统的建设和运营,并争取向更多的客户提供同样的服务,打造一条全新的业务链。今天和你的交流当然只是初步的,还谈不上有什么结论,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咱们之间的交流,比我和其他公司的交流都更全面、更深入、更有实质意义。我相信维西尔是有实力和有诚意的,也希望你们维西尔把这件事重视起来,作为战略合作来优先考虑。”
郑总所谓不是结论的一番结论让洪钧激动不已,还能期待比这更好的结果吗?郑总甚至连最终意向都已经明确表露了,洪钧觉得不仅应该表态,还应该再向郑总交心,只有交心才能把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他非常诚恳地说:“您和外企打了很多交道,对外企很了解,肯定知道像我这种位置的人其实处境很尴尬。中国对于任何一家跨国公司来说都只是一个区域市场,不管这家公司叫嚷得多么动听,说中国如何具有战略地位,那都只是说给咱们听的,中国只是他们赚钱的一块地方而已。但我们这些在外企做事的中国人就不一样,我们对这块地方有感情,总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总想除了替公司替自己挣钱之外,还能为这块地方做点什么,但是很难。大多数外企对中国市场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战略,更不可能由我们这帮中国人替总部制定什么战略,连建议权也少得可怜,我们只是执行,最多在战术上有些变通。所有的外企对中国都是短视的,只想收获、不想耕耘,归根结底这不是他们自己的地方,不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外企在中国只讲战术不讲战略,只想近期不想长远。但我们希望有长期打算,希望现在做的事能在长久以后看到效果,希望除了赚钱之外也能有些成就感,但是真的很难。郑总,我在外企年头不少了,我要谢谢您,感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一直想有机会真正运作一件事,不是为了一笔合同、不是为了这个季度的任务,而是真正长远地运作一个宏大的事业,这算是我的一个心愿吧。我很高兴能和您这样的人合作,做一件比单纯的买卖交易更有意义的事。”
郑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洪钧知道自己的话他都听进去了。郑总把身体抵在沙发的靠背上,神情头一次放松下来,说:“都说你们搞IT的是一帮最聪明的人,这么一帮聪明人在圈子里斗来斗去的,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我的这些想法也谈不上高深莫测,可ICE和科曼的人为什么都没看出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惟独你看到了?”
洪钧矜持地说:“郑总,并不是每家企业的老总都能有您这种眼光和气魄。至于这些厂商之间的差别,可能做事的方法不同,关心的也不一样。另外也有个具体情况,ICE和科曼在中国主要是发展代理商,通过代理商去做项目,但第一资源所筹划的事情不是那些代理商所能参与的,即使ICE或科曼愿意直接与第一资源合作,这种‘外包’加‘合资’的模式也会与他们的代理商体制有冲突,所以,可能他们也意识到了第一资源的想法,但还是想引导你们按照传统项目的方式去做。”
郑总面带微笑盯着洪钧:“你的确和他们不大一样,你要么很有眼光,要么格外用心,呵呵,当然也可能是又有眼光又肯用心。”
洪钧只是很有分寸地笑一下,这是他面对别人的夸奖最常用的反应,他和郑总其实心照不宣,郑总既希望用合资来牢牢抓紧维西尔,但又并不想绑死在维西尔一家身上,双方之间的博弈即将开始。洪钧想,万里长征刚走出第一步,自己明年首要的工作就是运作好第一资源这出重头戏,得马上和科克详细商量一下,虽然之前科克已经对洪钧的思路原则上表示认同,但还有太多框架性的东西没有明确,更不用说所有的细节了。
洪钧没想到他很快就有了当面和科克讨论第一资源项目的机会。直到坐在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洪钧还在琢磨三天前科克打来的电话。科克上来就说,Jim,我要和你谈谈。洪钧立刻笑了,说英雄所见略同。科克没笑而是紧接着来一句,要面对面地谈。洪钧一怔,“呃”了一声,他嗅出气氛非比寻常,问,我去新加坡?科克说对。洪钧又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科克说如果你问我,我会说现在马上,接着干笑一声说可惜不可能,我只能说越快越好,我这星期都在新加坡。洪钧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还是试探着问什么事这么紧急?科克说我见到你时会告诉你。
