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格雅集团董事长陆明麟的身材非常矮小,所以他的办公室并不宽大,有些来采访的媒体就赞叹说陆总真是不尚奢华,颇显浙商内敛务实之风,其实办公室之所以狭小是特意为了与其主人相称。办公室里的摆设没有更多特别之处,只是座椅的布局与众不同,大多数老板的座椅背后要么是书柜要么是什物架,里面摆的要么是真真假假的经史子集要么是假假真真的古董珍玩,陆明麟的身后却是一块石头,一整块巨大的石头,就像一座小山,也像一架天然的石雕屏风。
赖总被陆明麟叫到这间狭小的办公室时已近中午,陆明麟正襟危坐在巨石前面的椅子上。赖总笑着点头致意,叫了声“陆总”刚要坐到侧面的沙发上,陆明麟冷冷地说:“你搞的什么名堂?”
赖总已经半蹲下的身体又马上挺直,发觉室内的气氛不允许自己坐下,就走过来站在陆明麟的大班台前,明知故问:“你是指?”
陆明麟瞥了眼摊在桌面上的一张纸,说:“软件项目,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赖总坦然地回答:“哦,那封邮件啊,那是有人故意捣乱,小沈说不是他写的。”
“我没问你邮件是真是假,我在问你邮件里说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哦,完全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造谣生事。”
“还有人敢造你赖总的谣?”陆明麟讥讽过后又接着问,“知道是什么人搞的了吗?”
“还在查,估计是咱们公司出了内鬼。”
陆明麟缓缓站起来走到赖总面前,两眼直直地盯着他,赖总原比陆明麟高一头,却仿佛被这目光斩断了半截。陆明麟说:“最大的内鬼就是你吧。”
赖总一边告诫自己定要挺住,一边咧嘴笑了笑。陆明麟在房间里踱着步,慢条斯理地说:“当年我头一次去杭州,在灵隐求了个签,人家给我解签说我这辈子有两大不幸,你知道是什么吗?”他正好踱回到赖总面前停下,“第一大不幸,是娶了你姐。”他绕着赖总转了一圈,又停下来盯着赖总的眼睛,“这第二大不幸,就是她还有一个弟弟。”
赖总红着脸,强撑着心平气和地说:“你还不了解我吗?小沈说了,那封邮件本身是假的,邮件里的内容也都是假的。”
陆明麟走回到大石头前坐下说:“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赖总有条不紊地建议:“软件项目你交待给企划部牵头,主要是小沈在张罗,我只是偶尔过问一下,还是把小沈叫来听他讲吧。”
陆明麟点头同意,等赖总给沈部长打完电话就让赖总也坐下来。赖总心里一阵温暖,觉得陆明麟还是很照顾他在下属面前的形象的,刚有些想入非非,陆明麟说了句:“护着你的脸面,就是护着我的脸面。”赖总立刻泄了气。
沈部长来了,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叫过“陆总”、“赖总”便谦卑地站在大班台前。陆明麟问:“软件项目是怎么回事呀?”
沈部长回答:“那封邮件肯定是个阴谋,根本不是我发的,是陆翔干的。”
赖总狠狠地瞪沈部长一眼,插道:“小沈刚才也把他的猜测和我说了,但这只是说法之一,还要调查以后才能确定。”
陆明麟不耐烦地说:“我问的是软件项目,没问你邮件的事。”
“软件项目是由赖总一手负责的,我一直在赖总下面做些具体事。”沈部长说着,看一眼陆明麟又看一眼赖总,赖总目光如炬,沈部长连忙避开了。
陆明麟早已看出里面的名堂,也不再问,而是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他走到窗前停住脚步说:“二十年前我最怕没钱,十年前我最怕没人才,如今我最怕什么?我最怕没脸面!而你们这两位难得的人才,大把大把地花着我的钱,专门毁我的脸面,我是不是还要好好谢谢你们呀?!”
赖总忙讪笑说:“陆总,看你说的,那封邮件是谁写的还要调查,但里面讲的那些都不是事实。”说完冲沈部长使了个眼色。
沈部长接道:“陆总,其实这个软件项目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赖总和我们项目小组一直对维西尔公司的产品很感兴趣,我们和他们的接触时间也最长,考察得也最周密,我们把维西尔作为首选推荐给赖总后,赖总也同意,并指示务必要把商务谈判做好。为了给维西尔公司施加压力,我们就放出风声说他们的价格太高,我们倾向于采用ICE公司的产品,没想到,维西尔对这个消息反应迟钝,倒是ICE公司的两家代理商听风就是雨,搞得鸡飞狗跳的,但我们始终不为所动。为了把戏演好,让维西尔公司把他们的架子放下来,我们公开说准备马上和ICE的一家代理开始商务谈判,可能是维西尔公司对他们的产品很有信心,也可能是他们在价格上不够灵活,到现在还没有表态,反而是ICE的另一家代理商竟狗急跳墙,他们可能在我们公司里有了内线,也可能利用黑客进入我们公司的网络里,发了那么一封邮件,污蔑赖总和整个项目小组,就是想把竞争对手搞臭、把项目搞乱。其实对那两家公司的情况赖总和我都很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会对项目产生消极影响,我们仍然会按计划和维西尔开始正式谈判。”
陆明麟的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沈部长,好在沈部长已是久经考验了,总算傲然屹立着把这一番话讲完,赖总适时地补充说:“小沈他们做事还是很敬业的,和那两家代理接触,既是要货比三家也是做给维西尔公司看的,放一些烟雾弹。小沈和那两家公司并没有深入地打交道,邮件里写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惟恐天下不乱。这次的事情说明我们的网络安全还有漏洞,应该及时加以弥补,但是也不用兴师动众地查来查去,还是要集中精力把项目做好。”
陆明麟的目光移向赖总,赖总并不怕陆明麟盯着他,他怕的是陆明麟琢磨他,陆明麟的琢磨比最先进的测谎仪还高明。陆明麟慢悠悠地说:“你们的戏演得不错嘛。”
赖总和沈部长都愣了,他们搞不清陆明麟指的是哪出戏,若是指他们所说的演给维西尔看的戏,那就该谦虚一下;可若是指他俩现在正在演的戏,那就该忙不迭地辩解了,两人既不知陆明麟的用意,更怕情急之中彼此不默契而穿帮,只好都无所适从地呆着。
“护着你们的脸面,就是护着澳格雅的脸面,也就是护着我的脸面。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尤其不要以为你们的老板是傻瓜,傻瓜能坐到这个位子上来吗?我希望你们以后做事也能顾到我的脸面。”陆明麟话题一转,问道,“你们现在决定选哪家的?”
赖总说:“维西尔公司,不是现在才决定的,是一直就倾向于选他们。”
“通知他们了吗?”陆明麟又问
赖总转脸看着沈部长,沈部长回答:“嗯——,还没通知他们,……,不过,我们正要通知他们。”
陆明麟说:“那就现在通知吧。”
沈部长说声“好”便转身要走,赖总也站起身来,陆明麟却忽然说:“我指的是现在,这里。”说着用手指点着沈部长站的地方。
两人一下都定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明麟问:“怎么了?没他们的电话?”
沈部长回过神来,忙说:“有,有,经常联系的。”他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中找了半天,陆明麟又说:“不要打错哟,要不要我替你联系?”
沈部长知道陆明麟说到做到,正愁逃不过去,还好找到了要找的号码连忙拨出去,对着电话说:“喂,薛经理吗?……对,是我,澳格雅的老沈。……你好你好。是这样,我们软件项目的选型已经有了结论,想请你们维西尔公司来和我们举行正式的商务谈判。对,希望你们准备一下,一定要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对,具体的时间我们会再通知你的。好的,……,好的。”
两人走出陆明麟的办公室,沈部长又紧跟着进了赖总相距不远的办公室,问道:“这谈判,您看……,您给个原则吧。”
赖总说:“原则?任何谈判的原则都是一贯的,要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针锋相对、寸土必争,不做无谓的妥协。”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是争取谈成还是争取谈不成?”
“你可真有意思,我们做事向来是有诚意的,但有诚意并不意味着宁可牺牲公司利益也要和他们达成合约嘛。”赖总口气缓和下来,“既然是谈判,就可能很艰苦,甚至还要做谈不成的准备。你和ICE公司打个招呼,第一,要把莱科公司和洛杰公司都安抚好,让他们不要惹事;第二,考虑推荐另外一家代理商,既要有实力把项目做好,也要能把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好。”
沈部长心领神会,又问:“对陆翔,您看……,要不要彻底处理一下?如果真能抓到是他到我的邮箱里发的邮件,不仅是违反公司纪律,甚至是违法呀。”
赖总没好气地说:“怎么处理?你刚才当着陆总的面把他名字说出来,你就没办法动他了。陆总的意思你听不出来?他不关心邮件是谁发的、怎么发的,他甚至觉得发邮件的人没错,他关心的是邮件上说的那些东西,正盯着你呢。就算陆翔主动要走你也要把他留住,避嫌的道理你总懂的吧?”
沈部长觉得窝火,心想陆总正盯着的是你赖总,又听到赖总笑一声:“呵呵,不过,恐怕有人更想处理他。”
接到沈部长的电话时小薛正在出租车上,电话挂断半天了他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他用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感到疼是真切的,喜悦也是真切的。手机面板上还沾着他的汗水,他用手擦干净,拨了陆翔的号码,“已关机”,他觉得有些奇怪,又拨了洪钧的手机,也是“已关机”,他想起洪钧应该正在飞机上。小薛急于和别人分享他的喜悦,又拨了一个电话,这下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他拨的第三个号码竟然是菲比的。
等菲比接起来,小薛按捺不住兴奋地说:“你好,是我,小薛。告诉你个好消息,浙江澳格雅的项目我赢下来了!”
菲比立刻惊喜地叫道:“真的啊?太棒了!什么时候签下来的?怎么没听老洪说过呀?”
小薛的嘴还是合不拢:“签倒还没签,客户刚刚通知我他们定了维西尔,让我去谈合同呢,这将是我在维西尔的第一个合同。”
“哦。”菲比的心顿时凉下来,原来还没去谈判呢,这个小薛怎么已经跑来报喜了?后面的变故还多着呢。但菲比没说出来,她能体会小薛的心情,小薛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她不忍亲手把小薛的满腔喜悦浇灭。
电话那边的小薛丝毫没有听出菲比的反应有什么异样,他还在不停地说着:“怎么样,我说过会有好消息的吧?哎,对了,你要保密啊,不要让洪总知道我先和你说了,他要是告诉你,你要装成刚知道的样子啊。”
菲比愣愣地答应又愣愣地挂了电话,小薛的最后一句话把她弄糊涂了,她搞不懂这有什么可保密的,等到终于明白过来,她笑了,这个小薛想得也太多了。
小薛连着几天都联系不上陆翔,直到四天后的上午,陆翔的手机终于通了,小薛兴奋地嚷着:“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一直找你呢。你知道吧,他们让我去谈合同了。”
陆翔说:“听说了,前几天我是故意不想让你找到我,本来想等你到了当面向你表功的。”
小薛急于知道澳格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再三的追问和打断下,陆翔总算把那天他做的事讲清楚,小薛最初觉得难以置信,慢慢地开始感动,到最后已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听到陆翔的话语里老有“嘶嘶”的声音,问道:“信号好像不太好,有杂音,你在哪儿?我打你的固定电话吧。”
陆翔平静地回答:“这里没固定电话,我在医院呢。”
小薛惊讶地问:“医院?怎么了?是你病了还是别人病了?”