洪钧更没想到他竟会和韩湘坐在同一架飞机上。那天他刚挂断科克的电话,脑袋正懵着,手机又响了吓他一跳,原来是韩湘的。韩湘上来就说我有个好消息你猜猜。洪钧正在猜科克的哑谜,又蹦出来一个韩湘的,根本无心招架,随口说你高升了。韩湘顿时泄了气,说没劲一下子就猜中了。他不甘心地又问,那你猜我升哪儿去了?洪钧这下连瞎蒙都没了方向,普发总部在北京已经是首都了还能往哪儿升,他的办公室在普发大楼的第八层已经是最高层了还能往哪儿升,难道升天了?只好胡扯说调你去国资委了。韩湘得意地笑了几声揭开谜底,我要去新加坡了。洪钧吃惊不小,今天是怎么了,都是突如其来的电话还都要去新加坡。韩湘已经在解释,原来普发集团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赴海外上市,几个证券交易所考察了几圈,最后选中了新加坡,要先在新加坡成立一家控股公司,韩湘被派去做总裁,专门打理上市事务。
洪钧忙道了声恭喜,又说怎么这么巧,我也正要去新加坡。韩湘马上来了精神说你哪天走,我早几天晚几天都行,咱们一起走吧。洪钧说声好。韩湘窃笑道不瞒你说,俺也能坐商务舱了,上次去美国坐商务舱还是沾你的光,嘿嘿如今俺也进步了。洪钧正纳闷一向沉稳的韩湘怎么会如此喜形于色,忽然间恍然大悟,当初柳副总要推迟系统切换时韩湘之所以急成那样并不顾一切地主张按计划切换,正是担心项目拖延会影响他此次荣升,看来韩湘对这个机会垂涎已久,一个人一辈子难得碰上几次机遇,可以理解。
在六个小时的航程中韩湘始终心潮澎湃,不停地对洪钧忆往昔、展未来,洪钧却一直心不在焉。韩湘好几番提到他俩在咖啡馆的第一次深谈,说:“这还不到一年吧?”
“不到,那天是12月9号,我记得那个日子。”洪钧说着,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幅刻骨铭心的画面,菲比细长的身影倔强地挺立在被大风吹歪了的两个小树中间,苦苦地守候着他。
韩湘啧啧称赞:“你的记性就是好,真服了你了。你看还不到一年,咱们当初的设想全都实现了,要不是我听了你的建议去负责那个软件项目,肯定没有这次去新加坡独当一面的机会。”
洪钧听韩湘在“软件项目”前面加了“那个”二字,不禁有些伤感,是啊,项目已经告一段落,两人并肩作战的日子已成追忆。人生就是如此,近来洪钧的脑海里越来越频繁地冒出“时过境迁”这个词,令他的感触越来越深。
洪钧又把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科克这么急着把自己叫到新加坡,会是什么事呢?好事?洪钧想不出来;坏事?洪钧也想不出来;但肯定是大事,可洪钧仍旧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维西尔中国一切都很正常啊。经历了这么多,洪钧早已养成凡事往坏处想的习惯,他搞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悲观主义者的,但经验的确告诉他,这种出乎意料的事往往是坏事,而且即使他拼尽全力往最坏处打算,现实总会比最坏的打算还要坏。
一旁的韩湘喃喃地说:“新加坡倒是去过几次,没想到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倒成了我的转折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洪钧竟被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韩湘是转折了、进步了,可能从此驶上快车道;自己呢?难道也要迎来一个转折点吗?在浓云笼罩的新加坡,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
飞机正点抵达新加坡樟宜机场,洪钧和韩湘匆忙分手之后赶到里兹?卡尔顿酒店,已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前台接待员交给他一张便笺,洪钧一看,从签字认出是科克的笔迹:“Jim,我十点钟到的,老地方见。”
洪钧到房间扔下行李,顾不上梳洗更衣就坐电梯来到那间格调清新高雅的酒廊。里面稀疏地坐着几拨客人,一个爵士乐小组正在收拾装备,看来演出刚结束要转场了。在一根圆柱后面的座位上他找到了科克,科克看似吃力地站起来和他握手,他惊讶地发现科克比两个月前显得更加疲惫不堪甚至有几分苍老。
科克勉强挤出笑容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你喝点什么?”