“谁也没病,是我摔了一跤。”
“摔得重不重啊?”小薛透着发自内心的关切。
“不算太重,右腿股骨骨折,右脚踝骨骨折,右臂挠骨骨折。”陆翔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在念另一个人的病例。
“啊?怎么弄的?什么时候的事啊?”小薛大吃一惊,忽然明白那些“嘶嘶”声不是什么杂音,那是陆翔疼得倒吸凉气呢。
“没什么,医生说了,我这些都是闭合性骨折,不会感染,等着慢慢长好就行了。昨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吃完饭,骑着摩托回宿舍,有辆摩托从后面追上来,后座上的人用棒子一类的东西砸到我头盔上,把我震晕了,也活该我倒霉,那段路右边是刚挖开的要换污水管的大沟,我连车带人栽进去了。”
“什么倒霉呀,这是有人专门找人来暗算你的!你伤得这么重,应该去报案,把他们抓起来。”
陆翔带着“嘶嘶”的声音笑着说:“上哪里去抓呀?无头案的。算啦,我不是先暗算他们的吗?老子那么干就是为了出口气,现在老子的气也出了,他们的气也出了,扯平了,呵呵。”
小薛没有笑,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越临近年底日子就过得越快,仿佛时间也急着过年似的。十二月中旬的一天,ICE北亚研发中心在北京香格里拉饭店的大宴会厅隆重举行ICE公司8.0全系列产品中文版的发布仪式,这是研发中心自成立以来的第一次重大亮相。邓汶是当然的主角,自然是他回国至今感觉最风光的时刻,惟一让他感觉有些煞风景的是俞威也来了,不过像这种场合想不让俞威出现根本不可能,毕竟这是整个ICE的大事。
活动完满结束之后,邓汶又和方方面面的重要来宾一一告别,等总算抽出空他就向一直在会场角落里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凯蒂走去。凯蒂微笑着说:“看把你忙的,累坏了吧?”
邓汶仍然处于亢奋之中,说:“没事,这算什么。不让你来你非来吧,怎么样?是不是挺没意思的?白站一上午,就喝了几杯饮料。”
凯蒂扬了下手中的纸袋,俏皮地说:“没白来呀,领了纪念品啦。我也想见识一下这种大活动,开开眼嘛。”
“你们宾馆不是也老有商务活动吗?”邓汶翻看着凯蒂的纸袋,想着要不要利用职务之便再给她拿几套礼物。
“都说香格里拉的会议搞得好嘛,来取取经,另外,”凯蒂歪着头说,“主要还是想来一睹你的风采嘛。”
邓汶说:“回去就不能一起走了,我得去公司。”
这时邓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真忙啊,大会刚散小会又开始了。”
邓汶一扭头,是俞威笑盈盈领着苏珊和琳达走过来,等他再转回身凯蒂已经走了,邓汶不由怅然若失。俞威今天从里到外透着热情,他把胳膊往邓汶肩头一搭,说:“难得一见,一起坐坐吧。”然后就像劫持人质一样把邓汶裹胁到了大堂酒廊,四个人挑了北面靠窗的一处坐下来,望着庭院里在冬日的北京难得一见的田园风光,邓汶的心情才稍好一些。
各自点了饮料又搭讪几句,俞威把依旧插在西服上的嘉宾胸花揪下来扔到茶几上,说:“好啊,中文的8.0版总算出来了,天时地利人和,咱们ICE全占上了,科曼还是半死不活的,维西尔马上就要大乱,明年一定是咱们的丰收之年。”
邓汶心头一震,维西尔要乱,真的假的?苏珊显然注意到了邓汶的反应,整理一下围着的披肩笑呵呵地说:“呀,你还不知道啊?我们以为你早听说了呢。”邓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俞威更来了精神,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态,说:“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圈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可不行。维西尔的机构要有大调整,他们刚成立了大中华区,从澳大利亚调来一个老外,应该是洪钧的新老板吧,常住上海,这下洪钧可有好受的了。以前我在科曼就差点被大中华区那帮人搞死,除了盯着你管着你,他们什么正事也不干,科曼的大中华区在香港,好歹还不在我自己的地盘上。洪钧可就惨喽,老板就在上海,自己家里住进来这么一位爷,日子还怎么过?”
苏珊问俞威:“你在科曼的时候他们没设中国区总经理吧?那洪钧的中国区总经理,会不会也……”
“我看够呛,你想想,新来的老板得干事啊,不干事不就显出他没用了嘛,他能干什么?不就只能折腾洪钧嘛,外带折腾维西尔香港、台湾的两个头儿,这回有好戏看喽。”
枯坐一旁的琳达脸色越发不自然,但邓汶并没注意到,就连俞威和苏珊一唱一和地又说了什么邓汶也几乎全没听进去,他的心思都跑到洪钧那边去了。
总算熬到上了出租车,邓汶马上给洪钧打电话:“哎,你那儿怎么样?”
洪钧带着轻松的笑声说:“哟,你今天不是要搞什么盛大庆典吗?怎么有工夫搭理我?我挺好啊。”
邓汶说:“我的事你倒是一清二楚,你那边出了这么大事我都不知道,你的老板换啦?”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年头不是什么东西都换得快嘛。”洪钧依旧不正经回答。
邓汶心急如焚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下午你在吗?我去找你。”
“哟,抱歉,我在上海呢,刚到。新老板不是大驾光临了嘛,我得来拜见他老人家。”洪钧嘻嘻哈哈地把手机挂了。
洪钧此刻也是在出租车上,司机听出客人情绪不错便想聊几句,他从反光镜里看一眼客人是否在忙,却被吓了一跳。洪钧与方才判若两人,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变得和天空一样阴霾低垂,嘴唇闭得紧紧的,凝神望着车窗外的一片水泥森林。司机仿佛刚亲眼目睹了川剧的“变脸”绝活,他默念一句“活见鬼”,一言不发地向浦东香格里拉大酒店驶去。
锦沧文华一楼的自助餐不错,维西尔大陆和港台三家分公司的总经理聚在这里还真不容易,用洪钧的话说,两岸三地的他们到了上海依旧是两岸三地的格局,洪钧住在浦东的香格里拉,另两位在浦西,香港来的杰弗里住在南京路上的波特曼,台湾来的CK则喜欢茂名路上由日本人管理的花园饭店。CK姓陈,比洪钧稍微年长些,两人在亚太区的会议上最喜欢凑在一起,CK是他名字拼音的头两个字母,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洪钧自打认识他就再也不穿“CK”牌子的**了。
洪钧发现杰弗里和CK对上海的熟稔程度都不逊于他,两人对上海的态度也大致符合他以往总结的规律,台湾人大都极喜欢上海而香港人往往对上海带有些醋意。杰弗里本来要去衡山路或者新天地,说虽然比不上兰桂坊,但还勉强值得一去。CK则有些踌躇,不愿意去有台湾人扎堆的酒吧,他说当年香港人犯了事就逃到台湾,如今台湾人犯了事就逃到大陆,坐在你桌子旁边的很可能就是某位黑社会大佬或是某位金融诈骗犯,所以他遇到台湾口音的陌生人都尽量敬而远之。洪钧本没有任何心情去消遣,便提议找家饭店安静地聚聚就好,而吃自助餐还有个不可明言的好处,就是便于各买各的单,并不是因为他吝啬,只是在如今韦恩盘踞的上海,洪钧再也没有东道主的感觉。
三个人的胃口都不大,吃饱喝足之后话题便转到韦恩即将宣布的大中华区组织结构上来了。韦恩在召集三地的头头脑脑来开会之前,已经把一份“征求意见稿”发给他们,洪钧看完邮件不禁笑了,韦恩的招数和洪钧四月改组中国区的策略如出一辙,都是“强化中央集权、削弱藩镇割据”,洪钧将出任大中华区的销售总监,统管大陆与港台的市场和销售,杰弗里为大中华区售前支持总监,CK为大中华区售后和咨询服务总监,三家公司的财务、人事和行政都由韦恩亲自掌控。洪钧的地盘虽说名义上大了,可是他去香港、台湾并不方便,对那里的团队和市场都不了解,而自己中国区的其他业务都被韦恩收走,新头衔虽说挺好听,实际上他却被降格为中国区的销售总监了。
杰弗里对韦恩这个方案的意见最大,激动得原本就硬的舌头变得更不听使唤,他说:“Wayne这样搞没有道理啦!除了把我们这些人搞得天天要四处跑来跑去,生意没可能多做一点点。荒唐!我不懂得北京的生意要怎么做,CK你不知道怎么搞定香港的客户,Jim 你去不了台湾,我们三个人都成了新手,这样谁最高兴?我看Wayne也不会高兴,只有我们的竞争对手才会高兴。”
相比之下CK显得沉稳平静,他不紧不慢地说:“老实讲,我也不晓得Wayne为什么搞成这样子。我们现在的架构蛮好的,平时各自做各自的,有需要的话我请你Jeffery、请你Jim帮忙也都没有问题嘛。说实话,他让我管三个地方的咨询服务,我也蛮头疼的。”CK痛苦万分地摇了摇头,好像头真的很疼,又说,“Wayne的考量是蛮怪的,我乱猜的呵,他或许是担心说,我们三个还都在现在的位子上坐着,他会不放心,他会觉得没有自己的位子。”
杰弗里很不为然:“他不可以这样硬来的啦!他想我们尊重他,他就要先尊重我们的嘛。明天的会议,我一定要杯葛Wayne的方案!”
CK回应道:“我是建议说,应该多用一点时间,不要急忙把新的架构搭起来,呵呵,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等等看有没有什么更完美一点的解决办法。”
杰弗里敲着桌面:“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就是让Wayne离开!”