洪钧刚向一旁站着的侍者说出“汤力水”就看到科克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又改口点了一款鸡尾酒,科克马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科克望着洪钧,缓缓地说:“我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的交谈,一年多过去了,可我觉得好像就在昨天。”
听着科克略带诗意的话语,洪钧暗自惊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净碰上抚今追昔的?他笑着回应:“整整十三个月。”
科克点点头,像汇报工作似的说:“我上周在硅谷,然后去了悉尼,给你打电话时刚从悉尼回到新加坡。”
洪钧玩笑般地嗔怪道:“你当初答应过我要经常去中国的,可是今年只去过一次,倒是常回悉尼,思乡病犯了?”
科克听了立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满脸愧疚地说:“是啊,是我不对。”他又抬眼看着洪钧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只去有麻烦的地方。”
洪钧听出科克话里有话,又不能问,只得笑笑。科克忽然说:“记得韦恩吗?”
“当然。”洪钧心里奇怪怎么会不记得?维西尔澳大利亚公司的总经理,身材非常高大,每次亚太区开会都见面,两个月前刚又在珀斯见过,很健谈,和他聊天总是很开心。
科克说:“我的意思是,还记得上次在这里吗?我们在谈话,”他指一下酒廊门口,“他从那个门走过来,”又指一下两把椅子之间的空当,“就站在这里,和我们说话。”
原来如此,洪钧想起来了,笑着说:“是,他来约你去柔佛州打高尔夫。”洪钧刚想跟一句“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又忍住了,当老板没有明确表露对某人的好恶时,自己最好不要率先表露出来,否则往往追悔莫及。
果然,科克带着满腔憎恶地说:“他是个婊子养的混账!”
洪钧大吃一惊,虽然科克口出不逊是常事,他与洪钧在ICE时的老板皮特有着鲜明的区别,皮特是英国绅士,科克是澳洲牛仔,但科克以往骂人都只是发泄心中怨气而已,像遇到堵车、飞机晚点、手机信号不好之类科克都会酣畅淋漓地开骂,但只是泛泛地并无所指,即使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杰森也不曾被他如此破口大骂。洪钧轻声说:“我没和他打过多少交道。”
科克神色黯然地说:“不幸的是,你以后不得不天天和他打交道了。”
洪钧更加吃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他要取代你接手亚太区?”