一直静静听着的洪钧笑一下:“Wayne把旧的架构打乱了,但他的新架构又根本行不通,说句不好听的,这样一来咱们全成了没头苍蝇,恐怕什么生意也做不成,做不成生意咱们谁也呆不长。不过只是杯葛还不够,他也不会容许维持现状,咱们得向他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CK也说:“杯葛他、逼他离开,都是做一个向他宣战的动作,不管谁走,最后总要有人走,搞不好就是我们走喽,这样子就搞得蛮厉害了,所以最好还是和和气气。”
洪钧已经大致摸清了两人的态度,便说:“咱们可以站在Wayne的位置考虑一下,如果三间分公司一切照旧,大中华区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是我们三个人和科克之间的一个传声筒,什么价值都没有,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他能不担心吗?”
杰弗里一耸肩膀:“可是科克只给了大中华区一个编制,Wayne就是一个人嘛。”
最让洪钧发愁的就是这个问题,既然韦恩成了他的新老板,他就必须想方设法让韦恩忙起来,他得给老板找事做,如果有朝一日老板自己没事找事,那洪钧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洪钧说:“我就是想在咱们三个之外,再给Wayne找几个人向他汇报,让他可以带一个团队,通过这个团队来协调咱们三间分公司,他就不只是传声筒了。编制好办,从比咱们低一级别的经理层提拔几个人,仍然占原来的编制不就行了?我的想法是,业务还是咱们三个各自在本地这个层面负责,涉及资源和后勤的可以在大中华区这个层面整合。随便打比方,上海的Laura,把她提拔成大中华区的财务总监,并兼任我下面的财务经理,就不需要新的编制;Jeffery,你下面的售前支持经理怎么样?人事经理怎么样?CK,你下面的咨询服务经理怎么样?如果不错的话,都可以提拔做大中华区的总监。这样一来,有一个团队托着他,Wayne就有了一个安稳的位置,他就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三个一切照旧,下面提拔上来的几个人也高兴,皆大欢喜,怎么样?”
杰弗里首先做出反应:“什么皆大欢喜?!我就不欢喜。香港办公室就那么一点点大,再从里面提拔几个人变成和我一样级别,不行!”
洪钧又看着CK,CK沉吟着说:“Jim的想法倒是蛮新鲜的,我觉得未尝不是一个思路,只是我下面那些都是虾兵蟹将,不晓得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提拔,这个部分要好好考量一下。”
杰弗里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CK的主意是维持现状,慢慢来;Jim的主意是要皆大欢喜,让Wayne把位子一直舒舒服服地坐下去。你们有没有搞错?Wayne即使舒服了,也一定不会让我们舒服。我的主意是,趁现在Wayne立足未稳,”杰弗里吃力地挤出“立足未稳”四个字后连他自己都笑了,笑罢又接着说,“我们就要把他搞掉,不管他提出来什么方案我们都反对,然后我们一起写e-mail给科克,告诉他我们反对有大中华区这个层级。”
洪钧没想到杰弗里这么有骨气、有血性,他本来以为杰弗里和CK虽然也会对韦恩的做法有些疑虑,但权衡之后终归会接受,因为他们俩都可以方便地往来两岸三地,毕竟从各自的地盘得以提升到大中华区的级别,为今后的跳槽创造了更好的条件。在惊讶的同时,洪钧也燃起一线希望,便和杰弗里一起满怀期待地看着CK。
CK说:“我听说Wayne和科克之间搞得很僵这样子,要不科克怎么多一个编制也不肯给他?看来科克也没打算让Wayne做久。如果我们三个能齐心合力,做一个反对他的动作,科克可能马上会让Wayne离开。”
杰弗里掷地有声地表态:“当然啦,我们当然要齐心的啦,要好一齐好,要死一齐死的啦。”
洪钧被感动了,甚至有些自惭形秽,韦恩的到来对他打击最大,他的生存空间被直接挤压得也最厉害,结果本应最强烈抵制韦恩的他,却发自内心地想方设法让韦恩安顿下来,洪钧鄙视自己太缺乏斗争精神,骨子里充斥着逆来顺受的奴性。人在处于逆境的时候最需要盟友,如今有这么两位坚强的盟友摆在面前,洪钧当然不会放过。
洪钧的斗志被唤醒了,他说:“Wayne把他的方案发给我们,说明他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我们的反应必须强硬而且必须一致。可不可以这样,明天的会议我们都不参加,没和我们讨论他不敢贸然宣布新的组织架构,而且我们也避免了和他面对面的冲突,你们明天就借口公司出了紧急事情马上飞回去。同时分别用邮件正式向科克提出要求,我们不要联名,要各自写、各自发,只明确反对设立大中华区这个层级,不要提Wayne的名字。你们看怎么样?”
CK问:“那下一步呢?”
“Wayne肯定想分别找我们沟通,我们一定要齐心,不能被他各个击破,他如果要见我们,我们继续找各种借口躲掉。只有科克召集并亲自到场,会议才可以开,这个会议的议题也不能是我们三个的工作安排,而应该是Wayne的去留。”洪钧进一步强调,“我们要讨论的是该不该设立大中华区这个层级,而不是大中华区的架构应该怎么搭。”
CK点了点头,又看着杰弗里,杰弗里没说话。CK暗骂,这家伙嚷得比谁都凶,一个具体的主意却提不出来,便说:“我觉得可以,先这样搞他一下,我们随时做密切的沟通,看看上面会有怎样的动作。Jeffery,你看呢?”
杰弗里显然走神了,CK把两人的咖啡杯碰了一下,像在梦游的杰弗里才被拉回来,他怔了怔说:“没问题,现在正是年底,明天有一个大案子的谈判,我必须跑回去。”
主意已定,三个人便以咖啡代酒,慷慨激昂地模拟了一番歃血为盟,共同祝愿韦恩的早日走人。在结账时心潮依旧澎湃的洪钧已把来时的盘算忘到了爪哇国,心甘情愿地抢着把三个人的账一起结了。
走出锦沧文华的大堂,三个人依依惜别,准备回到各自的根据地遥相呼应、大干一场,洪钧住得最远,便被另两人推着上了第一辆出租车,CK上了第二辆,车开动后他转过脸从后窗里朝杰弗里挥手,却发现杰弗里已经一头钻进了后面的出租车。CK暗笑,从锦沧文华到一箭之遥的波特曼居然还要打车,这帮香港人每天挤在人满为患的健身房里跑步,难得有安步当车的机会却连这么短的路都不肯走。
从锦沧文华到花园饭店也不远,出租车三拐两拐就到了,CK下了车,忽然不想马上回房间,而是起了到花园里散步的念头。他绕过水池,沿着草坪外圈的小径悠哉游哉地走着,心里却并不轻松,他在脑子里把刚才商量的事情翻来覆去地琢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CK抬头向前望去,看到了那个被绿树掩映的白色圆亭,他忽然站住了,扪心自问,自己来上海原本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是和洪钧、杰弗里商量如何撵走韦恩吗?不是。新官上任的老板召唤自己前来,自己没有首先和老板好好沟通,却先和老板的另两个下属见面密商对策,自己不正像一个犯了次序错误的棋手吗?
CK在职场打拼多年,最深的体会就是切勿硬打硬拼,小心使得万年船。和韦恩彻底翻脸,作为下属能获胜的机会有多大?开弓没有回头箭,明天一旦宣战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刚才的信誓旦旦犹在耳畔,CK已经开始后悔了,他觉得应该首先和韦恩深谈一次,两人以前并不熟悉,如果真的是一场较量不可避免,更应该先充分了解对手嘛。CK走到亭子旁,伫立良久,终于转身快步向回走,似乎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CK的步子迈得快,脑子转得也快,和韦恩聊什么呢?首先应该多问多听,如果韦恩征求自己对他的方案有何意见,不妨向他倒倒苦水;如果韦恩问自己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不妨把洪钧那个从下面提拔几个人上来的主意告诉韦恩,当然不能说是洪钧的,而要说是自己的主意。其实CK真觉得洪钧的那个思路不错,只是他不愿意从维西尔台湾推荐什么人,维西尔台湾只由他一个人向韦恩汇报就足够了。
自己这么做有没有出卖朋友?是不是意味着背叛?CK自认为是个极讲义气的人,当然不可能不想到朋友。韦恩是老板,和老板做沟通当然不算背叛,他也拿定主意不向韦恩透露他们三人的“阴谋”,只是去探听一下韦恩的口风,回来再马上和洪钧、杰弗里商量,此举也是对他俩有利的嘛,这么想着CK就觉得释然了。
CK在花园饭店门口又上了出租车,说了声:“去浦东,雅诗阁。”
雅诗阁是一家酒店服务式高级公寓,更适合居家过日子而不是只住一、两晚的商务出差,韦恩选择那里可见他到上海做的打算不只是一年半载。司机没听说过雅诗阁,CK又补充说明:“就是Ascott。”显然于事无补,司机可怜巴巴地睁着更加茫然的大眼睛看着他,CK只好找来门童帮忙,门童还算见多识广,用上海话给司机讲了一阵,在替CK关上车门前耸着肩膀不屑地说了句:“对不起啊,他是崇明的。”
从崇明岛来的司机果然对浦东一带谈不上熟门熟路,拉着CK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位于工商银行上海分行大楼后面的雅诗阁,车停到雅诗阁门前,司机一脸歉意地说:“抱歉呀先生,耽误你时间了。”
CK没说话,他一边掏着钱包一边向雅诗阁的门厅里望去。门厅不大,远比不上普通酒店的大堂气派,但是灯火通明,从外面看得一清二楚。CK刚要转回头,忽然他看见从门厅左侧的电梯间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白人,身材非常高大,CK一眼就认出是韦恩;另一个黄皮肤黑头发显然是龙的传人,正仰脸和韦恩说话,等他把脸正过来朝向大门,CK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是杰弗里!