科克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缕悲凉,笑过之后他鄙夷地说:“他?那个婊子养的?恐怕他连想都不敢想。”
洪钧在震惊之余又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科克喝口啤酒,说:“澳大利亚对我很重要,是我的基地,也是维西尔在亚太区仅次于日本的第二大市场。我从澳大利亚到新加坡接手亚太区的时候,提拔了韦恩作为我的继任者,我一直以为韦恩这家伙不错,但没想到我是大错特错了。韦恩根本不具备任何领导力,他把维西尔澳大利亚搞得一团糟,我以前定的规矩他全改掉了,我给他的指令他一概不听。你记得我们九月份那次亚太区会议吗?为什么突然从悉尼改到珀斯去开?因为韦恩居然不允许我们使用悉尼办公室的会议设施!他竟然质问我亚太区有什么资格占用维西尔澳大利亚的地方!我决心纠正我犯下的这个错误,我要让韦恩离开,越远越好。维西尔澳大利亚有一个很棒的年轻人,就像你一样,懂市场、全力以赴、有出色的领导力,你在下次亚太区会议上就会见到他,你肯定会喜欢他。”
洪钧已经能够想象出在维西尔澳大利亚发生了什么,韦恩就像维西尔中国原来的杰森,那个被科克看上的年轻人就像一年前的他,科克与韦恩想必交恶已久,从起先的貌和心不和发展到彻底翻脸,才要用那个听话的年轻人取而代之。洪钧心知在科克与韦恩之间很难判别谁对谁错,“没有领导力”这句评价是个天大的帽子,足以让人抬不起头来,而又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说你没有领导力你就是没有领导力。洪钧印象中维西尔澳大利亚最近的业绩还凑合,起码没到一团糟的地步,但他现在不关心科克与韦恩间的是非恩怨,他只关心此事将对他有什么影响。科克不是想让韦恩滚得越远越好吗?怎么又说自己以后要天天和他打交道?他回想起在珀斯会议上科克对自己欲言又止的异样神情,再联想到这次的紧急召见,洪钧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令他茅塞顿开,一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真切了。
科克的语调变得沉痛起来:“不幸的是,解决了这个麻烦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有人支持韦恩,而这个人是斯科特。韦恩去向斯科特告我的状,斯科特居然要求我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斯科特是维西尔公司的总裁,是仅次于公司董事长兼CEO弗里曼的第二号人物,洪钧和斯科特平日里虽常有些电子邮件往来,但只在二月份总部的年会上见过一面,那是个典型的美国牛仔。
科克接着说:“你知道那些美国人,狂妄自大,其实他们非常愚蠢和无知。你知道吗?美国有一些国会议员居然没有护照,他们从来没到过美国以外的其它地方。斯科特和我讨论了很多次,甚至争吵得很激烈。Jim,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很多约束,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做出妥协。韦恩必须离开现在的职位,但他不愿意离开维西尔,我丝毫不感到意外,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离开维西尔就没有地方可去。斯科特出面调解,建议让韦恩在亚太区另外选择一个职位,我做了让步,韦恩可以做出他的选择。”
洪钧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皱着眉头问道:“他选的是哪里?”
“大中华区。”科克飞快地说,仿佛说得越快这个坏消息给洪钧的打击就越小。
“可我们根本没有‘大中华区’这一层。”洪钧的预感已经证实,但还是徒劳地抗争着。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科克的平静给洪钧的感觉就是冷酷。
朦胧的预感已然变成真切的噩耗,洪钧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沮丧甚至愤怒,他被牺牲了、他被出卖了。虽然科克并未详谈他与斯科特和韦恩所作的交易,但显然科克为了把韦恩赶出澳大利亚,竟凭空造出一个大中华区的职位,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因人设事吗?这将给洪钧、给维西尔中国带来多大麻烦啊!
洪钧猛地直起身子,凑近科克气愤地说:“荒唐!我不需要他,他对中国一无所知,对我能有什么帮助?我是直接向你汇报的,为什么要把他插在中间?把几个地方捏在一起对维西尔中国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把维西尔中国降了一级,只会使我们更难从亚太区、从总部得到我们需要的资源。”
洪钧只说维西尔中国被降了一级,其实是他自己被降了一级,现在可以直接向亚太区总裁科克汇报,今后却要向大中华区总经理韦恩汇报了,这让他难以接受,而且这种变化将带来众多的不确定因素,在他看来这些不确定因素里只有危机、没有机会。
科克拍了拍洪钧的肩膀,满怀同情地慰问着:“你说的我完全同意,你的心情我也完全理解,我知道这对你的冲击有多大,所以我才专门邀请你来,当面告诉你。”
洪钧摇头:“你对韦恩的安排毫无道理,澳大利亚是亚太区的重要部分,中国就不是亚太区的重要部分吗?对韦恩这种不称职的家伙就应该把他彻底清除出去,他给维西尔澳大利亚带来麻烦,就不会给维西尔中国带来麻烦吗?这样做只是把麻烦搬了个地方,你的麻烦并没有减少,而我却新添了很多麻烦,我无法接受。”
虽然两人之间一直非常亲密随意,但洪钧还从未对科克如此放肆过,不过洪钧不在乎,他知道科克叫他来就是要给他一个当面尽情发泄的机会,以免他心怀误解甚至怨恨而与科克产生罅隙。洪钧说得越凶,科克越会觉得洪钧与他一条心,科克内心的负罪感也能得到解脱。
科克边听边点头,无奈地说:“Jim,你应该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种令人沮丧的局面,我们只能一步步来,这个麻烦是一定要解决的,彻底地解决,但不是现在。Jim,你要记住,我在支持你。你也要记住,当我面对斯科特和韦恩时,谁来支持我?你要支持我,我们是一个团队。”
洪钧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斯科特不可能只是出于公正或同情而站在韦恩一方,他与科克之间的不和与角力想必由来已久,他需要在亚太区安插韦恩这根钉子,绝不会轻易让科克如愿以偿。一步步来?如果没能快刀斩乱麻地一步到位,恐怕再来十步也是枉然,今天搬不掉韦恩,日后就能搬掉吗?