司机见CK迟迟不付账,试探着说:“要不,你把零头去掉好啦。”CK顿时猛醒过来,眼看着韦恩和杰弗里就要走出大门来到出租车旁边了,CK急促地命令道:“快!马上往前开,绕一圈再回来。”
司机懵懂中照做了,CK回头从后窗向后望去,那两人已经走出大门,韦恩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上,杰弗里站在下面,把手向斜上方伸着和韦恩握手,韦恩居高临下地把左手搭在杰弗里的肩头,像是巨人在接受侏儒的臣服。
车从雅诗阁楼后的车道绕到西面的街上,CK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很快杰弗里坐的出租车就从旁边驶过,到前方路口向右一拐不见了,CK才对司机说:“走吧,回到门口去。”
车又停在了雅诗阁的台阶前,CK掏出钞票递给司机说:“不用找了,你先不要走,我休息一下再下车。”
惊魂未定的CK瘫软在后座上,他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幕把他紧张成这样,他是在后怕。杰弗里在锦沧文华分手后就直接跑来面见韦恩,他的目的何在是不言而喻的,他向韦恩说了什么也是不言而喻的。CK不敢去想,如果今天没来见韦恩,而是傻乎乎地按既定方针于明天向韦恩开战,自己会是什么下场;CK也不敢去想,如果晚到了哪怕只是三分钟而错过刚才那一幕,就会自作聪明地仍按之前想好的套路来探听韦恩的虚实,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CK暗自庆幸,老天保佑啊,自己真是来对了更来巧了,杰弗里虽然在时间上占了先机,但和韦恩聊得并不久,而自己来得也不算晚,要想后来居上只有在面见韦恩时把话说透、把事做绝。
CK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推开车门下了车,胸有成竹地迈上了雅诗阁的台阶。
当洪钧在第二天傍晚回到北京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昨日的洪钧,昨日的洪钧仿佛已经被肢解了;同样,昨日的维西尔中国公司也已经成为历史,不复存在了。
上午还似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原定的高层会议根本没人出席,第一步行动完成,而韦恩也没试图和洪钧联系,这让洪钧稍稍有些诧异,料想韦恩大概还没从三个手下一致缺席抗议带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洪钧改签好了下午回京的机票,就在浦东香格里拉的客房里起草给科克的邮件。
快到中午的时候,洪钧收到了那封几乎将他彻底击垮的邮件。邮件是韦恩发出来的,发给维西尔中国、香港和台湾三家公司的全体员工,宣布了维西尔大中华区新的组织架构:任命杰弗里为维西尔香港和华南区总经理,管理香港和广州两间办公室,所辖区域包括香港、广东和广西;任命CK为维西尔台湾和华东区总经理,管理台北和上海两间办公室,所辖区域包括台湾、上海、江苏、浙江和福建;任命洪钧为维西尔华北区总经理,管理北京办公室,所辖区域为“中国其他省份”,上述任命自即日起生效。
洪钧被无情地出卖了!维西尔中国公司被粗暴地瓜分了!
洪钧在短暂的震惊和愤怒过后,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杰弗里觊觎广州办公室已经很久,曾经几次三番借口两广地区港资企业众多而试图染指那一带的市场,并振振有词地说:现在香港早就回归了,为什么还要分那么清楚?我们谁做都一样的啦。由于台湾市场已接近饱和,CK也多次介入上海和福建的台资项目,对整个华东更是垂涎欲滴,在亚太区会议上他曾搂着洪钧的肩膀满含羡慕和嫉妒地说,Jim,你的运气蛮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大陆的生意蛮多哟。如今杰弗里和CK终于如愿以偿。与这两个人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洪钧恨自己瞎了眼,虽然不断告诫自己要谨慎,却仍然如此轻信而铸成大错,让那两人把自己作为见面礼送给了韦恩,以换取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洪钧忽然意识到虽然和韦恩在中国的地界上尚未谋面,但这已是两人的首次交锋,而在这第一回合中洪钧一败涂地。洪钧认识到韦恩不可小视,这次宣布的组织架构就比之前的那个“征求意见稿”显得老谋深算,韦恩调整了战略,不再将洪钧、杰弗里和CK统统视为敌人,而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搞了最广泛的统一战线,使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投身到对共同的敌人洪钧的斗争中来,厉害啊,韦恩刚到中国就已经把中国人的智慧结晶学以致用了。
韦恩在邮件中还同时宣布了另外几项任命,提拔劳拉担任大中华区财务和行政总监,从维西尔香港提拔了一位人力资源总监、一位市场总监和一位售前支持总监,从维西尔台湾提拔了一位售后和咨询服务总监,这五位新贵仍继续兼任原来在各自办公室的职位,所以韦恩不需申请任何新编制就搭建起一整套大中华区领导团队,有八个人直接向他汇报,这样一副八抬大轿抬着他,韦恩从此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了。
洪钧气得七窍生烟,这不正是自己昨天提的思路吗?连具体的人选都几乎是对号入座敲定的。洪钧转念一想,看来韦恩有个优点,从善如流、不因人废言,但他马上苦笑一下,韦恩怎么会知道这是他的原创呢?无论是杰弗里还是CK向韦恩献策邀功的时候当然是不会顾及保护他洪钧的知识产权的。
洪钧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韦恩怎么能不开会讨论就径自宣布如此重大的人事调整?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相信韦恩该做的功课都已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完,只不过有意单单把他忽略而已,因为韦恩没有必要征求敌人的意见。洪钧还想到了科克,韦恩不可能不跟科克打招呼,而科克不仅没有反对,居然也没给自己打电话预警,这让他颇为失落,慢慢地才醒悟过来,科克恐怕正生他的气呢,因为科克已经警告过他不要轻举妄动,而他却把这些告诫抛之脑后,公然拉帮结派和韦恩对着干,还幻想着能得到科克的支持。洪钧越想越窝火,与老板不仅要保持立场一致,还要保持步调一致,而自己却自作主张地打了第一枪,他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收到邮件不久,洪钧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李龙伟等人纷纷急切地询问、求证,洪钧就像一个刚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病人,却被一帮人围着问病情、寻病因,甚至有人急于知道他的病是否会传染而波及自身,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轮番轰炸般的折磨,把手机关了。
洪钧拿起房间里的电话,他此刻只想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里传出的是菲比的声音,洪钧的心顿时安定下来,他说:“是我,在酒店呢,我下午就回北京了。”
菲比喜出望外:“真的啊?太好了,你这次怎么这么乖呀,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洪钧都能想象得出菲比抱着电话欢呼雀跃的样子,苦笑说:“想北京了。”顿了一下,更加低沉地说,“想你了。”
菲比立刻觉察出洪钧的异样,忙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洪钧忍了忍,还是决定一语带过:“没什么。想你不可以啊?”