科克像是猜到了洪钧的忧虑,恳切地说:“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我们会做到的。”
洪钧问:“韦恩会带什么人来搭建大中华区的办公室?”
科克摇头:“没有人,只有他一个,除他之外大中华区没有任何编制,这样他就会知道这个位子不好受,他必须依赖你还有台湾、香港现有的团队。”
洪钧立刻几乎气急败坏地说:“这就更糟,简直糟透了!如果给他多几个大中华区的编制,大中华区设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甚至销售总监、技术总监,他就管这几个总监好了,维西尔中国区、香港和台湾的内部机构就不需要任何变动,只不过现在是向你和亚太区管理团队汇报,以后向韦恩和大中华区管理团队汇报,就像只是增加了一层房顶,但没改动房间的结构,我的日子还好过些。你一个编制都不给他,他就像悬在空中没有地方住,怎么能不发慌?他一定会跳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对维西尔大陆香港台湾三个机构进行大改组,打乱现状来组建一个大中华区的管理团队。”洪钧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即将到来的水深火热的日子,颓唐地补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呆多久。”
科克严肃地说:“胡扯!你必须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我还在维西尔,你都不可以离开。韦恩现在有斯科特的支持,我也不好马上过多地干涉他,他到大中华区以后的确可能做一些让你不舒服的事,你一定要忍耐。”
洪钧忧心忡忡地问:“他会常住哪里?”
“你希望他常住哪里?”科克反问。
“地狱!”洪钧没好气地说,然后和科克都笑了,片刻的轻松稍纵即逝,洪钧又认真地说,“当然离我越远越好,悉尼、新加坡都好,但你不会同意。让他常住香港吧,其他公司的大中华区大多设在香港,台北也可以,但北京绝对不行,我不欢迎他。”
科克点了点头,异乎寻常地把手搭在洪钧的膝盖上说:“Jim,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容许韦恩把你赶出公司。你也要答应我,暂时不要和韦恩斗,不要让他找到任何借口,你更不可以主动离开。”
洪钧犹豫一阵勉强点了头,他心里一阵酸楚和凄凉,觉得双方的承诺其实都是同样的脆弱和无奈。
把科克送上出租车时已经将近夜里一点,洪钧从酒店大门外走回大堂,还没走到电梯间就远远看见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等电梯。等洪钧走到近前,那女人扭头看他一眼,眼睛似乎一亮,冲他莞尔一笑,洪钧下意识地低头回避,不料那女人竟叫一声:“Jim!”
这一叫让洪钧受了不小的惊吓,充满变故的这一天下来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瞪大双眼惊愕地抬起头,又听见那女人笑着说:“是我,Lucy。都认不出我了?”
洪钧定睛细看,这才笑了,面前的女人竟真是露西。自从他把这位有名无实的合作伙伴业务经理打发去美国总部,至今已有五个多月,两人一直没见过面,露西九月底回到上海呆了没几个星期洪钧又打发她来新加坡,在亚太区合作伙伴业务总监身边打杂。他知道露西人在新加坡,但没想到也住在这间酒店,洪钧顿时有些不悦,这酒店多贵呀,是你露西可以常住的地方吗?洪钧有些后悔以前对露西的费用管制太放松了,回去就要给她发封邮件,要求她另选一间适中的酒店搬出去。
洪钧一边问候一边上下打量露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打量的,因为她浑身上下就没穿多少东西。洪钧从未见过露西这般装束,脸上的妆也化得很重,洪钧吃不准这么打扮下来露西究竟像是年轻了十岁还是衰老了十岁。
露西被洪钧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刚和几个朋友去乌节路上的硬石玩了一下,白天工作太辛苦,晚上难得放松放松。”
洪钧暗笑露西还是老样子,总忘不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懒得戳破,电梯正好来了,便跟在露西身后进了电梯。洪钧正搜肠刮肚想找出话题来填补这难熬的二十多秒钟,露西先开口了:“Jim,正想给你发邮件呢,先和你打个招呼,我很快就要辞职了。”
这倒是今天听到的惟一的喜讯,洪钧“哦”了一声,露西接着说:“我去培训的维西尔总部那个团队对我印象很好,已经给我出了聘用信,希望我调去他们那里,他们也会和你打招呼,我想你一定会成人之美的。”
洪钧嘴上说着“好的”,脸上笑得有些不自然。露西先到了,她走出去又回手挡住电梯门,灿烂地笑着说:“其实你已经成人之美了,我就是这次在硅谷认识我的男朋友的,一个很不错的男生。谢谢你派我去美国。”
门关上了,洪钧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男朋友?她不是早结婚了吗?还是自己记错了?难道自己无意中引发了一场婚变?有可能,而且没准是两场。如此想来洪钧竟有了一种负罪感,只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害了露西的前任老公还是害了那位“很不错的男生”。露西的离开让洪钧终于送走了一位瘟神,可露西却因此随心所愿、仿佛修成了正果,这又让他感觉很不是滋味。
夜深了,从露西的得意回想到自己的失意,洪钧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他有些后悔,在酒廊点的那杯鸡尾酒直到走时他都一滴未沾,要是当时把酒喝了就好了,也许现在可以沉沉睡去。
洪钧又想到韩湘,本来约好第二天临回北京前给韩湘打个电话,但洪钧现在决定不打了,在电话里说什么呢?难道告诉韩湘自己一夜之间降了一级?
洪钧又想到韦恩,那个大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并同自己相处?他都会采取哪些动作?那些动作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洪钧浮想联翩,想到自己有意无意间已改变了韩湘和露西的人生轨迹,自己的人生轨迹又将被引向何方呢?洪钧猜想韩湘也没睡,大概正被一帮朋友围着接风;他猜想露西也没睡,大概正和那位“很不错的男生”越洋煲电话粥;但他肯定不会想到,远在三千五百公里之遥的浙江腹地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年轻人也是彻夜未眠。
陆翔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这些天所发生的事也已经让他出离愤怒,周围的人和周围的事都让他越来越看不起,而他却无能为力,这让他也越来越看不起自己。软件项目的选型已经接近尾声,赖总和沈部长的分歧却愈发难以弥合,陆翔本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会努力争取自己的支持,自己的意见终于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了,不料赖总和沈部长在对待他的态度上倒是取得了难得的一致,那就是都想让他闭嘴。
陆翔已经彻底看透了,这个鸟不下蛋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再也呆不下去,他想回上海了。陆翔又想到了小薛,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帮上小薛,但他人微言轻,陆明麟如今也只把他视作一个愤青而已,即使他的自尊心曾令他无法接受这一点,但事实终究是事实。