“不对,你别装了,你休想瞒得了我,到底怎么了?说嘛。”菲比真急了。
洪钧把仅存的一丝气力汇聚起来,简单明了地把在上海发生的事情讲给菲比听,讲完之后便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奇怪的是电话里半天也没传出菲比的声音,洪钧忍不住正要问一句,竟听到菲比“咯咯”的笑声,他刚想训菲比没心没肺,菲比说:“这不挺好嘛,嘿嘿,以后你就不会老出差喽。”
洪钧没想到菲比竟然会幸灾乐祸,气哼哼地说:“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如今一下子退回到去年这个时候的状态啦,我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菲比依然开心地说:“去年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好?我天天盼着咱俩能回到一年前的样子,我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你跑,多幸福啊。”
“你就知道这些。好了,这下你如愿以偿了。”洪钧有些生气了。
“本来嘛,不就是地盘比以前小了点、管的人比以前少了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菲比又轻声补了一句,“我们还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洪钧被菲比感染了,喃喃地说:“真想现在就看到你。”
菲比问:“几点的飞机?”
“CA1518,正点的话6点20到北京。”
“都赖你,搞突然袭击,我还专门把明天晚上的培训挪到今天晚上来了,结果你却改成今天回来了,那么多人参加的课我怎么再给改回去呀?!”听洪钧没吭声,菲比又小心翼翼地哄着,“你到家等我,啊——,培训一结束我马上往家跑,我保证。”
航班不是正点到达北京机场的,而是少有地提前了十分钟,洪钧在不到1个半小时的航程中头晕脑胀地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第一资源集团的项目和令他敬畏的郑总,可惜以他今后的境地恐怕难以运作那曾令他振奋不已的大手笔了;他也想到了小薛,不知道小薛去浙江澳格雅谈判进展如何,可惜如今浙江已经归入CK的地盘,小薛的心血会不会落得为CK做嫁衣呢?
飞机舱门打开了,洪钧拿好行李,在走出舱门的一瞬间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既是向刚才坐过的座位告别,更是向整个的商务舱告别,他料想韦恩不会再允许他坐商务舱了,省钱倒在其次,韦恩是不会放过羞辱他的机会的。
洪钧刚把手机打开,电话就来了,他还以为是菲比,原来是广州的比尔。比尔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嚷着:“Jim,哎呀,找你还真不容易。我告诉你呀,我刚才不小心犯了个错误,把传真发到你那里去了,你还没见到吧?是我的出差申请和上个月的报销单。香港的Jeffery已经和我谈过了,我又改回来做广州的经理,他还让我做他的副总经理,哎呀搞什么搞嘛?变来变去的,才刚汇报给你没几天就又改回来啦。哈哈,我是忙中出错,应该发给Jeffery由他签字的嘛。你看我这个脑子,你已经不是我老板了嘛,你还没签字吧?把传真撕掉就好啦,不要签字啊,你签字也没用的啦。喂,Jim,喂,听得到吗……”
洪钧的脸已经被气成绛紫色,他用力按了挂断键,手还在不停地颤抖,他真想把手机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碎,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紧紧地咬住嘴唇,把拿着手机的手揣进裤兜里,尽力止住颤抖,被人流席卷着向前走。
走过行李传送带时洪钧忽然想起春节过后科克在这里提取行李的情景,而自己就在外面的人群中焦急地等待着科克带来的消息,短短十个月过去,他又回到了起点。命运就是这样地捉弄人,洪钧觉得自己就像是地上的一片落叶,被大风卷起在半空中飞舞,即使曾短暂地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也终究免不了飘落到地面,而始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洪钧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接机的人群走去,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败军之将死里逃生地回到大本营,又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游子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家门。在上海的时候洪钧曾急切地想逃回北京、逃回自己的家,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起“近乡情更怯”那句古诗,分明是自己此刻的写照。
洪钧睁大双眼在接机的人群中寻找,他渴望奇迹的出现,他猜想菲比会突然从人丛中冒出来给他一个惊喜,但是,菲比没来。洪钧失望地穿过人群,在大厅里找了个空地站住,向四周张望,他想再等几分钟,也许菲比正在赶来。他幻想着菲比会突然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十分钟过去了,苦苦等待的结果只是从希望变成失望,又从失望变成绝望。
绝望的洪钧拖着拉杆箱走出机场大厅,一阵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让他不由得缩紧脖子,他走到国内到达的出租车等候区,垂头丧气地站在队尾。这时正是航班到达的高峰,等候出租车的长队排出很远,洪钧探头往前看,想判断需要多长时间才轮到自己上车。忽然,他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能看见的都是后背和后脑勺,却有一个高挑的女孩扎眼地逆潮流而动,反向站着、脸朝向队尾,洪钧看清了女孩身上的风衣,是紫红色的,他也看清了女孩的脸,那是一张他熟悉的笑脸,是菲比!
洪钧向菲比走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菲比是赶不及进去接他便干脆抢先跑来替他排队的,他也知道菲比一定还特意回了一趟家,因为在菲比的肩头正随风飘动着的,是那条她还从来没舍得戴过的桔黄色的方巾。
二〇〇六年一月至四月 完成初版书稿
二〇一八年一月完成修订版书稿