就这么走了?悄悄地走了正如悄悄地来?他不甘心,何况他不是悄悄地来的,他是被陆明麟作为跨世纪人才从上海请来的,即使不能走得轰轰烈烈,起码也要闹出些动静才行。“陆明麟,你不是说我眼高手低吗?姓赖的,你不是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姓沈的,你不是把我当猴耍吗?好的,我就给你们露一手,给你们留个深刻的印象。”陆翔拿定了主意。
心情又兴奋又紧张,陆翔更睡不着了,而且一早还有大事要干,他干脆不睡了就在网上逛,一直逛到他常去的几个论坛上再没有人发帖、一直逛到他的MSN和QQ上的网友一个个都下了线,他也该干正事了。
陆翔把自己拟就的东西又仔细润色几遍,直到满意为止,他又测试一下网络情况,一切正常。陆翔看着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心脏随着秒针的跳动而跳动,临到最后关头他反而平静下来,他要充分享受这一刻给他带来的快乐。
七点整,陆翔开始行动,七点半,他检查了一下效果,大功告成。他把网络断开,把电脑关闭,拿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沈部长:家中有急事要我回上海一趟,特请假一天。陆翔。”然后把手机关上,把宿舍里的电话线拔掉,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很快就在梦中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黄浦江畔。
澳格雅总部每天八点钟上班,这天凡是来得早的人都惊讶地发现,沈部长似乎比他们来得更早,而且一大早就在电子邮件里和赖总干了起来,居然还同时抄送给了所有人。
每个刚走进办公室的人,都会被前后左右的同事用神秘而急促的口吻提醒:“快收邮件!有好看的!”说完便不再作声而是继续盯着电脑屏幕,边看便抿着嘴笑,刚来的人问不出所以然,只好一头雾水地打开电脑,以为可能又是什么令人喷饭的经典笑话或是令人喷血的火辣图像,匆匆扫过之后便失望而诧异地问:“哪个呀?”又会有热心人不耐烦地说:“沈部长给赖总的!”刚来的人才注意到有一封标记着红色惊叹号的邮件,半信半疑地打开之后很快也投身其中而不能自拔了。
沈部长的邮件是早上七点发出的,收信人是赖总,“抄送”一栏选的是“集团内部通讯录——全体”,标题是“恕我直言,对软件选型的若干意见”,内容如下:
“赖总,
我集团软件项目现已到关键阶段,我感觉近期工作在方向上出现了较大的偏差,若持续下去恐怕难以实现陆总对项目的要求和期望,因此我愿意深入与您沟通一下,以求达成一致,尽快推动项目进展。
首先,我想再次强调,我对选择ICE公司的软件产品并没有意见,但我不同意与ICE公司的代理商之一北京莱科公司合作。经详细了解,北京莱科公司成立时间很短,至今尚未完整地帮助任何客户成功实施过ICE产品,莱科公司之所以获得ICE公司的推荐,是因为ICE公司主要负责人在莱科公司中有股份。试想,如果把我们的项目交到如此资质的公司手里,后果将会如何?
其次,我想提醒您,莱科公司的人于公于私都不可信,他们既在欺骗我们澳格雅集团,也在欺骗您本人。所以您千万不要被他们所蒙蔽,他们向您个人做出的各种极富吸引力的承诺,都只是为了获取您的支持,在日后都不会兑现,即使兑现也将大打折扣。请您一定要把公司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不要做有损您声誉的事,更不要给陆总和澳格雅集团抹黑。
另外,莱科公司出于打击其竞争对手的目的,对我进行造谣中伤,说我收受其他公司贿赂,并在所谓杭州西湖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卡的事情上大做文章,我已经向您做过解释说明,请您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述意见,请您三思。我郑重地向您提出请求,取消将于明天进行的与莱科公司的商务谈判,鉴于项目中出现的复杂局面,建议尽快向陆总做出全面汇报后由陆总定夺。
致礼!
企划部
沈”
赖总是八点半到的,一见秘书就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邮件?”
秘书忙递给他一张纸说:“电话里说不清嘛,您看吧。”
赖总把纸上的内容看完,愣了半天,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正要发作,等候在他办公室里的沈部长已经跑出来,急切地说:“赖总,那封信不是我发的呀!”
赖总又怔住了,看一眼沈部长又看一眼手中的纸,气急败坏地说:“不是你发的是谁发的?!”说着就把沈部长拽进办公室,秘书忙关上门。
沈部长眼里露出更加惊恐的神色:“赖总,真不是我发的,应该马上查一下究竟谁干的!”
赖总已经明白过来,一挥手说:“等下再讲,你先把这封信收回来!”
“覆水难收呀,他们看邮件的时候就把邮件从服务器下载到各自的电脑上了,就算删掉存在服务器里的邮件也不管用啊。”
“那也要删掉!至少还没接收邮件的人不就看不到了吗?马上禁止传播,再把每人电脑上的也都删掉。”
刚说到这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赖总的秘书陪着企划部的一个文员把脑袋伸进来,文员语无伦次地说:“部长,intranet上也有,在BBS上面,您的ID发的,把邮件贴上去了,已经有一千多次点击了。”
赖总愈加烦躁:“什么‘硬戳奶的’,讲中国话!”
两个女孩都红了脸,秘书解释:“是咱们公司的内部网上的布告栏。”
“马上删掉呀!” 沈部长低吼。
文员怯生生地回答:“删了,删不掉,我们的系统权限级别不够,陆专员没在,也联系不上。”
赖总摊开手嚷起来:“拜托!删不掉,把服务器关掉总可以吧?关不掉,把电源拔掉总可以吧?”
等门又关上,沈部长战战兢兢地问:“全断了也不好吧?电子邮件都不能收发,财务软件也不能用了,会影响业务的,算是重大事故的呀。”
“谁还管得了那么多。赶紧想办法把该删的都删掉,然后再开服务器。”赖总皱着眉头,又转念问,“真不是你发的?”
沈部长哭丧着脸:“当然不是,我有这么傻吗?”
“会不会是洛杰公司的人背着你干的?为什么单单在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是不是成心想把项目搅黄了?”
“洛杰的人也没这么傻呀。”
“真不是?那会是谁?应该是内部的人,语气、落款都模仿得挺像,情况看来也知道不少。”
“已经很明显啦,陆翔呀!” 沈部长沉吟着说,“得有系统管理员的权限才能进到我的电子邮箱里发邮件,以我的用户名在BBS上发帖子,还可以把邮件和帖子都弄得不能删除。”
“他?他不是不在公司吗?那他也能随便看我邮箱里的邮件?他想干什么?”赖总有些不解,也更担心起来。
“他在哪里都可以远程操作服务器。可能是故意捣乱吧,他最近情绪一直不高,好像对您在项目上的决策有些意见。”沈部长谨慎地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他那些意见咱们不是早知道了嘛,会不会是有外面的厂商和他配合干的?”
“维西尔?应该不会,我印象中他和维西尔没什么接触,对维西尔也没什么倾向性,主要还是对ICE和莱科公司有些看法。”
“不对吧,我听他的意思主要是对你和洛杰公司的一些做法很看不惯吧?”赖总没给沈部长辩解的机会,又说,“问题不大,尽量把影响降低到最小,陆总一般不看邮件的,我跟他身边的人也都讲一下,把事情压一压。不过从这件事也能看出来,项目再拖下去就更不好了,我看你也不要再固执,就按我的意思定吧,关键是要尽快签约,争取让莱科的人今天就赶过来,邮件的事还要彻底调查,但不能影响眼前的谈判。”
沈部长刚要争辩,门又开了,秘书探头报告:“赖总,网断了,服务器应该已经关了。”
话音未落,赖总和沈部长的手机都响起来,同时收到一条短信,两人同时打开手机查看,立刻知道是同样的内容:“通知:陆总高度重视我对软件项目中赖总做法的不同意见,要求全体员工讨论,因服务器故障无法及时浏览者请相互传阅。企划部沈。”
两人面面相觑,沈部长先开了口:“是咱们公司的集团短信,看来是在关掉服务器之前自动群发出来的。”顿了一下,又惴惴地问,“陆总收得到短信吗?”
“收得到。”赖总面色忧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